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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同步戀愛

雲同步戀愛

作者:花大錢
顧懷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爬上過那樣一個陽台,拍下過那樣一張照片。或許是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斷層吧,但鬼使神差般地,顧懷還是把那張黃昏街景的照片留在了手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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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來,陳實的背叛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婚姻之中,大概只有「你果然讓我失望了」這件事本身永遠不會讓人失望吧。
顧懷在第一時間就給銀行打去了電話。自從結婚之後,顧懷便對金錢、財產之類的東西變得格外敏感。身為一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顧懷深諳結婚從來不會是真正意義上的結合,因為人和人本來就是磁鐵的正負兩極,靠得越近,斥力也就越大。而結婚只是給了他們一個正當理由,一個終於可以開始頑固對抗彼此的理由。
當顧懷走進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了。影廳裏面暗暗的,只有大屏幕發著微弱的光亮。顧懷的座位在比較靠後的地方,藉著那一點微光,顧懷小心地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向自己的座位。
那孩子才多大啊,19歲?20歲?顧懷拿不準,那個年齡段離她太遙遠了,以至於她就連目測的能力都失去了。
這種心理就跟顧懷一直不肯要孩子差不多,是的,結婚五年,她和陳實一直都沒有要孩子,因為顧懷不想要。
雖然落日街道的面貌大抵相似,但顧懷可以肯定自己並沒有切身參与過照片里的場景,即使這張照片已然喚起了她遙遠記憶中的某一段。那是陳實剛從家裡搬出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是「家」吧,確切地應該稱之為婚後共同財產。某日,天氣晴好,顧懷突然一時興起,把家裡陳實忘記帶走的或是特意留下的東西全部打包好,什麼剩下半瓶的剃鬚膏,前年買的襯衣,因為小了一碼所以一次都沒穿過的嶄新皮鞋,甚至陳實常坐的那張放在書房的辦公桌。
顧懷和鄭芸算起來可以說是老友了,哪種類型的老友呢?就跟家裡那把二十年都沒換的門鎖差不多吧,對它說不上喜歡,從未仔細端詳過它,也從未真正試探過它是否牢靠,但卻是慣性般信任著它的存在。
夢見徒手捉魚,意味著生活中會出現新的感情,手機搜索引擎是這麼告訴顧懷的。這個回答實在太過好笑以至於顧懷忍不住在被窩裡就笑出了聲,那是嘲笑,嘲笑的人是自己。
當然,要說的也只是一些很便宜的事情。
生活中其實也不乏一些向她示好的男人,但顧懷都躲之不及。不是對他們的愛沒有信心,而是對自己沒信心,她太明白了,自己是懷著怎樣悲觀的目光看待別人的,自己捧給別人的「愛」都是些什麼貨色。
自從心中有了這種渴欲,顧懷被手機所脅迫的時間和情緒就更多了,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個提線木偶,而拴著她的那根繩子就是手機里的相冊https://read•99csw•com
她跟陳實已經分居了大半年,獨居生活就像是門口那塊被很多人踩過的踏腳墊,堅硬,邋遢,乏味,總是翻不過身來。
當然,他們也笑,跟大家一起笑,只是笑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長什麼樣呢?會不會是禿頂的老頭,說不定是愛穿粉襯衫的娘炮?」
可惜相冊更新的頻率卻是極度隨機的,有時候是一天好幾張,有時候卻好幾天都沒有一張。這樣隨機的頻率大概跟顧懷接到陳實電話的頻率差不多。
就這樣,莫名出現的相片陪著顧懷走過了一整個春天。起初,顧懷不過是抱著一種觀望的態度,想從邊邊角角窺探一位陌生人的生活細節,就跟看連續劇的感覺差不多吧,哪怕代入感再強,心裏也清楚明白,那不過是別人的生活,甚至是一種虛構出來的憑空想象出來的生活。
水裡的魚很多,每條都有三斤重。可顧懷抓不住,它們的身體光滑黏膩,讓人根本無從使勁。顧懷又氣又喪,但還是無法停下手中的工作,只得機械地重複著。這讓她想到上星期在美術館看的後現代藝術展覽,一群身穿白袍的人在一個偌大的白色房間里走來走去,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顧懷有信心自己能認出他來,她有信心的,她甚至已經想到了他們一起走齣電影院的場景,太陽大概已經垂下了眼睛,空氣中一定有廣玉蘭的香味緩緩飄散,五月末的天氣,已經非常暖和了啊。
直到幾天之後,顧懷都快要淡忘那張照片了,她雲相冊里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張照片。這次是一班機票的截圖,上面沒有任何乘機人的個人信息,只顯示那是一班從A城飛C城的航班,兩個城市都是顧懷從來沒去過的,飛行時間在幾天前,那時顧懷正焦頭爛額地應付一堆報表呢。就算自己的記憶出現了錯亂,公司的打卡系統總誠實得不會說謊吧。
「不知道他現在坐在哪裡?」
銀行的工作人員告訴顧懷,她的賬戶並沒有什麼異常,沒有任何不明的支出或是盜刷。顧懷這才鬆了一大口氣,雖然心裏的蹊蹺感還是絲毫沒有減輕。
可兩個人住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不要再想了,顧懷快速截停了腦中亂飛的思路,準備起身洗澡上班。「您的手機雲端儲存空間不足,請及時清理。」手機屏幕在這個時候突然閃出了一條消息,拽住了顧懷行將上揚的身體。
說起來,顧懷一直想要養一隻貓,但陳實對貓毛嚴重過敏,所以也就作罷。分居之後,顧懷原本是有機會養的,只要她喜歡,養上八隻十隻一大籠都沒有問題。可偏偏,顧懷就不想養了,她沒有底氣,沒有讓一個柔軟的生命走進自己的生活,並且照看好它的底氣。
有時候,陳實會發簡訊讓她去陽台抽煙,於是兩個人就假裝若無其事地一前一後跑去陽台抽煙https://read.99csw.com。那些都是很私人的時刻,顧懷記得那時候的陽台也是暗暗的,就像此時的影廳一樣,被一片黑暗懷抱著。外面有高樓影影綽綽,晚風就是這麼吹過來的。
因循著那些線索一般的相片,顧懷在腦中無數次還原過他的面貌,一個和她一樣獨善其身的獨居男性。
在她的正前方,顧懷看到,是陳實站在那裡。
顧懷覺得她和相冊主人是同一種人。雖然他從來都沒有過一張自|拍,但顧懷猜想,他應該也是那種很瘦很清淡的人,是希望仰仗著清水就能活下來的人。
故事發生在三月末的早晨。其實是不是三月末也並不打緊,只要天氣不冷不熱,陽光不偏不倚,一切都普通得像是從大街上撿來的一樣就可以。普通的天氣嘛,最是暗藏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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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在生孩子,卻沒有人問孩子一句,你是真的願意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但顧懷是不會離婚的,當然不是因為愛意猶存,只是懷抱著「你怎麼能搶先辜負了我?」的惡毒心理,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陳實奔赴另外一種她無法想象的生活,留她一個人仍深陷在泥沼里。
所以當陳實又打來電話的時候,顧懷還是掛了。只是這次顧懷掛電話的心情比往常要稍微好一點。
顧懷早就當自己喪偶了,早在那個女孩第一次站在她家門口的時候,顧懷就當自己喪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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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一個人吭哧吭哧把這些東西扛到樓下,坐上開往城郊垃圾場的計程車。顧懷清楚地記得,那天車窗外的黃昏也是這樣的模樣,就連天色的飽和度都如出一轍。
說實話,顧懷還挺享受遠遠觀望的感覺的,畢竟人是靠著想象才得以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可現在,這張「邀你入戲」的請帖喚起了顧懷內心深處的一種躁動。生活對她似乎有點過分熱情了,顧懷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被嚇愣在原地。
顧懷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了,好像真的又吹到了那些年的晚風一般。等她回過神抬頭看的時候,影片也差不多快結尾了。
其實顧懷大可以把這些垃圾丟棄在小區樓下的垃圾桶里,可她就是不要,她就要千里迢迢,就要氣喘吁吁,就要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親手把它們丟棄掉,如同丟棄掉心裏長滿霉斑的破棉被。
接下來應該就是大燈亮起,甜美的黑暗褪去,所有人失去庇護,暴露在明亮的光線之下。顧懷終於有機會從退場的人流中找尋她想要見到的臉龐。
顧懷也是這樣,對吃的興趣點很低,或者說,對那種複雜而濃烈的生活的興趣點很低。她很瘦,脖頸像一折就斷的自動鉛筆芯,這也許就是她時常會覺得陳實身上流竄的那股子中read.99csw.com年發福的膩味氣息會冒犯到她的原因。
鄭芸這麼一說,顧懷倒是突然對這個新聞有了點印象。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兒,這麼一想,之前黃昏街景照、航班截圖、健身照似乎都有了關聯性,每一個場景,每一塊碎片,都匯合成了一段具體的生活,匯合成了一個確鑿的人。
顧懷開始每天檢查相冊,每隔一小時就要檢查一次的那種。好像突然多出來的照片是她早就下過單的外賣,它們一定會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而等待過程中的心情也是一樣的焦切。
顧懷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叫住正手忙腳亂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鄭芸,跟她說了這個靈異事件。
顧懷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睜開眼睛的,與其說醒來,不如說是被人剛從一攤膠水裡打撈出來的。在這種天氣身上粘著一層薄汗的感覺可不太好,特別當窗隙還時不時鑽進一些刻薄的冷風。顧懷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的被子,側過身抓起了床頭柜上的手機。
其實自從分居之後,顧懷便沒有精力去結識什麼新人了,也疏於靠近任何人的生活,只是懶惰,疲憊,無力,獨善其身地活著。
而那個女孩的出現,卻是實實在在摁滅了顧懷心裏最後那一丁點火苗,顧懷清清楚楚感覺到自己心裏殘存的那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就這麼熄滅了。
而且現在,好像有一種可能被拋到了她的面前,一種靠近這些碎片的可能。
此時此刻,顧懷的腦子中正在回想剛過去的那個夢境。夢裡她看著自己赤足在水裡摸魚,對,就是看著自己,用上帝視角看自己,雖然看不真切,像是隔著一面氤滿水汽的玻璃一般。
這時你若是不自覺地嗅了一口早春清晨負氧離子超標的凜冽空氣,便會警覺到,面前的天氣明明就是一個因為遲到而被罰站的怯怯少女,雙唇緊抿,卻是一副有故事要說的急切模樣。
五月初的天氣,按理說不算太熱,顧懷的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針織開衫,但還是感覺有一些燥熱。人的感官在黑暗中總會變得比較敏感,顧懷的耳朵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些低分貝的雜訊,她覺得這個影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齊刷刷地看向她。雖然她清楚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但她還是忍不住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月光下走夜路的賊。
顧懷感到了一絲恐慌,她的第一反應是有人盜刷她的卡購買了機票,手機中突然出現的這張截圖大概是類似於來不及銷毀的證據之類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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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實是來催顧懷離婚的。
鄭芸是她好多年前剛進公司就認識的同事,原本陳實跟她倆都是一個公司的,但他跟顧懷戀愛之後,便辭職了。
對於結了婚的人而言,離婚並不是一件急於求成的事情,離婚是終將到來的恩典,就跟死亡一樣。
那是一張黃昏中的街景,昏悶的光線把街道read•99csw•com輕輕托起,兩旁的高樓凸成陌生的弧度,遠處的天色漫不經心地泛著紅光,像是有人在雲層深處掌了一盞燈。看得出來這張照片是在陽台上拍的,照片的角落還矗立著一排排銹化的管道。
面對顧懷的遭遇,鄭芸倒是沒有表現出過分誇張的震驚。她總是這樣,當時她和陳實的地下戀情不小心被好事者曝光,所有人都驚愕無比,這隻有鄭芸,一副我早就瞧出了貓膩的淡然模樣。
接下去的幾天,顧懷都像一個在暗處等待的獵人,明明心頭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杯子,七上八下的,卻還得屏息憋氣,假裝波瀾不驚地等待著獵物上鉤。
那是某項很重大的儀式啊,只有完成它,顧懷覺得自己才能莊嚴地開始做一個喪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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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分不清這樣的心態到底算自私還是不自私,但她隱隱覺得相冊的主人似乎跟她懷抱著一樣的心理。
這是不是說明相冊的主人跟她生活在一個城市?
雖然顧懷早就知道他們倆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這張照片的出現還是委實把她嚇了一跳。
「相冊的主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不是也能看到我的照片?」這樣的念頭一旦產生,便會嘩地的一下在腦中指數爆炸開來。
顧懷腦中的念頭已經越來越大胆了,這幾個月來,她不僅每天等著那些零零散散照片的出現,試圖用它們拼湊出一些完整的畫面。比如,幾乎每周四都會出現的健身房照片似乎暗示著相冊的主人每周四都會跑去運動。又比如,出現頻率僅次於健身房的小貓照片,似乎暗示著相冊的主人養了一隻黃色的虎斑貓,顧懷跟這隻小貓打過很多次的照面,當它趴在他大腿上張嘴打哈欠的時候,當它湊近食盆用粉紅果凍鼻輕輕嗅的時候,當它朝著鏡頭伸出肉墊般的小爪子的時候。顧懷甚至知道它的耳後有一塊小小的白斑。彷彿那是她的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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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就是這麼突兀地造訪,野蠻地插|進顧懷的生活中,如同這張突然出現的相片。
但這次她卻沒有選擇向通訊公司投訴讓他們來幫她解決這個麻煩。她的心裏隱隱生出了一些模糊的渴望,那種渴望像是夢中的她想要用力抓住從指間溜走的魚一般,是一種不知從何而起的,意料之外的東西。
按照鄭芸的說法,這樣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之前電視不是報道過,因為什麼雲空間終端信息同步出差錯,手機雲相冊就會莫名其妙同步了別人相冊的照片。」
直到五月的一個周末,相冊里突然同步了一張網上購買電影票的截圖,上面顯示了影院的名稱和電影的場次,就在離她家大概六站地鐵的距離。
往裡走的時候,顧懷還蹭到了坐在外面那對情侶的膝蓋。等好不容易坐下來,顧懷才覺得心九-九-藏-書稍微安定了一些。屏幕上放的電影似乎還挺好看,但究竟放了什麼對顧懷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唯一的意義在於它給了顧懷一種保護,給了顧懷一個可以冠冕堂皇坐在這裏的理由。
「是一個人來看電影的嗎?還是跟喜歡的人?或者愛人?」
他生活簡單而有秩序,這點從他吃的食物上面就可以看出來。偶有下廚的時候,他便會隨意地拍幾張,做的都是一些很簡單的東西,煎一條三文魚或者一塊牛排,煮一碗窩蛋拉麵,甚至就拌個沙拉,偶爾配一杯黑咖啡,從來不會加任何糖或奶精。
手指在屏幕上輕輕觸碰,顧懷的心中隨之升騰出一種清廁夫般的職業激|情,氣勢洶洶,愈燃愈旺,直到手指劃過一張她從未見過的照片,這股激|情才被突然掐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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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顧懷是不會承認的,因為那兩個字離她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她只是隱隱覺得自己和相冊的主人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能達成一種隱約的共識。
其實這樣的自私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顧懷有時候想,這個世界之所以還不夠好,只不過是因為人們總是無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自私,他們遮遮掩掩,他們多此一舉,於是他們總是在拖累對方和自己。
「怎麼又滿了」,果然生產垃圾已經成為現代人的日常要務之一,而無良運營商的日常要務則是誘惑你產生更多的垃圾,然後再誘惑你花錢去購買足夠的空間來儲存這些垃圾。顧懷忍不住忿忿地想。
那天下了大暴雨,照理說這樣的天氣往往讓人躁鬱不安。可顧懷看到雲相冊里同步了一張天氣預報截圖,預報的剛巧是她居住的那個城市的天氣。
顧懷怕麻煩。
腦中亂七八糟的念頭越來越多,顧懷覺得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一種惴惴難安的興奮。這樣隱秘的刺|激感讓顧懷想到小時候作業沒有做完,卻背著媽媽偷看電視時的心情。讓她想到剛和陳實談戀愛那會,一群人在朋友家喝酒,沒有人知道他們倆正在桌子底下悄悄給對方發簡訊,說著一些俏皮話。
整整一天,從早上發現這張電影票到晚上下班,顧懷一直都心不在焉。鄭芸問她怎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顧懷三言兩語地岔開了,她羞於啟齒。天啊,她居然會想要跑去電影院,跑去赴一場單方面的約會,在她甚至都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的情況下。她真的羞於啟齒。
因為,幻想,是一切愛情的發軔。
當你開始捕風捉影地想要了解一個人的生活,就已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了。
終於,頭頂的燈光亮起,正如期待的那樣。
終於在周四的晚上,臨近下班的時候,顧懷又發現了一張新的照片,那是一張在健身房拍的照片,畫面上方是一個卧躺在地上的杠鈴,畫面左下角是一雙腳,一雙男人的腳,穿著一雙白色的球鞋。從照片的構圖來看應該是照片的主人拿著手機俯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