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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淺

擱淺

作者:大頭馬
他看了看牆上的鍾,快到中午了。
他把電話聽筒放下,然後轉成免提模式。
「好。」
「營業的。」
「我們話劇團的演員啊。」
「我不相信,你跟我說說?」
「孩子在她爺爺家。他們會給她做的。」
「不,你不是愛他,你只是因為內疚。」他平靜地說,「他離開你可以活下去,你離開他也可以活下去,不要沉浸在想象中。你現在在哪兒?」
「沒有了!他們必須死!」
「這太不像話了,談個戀愛而已,至於么?」電話那頭倒是憤憤起來。
那頭又沉默了。
好吧。這是最後一個。
「嗯,你說得有道理。」
電話又響了。
「沒有。」
「您沒出去吃點兒東西?」
「半年前我曾經給你們打過電話。」那頭忽然開口。
大部分處於婚姻暴力中的女性遲遲無法走出困境是因為她們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有相當一部分無法經濟獨立。
「對,講講你為什麼想活著。」
「我不能再跟你說了,我要去了!」對方著急要掛電話。
「有,不過……唉。我再想一想。謝謝你了。」
「是嗎?生意怎麼樣?」
「嗯。」
「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出門的理由了。」
「嗯……」
他回來,接起電話。
「你不餓我都餓了。這樣吧,你先吃頓飯。」
「那你先給孩子做頓飯吧。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他試探。
「不,這一切是你自己的力量,你靠自己活下去……你很棒呀!」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積極。但他這會兒實在是有點兒累。
「冰島。」
「那你不去看看她?」
那邊遲疑了。他的手放在撥出鍵上。
「……好。」
「我正準備走。」
「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去殺人,只有你不知道。」
「您很喜歡這條狗嗎?」
「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呆不下去了。」那頭似乎又痛苦起來,「你不知道……其實,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老婆……我老婆的這個事。只有我不知道。」
「唉,也是,咱們拖得住他一時,拖得住他一輩子?」
「你要殺誰?」
「哦?怎麼死的?」
「我還是愛他的。沒有他我活不下去。」她說。
「那就好辦了。」他沒說:其實你做木匠活兒,那就是幾何。
「剛剛起步,店的位置不錯,還算有人氣。」
「您是做什麼的?」
「可不。他老演殺人犯,這點兒水平哪還沒有?」
「我明白了。」他講。
「謝謝你當時的幫助。」
都是這樣的,都是沒抗住打擊,就自殺了。誰不是呢?每個驚天駭浪的死,到頭來說起來都差不多。
「這可沒準兒,說不定哪天他改跳樓了,那咱們就沒辦法了。」
他確實也餓了,他本該吃一頓早飯。今天這頓早飯他本想好好吃一頓,他前一晚已經提前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要不是今天多出來的這攤子事兒,他已經坐在桌前,把那些盤盤碟碟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好在桌子上。草頭,熏魚,素雞,桂花藕。這是他老師愛吃的,老師是上海人,他剛去美國的時候,老師就是用一桌本幫菜招待的他。他初時很驚奇,他是北方人,完全沒想到漂洋過海去到另一個國家,這才第一回吃到了正宗的本幫菜。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就是想說,我要去殺人。」
「他們必須今天死!」
「那你快去店裡,今天是他們送走他的第一天,我們先從今天開始看看好嗎?」
「算啊,怎麼不算。」
「還是你?」
試探成功了。這是一個有孩子的男人。勸阻他打消念頭的成功率提高了許多。
「既然你決定了,你看,人總是要吃飯的。你去吃最後一頓飯吧。好好吃一頓,吃飽了也有力氣干你要乾的事兒。」
「您沒有子女嗎?」
不過他還是說,「總有辦法的。」他說,「總有辦法的。」
「也沒有。一切都挺好的。」
「嗯,好像是這麼回事。」
「他們不死,我也活不下去了。」
「你吃飯的時候也不要掛電話好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事情。」
「那真是太遺憾了。」
「說是這麼說。可是我好像找不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了。」
「是有些。」
「現在,出門吃個飯,然後找人來一起把你的狗葬了。」他頓了頓,「好好葬,讓它安心地走,好嗎?」
「就是那老頭差點兒意思,怎麼翻九九藏書來覆去也說不到點子上。」
「我記得你。」他其實沒有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
「你不用告訴我具體的。」他換了種舒緩的語氣,「你看,你打電話來,肯定是想說點兒什麼對嗎。」
「我……我退休了。退休前我是一個工人。」
但現在,這裏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禁焦躁起來。干預中心夜班三個人,白班兩個人。剛請假回家的小李,是他一直就覺得不靠譜的一位同事。年輕人,總想著玩。而另一位白班同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大媽,退休閑著沒事才跑到這裏來做一份不賺錢的工作。她雖然對這工作挺熱心,但沒什麼時間意識,有時到了中午才晃晃悠悠地過來。今天呢,到現在也沒見人影。
「我都安排好了。」
「怎麼回事?和我說說。」
「他們對你做了這些,心裏總該有點兒什麼,肯定一直在提防你。兔子急了還要跳牆呢。」
他接了電話,那頭沉默著,於是他說,「喂?」
他聽了不知怎麼有些惱火,不就是死了一條狗嘛!他心想。
「干點啥?」
「是我沒做好。我總想著重新來過……」
「你讓一個沒想過死的人演一個要自殺的人,他有那個意思也沒那個情緒啊。」
「沒有。我沒法出門。」
他起初分配到晚班的時候以為晚上的事情少,可以容許他繼續想想數學題,或者是發發獃,看看書什麼的。後來才發現晚上才是干預中心最忙的時候。周五尤甚。「黑色星期五啊。」同事感嘆,他聽了會解釋道,根據全國的電話頻率數據顯示,不管是什麼電話,周五總是最多的。「這是一個樣本錯覺。」他講。「高老師,您不愧是數學專家。」他聽了也就是笑笑,剛來的時候同事們都會半客套半真誠地捧他兩句,時間久了,也就忘了他原來的工作是在大學教數學,把他當做他們中的普通一位自殺干預熱線接線員了。
他走了之後,那位小李和那個大媽才走到他的桌前,翻箱倒櫃,最後在垃圾桶里發現了那盒安眠藥。
「有辦法我都試過了,不行了。」
他想了想——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他說,「你懂數學嗎?」
他想了想,應該怎麼說,「需要我幫忙叫動物檢疫站的人來么?」不,這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你感到傷心嗎?」從電話那頭的平靜語調來看,對方並未處在較高等級的自殺預警狀態,似乎也不應該這麼問。他在心裏給這個電話規定了一個時限——他們得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那些更緊急的電話上。不過早上的電話總是最少的,一般人很少在早上想到死。他看了眼時間,決定繼續陪對方聊聊。
「到了。正準備睡覺呢。」
「好。」他說。
「不會的,他們不知道。這事兒我到現在就和你說了。」
這是常有的事。大部分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不會直接坦露想死的念頭,他們只是需要在陷入某種困境時跟人說說話。
「沒事。」他講,「誰家還沒有個急事呢。」
電話那頭傳來了點菜的聲音——沒一會兒菜就上來了,他沒點幾個菜,他確實沒什麼錢了,除去留給孩子的,和準備殺人計劃花去的,他估計沒給自己留下多少錢。
「喲,好久不見,今天吃點啥?」
「那等你再去殺另外兩個,他們早獲得風聲跑了。」其實他心裏想說,估計你都出不了工廠大門。
「三天後你再給我打個電話,到那時我們再看看你會不會這麼想,我們打個賭。我打賭你不會。」
「我丈夫……他……」那頭沒說兩句就開始啜泣。
他沉默了。他等待。
「高老師,咱們這裏,就屬您最專業。」平常他們老這麼跟他說,他有回實在忍耐不住,冷冰冰地回了句,「我只是按時上班,按需要做事,也沒什麼。」他們也假裝沒聽出他的潛台詞。畢竟這工作確實沒多少工資,來做就已經是出於公益目的,他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指責別人什麼。
他在腦海中尋找這個聲音,他確實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只是每天的電話太多,他們通常只會對來電者進行兩次回訪,確定對方的後續狀況。三天後第一次,一周后第二次。大部分人在一周后都會放棄自殺念頭。當然了,他並不確認——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救活過哪個人,他只是確保在一段時間內他們沒九_九_藏_書有死。
「有。」
第一個電話打來的時候他剛準備眯一會兒。如果不是同事有急事說要回家一趟,他這會兒本應該已經結束夜班,到家睡覺。「睡一覺一切都會迎刃而解。」這是他常對電話那頭說的,半夜打電話來的人本來就會因為身體的疲憊而導致激素水平降低,情緒陷入低谷,所以這麼說也沒錯。「先睡覺,醒來再說。」他講。而這時已經是早上八點,他就沒法再這麼說。
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掛了電話,站起來,他等不到來交班的同事和那個聲稱只會「離開一小會兒」的同事來了。他必須走了,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從抽屜里把那瓶葯拿出來揣進兜兒里,然後披上了外套。
他愣了半晌,然後擱下電話。
「我要殺人。」
哦,多半又是一位遭到家庭暴力的女性。這類的電話總是很多。
「我要殺三個人。第一,我們機械廠的廠長。第二個,我們縣政府的副縣長。第三個,是我老婆。」
哦,他是去了一家相熟的館子。他心裏又稍微落定了一些,既然對方選擇去認識的地方,說明他還不想死。他祈禱重新走入往常的生活能幫助對方放下毀滅一切的執念。
「但是,」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復一點活力,「你看,旁邊就是大海,你只要用力跳一跳,就能回去。」
「你附近有飯館嗎?」
「餓?」那邊愣了一下。
「那您是遇到了什麼別的事?」
「我不能再跟你多說了。刀子我都備好了。」他語氣又強硬起來,好像這通電話反而幫他梳理清楚了脈絡,恨意又起,心意已決。
「現在呢,你在幹嗎?」
掛上電話他看著桌前貼著的一張風景照發獃。那是他來這兒工作前上一位接線員留下來的,其實應當說是一張明信片,上面用英文寫著「Iceland」,畫面里是青翠欲滴的青山和氤氳的彩虹。「冰島?那不該是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么?」有回同事趴在他桌前問他,「這應該是冰島的夏天。冰島是個地理多樣性非常豐富的地方,既有青山,也有冰湖,還有火山和平原。」「高老師,你懂得真多。你去過?」「沒有。」
「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所以給你們打了電話。」
「啊,怎麼?」
對方猶豫了一下,「我先去廠里宰了那頭豬。」
「去哪兒啊?」
「您餓了,就該吃飯,尿急了,就該上廁所,出門哪兒需要那麼多理由啊?」
「是么?」
那頭沒有回答,又是一陣小聲的哽咽。
他彷彿又看到了老師。在見到老師之前,他已經聽說過他的名字十年之久了。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有一天他從一塊兒打遊戲的同學那裡撿到了一本書,他很快被吸引住了。「這本書能借我看看嗎?」「你拿去吧,我爸非逼我看的。」這之後他幾乎再也沒有去過遊戲機廳。他就是從那本書上頭一次看見了老師的名字。他見到老師的第一句話是,「原來您這麼年輕!」對方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只顧投入在公式的世界里,從來也沒想過去檢索一下老師的名字。老師少年成名,實際也不過就大了他十歲。
「你擱淺了。」
「其實他們都等著看你怎麼崩潰,就等著你走到這一步呢。」
「好。」
「我很難過。」
「儘力吧,生死的事兒,誰能保證呢。」
「你好。有什麼我可以幫助你的么?」
兩人一下安靜了。小李接了手機,「喂?高老師?」
「我吃完了。」
「高老師實在不好意思!」
「他離開我了。」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這又該怎麼跟對方解釋呢。解釋不清,越解釋越亂。在美國都解釋不清,何況中國?
唔。他沉默了。
「只懂些簡單的。加減乘除,這算數學嗎?」
「他們是誰?」
「怎麼好辦?」
過了許久,電話那頭終於傳來一句,「好。」
「可是你不用今天死。」
「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難過了。」
「那也不一定成功。你想殺他們,他們早該覺察了。」他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在手機上按了1,1……
「嗯?」對方沒想到他問這個,便答,「做木工活兒。」
「借錢做了點小生意。我開了一個炸雞店。」
於是他說,「總之他沒承受住打擊,就自殺了。」
實際上,他和其他接線員還是不https://read.99csw.com太一樣。遇到再崩潰再危急的事件,只要把電話轉到他這兒,他總會保持一如既往的理性口吻,安撫住對方的情緒,確定問題,保證安全,給予支持。
「您可能只是需要和人說說話?」他詢問。
「我?」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他按下了最後那個0,然後說,「你餓嗎?」
「這事兒不好說。」
那邊又沉默了。於是他繼續問,「所以你後來和你的丈夫怎麼樣了?」
他死了之後,他老是想起小時候讀《約翰·克里斯多夫》記住的那個結尾,克里斯多夫問那個被自己救下的孩子,「孩子,你是誰啊?」
「好像也不是,也沒什麼可說的。」
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那個老者。
「怎麼不好說?」
「夠她用到什麼時候?」
他終於能夠放鬆些,向後靠在椅子上。他太累了。他需要躺一會兒。
「原理都差不多,干機械賺得多點。」
「嗯。」
「因為……他是研究數學的,他工作上出了點問題。」
他已經走到門邊,準備開門出去,他又猶豫了。他奇怪今天的電話怎麼這麼多。平常不會是這樣。
「好。」他說。
「好的,您到家了嗎?」
嗯,十年了,他已經來到了他死去的年紀:他的確已經不再難過了。可他為什麼還是覺得找不到一個出口呢。大部分時候,他平靜而不痛苦,那麼,他又為什麼決定要去……
「我出院后在我娘家住了一段時間。」
「我在家。」
他看了看鍾,「現在是下午一點,你孩子該上學了吧?」
「不,我不能告訴你。」
「怎麼會呢?魚總是從大海里蹦出來的。」他把眼淚抹去。
「所以你是想活下去的對嗎?」
他試圖分散一下來電者的注意力。
他們正聊著,忽然一個電話響起。他倆都嚇了一跳,小李看手機,「是高老師打來的。」
「它死了您很傷心?」
是啊。他說出來才發覺,都十年了。他的確已經不再難過了。
「不過……」
「你可以說給我聽聽。」他說,「我們這裏對來電者的信息是絕對保密的,你不用害怕。」他撒謊了,保密是有條件限制的。
還有得聊,他喝了一口水。
「嗯,我想出趟門。」
「我不知道。」
脫離家暴環境之後的女性往往需要面對重新獨立生活的問題,而她呢,她需要解決的是自己對依賴者所產生的……
「做木工怎麼轉去做機械了。」
「沒人照顧他,我又回去照顧了他幾次。」
「好像也不。」
這話結束之後他倆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他感覺這頓飯結束對方的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於是他試著說道,「你在進機械廠之前是做什麼的?」
「哦?太好了,你找到了什麼工作?」
「喂?」
「時間不早了,今天炸雞店不營業嗎?」
「好像有那麼點意思。」
他漸漸弄清了。電話那頭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女性,丈夫因為身患殘疾常年坐輪椅,極度的不安全感導致了強烈的佔有慾。這是他暴力行為的來源。他自己不工作,也禁止妻子工作。和一般的家暴情況不同,她遭受的虐待得不到親友的援助,是因為人們的同情心總是先天放在了看似弱勢的那一方。甚至包括她自己。殘疾成了合理化丈夫一切虐待行為的借口。
第三個電話響了五次時他才接起來。真的是有點累,今天他還想保留些力氣做些事。
「最後一頓。」他說。
「不過好歹是讓高老師暫時放下尋死的念頭了。」
「懸啥啊,我找的人,能不靠譜么?」
他死以後,他遵循著他們原本計劃一塊兒要去的地方列出的那張清單,一一造訪。他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原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動身,最後都因為他要做研究而沒能成行,後來那個清單就被他笑稱是他畫的餅,當他再說要去哪裡哪裡的時候,他就半是開玩笑半是埋怨似的說,「您又在畫餅啦!」他也沒什麼反應,下一次仍然會在半夜突然發條信息過來,「咱們去里斯本吧。」於是,這個清單就越變越長。他光是勾掉那張清單,就花了好幾年的工夫。賺錢,攢足了錢就上路,錢花光了再繼續賺錢。勾完那張清單,他又回到了他們以前常常散步的那個校園,站在那棵他們總是一起坐而論道的樹下,他們在那裡談論過費曼、芒德布羅集合、黎曼空間,https://read.99csw.com談論過李白、莊子、《七俠五義》,談論過克爾凱郭爾,「信仰拒絕理解」,他問他,「數學是你的信仰么?」他答,「不,它是我的使命。」完了他問,「你呢?」他淺淡地笑笑,把那句話放在心裡,「你是我的信仰。」後來,他不再覺得對方是自己的信仰了。他慶幸沒說出來。這話太流於抒情,怎麼解釋得了愛呢。
「他需要人照顧?」
他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各種聲音,判斷對方走出了家門,然後走到了大街上,然後走進了一家餐廳。他聽出那應該並不是多麼好的餐廳,因為沒有聽到服務員迎賓的聲音,他根據男人和服務員對話的聲音判斷那應該只是一家小館子,甚至沒有服務員,因為對方喊「老闆」。
「你可以活的。你還有別的選擇。」
對方掛了電話。
「真厲害,您是從哪兒找的這些人?」
「演得可真像,說要殺人的那位,我都差點兒信以為真了!」
「那不是挺好的。」
「你真是會開玩笑。」
「只要你懂數學,你一定可以干點兒別的事。」
「既然如此,你也可以接著干點兒別的。」
「他們心裏有什麼也不會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我不知道。」
他盯著那張冰島的明信片,在電話里悉悉索索的白噪音下,感覺自己就快要睡著了。
「因為什麼?」
「嗯?」
「為什麼?」
對方口吻來勢洶洶,又處於按捺某種激動情緒之上的冷靜中。他心裏「咯噔」一下,困意一掃而空。
「公狗。」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開口道,「我不知道今天早上要吃點兒什麼。」
「以往我都是牽著它出門,現在我好像找不到出門的理由了。」
「你安排什麼了?讓她爺爺奶奶撫養她?」
「嗯。」
他心裏一驚,伸手把桌上的手機拿近了一些。他們會給來電者分這麼幾個等級,有自殺想法,有自殺計劃,已有自殺做法。大多數來電者只是有自殺想法,這個等級的來電者多半是一時衝動,經過一段時間規勸會慢慢放棄自殺念頭。而眼下這位,已經處在最高預警等級。干預中心除了主台一般還有輔台,一旦主台發現來電者處在危險狀態,會通知所有人,這時輔台就會幫助收集信息,必要時報警施救。
他想著這句話,這才挨過了前五年。後頭這五年,他回了國,換了幾份工作,都覺得不安寧,最後才換到這裏,儘管他不是太喜歡他的同事們,也不喜歡繁瑣的表格和數據。他也不是想救人,也不是想麻痹自己,他就是想知道,其他人都是為什麼想死,又怎樣活了下去。
「他坐輪椅,沒法生活自理,我一周去看他兩次,幫他準備些飯菜,打掃屋子。後來開始做那個店,我就請了個人去。不過每次都被他打走了。」
「也談不上吧,就是這麼隨便養著。」
「比如呢?」
「是他們強制讓他離開的。」
「是公狗還是母狗?」
電話那頭愣了,然後笑了。這回是真的。他都聽到那頭傳來的笑聲。他自己也笑了。兩人就這麼笑了很久。
「你好。」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不過,他還沒去過冰島。
產生自殺念頭的人都是因為生活中遇到了無法跨越的障礙。但是無法跨越的障礙往往只是眼前表面的那個問題,當跨過這道障礙之後,他們需要面對的可能是更長遠、更根本的問題。比如現在這一位。
「我覺得你這時候更應該好好活著。你覺得呢?」
「你就光一把刀能殺得了他們三個?」
他等待著。
「什麼意思?」
「他呢?」
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怎麼?」
「我……我做不了,我做不了了……」那頭的聲音顫抖起來。
「那……」他沒說下去,這種情況不太常見。打電話來的總是那些陷入了真正的絕境的人。
「我不能讓你知道。」
「不,我是認真的。」他講,「你甚至能找到比干機械更賺錢的活兒,我相信你,你可以的。」
哦,那這就難辦了。一個人既不想活著,也不想死。沒有真正的麻煩,可是又沒有活下去的願望。這太難辦了,這簡直超出了他的幫助範疇。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怎麼?」電話那頭問。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從對方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搞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男人本是機械廠的高級技|師九九藏書,老婆和副縣長勾搭到了一起,被他發現了,去縣政府鬧過沒轍,反而廠長懾服於政府關係把他開除了,丟了飯碗,家中只有一個老父親,前些年剛因為一場病把家裡積蓄消耗光了,現在他已經是走投無路,老婆要離婚,他在當地也沒有任何繼續生存下去的能力。人生走到了盡頭。
「要是旁邊沒有大海呢?」
「我留了一筆錢給她。」
「吃飯?哈哈,吃飯……」
為什麼?這多難解釋啊,他想。那麼多的痛苦和絕望,怎麼能一句話和一個陌生人解釋清楚,他想。
他掛上這個電話,請假的年輕同事和那個大媽都來了。他終於舒了一口氣,這回可以回去睡覺了。
他想自己問得太著急了。往常他不會這麼著急,第一步是和來電者建立聯繫。建立聯繫。建立聯繫。建立聯繫。他在心中小聲默念三遍。
「他怎麼了?」
「怎麼了?」
「我的狗死了。」
「請假?」
哦,他似乎有點兒認出這個聲音,於是他說,「還是我。」
「我不知道,我只有這麼多了。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哦,我沒什麼事,我還和我的狗待在一塊兒。」
「我知道,你受到了很深的傷害,你很受傷,不過你殺了他們,你也會死。」
「你還沒走?」
「是你的老師,那你也別太難過了。」
「你吃飯了嗎?」他趕緊問。
沒有。他去過印度,看過恆河上漂浮的屍體,跟隨當地的禪師修習過六個月的禪修班。去過西班牙,在高迪的聖家堂里從日出坐到日落,觀察光線穿透彩色玻璃在空氣里形成的變化。去過南美,在智利的百內公園徒步五日,到達那座最為著名的百內三塔時,殘留的晚霞的餘暉正撫摸著他的耳垂。他還去過美國——他就是從那兒出發的,在離開那所南部的大學,去了他原本計劃要去的各個地方之後,他又回到了那個校園,他站在平時散步的那棵樹下,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那棵樹的葉子由綠轉黃,又由黃慢慢飄落和泥土結合為一體,在雪花壓彎枝丫之前,他回來了。回到了他曾經最熟悉的城市。
「我沒打算活。」
「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死,每個人都會死。」
「去她爺爺家把孩子接回來,然後送她去上學吧。」
「我不知道。大概是吞了什麼東西。」
「你可以……你可以賣菜啊!」
「好的。」他鬆了一口氣,「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他講。
「就像一條魚被浪衝到了沙灘上,擱淺在一小攤水域里,暫時死不了,可又活不下去。」他感覺自己說這話的聲音有些不對,一擦眼睛,才發現哭了。這是他死後他頭一次哭。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不年輕了,他判斷是一個老頭,約莫五六十的年紀。
「為什麼?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能幫助你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你也比你想象的有能量。」
總是這樣,打電話來的人誰不是人生走到了盡頭呢。
「什麼?」
「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吧。」電話那頭忽然說。
「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
「那麼您想死?」
「自殺。」
「你還能做很多。你可以撫養她,到她考上大學,能夠獨立生活。」
他又想了想,說,「我以前有個很尊敬的老師,他後來死了。」
「下禮拜我想請個假。」
「那時我丈夫打我打得厲害。」
幾乎是立刻,第二通電話就響起來了。
「但是我記得你走出去了。」
他的手最終沒按下撥出鍵。
他沉默了。
「沒事,我知道他們下午在哪兒私會。我在那裡已經備好了炸藥。」
「什麼?」
「他和一個學生有了戀情。他那年正突破了一個很重要的研究。研究結果太驚人了,別人都不相信,正好這時他的戀情曝光,他們就轉而攻擊他的人品,連帶學術成果也沒通過,教職也差不多丟了。」
「真懸啊!」小李拍著胸脯說。
「那就找個最好的。」
「我還懂點幾何。」他彷彿看到電話那頭靦腆地笑了一下,「幫孩子輔導功課自學的。」
「嗯。」他說,然後等待。
「喂?」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把他從半夢半醒的狀態里驚醒。
那頭沉默了。
「你好。」
「嗯?是怎麼死的?」於是他問。
「我不知道。我坐在家裡客廳,它躺在我面前。」
他說完這句話,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等待,實際上,他只等待了不到三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