尹姝不知所措。

「非刺|激她？」汪明對男人說，「過去還有什麼可說的！」

其間，電話響了。

敏麗說：「寫得真比以前好多了。我說真的。」

視線穿過玻璃窗隨一個身影來到門口。風有點冷，老陸不時把毯子往小孩的臉上蓋。六分鐘三十秒后，一個女人隨老陸進門，前後十五秒。為了使桌子顯得不那麼擁擠，申東海把電腦包從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檯子上。

電話是李振打來通知今年同學會的。還好，大學同學會讓他下了一個台階。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同學會，也許他們就不再聯繫了。簡訊地址發過來是大學期間郊遊過的海邊。電話里說是一個女同學非說沒有看過冬天的海，才這麼決定的。申東海在電話里笑了笑，就說：「我有個小說要寫，可能……你知道我還有一個李作家的簽售會要參加，你把地址先發給我……」

李振趕緊說了聲：「謝謝。」

他問：「你孩子多大了？」說著，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錶。我們幾乎聽到了晚上八點二十八分的陽光一秒一秒走過去。

早在秋天時，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園附近。那個下午，他提早半個小時從公司出來。兩人也沒約，他只是心血來潮去看看。告訴他這個地址的那人只是說了個大概，以為能找到，把車開到這裏時卻發現找不到一座橋。這時，一個溜小狗的大媽從公園出來了，大媽就牽著小狗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牌下，狗在四處聞著。李振搖下車窗，大媽正說著話，他以為老人在打電話，可是老人手上什麼也沒有，出了一根牽狗的繩子。

「你就沒長大過。不去哄哄？」曲惠還是老樣子。她好像特別了解這對男女。雖然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尖聲尖氣。等申東海倒完酒，又說：「屬你長得漂亮，會寫詩。」

「尹姝都來了。大男人婆婆媽媽。」

「昨天，喝太多了……包子看起來不錯。」

尹姝說：「你的東西灰暗，人物都特別讓人悲傷，有點不像現在的你。」

李振趕緊咳嗽，不料顯得那麼大聲。申東海好像會錯了意，仍在一個勁兒敬酒。

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等著東海繼續說話。

有時周末，有時是工作日下午，有時善雅出差也會把他帶上，一路上他們在陌生人面前就像一對情侶似得。申東海是不是喜歡她？很多時候，比如寫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時候他們會一拍即可。而他在敏麗身上發現了這兩件事之外的更多的東西。當用「副主編」的說法無法打發敏麗和他自己時，敏麗說：「咱們分開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編好了……」

尹姝還在發獃了。

「同學啊，你好好勸勸他們，再這麼下去非得離婚，總是聽見半夜吵架。」

尹姝點頭。

老陸老婆說：「見不到了，他出了車禍。」

尹姝坐著，沒別的同學熱絡。她不喝酒，不是酒量不大，只是反感了，這讓她想起她的丈夫，那個酒鬼。尹姝大學畢業被他迷住了。尹姝開始相信的東西，從他們結婚後，一個接著一個都變成了謊言。

「你們在辦公室做那事？」

他抬頭：「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申東海一飲而盡。

第二本小說連同他的十五本處|女作小說幾乎把敏麗那個小書櫥填滿了。當申東海問她為什麼買這麼多本？敏麗只說，就想擁有它們而已。新書的版權依舊給了原來的編輯，雖然那個小出版社的書沒什麼宣傳，賣得很少。編輯對他不錯，他實在不想再碰霉頭了。

女讀者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對面的申東海反而放鬆了，他示意台下，開始點煙，然後故作平靜地看著台下的三四個讀者。

尹姝說話一直比較慢，這次也是，對方說完就等著她說。

「算了。」

「李——李清秀。你變胖了。」

他對來人說：「反正，你走過去，就是海了！」

李振那天喝了點酒，鼻子也沒那麼紅了，他說這麼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別累。不如自己開廠子，然後說了些沒用的話，談話就草草結束了。那是一個冬天。最後，他想起什麼似的：「啥時候結婚啊？」

「你還像個孩子。」尹姝撫摸東海的頭，小聲低估：「真難想象你會……」

那次，他硬著頭皮去磨第一本書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東臉色由陰轉晴，還送了他一瓶酒，他當晚大醉，這段往事說明他自己這幾年沒什麼變化。平時的這個時間點，總有幾個大學生在店裡聊天。天要下雨，人就走光了。

他不想面對自己的猜測。希望除了現在的繾綣，什麼都是假的。這時，來了電話。

「怎麼忘得了，那次我們就說過一定要進去大吃一頓。」汪明說，「尹姝還在這裏看了半天呢。」

「吃點早餐吧。」申東海把他們兩人讓進了餐館。

「到公園門口了。說是七點關門，我看不到橋。嗯，東海花苑是吧？知道了，剛才遇上一個大媽特別有意思，改天跟你說，我開車呢。」

幾句吵聲之後，才聽得見身邊的女孩的哭聲在餐廳里淡淡地飄著。大家都不說話了。剛才還亂開玩笑的人們，盯著女孩對面，一個端著杯子的男人。這時，尹姝抬頭，一把扶過女孩。女孩靠在她肩膀上小聲抽泣。

「那橋附近有個小區？」

「我聽說你婚後住西城啊。」

「不要這樣。」另ｒｅaｄ.9９ｃsw•cｏｍ一個聲音在說。

「學長，這是怎麼回事啊？真叫人想不通，當初那麼要好的朋友現在見面就是特別彆扭，上去說話彆扭，不說話也彆扭。」

申東海的確忘了。

「東海，你在大學時就成為作家吧。聽說你做了主編，就沒時間寫小說了吧？」

「我是個特別不主動的人，我也不知道讀者喜歡什麼，但總有一些東西感動我，讓我想到過去，或者現在，周圍朋友，這些東西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實，是故事找到了我。」

「我追過你呢。」一個男同學突然說。

掛掉電話時，他罵了一句，沒想到聲音那麼大，因為餐廳里的聲音低了下來。陽光還是很強烈的。莫名其妙啊。

大學時代一次聚會晚了，李振送過尹姝回家。原來的大廠房、舊小區，還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園佔了，挖成了人工湖，他開車在那個公園外圈繞了至少一個半小時才看見岔路。兩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邊。李振到了小區按回憶找到了那個門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門鈴，倒是對門鄰居忽然把門打開了。

「還是想寫作。上本書賣得還可以，出版社那邊就約再寫一本，出版也不不景氣啊。」

「孫銘？那個學弟？」汪明有點詫異，「想象不出來。」

主持人把話筒給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女孩之前看過他的小說，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稱寫作，還有申東海剛才說的話也讓她覺得是不是有真實的影子。

「尹姝，你這人！」女人笑著舉起了酒杯。

老陸不在店裡，讓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和店。看著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這個季節給人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畢業后，同學們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聯繫的不多。申東海只是有時候給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個電話。他介紹當時開黑車的敏麗跟李振認識也是在一個冬天，那個初冬比現在這個時候冷得多。李振還在鋼廠做推銷員，他們見面時，李振的鼻頭特別紅，也穿得很厚。聊起來才知道，他到處找門路，每天要跑很多鄉下小城。

申東海合上電腦，想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心裏不是滋味:「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尹姝說著看了看對面有人拐進了他家那條街，「跟一片海似的。」

老陸嘴上嘟囔著什麼，他們的愛情的結晶躺在一個搖籃里叼著奶嘴大睡。

敏麗還是覺得他很奇怪，你們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這麼一說，申東海往往沒什麼話可說。敏麗去了廁所，他才鬆了一口氣，這天有點陰沉。

一輛計程車從海邊駛來。尹姝為了快點離開，或者是受不了男人們此刻的虛偽，一邊很快地上車，一邊跟他們說：「我有急事，先走。」

男的從尹姝前面走了過去。尹姝的位置對著門口，她一指就說：「往那邊去了，你還不快追。」

「大媽，這是跟誰生氣呢。」

「尹姝？不知道。我臨時有急事，我的書出了問題，我在路上了。」

他們哈著熱氣，汪明搓著手，女人小幅度跺著腳。

他站在咖啡館對面的街上正用手去撣著衣服上的灰土。

「那，那我送你們。」

去往咖啡館有很多條路，申東海偏偏喜歡從這條路上穿過。透過對面咖啡館的窗口就可以看得到這道夾縫，兩側正對著的陽台幾乎無法開窗。真怕什麼東西從隨便哪個陽台落下來。後來，兩側的住戶為安全起見，紛紛用鋁合金網把窗口罩住了。

那個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間。放映間的門擺動，一會兒過後，申東海才轉頭：「沒問題，那就結束吧。」

老闆讓出一個空位：「是的，這是一本好小說。」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說有什麼特殊聯繫。」

他們站在書店的書架前，申東海一邊說話，一邊在上架的新書前定睛觀看。

「您是作者？」

申東海反問：「這是壞女人么？這是女人而已。」

「我們在說大學時候的事呢。你也追過尹姝，沒錯吧。」一個女同學用故意羡慕的口氣說。

電話掛了，正在親吻她的申東海，忽然停住，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盡頭的家門，說：「咱們，對面坐？」

李振看了看手機又合上。

這次是他們分手后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面。

申東海看向窗外，他說：「那是個公園……」

「我也沒告訴你啥，不用謝了。」她說話的腔調還是有點生氣，又說：「小夥子啊，你就是開過去了，也進不去公園的門。」

從旅館出來是第二天清晨。申東海站在門口的街上，看手錶。七點多了，深冬的天還是有些黑。兩人在一間餐館坐下，申東海點了包子和米粥。他們顯得默契，尹姝熟練地給東海放好碗筷。東海看著她，一轉頭隔著玻璃看見了兩個路口遠的旅館里，走出來的一對睡眼惺忪的人，是昨天在餐廳吵架跑出門的女同學，女的張大了嘴看著自己。申東海不曉得怎麼辦，乾笑著，跟遠處揮手。

兩人向小停車場的側門走去，邊走邊說：「對了，我遇上過幾個同學，他們說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編。善雅姐你們特別相配。」

隨後到的幾輛車裡的人陸續發出這種感嘆。

「我聽說過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面……https://read.99csw.com」她得到的答案是那只是看上去真實的故事。

小半年裡，李振一直跑業務都租敏麗的車，有時申東海給敏麗打電話。敏麗就說，在和你的老同學去鄉下的路上呢。然後，李振也通過電話，匆忙地跟他說幾句。開車就是這樣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學忽然有一年多沒見。

申東海吃了一半的早餐，冒著淡淡的熱氣。想到和老同學剛才還在一起吃飯，想到和尹姝幾乎是逃走了，都沒有來得及告別，他嘴裏趕緊塞上了一個包子。那個人影模模糊糊。他頭暈了好一會兒，回神看見服務員站在他旁邊，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電話鈴聲響了好一會兒。他掏出手機，對著來電顯示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又嘟囔一句：「去你媽的！」電話鈴聲就這麼一直響了下去。

「外面，太冷了。」

女大學生後排的一個女讀者接過話筒，遲疑一會兒：「我想問的是你為什麼愛寫壞女人的故事？這本小說，我剛才翻了一下，您看這段『回學校辦事沒找到人。離開時在教學區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你們就在辦公室做那事么？太孤單了。過後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閑逛，就去了旅館……他說他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覺得您似乎對這樣的女人情有獨鍾。」

越往公園方向開，越覺得有意思，然後電話響了。李振正好跟這個人再問一下具體的地址。

這個女人在大學時代是系花。每個男同學都想將來能娶了她。李振覺得申東海不喜歡尹姝，所以也去追。有一次，李振拿著鮮花去尹姝宿舍外面等她時，撞見了申東海。當時，申東海在很遠的地方，他認出了他。可他沒有說話，只是躲了起來。之後，李振放棄追求尹姝。

「你沒想過你也會有孩子么？」尹姝像說錯話一樣，趕緊轉移話題，「海邊有什麼？」

「你好，我是申東海，我……」

門在風吹下晃動，老陸的老婆趕緊找了一個凳子擋上去。

「回學校辦事，離開時在教學區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

申東海喝不了多少酒，頭有點暈：「啊？你是誰？」

「學長可以跟他說句話么？」

「可你，不是我。」

申東海站起來，身體有點生硬，而後小心翼翼地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學時最愛喝的酒，我今天帶來了。」

敏麗接了一個送貨的工作，天天忙著在兩個城市送貨，好久沒見到他。申東海打電話去問，他們約在一個小餐廳。

東海忽想起簽售會上的一幕，閉著眼算了算時間。

「你他媽就是個畜生！」尹姝翻過身去。

「尹姝，尹姝……現在你好點了么？」

尹姝看了看旁邊的人。

「關門了，別去了。你這都幾點了。」說話還是有點生氣。

「尹姝最誠實，你說。」

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分不清天地。海邊的沙灘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一條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曠是淺灰基調的一種藍色在飄蕩——我描述的這張風景畫下，坐著一個人。

「我覺得，不是。」

申東海走到靠窗戶的位置。他有點蒙，電話里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這人好奇怪。」敏麗從櫃檯邊的過道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那條路多危險啊。」

「敏麗弄了一輛車，可以拉著你去找客戶。」申東海說。

簡訊內容包括一個地址和一句話：「這周在海邊同學會，一定來。」

其他幾桌的人都喝得挺多的。

「請問你有孩子么？」女人越說情緒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兒這做了這樣的事呢？」

敏麗站起來。

大家包下東海餐廳，整個一天都是他們的。喝醉了就可以躺下，睡覺。李振越說聲音越小，他喝了不少酒，幾乎是在申東海敬尹姝一杯，他也跟著喝一杯。整個過程比他說的那個事還有意思。場面熱烈，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這幾個坐的最靠邊的人。

「在公園北邊，下午七點那門就關了。去也白搭。」

「太孤單了。過後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閑逛遇到孫銘，就去了旅館……」

「我問的是想不想見？」申東海有點醉，「想見見不到和不想見的感覺不一樣。」

幾輛車從東向西駛來，車身上也會帶著一些雪跡。你坐上車了么——你坐汪明的車——我讓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們從城裡過時——我讓馬東的車與你們會合——大部分同學離海不遠。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學會的人數這次湊得挺齊的。汪明在電話里特意問李振：申東海這次來么？我好多年沒見這個傢伙了。聽說他現在是大作家了，我當年申請加入燈塔文學社據說就是這小子沒有批准，我得質問他。李振說：總是變，還不知道。汪明的電話里傳出曲惠尖銳的嬉笑聲：不來，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說出去！大家笑得特別開心。

「一點沒變。我記得東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申東海心不在焉，看向窗外。

「哎，你記得那個胖胖的孫銘嗎？現在做了辦公室主任。我一次去一個公司看見了他。」幹了一杯之後，女人說。

「我——不喝！」女人拿起https://read.99csw.com衣服，衝出餐廳。

「這就是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申東海說。

「您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外面好像下雨呢。」申東海拽住一隻冰涼的手：「很快會停的。」

敏麗從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處。申東海喝了酒，是凌晨從咖啡館出來的。他在門口把防盜欄也順便拉下來時，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申東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為聚會準備的新西裝，抬起頭應付式地說：「我現在很陽光？」

二十五個人的樣子和大學時代都有了些變化。他們陸續來到了海海餐廳。餐廳外面的小停車場很快被塞滿了。

她在清晨的海濱街道上對著電話喊，聲音有些失控。申東海繼續吃。汪明看了看女的，說吃好了。

「愛的本質是不斷地上床？我覺得申作家這麼說，也不會是個好男人。」

對方舉起酒，嘴上說了什麼是聽不清的，二十五個人的說話聲掩蓋了很多細節。申東海覺得真好啊。二十五個人說著曾經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的離你很近，有的離你很遠。

老陸站起來，身邊的敏麗抱過孩子，轉身在申東海身邊坐了下來。他們喝酒時，老陸老婆和敏麗是高中同學。申東海偶然聽到敏麗說起初戀，插了一嘴：「想過見一面么？」

現在是下午三點十五分的樣子。有人衝到面前，申東海從這條路穿了過來。

「什麼意思？」申東海又說，「你不覺得她既誠實又善良嗎？」

「就是沒長大。」曲惠忽然轉了話頭，「我特彆氣你。」曲惠大大咧咧說話，「我那時真想給東海生孩子，把你氣跑。」說著自己又「咯咯」笑起來。

敏麗和平常一樣開車，在路上，她從不主動給客戶打電話。

大學同學會定在海邊的海海餐廳。這家餐廳是他們大學郊遊，大家經過時都想進去大吃一頓的地方。可當時都是學生，就在大窗戶前朝里看了看，就走開了。敏麗等他一起出來走走時，他也沒有動地方，而是說，我等老陸。

突然走來一個女讀者拿著他的新書。

曲惠示意李振給申東海再打一個電話。

「說真的呢。我一直想問你啊，當初是不是你裝糊塗，你就告訴我吧。」

「您還記得您寫過多少女人么？我記得有評論家說，您筆下的女性描寫是失敗的。」

「我就問那個橋。」

「你是她什麼人？」

「尹姝，我說過那孫銘不是個好東西……」當年，曲惠跟她是同屋。

「那，那明年再見」。

申東海幽默地說：「我羡慕他。」

申東海站在門口開門，女人們的手插在彼此的臂彎里，三個人一起走到餐館外面的街道上，牙齒冷得直打顫。兩個男人忽然伸手握了握。

「咱們不久前剛見過。我想告訴您，我給兒子新找的作文老師知道我和您認識，他不相信呢。」

「她跟東郡老師戀愛了是吧？尹姝你說。」這個人有點喝醉了，指著對面的一個女人說。

他在停車場外的馬路邊站住，打量起了這個女人，在記憶里對應這張臉。剛才的那個問問題把他搞得很尷尬的女人的臉總是出現，申東海的臉色有些不好。

「聽同學說的，好像一直單身，忽然就死了。」

海邊的餐館裡布置了長桌。尹姝坐在李振和申東海間。有時，申東海會隔著遠遠的距離，喊著向一個人打招呼：「你小子來了。」

「東海老和我提你們大學時的事，以後需要車，就找我。」

對方補了幾句：「孩子怎麼樣？嚴重么？」

對方等了一會，尹姝沒有抬頭。

「你是一個誠實的人么？」

「我來這邊給我兒子找一個作文老師，沒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這一行么？」

「跟它，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頭就撿垃圾吃。」大媽看了他一眼，還是氣鼓鼓的。

「我看，雨要來了。」老陸看向窗外。

小旅館二樓，走過床和一堆衣服，來到這個窗口，這天陰沉，從這裏可以看見的公園裡行人稀少，礁石和亭台，遠一點的大海有些暗色調。

「喂，問你呢。」

他說：「這麼晚了。」

「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么？」

對面的一個女同學忽然說。這是尹姝第一次參加大學的同學會，以前都是以各種理由不來參加，她不知道這個女同學知道了自己什麼。曲惠和李振離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點叫出聲。趕上大家開始互相交談，聲音挺亂。李振掏出手機看了看，收到一條簡訊是申東海發的信息：「很快。」

「有幾個女人——你前面說什麼？」

申東海沒回話，聽對方說：「難得相遇，我是想找時間咱們見個面。」

「你以前，不這樣。」尹姝看上去很疲憊了，她說著話，就那麼看著東海。

「我記得我有次看見他帶著孩子開始逛公園了。你跟東郡老師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

「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這麼大。」李振說。

「別跟狗氣了。大媽，這附近哪有座橋啊？」

「孫銘連個男人都還算不上！」

一個男性讀者說：「你的新書寫了一個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這個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么？」

這個手拿明信片的人仍在四處亂看，一句話也沒說，就鑽回車裡，開車離開了。

「你能相信我說得么？」

周圍的人舉杯起鬨九_九_藏_書。

小狗有點著急了，不斷發出嘰嘰的叫聲。

大學畢業后，尹姝第一次近距離看申東海。他第一本書在Black & blue書店簽售，她就來了。沒打招呼，買完書，就走了。那本書寫的是一個小鎮青年的愛情故事。本來，尹姝又忐忑又興奮，躺在床上看書。可是看完這本書，她發現小說里沒有一點自己的，他們的故事都沒有。也許，他們真的沒有開始過。又有點失落。學校傳聞，東郡老師那個短片里的女人的腳來自尹姝。也聽說他們有過一段情。

申東海衝到街上去。隨便去哪裡都可以。他終究沒有。很久沒有見善雅了。聽說跟她丈夫去國外了。我要抓緊創作，作家總不能太安逸啊。沒必要對學妹再多說什麼了。他們走到停車場的側門門口。學妹又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看著他。申東海有點煩：「你剛才說什麼？對不起，我走神了。」

「大學同學。」

汪明搓著手，脫了外衣，坐下來。女人們湊到了一塊，沒有說話。吃著吃著尹姝的電話響了，她說：「媽媽很快就回去了。乖女兒，那個雨傘在廚房柜子，左邊，你看看，第三個……」站了起來，「沒有？我想想，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抽屜里。唉，你這麼大了，就不會好好找找么？」

下午，他去了Black & blue書店。老闆知道他的新書出版，一進門就殷勤地過來招待他：「申作家來了。我訂購了一些你的新書。何時辦簽售會？」

「申學長，我是李清秀啊……」

兩人談最多的是女人乏味、愛情無聊、生活虛無。突然之間，在眼前，三個主題統統灰飛煙滅。現在的老陸抱著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說話。申東海在同一張桌上寫作第三本也許根本賣不出去的長篇小說。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者說，他覺得還接受不了他的轉變——老陸沒法理解他那種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心情了。

半杯水就放在桌上。這個不年輕的女人和敏麗最初帶給他的感覺幾乎一樣，甚至更好一些。這是初戀的愛么？尹姝抱著申東海的身體，朝天花板露出滿足的笑容。這就是愛么？申東海的頭在過程中，一直深深地抵在枕頭裡。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是啊，大美人嘛。」東海說。

對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海濱小城的下午七點半鍾，尹姝的電話也響了。對方有點醉，想帶她一段路。

「那個，還有東郡老師拍過一個短片在學校特別有名。」

申東海說：「但我也想，懂女人。」

「你少來！你可一直是個騙子。」

我是說，交叉路口緊接著就出現了——左邊是通到大海去的；右邊是一條方磚鋪就的小路，與他們腳下的這條石子路幾乎形成了一個直角。申東海朝方磚路上望了望，然後理了理被左側海風吹亂的頭髮。

「你跟申東海有聯繫么？你們當時多好。聽說你們在那次去海邊郊遊時都去了旅館。」

讓人啞口無言啊，申東海看向窗外。尹姝正俯身從地上撿起那件西服，衣服里掉出一個商標牌，落到了淡木色的地板上。

「唉，你叫人好尷尬呀。什麼破問題。」李振出來打圓場。

天氣預報說有雨，一直沒有下起來。

「都他媽過去了……」男人說著，氣憤地，一仰頭，幹了一杯酒。

「你幹什麼，幹什麼！」一個男生在怒斥。

「什麼小區，那有好幾個小區呢。你說的這個叫什麼名？」

「好像是尹姝孩子發高燒了，真叫人擔心。我喝多了，下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對不起啊。我也沒追上那丫頭。我今天就回城裡了。」電話里是聚會時吵架的那個男同學。

「人和天氣一樣總在變。」申東海自己的事還想不過來呢。

「平時還好。」

「我就覺得您寫的挺好。我來念一段，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幾乎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海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了一條褐色的小腿。大家覺得呢？」主持人趕緊緩解冷下來的氣氛。

申東海推門進來，低著頭，舉著一瓶酒，連說：「對不起，本來今天還有個簽售的活動，我偷跑出來的。」

「他說過，我要是有一天離開他，他就讓汽車撞死自己……」她哭了。

現在，他們竟然並排走在這條路上。尹姝沒說什麼，就覺得現在的生活不順，申東海的眼裡閃耀著希望。申東海需要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身上有他還念的那種感覺。

「您說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到底指的是什麼？我也是一個曲洋大學畢業……」

尹姝說：「下午孩子發燒了，我已經在家了。」

下午三點十八分的路上，只剩下申東海一個人。

「他喜歡我啊，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

申東海看了看手錶，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兩旁人看樣子都醉了，趴在桌上睡覺。尹姝隨他走出餐廳。海邊有一條石子路。光線強烈，走在這裏依舊很冷，海風簌簌吹著，下午的海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連船影也沒有。申東海覺得尹姝一下變得容易接近了。大學時代的那個高傲的女人即使是約會，也都不願跟他走在一塊，總是一前一後。

「對了，曲惠，我給你說個有意思的事……有一個老太太……」

「冬天的海邊聚會多有意思啊。」

申東海臨出書店門，為那個女讀者簽了名。老闆站在門口read.99csw.com看著他，申東海回頭示意，應承著。

申東海沒法解決她的疑問，因為這個疑問他也有。他們是在街口分開的，女人說了再見，申東海朝她微笑，她向著與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沒什麼，剛才看見一個同學，不曉得為啥，氣沖沖地和一個學姐走了。」

「怎樣？」

申東海接到電話時，幾乎想不起一個星期前的事。房東的催促搞得他有點心不在焉。申東海來早了。本來，就沒什麼事，一時半會也沒想到新書的內容。早早從出租房出來，在門口還看了看不遠處房東的家。看著看著，似乎感覺到什麼，遠處傳來了一陣開門聲。申東海趕緊貓下腰，迅速地從閣樓的台階走下來。他到街口的時候，房東家的小孩背著書包走到了他身後。申東海假裝沒看見。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裝沒看見。兩人之間似乎在做一個遊戲。紅燈變綠燈，他們並排過馬路，又走過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個專賣進口食品的禮品店，最後在一個岔路口分開了。申東海走著走著，就笑出聲。在書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想吸煙，就下了閣樓。申東海用腳把煙蒂在地上碾滅，迅速地身後右邊台階走上了上去。書店在一個閣樓上，他站在樓下抽煙的時候，不曉得上面來了這麼多人。書店在簽售之後安排了一個交流會，在書店邊上的一個小的放映廳。申東海給最後一個拿著他的書進來的人簽完名，獨自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點一根煙。對面是觀眾席。

「她只是表達了她的愛，她只是把愛情更加具體化了，而不是說一些沒用的話，這就是她理解的愛。我沒有孩子。」

現在，天算是徹底亮了起來。

「咱們系這次人數最全了。尹姝，你來了，你知道我們多想你么？」

第二天清晨，敏麗有氣無力地醒來。後半夜幾乎都在嘔吐。吐完，申東海毛躁地抱著她做|愛，直到她忽然捂住嘴，小肚子開始痙攣，他才鬆開，放她去廁所。敏麗高潮時的樣子有點奇怪。他從沒有做過這麼長時間，一邊做一邊想上學時候，為什麼就沒有做過？兩具身體粘合在一塊，隨著小腿高高地擺動，是一種遲來的歡愉把他們點燃了。他一時覺得這個鬆軟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樣。

他們在那次郊遊偷跑出來約會的小旅館還在，只是重新裝修過，名字一樣。申東海深吸一口。然後，腳跟在煙頭上旋轉一圈。冬天的海水特別藍，水上沒有帆船，沙灘上沒有人，倒是有一把被人遺棄的遮陽傘還插在那……曲惠坐在聚會小酒館外的長椅上吸完煙，一根接一根。她看了看表，五點十三分。

「我有個疑問……」

作為父親的老陸不是一個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的人。他們剛認識不久，喝點酒，敞開心扉一聊，就知道他們都差不多。他害怕讓自己太了解自己。第一本書出來之後，他打電話去問編輯，有沒有一些安排活動。編輯說，現在文學不景氣。申東海有點不開心，好容易寫完這本書，不宣傳不就賣得更少了么？本來，主要是想問稿酬的事的。

「跟你有關係？」

不是每個作家都知道自己寫出了什麼，和未來會寫出什麼。他這麼想就這麼說了。

這個文化區平時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學聚會的場所。走出書店，申東海就怕遇上什麼熟人。於是，趕緊走了下去。

他沒有提早離開，而是閉著眼睛等待著什麼從昔日蘇醒過來。

房間產生了一種短暫的凝固氣氛。直到尹姝的喘息聲潮水一般翻湧而來，與瀰漫在房間里的唯一的低微聲音融化在一起，一切才重新流動。

「我們以前？」東海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就是說，他不相信她對自己性能力的判斷是來自真實的回憶。

「你撒起謊來也像真的。」

「大媽，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聽橋。說是從橋上過去，出了門向左走。」

「學長？東海學長么！」申東海從樓梯口就發覺身後一直跟著人。

兩人在小餐廳外漆黑的街道里，哈著熱氣，牙齒磕碰的聲音微微響起，嘴上吸著煙，一直走，一直走。

申東海知道這一點，又問：「出什麼事了？」

申東海邊說邊撫摸尹姝的頭。

從這個傷感的早晨開始，他們開始相處了。

桌子上擺著一個屏幕剛剛黑下來的手機。他坐在那裡有一會兒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剛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動聲又從身後傳了出來。

「你這人，很奇怪。」申東海意識到自己在掩飾著什麼。

「說什麼？」

兩人在一家冷飲店裡說話。

「還記得么？」李振到的最早，他負責接待，他站在餐廳門口，指著那個廣告牌。

三年前的一天，咖啡館老闆老陸突然走到同一張桌前說：「這麼晚了，先別走了。」

「沒事吧？」他把酒打開給大家依次倒酒。誰都想讓氣氛快點緩和下來。

「李振那邊如何？」申東海在一年快過去時，得知敏麗也好久沒載著李振跑業務了。

這夜，老陸沒了申東海印象中他們說起女人時的厭惡，和襁褓里的孩子一樣依偎在老婆身邊。敏麗酒量好，拍著申東海的肩膀，就說：「噓——別問了。喝了這杯，我告訴你個秘密。」

「見到你好高興。我是你學妹，也是燈塔寫作小組的。清——秀——」

「是您啊，我特別喜歡您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