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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旅館

小旅館

作者:葛亮
南京。張夏放下了手中的碗。
露姨看了她一眼,說,那個房間,沒人住。
她取下了頭套,長舒了一口氣,說,今天是香港的cosplay年展,在會展中心。你不如跟我去開開眼。順便也扮個鄉土美少女什麼的。
當時,所有人正在吃早餐。張夏看見一個水淋淋的人突然出現。他穿了一件簡易的塑膠雨衣。因為身形的高大,雨衣不適宜地吊在膝蓋上,看起來就有些滑稽。
看見什麼?張夏將手機夾在下巴和脖子中間,艱難地將行李箱一級一級地拉上台階。
凌晨三點鐘。他們都感到疲累的時候,遊牧將她們推醒。他們看到監視器里,出現了一個身影,穿著白色的寬大的睡袍。這人提著一盞很小的燈,走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他們振作了精神。十五分鐘后,看她走出來,又進了309房間。
她們走進遊牧的房間,的確沒有再說話。
露姨祭的,不是孤魂野鬼。鄭可以揉一揉眼睛,笑笑說,因為她多了一盅湯。
隔壁急促地響動了一下,恢復了寧靜。
她終於敲了門。沒人應。這才發現門把手上有一個電鈴按鈕。
露姨說,你說呢。在一起,還有誰會給你們炒通菜吃。
我們是在一個叫「假正經」的社區里認識的。「Fake Vanity」,聽過嗎。一個模擬性|愛社區。各種情境,一應具全。我和淩羽,是第一批會員。大概也是時間最長的friends with benefit。後來,這個社區被駭客摧毀。據說「假正經」讓很多良家婦女出了軌,這個駭客是綠帽子先生之一。然後,我就跟淩羽來到了「愛比死」。
沒有回應。什麼也沒有。
門打開了。
所以,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她拽緊了睡袍的邊緣,似乎有些不甘心。
張夏擦了一把汗,聽到電話又響起來。
張夏又有些不安,其實,她沒想到很家常的問話,會觸碰到別人的私生活。
是一些鳥。有些,還在拍打著翅膀,因為剛才的驚嚇,在牆上投下了跳動的影。而另一些,畏縮地擠在一起,用自己渾圓的身體,填補籠子的角落。甚至,將頭深深埋進棕灰色的、晦暗的羽毛里去。
張夏再次將手電筒照向籠子的方向。那些鵪鶉驚怯地彼此擠得更緊了一些。有的抬起頭來,也是怯懦的,而目光似乎在和張夏對視。
這麼老舊的地方,居然也有Wi-fi。但是密碼很奇怪,很長,是兩個重疊的英文詞,「Coturnixcoturnix」。
韓小白沉默了一下,說,我並沒見過他。在這個群組會認識很多人,我只是其中一個。當時我正準備自殺。他阻止了我,用一張照片。
回到房間,張夏才感到了疲憊。她躺在床上,闔一下眼睛。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涼,原來有一滴水滴到她的面頰上。
韓小白並沒有抬頭。她正細細地將一隻蝦球上的薑絲,用叉子一點點地撥下來。
中元節是什麼?張夏問。
張夏看著圖片上藍色的天,因為被水浸潤過,有些發紫,又有些發皺。她問遊牧,「桑耶」是藏語么?
他說,我去過五次西藏。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去,所以把這些書都帶著,隨時準備開拔。
她挪動了一下。她的腳觸碰到了什麼東西,發出輕微的金屬碰撞的聲響。同時有撲啦啦的震動。她手顫抖了一下,擰亮了手電筒。
嗯。
鄭可以。張夏聽到韓小白的聲音,你的東西掉了。
《動物狂歡節》,「大象」這一節,是淩羽最喜歡的。她聽見了韓小白的抽咽,這張臉籠在月光中,輪廓突如其來的柔軟。
張夏與韓小白對望了一眼。遊牧說,好吧,跟我來,不過記著不要亂說話。
韓小白面無表情,按下了一個「贊」。
郭一悅果然在MSN上等她。見她上線,消息也發過來了,住下了?
這是一籠鵪鶉。
鄭可以先是一驚,很快便鎮定下來,笑一笑說,我知道,不會是我一個人在找他。
鄭可以搔搔頭髮,說,看來,這個旅館的確有問題,不然不會都找了來。
雨打在窗戶玻璃上,發出頻密堅實的響聲。外面的天泛著紅,張夏可以看見近旁的一棵榕樹,茂盛的枝葉被風颳得左右晃動。好像一個人,被掐住了脖子,猛烈地搖撼。
鄭可以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後背,安慰地說,沒事沒事,這地方興燉乳鴿,你大概是沒吃慣吧。
你究竟在幹什麼。韓小白臉色煞白,無力地問。
遊牧打開監視器,他們看見晚上他們在飯廳里,熱鬧與安靜的舉動,像是在看一些陌生人。而他們從來沒有發現,在攝像頭的俯視之下,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前所未有地真正感到親密。
那你離韓小白不遠,她是無錫的。
嗯?露姨含笑望著她。
你是什麼人?她問,聲音輕得如同自問。
朦朧間,她又聽見了那個聲音。細碎地騷動,如嗚咽,在同一個頻率上,沒有停止。偶爾有尖利的、在牆上碰撞的聲音。她敲了一下牆壁,聲音並沒有停止﹐變得更為密集。在黑暗裡,似乎蔓延開來,透過了牆壁,在她心上擊打了一下。
那個人同時間趔趄著後退了一下,嘴裏發出尖利的聲音:好心來給你開門,倒被你嚇了一大跳。
說完,他弓下背,拿起一本書,打開,鋪在窗台上。張夏看見他肩胛上的肌肉,輕輕律動一下,又一下。
L&D,是有什麼含義嗎。男朋友的名字?韓小白輕描淡寫地問。
張夏一陣噁心。一塊霾慢慢地游過來,蓋住了部分的月亮。
門很小,大約只是任何一個公寓通常的門的一個半大,鐵柵緊閉。但是門上方「萬年青」三個字,卻鑲著五顏六色的霓虹。光斑星星點點,依著逆時針流動,在這漆黑的甬道里,是讓人費解的熱情。
堵上了。哦,你等等。
張夏沒有說話,心裏卻動一下。她看見這鑰匙鏈上的木牌,上面刻著黑色的L&D。
張夏走過去,幫她把後面的拉鏈拉上。這個體形豐腴的女孩兒,讓這個簡單的動作變得吃力。
張夏擱下手中的杯子,問道:你來了香港多久?
張夏跟上她,聽到她的緞面旗袍因為摩擦,發出簌簌的聲響。到了明處,張夏看出這件旗袍應該也有了年歲,松綠色已經磨得有些發灰。
這時候,幾個人才醒過神來。
聖桑的《動物狂歡節》。
平心而論,露姨的菜,燒得很不錯。因為郭一悅嫁了個佛山人,張夏對粵菜並不陌生。廣東菜因為佐料放得少,要求提取原料本身的鮮甜。但手勢不好,往往就失之寡淡。露姨的西檸雞和清炒蝦球,都是很地道的。張夏吃著吃著,心裏也有些放鬆了。
那麼,你發現了什麼?韓小白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
什麼?
張夏點點頭。
聽到這裏,張夏打了一個寒戰。她聽說過南方的南粵一帶的「鬼節」,原來是在這個時候。陰間打開,鬼魂四散。有主有后的回魂,無主的遊盪。這路邊的火,便是燒給他們的。
四十年來,這個婦人終未將自己的身體改造完全。但家族遺傳的糖尿病卻如期而至。這種病症,使得她體內的雌性激素的補充性保護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漸https://read•99csw.com成為壽命的威脅。而定期的胰島素的加入,微妙的分量之差都可能帶來猝死。所以,那些鵪鶉,成為她每日藥物平衡的試驗品。但她很清楚,終有一日,她會死於砥礪后的血液凝滯。她選擇了與自己一生的衣物為伴,只是為了死得體面些。
韓小白嘴角動了一下,出現了譏誚的表情,反問她,你又是什麼人。
是金馬倫道的出口,B出口。不不,應該是A2出口。拐上赫德道。你看見了嗎?
張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是不是某種幻覺。就在這時,她想起來剛才這支旋律的出處。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僵了一下,瞬間,淚流滿面。
韓小白皺了皺眉頭,說,這是個俗套的故事。不過,我得承認還是動人的。
培養箱。遊牧給她們每人一副口罩。自己戴上手套,說,演出開始了。
露姨將一些盤盞一一擺出來,最後小心地端出燉盅,輕輕放在地上。站起來,雙手合十。過了一會兒,又蹲下去,從籃里拿出一摞紙。擦亮了火柴,燃著了。火光漸漸明亮起來,映在了露姨的臉上。這時候的露姨,看得清楚是個老婦了。張夏想。婦人的面目,有些模糊,看不見表情。但可以感覺到她的專註,她撿起一根樹枝,將火撥得更旺些。
對面的人,將長發撩開,原來也是一張很年輕的臉。眼袋上瘀著青,前一天晚上應該沒有睡好。
張夏感到了自己的抖動。另一隻手緊緊捉住了她,是韓小白的。
鄭可以愣了一下,答,「Light in the darkness.」誰叫我人生沒有指望。
韓小白說,總之,看了那張照片,我再也不想死了。
這天的夜裡,格外的安靜。她幾乎聽得見遠處的海,間或傳來一兩聲郵輪汽笛的聲音。
鄭可以張一下嘴,想要說什麼。這時候,她們聽見了敲門聲。
張夏心裏一動,揚起臉看她。女孩仍然輕描淡寫地說話,突然間用手摸一摸張夏的頭髮,說,這麼大的人,怎麼頭髮都擦不幹?
韓小白說,不,是一張天葬的照片。我不知他是怎麼拍的。很清楚,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一群禿鷲圍著屍塊,大腿上的血管已經發紫。還有那顆頭顱,很滑稽,一隻眼睛緊閉,可另隻眼睛睜著。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自己想辦法。郭一悅的口氣,突然很堅硬。
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露姨愣著身,突然遙遙地喊,洗個澡再睡。
張夏。
遊牧撥動了一下菇柄,將它掐下來,笑笑說,晚上拿它炒炒,又是一盤菜。
她停一停,又說,不過我在老家也沒見過。到了這鬼地方,真是開眼了。
張夏突然一陣虛弱,她坐在了韓小白的床上,搖搖頭,說,他不會喜歡我這樣做,如果他還活著。我曾經為他報過一次警,那時候我們都還小。準備領養的夫婦因此放棄了他。過了五年,那個商人帶他去了香港。可是,在他十六歲的時候,養父死在一個颱風天。他是去年回來的,向我求婚。他說,他註定是個孤兒,直到我答應他。
韓小白抬起頭,望她的眼睛。似乎在辨認。半晌,終於嘆一口氣,說,那麼,我是誰,就更不重要了。
到了半夜的時候,她被一些聲音驚醒。她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分辨。這聲音不大,十分細碎。當她的聽覺也清醒過來,她漸漸辨認出,是隔壁傳過來。很輕。她將耳朵貼到牆壁上,聽到了類似嬰兒啼哭的聲音。綿軟,時斷時續,但是堅定地哭。她抬起手,猶豫了一下,終於在牆壁上敲下去。
張夏終於打斷他,問,你知道「萬年青旅社」怎麼走么?
鄭可以這才從地上撿起一個很大的頭套,卡到自己的頭上。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韓小白狐疑地看遊牧,一邊後退了一些。
男人的臉色木了一下,沒有說話,然後對身後兩個女孩不耐煩地說,回去做事。
遊牧捂著胸口,突然瞪大眼睛,叫了一聲,桑耶。
她向天花板望上去,看到一隻壁虎,飛快地爬動了一下。爬到了窗口,離她更近了些。她幾乎可以看到它的眼睛,不合比例的大。黑而晶亮。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壁虎,似乎與老家見到的不一樣。老家的壁虎是修長皮膚粗糙的。而這隻壁虎是透明的粉色,尾巴上看得見青藍的血管。它抬了一下頭,好像也在端詳她。她想,這可能是出生沒有太久的一隻,在前天的颱風夜進到了屋子裡來。這樣想著,她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這麼孤獨了。
這麼說也沒錯。鄭可以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她說,不過,我認識淩羽的時候,還沒這個地方。
在昏黃的光線中,露姨正對著他們,臉色木然。她手中是一隻注射器,針頭正插|進自己的下腹。而她的下半身裸|露著。他們都看見了她腿間,垂掛著已萎縮的陽|具。
遊牧輕蔑地看她一眼,撥掉她的手,繼續說,除了309房間。我一直沒有辦法進去,那個房間門上了保險鎖。
你也很年輕啊。張夏脫口而出,同時讓自己吃驚了一下。
那個房間,已經住了人了。換一間吧。
但敲門聲改變了節奏。從勻速開始變得錯落有致,聲音很輕,她們都聽出了其中的旋律。
你這個鑰匙鏈挺別緻。韓小白說。
哦,前天在網上預訂過的。女人打開了一本簿子。
韓小白突然笑了。她坐下來,緊挨著張夏。她將張夏的頭攬過來,放在自己肩膀上。儘管她比張夏其實要嬌小些,這時似乎一切都恰如其分。她們這樣坐了一會兒。韓小白說,我們要相信,他還活著。並且,就在香港。
她張一張口,終於問,我隔壁,走廊盡頭,住的是誰?
露姨。張夏喚住這個婦人。
祭死去的人,也祭來往的鬼。
哦,我看見了。張夏向店裡望了一眼。一個很老的老先生,手裡拿著點菜紙,正在給客人落單。這時候突然偏過頭,與張夏的視線對上,目光如隼。張夏低下頭。
張夏走過這間很小的鋪頭,呼啦啦跑出一男兩女,攔在她面前。她一怔。男人拿出一疊傳單,說,小姐進來看看吧。小姐要租房嗎,我們這裏的房源,大概是九龍數一數二的了。
別動。遊牧的聲音十分嚴厲。
她愣愣地看著熒幕,終於打了一行字:你真的覺得我們不應該報警嗎?
沒有回應。
他是長租,你換個房間吧。
他們向後退去。這時候,聽見露姨的聲音:記得把門關好。
鄭可以有些不滿地看她,你都不問問我在幹什麼?你從來都那麼沒有好奇心嗎?
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
第二天的清晨,門鈴急促地響了。
韓小白張了張嘴,問她,鵪鶉的血是綠色的嗎?
嗯,接著往前走,有個地產中介,在旁邊的路口,向右轉。
露姨好脾氣地不再說話,笑笑,攏一攏披肩往櫃檯的方向走過去。經過的時候,張夏聞見有一陣木樨的香味,和著體溫,從她的香雲紗旗袍里滲透出來。
她們是在兩天後看見那隻死鵪鶉的。韓小白敲開張夏的門,鋪開一張報紙。告訴她,是在門口的垃圾箱里發現了它。她剝開包裹在外面的「惠康」超市的塑膠袋。張read.99csw.com夏看到了那隻死去的鳥,羽毛淩亂,僵硬著身體,腳爪彎曲。眼瞼晦暗地闔著,似乎與任何一隻死鳥沒有區別。或許只是看上去瘦些。
三個人擠在小小的房間里,局促間,仍是面面相覷。終於,還是張夏開了口,所以,你也是這個群組裡的人。
喜歡嗎?露姨的聲音很輕。但她看得入神,不禁一驚。
青年將雨衣撕扯下來,扔在旁邊的垃圾桶里,說,困死了,我要睡覺去。
她說,一個Cosplay的展覽。
夜裡,張夏躺在床上,聞得到房間淡淡的霉味。
所以,你也看到了那些鵪鶉?張夏問。
露姨走了出來,臉上含著笑,說,大排檔哪裡有鬆餅吃。還附送絲|襪奶茶。
309?
韓小白穿著齊膝的睡袍,面色蒼白。
哦,看見了。張夏聽見郭一悅的聲音又模糊了一點兒。這時候天空響過一聲雷。天氣預報看來並沒有食言﹐一場暴雨是小不了了。
張夏一時不知說什麼。她看到幾本沒有打開的書。有《藏地牛皮書》、英文版的LP,還有一本《消失的地平線》。她說,你的書,都是說西藏的。
大家都注意到他的腳下滴滴答答,漸漸形成了一汪小潭。露姨呼叫了一聲,就站起身,快步跑去了盥洗室,拎了拖把,一邊將這個人往外推。說,阿牧,快出去,脫了雨衣再進來。地板都給你弄濕了。
外面大風大雨,睡不著。
當她們都陷入沉默的時候,遊牧用手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臉,說,一個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地不見了,他不是個會食言的人。
房間里掛著重重疊疊的旗袍。忽然幻化出了光彩,像是艷異的叢林。
張夏,你從哪裡來?鄭可以問。
他們魚貫而出,在暗夜中摸索,甚至踩到前面一個人的鞋跟。走到309房間門口,一切變得簡單。遊牧一腳踹開了門。
郭一悅說,你最好找找他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即使無緣故地消失了,但總有些東西會留下來。
心肌梗死?張夏的嘴唇抖動了一下,愣愣地盯著韓小白,你說過,這些鳥幾乎每天都在減少。那麼……
她終於抬起頭,虛弱地打量韓小白,問,你在說誰。
這時候有人喚她。鄭可以拿了一塊毛巾遞給她,說,擦擦吧,別著涼了。
在黃色的光暈中,她已看得很清楚。她的腳下是一個鐵籠。籠子齊著小腿高。而裏面,有一些慌張的黑色的眼睛。
一個文具店,外面賣香燭什麼的。你看見了,就一直往前走。
沒有,說是被別人租了。
鄭可以沉默了一下,說,四年了。我是跟我爸媽移民過來的,投資移民。他們來了,就離婚了。
女人的眼睛閃動,收斂了笑容,說,我?
她突然蝕心的乏。終於躺下,很快就睡覺了。
在會展,張夏接到了郭一悅的電話。當時一個扮成了早乙女亂馬的半大男孩子,正用蹩腳的普通話跟她搭訕。
遊牧的聲音平緩,像是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但是,她們都看著遊牧的眼睛閃動了一下,淚水涌了下來,嘴角依然掛著笑。這淚水十分湍急,以至於讓她們來不及反應。
嗯,廣東人的風俗,今天是七月十四,要燒金銀衣紙,還要擺祭。
郭一悅也猶豫了一下,她感覺得到對方在字斟句酌。但這句話還是讓她的心顫抖了一下:在孤兒院的時候,你報過一次警。還記得後果嗎?
他們好像置身於一個小型的實驗室。
鄭可以快步走到窗子跟前,打開,向外頭張望。張夏跟過去,手搭在窗台上,看到夜色里,遠近有些星星點點的火。再仔細看了,是些人,在路邊燒東西。
三個人這樣站著,一時間,都不知再說什麼。外面突然有嘈雜的聲響。然後是狗叫,一陣緊似一陣,聽起來竟是狼吠一樣。有轉動鑰匙的聲音,露姨回來了。
張夏說,淩羽……沒有對我提到過你。
張夏聽出了濃重的東北口音。這口音中的憨直,瞬間給了她許多安慰。
他走過來,很紳士地點一下頭,對韓小白說,借過。
資源?
韓小白眼裡的光黯淡下去,她拿起一隻一次性的筷子,捅了一下鵪鶉。
鄭可以笑一笑,說,香港的酒店,恐怕沒有他們找不到的。這兒可不一樣,死在這裏都沒人知道。
張夏望著她用手攏了一下沉甸甸的髮髻,轉身離開。張夏追了一句,請問,怎麼稱呼您?
韓小白望著他。他雙手仍然插在藍色衛衣的的口袋裡,帽子沒取下來,遮住了臉的輪廓。韓小白站起來,閃到一邊去。
她應了一聲,同時在MSN對話框飛快地打下一行字:coturnix是什麼意思?
走到哪兒了,看見粥粉店了嗎?
這似乎是個有潔癖的人﹐才得容身的地方。她們看一眼舉止大大咧咧的遊牧﹐說不出話來。
鄭可以說,那你們在一起了嗎?
因為她們已說不出話來。
鄭可以回過頭。張夏看到她臉漲得通紅,掛著一層汗。
郭一悅在MSN上留了幾條信息。她或許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鄭可以對女孩說,韓小白,你挪一挪凳子,沒看到有人來了嗎?
張夏用手電筒掃了一下四周。這個房間像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儲藏室。有成遝的紙皮,是壓扁了的空調或者是冰箱的包裝盒。一輛看上去破舊,但似乎並不骯髒的腳踏車。還有色澤明艷的女鞋,凌亂地擺在塌了一半的塑膠鞋架上。有一隻高跟鞋鑲嵌了水鉆,在暗夜裡亮得十分異樣,躺在她腳邊。鞋身長而寬闊,像廢棄的船。
張夏看著她將一套琺琅瓷的茶具放在桌上。後面跟著韓小白。韓小白端著一盤鬆餅,走到張夏跟前,面無表情。鄭可以說,希望這次煉奶少放些。韓小白嘴角上揚了一下,突然笑了。掃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回到座位上,看到對面的韓小白,用嚴厲的眼神看她,然後繼續埋頭喝湯,甚至喝出了聲響。
張夏也就笑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打開畫冊的下一頁。但是畫冊卻粘在了一起,打不開了。
到了下午兩點的時候,張夏還在尖沙咀一帶遊盪。因為郭一悅告訴她,她不能整天呆在旅館里。她應該讓別人覺得,她還有些其他的事情可做。
張夏環顧了一下這個十平米不到的房間,嘆了口氣。牆上有些經年氤氳的黃色水跡,蜿蜿蜒蜒地走到了床頭,消失了。
張夏將口罩取下來,奇異的氣味擊打了她的鼻腔。那種極度腐敗而兇惡的氣味,從這些已經辨認不出的毛皮里滲透出來。她走上前,用手撿起一撮類似羽毛的東西。在手指的輕捻間,羽毛化成了略帶粘滯的灰塵。
即使這間旅館﹐並沒有為客人打掃房間的習慣。但是﹐可以將房間改裝得面目全非﹐還是令人錯愕。
很久后,遊牧回答:更好的試驗品,是人。
我和你們不一樣。鄭可以粗枝大葉,察覺不到身邊的動靜。她同情地看她們一眼,說,我對他談不上愛。但是一個人憑空消失了,總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
張夏想起了郭一悅的話。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子。她仍然無法確信,一切確有其事。但是,事情似乎比她想的更為簡單,也更為荒誕。她無聲地作了五個字的口型。
是嗎?read.99csw.com韓小白從她手裡又取回了鑰匙鏈,端詳著,眼裡有灼灼的光,一邊說,我怎麼覺得,是「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
張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閃身進來,把門在背後關上。眼睛在三個女孩的臉上一一遊動。然後壓低聲音,用略帶戲劇性的腔調說:沒錯,她是有問題。
張夏又搖搖頭,說,猜不出,應該是好的意思吧。類似「神聖」、「壯大」之類的。
遊牧冷笑了一下,說,只要你想知道。
他是露姨的兒子嗎?張夏輕輕問。
露姨的湯勺還執在手裡,也有些發獃。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去了廚房,回來時捧著一隻陶瓷的燉盅。盛滿了湯。又拎出一隻竹籃,上面有煙熏火燎的痕迹。她小心地將燉盅放進竹籃里,蓋上蓋子。對她們點點頭,說,你們先吃,我一會兒回來。
遊牧繼續笑,說,我從來不做這麼低端的事情。
嗯。鄭可以抽|動了一下鼻子,那個老太婆,我總覺得她有問題。可是,也看不出什麼問題。
嗯,他拍過很多照片﹐都很美。張夏說。她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十分清晰,是下弦月。
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真好。她說,同時臉掛著柔和萬種的笑。因為塗了很厚的粉,這笑容有些僵﹐但到底將她有些堅硬的臉部輪廓融化了。
她將耳朵貼在門上,同時右手握住了銅質的把手,旋動。
韓小白無聲地笑了,鼻子皺一下,然後將手指放在桌子上開始彈動。開始是有些神經質的,突然流暢起來,清晰起來。當一瞬間安靜下來時,張夏張了張嘴,終於鼓起勇氣,那天在隔壁,是你。
她終於聽清楚,這是在重複她剛才彈動的節奏,竟然與剛才分毫不差。她屏住了呼吸,聽隔壁將這支旋律不加猶豫地、完整地彈完了。這時候,她才忽然間有些吃驚,又有些怕。她躺在黑暗裡,一動也不敢動,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而隔壁也一樣,安靜得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張夏望著她的背影,問,露姨去哪裡了?
二十七個小時以後,「愛比死更冷」群組中出現了一個似乎消失很久的頭像。淩羽發了一則訊息:肯亞五個星期,看了動物大遷徙。
鄭可以瞪著眼睛,看韓小白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顫動了一下,縮回來。張夏走過去,擰動它,打開了門。
露姨掀開了砂鍋。張夏赫然看到卧在鍋底的一隻鳥。比雞小得多,頭曲到了頸子里,肉已被燉得稀爛。張夏愣了一下,胃裡一陣酸泛上來。
鄭可以回過頭,看見韓小白手裡捧著一串鑰匙。她接過來,說,謝謝。
那麼,它們可能是某種實驗品。遊牧說,每一隻鵪鶉的體內,都有大量的胰島β細胞。過高的胰島素可即時啟動交感神經系統,引起血小板聚集,血管痙攣,阻力增加。如果是實驗的話,這大概是關乎生死的實驗。
遊牧彎下腰,伸出手,將檯燈的罩子擰下來。然後指間變戲法一般,出現了一支小鑷子。他將鑷子伸出燈泡的頂端的卡口位置,輕輕取出一樣東西。
女人並沒有回頭,用低沉的聲音應她,你叫我露姨吧,熟人們都叫我Lulu。
韓小白小心地問,那些鵪鶉呢?
韓小白打開抽屜,拿出了同樣的掛飾。但是,卻被她作了改造,在上面鑲嵌了微型的Hello Kitty。她說,這是通關手語,這個群組加密之後,視頻上只有同時出現成員的臉模和這個東西,才能進入。
她按下去,「啪」的一聲響,門打開了。
其實,她並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她在海邊的藝術中心,看了一個展覽。是關於古印度的梵畫。她看見烏孜,另外還有四塔,十二神殿。
她用很絕望的聲音說,為什麼會用鵪鶉?
過不去?張夏聽到郭一悅的急促的呼吸聲。淩羽的日記上是這麼寫的。怎麼會過不去呢?
遊牧笑一笑。
她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露姨。露姨走到了院子里,蹲下,開始將籃子里的東西,一件件擺出來。她佝僂著身體,蹲得有些吃力。旗袍綳得緊,暴露了身體的輪廓,顯出了老態來。
郭一悅說,你在哪裡,怎麼這麼吵。
對方隔了好一會兒,才發了一句話過來,說,你得想辦法到309看看。
一個模樣古怪的透明容器,裝著棕黃的液體。下面燃著酒精燈,咕嘟作響。鄭可以走過去,用手撥了撥容器頎長的手柄。看得見裏面有密布的水滴,清亮地凝結著。
她說,對不起。
然而,露姨聽得一清二楚,說,我可養不出這種兒子,一百個不聽話,養這樣的,不如養塊叉燒。
毛巾上有新鮮的檸檬的味道。張夏抬起頭,感激地望她一眼。女孩的兩頰,看得見有些飽滿的青春痘,像赤紅色的小火山,一觸即發。張夏就想,這個看上去粗枝大葉的女孩,或許是很細心的。
這彈動開始連貫起來,形成了某種節奏。她在這牆上彈起了某種節奏。高低,起伏,錯落。她一時間有些恍惚,覺得自己的手失去了控制,因為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她終於停了下來。
嗯。我要309房間。
清晨的時候,她走到飯廳里,看到鄭可以正將自己使勁地套進一件十分臃腫的灰色條紋的厚重外套里。看見她,趕忙招手,說,快點兒,來幫我一下。
張夏慌亂間,又打了一個噴嚏,難堪地用手掩住了嘴。女人說,淋了雨可要當心。我去給你泡杯薑茶吧。你收拾收拾,去洗個熱水澡。
韓小白面無表情。鄭可以聳一聳肩膀,筷子伸出去,搛起一塊炸魚腩。突然手一抖,魚掉到了桌上。她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中元節。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起來。她看到是郭一悅的號碼,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壁虎飛快地鑽到寫字檯的縫隙里去了。
我在幹什麼?遊牧又笑了一下,音量忽然低沉,近乎耳語,他答應要和我一起登唐古拉山的,不是嗎?去年在安多,約好的今年八月,當著貢布索卻的面,約好的,不是嗎?
遊牧說,呵呵,其實只是他們一個國王的口頭禪。當年吐蕃王請了密宗大師蓮花生來幫忙建寺,又等不及要看寺廟的模樣。蓮花生就在手心裏變出了一個寺廟的幻影,應該還是三維立體的吧。哈哈。國王就驚呼說,「桑耶!」在藏語里是「不可思議」的意思。
然而,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木板的另一側,也就是隔壁,出現了一些聲音。是一種試探的聲響,也是,手指的彈動,若隱若現。忽而清晰起來,連貫起來。
你接著往前走吧。看到一個很小的巷子,在右手,穿過去。
韓小白走過來,不動聲色。從張夏胸口掏出一塊同樣的木牌。
無緣由地,她腦海里浮現出一張男人的臉。但是出其不意,竟是那麼模糊。她翻了一下身。這張臉破碎了,清晰地浮現出另一張。是個小男孩﹐留著極短的平頭,皺巴巴的紅領巾。眼睛很亮,卻蹙著眉頭。小男孩搔了搔自己的頭,定定地望她一眼,跑遠了。
張夏輕輕問,你為什麼要住這裏?
張夏愣了一下,聞到空氣中隱隱的茉莉味道,在鼻腔盤桓了一下,漸漸濃重起來九-九-藏-書
張夏聽見頭套里發出鄭可以空洞而憋悶的聲音,我這是揚長避短,這個打扮,誰也看不到我的痘痘。
因為光線黯淡,張夏看不清楚走過來的人。身形看上去有些走樣。走近了,是個中年女人。似乎又看不清楚年紀。
張夏推開門,赫然看見門背後站著一個人。長頭髮遮著半邊臉。她抓住行李箱的手,禁不住抖動了一下。
這時候,女人摘掉了眼鏡,抬起頭。目光落在張夏身上。
張夏怔怔地看著,油漆因為太過濃重,懸在筆畫上滴掛下來。這時候,天上又響起一個炸雷。她才醒過神,回過頭拎箱子。
說完,自己也遁進了鋪頭裡去了。
郭一悅沉默了一下,用冰冷的聲音說,你居然有心情玩這個。這真讓我意想不到。晚上MSN談吧。記住,你的簽證快要到期了。
遊牧調到即時監控檔。屏幕上是走廊里密實的黑。有一兩點不知來處的光暈,迅速地被這黑吞沒了。他們也坐在黑暗中,只聽到彼此的呼吸。他們挨得這麼近,因為黑暗,忽然不覺得尷尬了。只是房間過於小,有一些荷爾蒙的氣味悄悄漫溢出來。他們已無暇顧及。
原來,牆壁是由厚木板隔成。她輕輕地觸摸,指甲在牆上滑過。突然間,不自覺地,她的手指在這板壁上彈動了一下,又一下。
鄭可以很粗魯地打斷她,說,露姨,你又要嘆當年經了。
韓小白向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地說,到我房間來。
張夏嚅囁了一下,問,你在幹什麼?
張夏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我是淩羽的未婚妻。
張夏濕漉漉地出現在「萬年青旅社」的門口,同時打了一個噴嚏。她沒想到,這個旅館的正門會在這個破落唐樓的第三層。
她屏住呼吸,坐起了身。手碰到了電燈的開關,卻又慢慢放下來。她披上了衣服,摸索著,從旅行包里拿出一隻很小的手電筒。下了床。
一邊撳下了一個按鈕。
她上了線。郭一悅說,新生的嬰兒簡直讓人發了瘋。請原諒實在沒辦法心平氣和。
儘管每個人都做好了思想準備。但眼前的情形,還是讓她們的胃痙攣了一下。
聽好了,我對這些鵪鶉的血液做了析出,發現了同樣的東西。而培養基的黴菌成分萃取,也印證了這一點。在這些鳥的體內,血遊離脂肪酸和甘油三酯濃度高得不可思議。因此低密度脂蛋白可以滲透到冠狀動脈和其他動脈內膜,形成粥樣硬化斑塊而阻塞血管。血管內皮細胞損壞,心臟功能會減退至衰竭。
張夏摘下脖子上的那隻木頭掛飾,上面是「L&D」的字樣。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鄭可以壓抑的哭聲。他們望著她,面無表情,都希望她能哭得暢快些。代替他們,哭得暢快一些。
張夏搖搖頭。她想,她只見過燒烤店裡的油炸鵪鶉,焦黃色的鳥的屍體,沒有頭。一根竹籤,從屁股到頸子貫穿過去。但那已經是熟的,所以她不確定血的顏色。
鵪鶉。對方的回復也很快。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我們的身份了。韓小白臉冷著,口氣卻十分虛弱。
他抬起頭,將這東西迎著光看一看。
見過,不多的幾次。淩羽在床上表現一般,比在網路上的調情稍遜幾籌。鄭可以咬了一下指甲,臉靠近了張夏,知道么,他是個模擬性|愛的高手,三言兩語可以讓你高潮迭起。
他沒有再說話,眼神中突然泛起了難以名狀的光。很微弱,像是一種弱小的動物,在看到食物的時候,那一瞬的目光。
她說,過不去了。
遊牧站在門口,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鄭可以。女孩報出名號,一邊伸出手來。張夏也伸出手。但女孩並沒有要握一握的意思,而是繞到了她身後,為她拎起了行李箱。一邊開口朝屋裡喊:Aunty Lulu……
遊牧將那隻攝像頭,擲在地上,用腳碾碎了。他說,嗯,但我並不想驚動你們。一來我希望你們能自然地幫我做點事,二來,我的確不太相信諸位的演技。不過,讓我失望的是,你們開始和我爭搶資源。我只好出現了。
他走到房間的角落裡,打開一隻書櫥,裏面是偽裝得很好的鐵匣子。遊牧將它端到了檯子上。
是,「裕記」粥粉店。門口有個大大的「粥」字。淩羽說過這一家,他總是從這家叫外賣。
張夏看到,在靠近巷口七八米的地方,圍牆上有一個缺口。缺口是最近被砸開的。看得出手法粗暴,磚茬還很新鮮。張夏跨過去,發現斜對角的牆上也有一個缺口,正通往被堵住的小巷。這個缺口更小一些,更類似一個不規則的洞。洞的旁邊,倒是有綠顏色的油漆畫了一個碩大的箭頭,箭頭的另一端寫著「萬年青旅社」。
鄭可以嗅了嗅鼻子,說,好像來到了大排檔。
她熄滅手電筒,準備轉身走出去。才看見身後的月光拉長了一道影,正和自己的影子重疊。她本能地猛回過頭,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終於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口﹐已經在幾分鐘后。她終究還是有些膽怯﹐所以當自己屈起手指,在門上敲了敲﹐竟然本能地後退了一下。
沒有……剛才耽誤了。你說,粥粉店?
張夏覺得有些心悸。
晚上,只有三個人吃飯。幾天沒有見到遊牧了。露姨端上來一鍋湯。給每人盛了一碗。很香,但味道並沒有雞湯濃厚,有些清冽的苦。露姨說,苦就對了,我放了當歸,黃芪和薏米。廣東人講究食補,這個方子最是安神去濕。還要不要一碗。
張夏說,我的一個朋友,不,其實是我和淩羽共同的朋友。發現了淩羽在facebook上的留言。提到了這個旅館。
張夏這才覺得,露姨並不是個寡言的人。並且,當她話說得比較多,廣東腔的普通話,其實帶了其他地方的口音。她敏感於這一點,抬頭望一望露姨。露姨換掉了旗袍,穿了件很家常的棉布衣服,但仍然勾勒出她飽滿的胸部。張夏有些心虛地低頭看看自己,然後發現,露姨把碩大的髮髻,也藏到一隻孔雀藍的睡帽里了。
我在幹什麼?張夏看到遊牧的一邊臉頰,抽|動了一下。
她還在舉棋不定。這時候露姨捧著一杯茶,款款走到她跟前,說,去吧。趁著年輕,多玩玩。老了就玩不動了。我在你們這個年紀……
下一頁是納木措的秋天。遊牧說。
龍貓。
鄭可以停止了咀嚼,用含義複雜的聲調說,要不要這麼浪漫。
這時候,她們都看到一些微綠色的液體,從鵪鶉的傷口流淌出來。
哦,那309的客人住到什麼時候?
這一天的夜裡。
露姨說,這套瓷器可有年頭了。那時候我還在上海。說起來,比起從前,現在的人,活得真是沒意思。那時候,錢是真的錢,愛也是真的愛。有個人知道我喜歡梵谷。訂了這套瓷器,從西班牙運過來。掐算準了日子,運到了。正好是我生日的前一天。
「愛比死更冷」群組,周而復始的背景音樂。
張夏走到飯廳里,發現除了露姨和鄭可以,還坐著一個人。是個臉色瓷白的女孩。這張臉看上去不怎麼健康,因為白得有些暗沉和虛弱。她看了張夏一眼,並沒有停止手裡的動作。她用叉子叉起一根芥蘭,放到了碗里。然九*九*藏*書後將叉子迎著光端詳。
培養箱里卧著數具鳥屍,已腐爛得看不清形狀。它們的身體上,長了成片赤紅或石青色的絨毛,是新鮮和艷異的。有一棵類似菇類的碩大|乳白真菌,挑戰似的幾乎以昂揚的姿態,從一隻鳥的腹部生長出來。
韓小白挪了一下凳子,然後把芥蘭叉起來,開始咀嚼。露姨讓張夏坐下來,然後盛了一碗湯,讓她先喝。說夜裡涼了,所以煲了淮山豬骨湯,暖一暖胃。
露姨說,你們小孩子,哪裡懂。那時候,還是有些人,會為你一心一意的。
張夏和鄭可以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屋裡有濃郁的蝦醬的味道。露姨喜歡用這種香港土產的蝦醬炒通菜。這種蝦醬有一股子腥臭,可是下了鍋炒出來,卻是厚得不得了的異香。可以送得下三大碗飯。
韓小白靠近了她,似乎在端詳她五官中的細微之處。這個女孩兒深深看她一眼,然後說,我知道,不會只有我一個人在找他。
是的,我指的是,那些死鵪鶉。
張夏側過頭,看她無表情的臉,聽見她用很清晰的聲音說,知道嗎,我每天都去看那些鵪鶉,它們每天都在減少。
雨開始落下來,密集地打在她身上。電話又響起,她匆促地說了一聲,找到了。就把電話按掉了。
張夏定定地看著它們,並沒有注意到背後的門已經被推開了。
祭誰?
儘管各懷心事,但他們都比以往更為自然。露姨坐著,也比以往更為安詳。臉上帶著笑,不時起身,為他們盛上一碗湯。又坐定,看著他們,眼神篤定,似乎怕要錯過什麼。像位母親,看著即將闊別的兒女。
張夏想一想,輕輕地,敲起了昨天夜裡的節奏。
張夏端起一杯茶,指尖有溫熱滑膩的觸感。禁不住多瞧了瞧這隻茶杯。金邊底下,描著繁複的鳶尾花。每朵花的花瓣都融進了另一朵紫色中間去,在脆弱的白瓷上,重重疊疊的一圈,好像茂盛得開不盡。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她們看著彼此,卻又垂下了頭。似乎有難言的尷尬。遠處突然有凄厲的貓的叫聲,打破了靜寂。然後是廝打,磚瓦碰撞的聲音。她們幾乎都聽見了,凜凜的樹影的晃動,有一隻貓落荒而逃。
我想和你們分享一下我的發現。遊牧打開電腦,她們看到了眼花繚亂的分子式。在旋轉中,變幻顏色。
南京,我許多年前去過。露姨說,你們那裡的鹽水鴨,味道好得不得了。還有一家老字號,叫馬祥興,賣一種「美人肝」,也是鮮掉眉毛的。
她望著張夏,用克制而堅定的聲音說,跟我來。
遊牧皺一下眉頭,似乎很不滿被她打斷,準確地說,是心肌梗死。
這時候,有人敲門,張夏聽見是鄭可以的聲音。鄭可以說,露姨煮了晚飯,叫她一起來吃。
她們都不敢發出聲音,韓小白最先鎮定下來。她用手撩一下頭髮,準備去開門。三個女孩兒貓在房間里聊家常,也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不,他也是房客,叫遊牧。鄭可以也輕輕地回答。
張夏問,這是什麼?
我知道,你是來找他的。韓小白輕輕地說。
青年木著臉,有些不耐煩,昨天風球掛了十號,路面交通全都停了。我在外面呆了一夜。
韓小白並不想接她的話,只是說,如果我是你,會報警。一個人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個半月了。
五分鐘后。這五分鐘是漫長的,甚至他們都試圖讓它更漫長些。他們不得不做些什麼。「每次,她在裏面只會呆上十分鐘。」遊牧說。
張夏在沙發上慢慢坐下來。眼睛適應了光線,室內景物也漸漸清晰。其實都是很普通的陳設。老廣東人家常有的木傢具,看得出殘舊,但是潔凈。條幾供著神龕,並不見香火。關二爺跟前是兩隻紅色電燈泡,權當是蠟燭。櫃檯上擺著一隻鐵皮風扇,搖著頭,嘶嘶地響動。風吹過來,有些鬱熱,反倒更悶了。
門在身後被輕輕掩上。她突然就置身於一片密實的黑當中。黑得如此徹底,一絲光都不曾進入。她已經忘記了恐懼。因為同時間,一種奇異的氣味襲入了她的鼻腔。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味。但她還是努力地辨識了一下。並不很難聞,是一些毛皮的味道,有些新鮮的腐敗。又或者,是混著淡淡的腥膻。
鄭可以走過來,揪住他的領子,咬著牙說,你這個變態,那麼你已經把我們看光了。
張夏說,所以,這是他生活的另一部分。我不知道,他也不想我知道。
鄭可以喊了出來,你是說這些鳥,是得心臟病死的。
先來登個記吧。女人的聲音很低沉。
我和你一樣,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張夏聽到她說。
鄭可以並沒有看到她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在這兒,就可以不見到他們。
鄭可以看出她眼裡的茫然,輕輕說,他們是在燒衣。
走進韓小白的房間。並沒有打開燈,但月光足以讓張夏辨認出,對方眉目間的緊張。
她捂著嘴巴,跑到洗手間去。翻江倒海,不可克制將湯水噴湧出來。
顯微鏡﹐大大小小的試管。牆上貼著一張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的解剖圖。裡外打了許多猩紅色的箭頭。
露姨匆匆地出門去了。
洗了澡,張夏坐在房間里,打開了電腦。
他將雨衣的帽子掀起來,是一張青年男人的臉。雖然疲態叢生,五官還是看得出十分俊朗。
張夏竭力讓自己清醒。她手心冰冷,體內的某個部分卻漸漸熾熱。
韓小白冷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她的聲音有些發澀,看來,我們是殊途同歸了。
可是,我進不去。
女人戴上了一副金絲眼鏡,問,叫什麼名字?
你們,你們見過么?張夏問,同時間有些目眩。
張夏張了張口,看著面前狹長的巷口,已經被青磚一層層地碼到了半人高,堵上了。巷口很曲折,看不到盡頭的光亮。
燒衣?
韓小白立即意會,是的,「愛比死更冷」。
鄭可以停止了咀嚼,支吾不清地說,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她翻了一下身,不小心,膝蓋碰到了牆上,發出了一聲鈍響。
張夏搖搖頭,對方眼睛黯下去,卻突然又一亮,說,小姐,是要買房嗎。看小姐的打扮,是北方來的有錢人。真人不露相嘛。投資香港的房地產,是最有遠見的。現在買還來得及,你看,眼看就要超過97的時候啦。快點落手,放心,高處未夠高﹐只升不降,美國那邊的利息那麼低……
鵪鶉。郭一悅說,這麼偏門的英文詞,我當年的託福單詞沒有白背。
晚上,郭一悅沒有在MSN上。張夏打開facebook。發現順利得過分,因為不需要翻牆了。網頁上有一些熟悉的頭像,這裏也很安靜。
鄭可以手裡拿著一卷一指寬的膠帶,很利落地撕開,用剪刀剪斷,然後貼到窗戶玻璃上去。貼成了交叉的形狀。看她在看,就回頭笑一笑,說,沒見過這麼厲害的颱風吧?這才八號風球,等掛到十號,那才叫好看。
哦。
遊牧笑笑說,是,你能猜出是什麼意思嗎?
她說,沒關係。
Spy camera,俗稱針孔攝像機。遊牧好像在自言自語,我在你們每個房間都裝了一個。
你,剛才在門口偷聽我們。鄭可以憤怒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