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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在你頭頂的天使

降落在你頭頂的天使

作者:張寒寺
「老子不管你了!」馬老三說著就去舉鋼板——
兒子的口氣聽起來很著急,他在大城市工作,壓力很大,雖然這些年來,老劉一直沒弄懂兒子是做什麼的,只說在學校教書,哪個學校,教啥子科目,教好多學生,統統不曉得。
鄉親們,這個鐵片不是啥子暗器,它是火箭上掉下來的東西,我們國家的火箭上天的時候啊,要經過我們村,就從頭頂上過,它飛的時候咧,會往下掉東西,都是這麼大的鐵片,按照科學家的計算啊,有些鐵片就會掉到咱們村裡,砸到人的可能本來是很小很小的,結果那天不湊巧,剛好掉到陳家閨女頭上了。國家已經曉得這個事情了,會給陳家賠錢,賠很多很多的錢。
「小趙嘛,副鄉長的秘書,昨天晚上來的,喝了好多酒哦,不曉得這個時候起沒起來。」
「在噻,喝多了哪個放心讓他走夜路嘛。」
老劉嘿嘿笑了起來,「那說不定哦,60萬都能給你解決。」
「輕點,輕點,你碰到奶|子了!痛得清叫喚聽不到啊?」
四野無聲,群山靜謐。
事情出在兩個月前,下午三點剛過,村口土路黃桷樹邊,陳胖子和16歲的女兒從集市上回來,除了一個月的日用,陳胖子還給女兒買了新衣裳和一盒搽臉的粉。
學生都放暑假了,禮堂里也就十幾張地鋪,大伙兒都聚在一起打牌,沒人管,校門口有幾個保安,查得嚴,就算是條狗也要攔下來盤問一番。
地方一到,他趕緊拿出收音機,廣播里正播著火箭發射的消息。
下一秒,一個黑影落在土路對面的山樑上,震得滿山的樹木嘩啦啦響。
他忍不住唱起兒歌來,是小時候教兒子唱的,沒在調子上,歌詞也記不太清,含含糊糊地唱了一會兒,突然又起身,脫了衣服和褲子,一股腦全包在腦袋和脖子上——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可別把我砸死了。
「國家政策不準說。」陳胖子手裡捏著一部最新款的手機,手指上都是裂紋的他怎麼努力也沒能設置好指紋解鎖,「城裡的報社來問,都不準說。」
他突然害怕起來,一個鐵片子從那麼高的地方落下來,切進肉里,很痛吧,怕是痛都痛死了。可是,兒子在城裡受人白眼,被老女人瞧不起,就不痛嗎?狗日的老男客,這點痛怕啥子?
「整流罩分離!」
他一邊躲著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監視,一邊往花妹兒遇難的地方磨蹭,科學嘛,就是老實,時間一樣,軌道一樣,那鐵片子掉的地方肯定也一樣,錯不了。老劉記得那個位置,以前送兒子上學的時候,回回從那兒過。
老劉見到小趙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這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蹲在池塘邊上,嘴裏插根牙刷,眼底帶紅,顯然還沒從宿醉中完全清醒過來。
「是我們的東西。」
哭了不知道多久,陳胖子才想起來要尋凶,光天化日,在自己跟前,下手這麼狠,還有沒有人性,還有沒有王法?他小心地把女兒翻過來,看到她那張微微張嘴的臉,又哭了一陣,等視線不再模糊,終於在女兒剛剛壓住的地方發現了兇器——一個鐵片,巴掌大,一指厚,邊角鋒利,還帶著血。
陳胖子說完一大溜,盼著跟在後面的女兒能有回應,等了半天,不但沒聽到女兒說話,連腳步聲都沒了,他一回頭——女兒伏倒在地上,脖子斷開,只剩一絲肉把腦袋和身子連在一起,血流滿地,眼看就要流到陳胖子腳邊。
「老頭兒,我想過了,要實在借不到,就算了,我們家是窮,我也認了。大不了我去求佳佳她媽,去給她下跪嘛,現在不買房子就結婚的人多得是……」
「錢借到沒得?」
老劉失策了,他不該先去三嬸兒家借錢,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從她家門口過,即便外人都傳言三嬸兒賣了一隻腎,那也不會有很多錢,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全村人都知道了,老劉在九-九-藏-書挨家挨戶地借錢。
老劉喝了一口茶水——屁味道都沒有,他放下茶缸子,豎起三個手指,舔舔嘴唇。
這東西,哪兒冒出來的,誰會使?趁著警察還沒趕來的當口,陳胖子把這個問題在村裡問了一大圈,除了幾個看武俠小說成癮的中學生,沒人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幹啥?」
耳邊響起高空墜物的呼嘯聲,三個人都被嚇呆了,誰也不敢動。
「要我說啊,」馬老三吐出一口煙,「你還不如去陳胖子家問問,他不是才得了一大筆錢?」
老劉捧著大茶缸子,盯著裡頭不知道泡了多少天的茶葉,「你有好多?」
老張頓時警覺起來,「你說得輕巧,你不曉得,城裡人時髦得很,現在都喜歡喝洋奶,進口的,收奶公司把奶價又壓了一輪,工人擠奶要拿錢,割草要拿錢,打掃要拿錢,還要買飼料,買獸葯,驅蟲,消毒,雜七雜八加起來一扣,我連煙錢都賺不到!」
老劉一撇嘴,「政府就沒想到,我們全部轉移了,萬一村裡進了小偷,把東西偷了怎麼辦?我留下來給你們當個看守。」
收音機里還在傳出發射現場的聲音:
「60萬,你問這個幹啥子,30萬都借不到,還想多的啊?」
馬老三的臉拉得更長了,「鄉里把中學禮堂撥給我們了,沒地方去的可以到那打地鋪。」
陳胖子眼珠一轉,把手機擱在大腿上,攤開一個巴掌,剛要開口——「錢錢錢,國家是賠了我們錢,那是拿命換的,你們一個個跑上門來,就是想借錢嘛,」陳胖子的媳婦兒出現在大堂門口,背著光,叉著腰,手裡還拿了一把剁豬草的刀,「花妹兒在的時候,你們這些當伯伯當叔叔的哪個關心過?枉我把她教得好,見了你們這些老男客,要打招呼,嘴巴要甜,有啥子用?還不是說死就死了,還不是讓你們這些狗日的只看到錢。姓劉的,你莫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兒在大城市讀完博士,在政府機關上班,吃香的,喝辣的,住洋房,坐轎車,洋盤得很,還跑我家來借死人錢,你要不要臉?不要我馬上給你剮下來!」
沒人真的知道陳胖子當時是什麼反應,他自己回憶說,他只記得腿軟,跪下去,血沾在褲子上,一大片,又心疼,因為這是女兒拿獎學金買的,下一瞬間,才哭了出來。
老劉咽下了沒出口的數目——三十萬。他看著馬老三的眼睛,琢磨著到底誰先看出對方在說謊,三千頂什麼用,全村一百零七戶,一家借三千還差不多。可這好歹是第一個肯借錢的,老劉于情于理都沒法回絕,只好說聲謝謝,兩手一搓,又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給對方點上。
「是是是,趙領導說得是,我說錯了。」
老劉一拍大腿,「我怎麼把他忘了!」
忙到半夜,老劉躺倒在太師椅里睡著了,一直到天亮,被人敲窗戶的聲音驚醒。
「在想辦法,有差不多一萬了,萬事開頭難嘛——」
「你家我就不專門去了,火箭發射是明天下午三點零兩分,兩點前全村人都必須轉移完,你也抓緊哦。」
「全村窮得叮噹響,有啥子值得偷的?貴重物品都可以帶著走,哪個要你看守?少廢話,趕緊走,現在就走!你要是不走,我往上報說你違反政策,影響國家火箭發射,馬上抓你狗日的去坐牢,你信不信?」
大概除了陳胖子,老張該是村裡最有錢的人了,有錢有理由,也有心機,對於借錢的事自然堵得也最嚴實,連這號人都不肯借錢出來,這三十萬從何談起?除非是去集市上刮彩票,刮彩票啊,那比火箭砸人的概率還低。
馬老三笑起來像打噴嚏的土狗,「老劉哦,難怪你借不到錢,哪有你這種問法,張口就要把別人家掏光?」
「嗯,懂。」兒子說完這句,掛斷了電話。
「不是還有一周嘛,你莫著急。」
話是這麼說,嘴笨如牛,膽小https://read.99csw.com如鼠,過世的老伴兒曾經這麼說過老劉,用詞是有點誇張,但攤上借錢的事兒,還是這麼大數目的錢,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見人低頭,罵不還口。
這事兒是個秘密,國家具體給賠了多少,什麼時候賠的,到沒到賬,都是秘密,一條龍下來鄉里派專人跟陳胖子對接,捂得緊,出了陳家老宅,沒人曉得。
轟隆隆的巨響從收音機里傳來,不到一分鐘就該往下掉東西吧?掉的時候風裡有聲音嗎?老劉意識到下體發熱,似乎失禁了,他繃緊身體,閉著眼睛,後背緊緊貼著地面,不怕,不怕,他在心裏默念……
「喂,兒啊?」
「那你這是要運到哪兒去?」
小趙擺擺手,「別叫領導,叫趙秘書就行。」
馬老三撇撇嘴,「三萬?你以為打麻將啊,開口就要三萬,沒得沒得。我給你借三千,下午你跟我去儲蓄所取,實在是沒多的了。」
老劉搖搖頭,賠笑道:「我這個手是抖的,你看嘛,中過風,你這些奶牛都是搖錢樹哦,現在城裡人都愛喝牛奶,還是你老張有眼光,我們這些傻農民只曉得刨土地。」
警察在村裡查了十來天,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全無頭緒,十里八鄉幾年沒出過命案,原本積累下的新鮮感馬上就燒完了,打再多雞血都不頂用。畢竟說到根兒上,不管從物理講,還是從刑偵講,拿這麼個鐵片,不趁手且不說,最關鍵的是,大白天當著人家老頭兒的面把女兒給殺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更可氣的是,把陳胖子一家往上倒三代,也找不出符合條件的仇家。
「老劉老劉!」
「才一萬啊,差得太遠了。」
老劉聽不得這些,別說兒媳還沒過門,這個親家母沒名分,就算是自己的丈母娘,嘰嘰喳喳說了幾十年,到她入土的那天,老劉也沒聽進去一句。不過呢,兒子是自己的,一把年紀才有這麼一個兒子,還這麼能幹,全縣都只有這一個博士,可是託人在教委去查的,白紙黑字,就差做個錦旗送家裡掛著了。他媽死得早,他的婚事,當老子的不拚命,還指望哪個拚命?
「一車一車地裝,不是賣牛是做啥子?」
馬老三氣得不行,顧不得許多就來抓老劉,趙秘書一個人舉不動鋼板,向後便倒。
「行了行了,你好好工作,錢的事,老頭兒想辦法。」
老劉把學校轉了個遍,也才熬到一點半,還有一個半小時火箭就要發射了,這東西從天上飛過去就飛過去了,怕是沒有回頭路,下次發射鬼知道是啥時候,就算劉家等得起,沒過門兒的媳婦兒家也等不起,人家大城市的房價更是等不起。
趙秘書聲音里有了哭腔,「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他奮力把鋼板立起來,試圖躲到鋼板底下。
老張愣了愣神,「賣啥子牛?」
「也不行,鄉長說了,進來的都不準出去。」
「完事了?」馬老三小聲問。
收音機里可沒停下,「助推器分離!」
面吃完,剩了一口煎雞蛋還在麵湯里漂著,老劉一邊用筷子撥弄,一邊盯著出神,一百二十萬,那是按死了人算的,要是沒死人肯定不會這麼多,殘廢咧?殘廢是賠好多?有三十萬不?總歸是有吧,等等,花妹兒只是個學生,都不是勞動力,不是說勞動力最值錢嘛,喪失勞動力說不準賠得更多,怕不有一百萬?
「聽眾朋友們,還有十分鐘,裝載天使號通訊衛星的遠航7號火箭就要發射升空了,我們請專家來給我們講講,為什麼這次的發射如此重要……」
趙秘書笑了起來,「就是怕又砸到人,才讓我來通知嘛,不管老的小的,抬也要抬走。」
趙秘書又是一笑,「不準說。」
趙秘書大叫起來,「媽媽呀,助推器分離了,快點快點,要下來了要下來了!」
「完事了!」趙秘書興奮得大喊。
「你要借好多嘛?」第一個問出口的人是馬家溝里的馬老三,村支書read.99csw.com,出了名的熱心腸,趁著媳婦兒回娘家,總算又做了回主。
「哦,有這麼多啊,陳胖子發財了哦。」
陳胖子確實有錢,他這錢是拿命換來的,他女兒的命。
「多放點草,拿新鮮的,兩個小時啊。」
老劉躺倒在地上,仰望著藍天,格老子的,聽天由命吧,他努力伸展四肢,砸到哪兒是哪兒,砸個30萬不虧,砸出60萬笑醒,砸到120萬?行,算老子倒霉。
老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陳家跑出來的,連陳家的狗都在屁股後面吼了兩聲,他蹲在山樑的風口,一邊抽煙一邊望著山下,下邊還有幾處院子,住了十幾戶人家,張家是養奶牛的,有錢,周家的幺兒才結婚,肯定是掏空了,曾家唉,曾老頭的病是拖著的,還是死了?
「三級火箭分離!」
「整流罩!整流罩!花妹兒就是被整流罩的零件砸死的!」趙秘書拽住老劉的腳,把他往自己這邊拉。
「是啊,政府專門下發通知,蓋了章的,因為這次火箭的發射時間一樣,飛行軌道也一樣,據科學家計算,還是會有部分殘骸掉到我們村,為了避免上回的情況發生,請全村男女老幼全部提前轉移。」
老張翻個白眼,「你個老男客啥子都不曉得,還到處晃?天上又要掉火箭啦,鄉裡頭挨家挨戶通知,後天晚上,國家發衛星,叫我們趕緊躲。我這些奶牛萬一被砸到,不是當場就要見閻王?」
村裡的女人都牙尖嘴利,吸一口氣能說半個鐘頭,老劉也習以為常了,只是這字字都沖面上來,牆上花妹兒的遺像又死盯著自己,搞得他心顫發毛,半天也沒支吾一聲。
老劉一邊在心底罵娘,一邊掏出一支煙給老張點上,「你說鄉里挨家挨戶通知,是哪個來通知的?」
「鄰縣有個奶牛場,運到那兒去養兩天,我們全家也順便過去耍一耍。你個老男客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嘛,幫我擠兩天奶,給你算工錢。」
「一級火箭分離!」
「政府通知寫得清清楚楚,每個人都必須轉移,你敢不遵守?」
坐牢可就沒錢拿了,老劉長嘆一口氣,跟著又罵了句娘,轉念一想,把桌上的收音機放進口袋,這才很不情願地和馬老三上了路。
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老劉想起一次次送兒子到村口,看著他坐汽車去讀高中,讀大學,讀碩士,讀博士,陪在他身邊的同鄉越來越少,村裡的同齡人不是早早出去打工,就是讀到技校為止,能有啥出息?這些人結婚的時候都還回鄉砌樓房咧,何況我兒子?因為沒錢買房子就把婚事吹了?丟不起那人!
「老頭兒,借到錢了?」
老劉越想越激動,一口吞下煎雞蛋,撥通兒子的電話。
「啞巴了?日你媽的,親戚來借,同學來借,這個啃一截,那個啃一截,你們這些沒心子的啊,你們啃的是花妹兒的肉,吸的是花妹兒的血,曉不曉得?曉不曉得啊?!」說到這,陳胖子的媳婦兒已經是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老劉把整盒煙都塞進趙秘書手裡,「趙領導,我一個中風老頭兒,家裡就我一個人,天天窮屁無聊,聽個新鮮,等著入土,我去跟哪個說嘛?」
終於,老劉發現了一個狗洞——嚴格地說,是一個垃圾洞,肯定是那些收瓶瓶罐罐的人打的,大小剛好能容一個人爬進爬出。雖然搞得全身髒兮兮的,但老劉一聞到學校外的氣息就感覺太值了,沒想到這麼大歲數了還能體會到逃學的快|感。
琢磨清楚了一套新的說辭,老劉剛走到張家的奶牛場大門口,只見幾個壯漢正把奶牛往卡車上裝,老張跑前跑后,嘴裏也沒停過:
「還沒有,想到辦法了。房子總共差好多?」
「聽我口令,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發射!」
戰略,次生災害,好幾個詞老劉都沒聽懂,不過他有自己的打算,「萬一跟上回一樣,又砸到人?」
「我九-九-藏-書不著急,佳佳也著急啊,她媽媽天天催著要。」
「照價賠償,你們放心,發射火箭是國家戰略,是嚴肅的,是神聖的,造成的任何次生災害,都在可控範圍內,該賠的錢,絕對一步到位,不會讓你們白白受損。」
「打地鋪我不去,我怕冷。」
「領導,我真有急事,我的葯忘拿了,拿了就回來,保證不超時。」
老劉恨不得吞了跟前這幾個年輕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眼看時間往前走,也不曉得火箭這東西興不興提前發射。他火急火燎地在學校里轉圈,大門就一個,後門上了他媽的四把鎖,院牆五米高,牆頭全是玻璃片,難怪兒子當年說讀書就是坐牢。
抓住老張停歇的一個當口,老劉湊到他跟前問:「這是要幹啥?賣牛?」
「聽眾朋友們,現在我們把聲音切到發射現場,請現場的同事為我們帶來最新的消息……」
「這是按國家賠償法算出來的,」趙秘書瞪大眼睛,「看著是多,哪個想發這種財啊,他女兒死的那個樣子,我光是看照片就吃不下飯。」
「家家都不好過啊。」老劉自言自語了一句,掐滅煙頭,剛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差點昏倒,略一定神,手機響了。
老劉不甘示弱地怒吼道:「你們給老子讓開!」
「你狗日的發啥子神經,我日你媽,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給老子起來!」耳邊如暴雷般響起一串罵人的話。頭上的衣物被扯下,老劉定了定神,才看清是馬老三和趙秘書,兩個人各戴了一頂摩托車頭盔,四隻手還舉著一塊一指厚的鋼板,像是從工地上偷來的一樣。
趙秘書四下掃了一眼,頭往老劉這邊一偏,「差不多一百二十萬。」
老劉一口唾沫吐在馬老三臉上,連著在後者的肚子上捶了幾拳。
還好還好,沒提前發射,老劉把收音機擱地上,琢磨著怎麼被砸到才最划得來,花妹兒之所以當場死了是因為鐵片子割了她的脖子,要是砸到手上或者腳上應該不至於要命,手上?老劉伸出自己那隻落下中風後遺症的左手,嗯,這能有60萬嗎?怕不能吧,本來就是條廢手。那,右手?老劉看了看手上的老繭,現在下地收谷,割草餵豬可都指望這隻手咧,砸廢了賠60萬是肯定的,但以後咋生活?他來回踱步,還是下不了決心,兩條腿值多少?他見過人拄拐,重活是幹不了了,自理還是沒問題的。想到這,他坐到地上,往兩邊伸出自己的腿,突然笑起來——砸到命|根|子賠不賠錢?說出去多丟人吶。
收音機里傳出了火箭發射前的倒計時:
「小牛是才生的,肯定是母的啊,公的前天就殺來吃了。」
「二級火箭分離!」
馬老三已經和老劉扭打在一起,滾得滿身是土,一邊打還一邊互相罵娘,誰也不肯放過對方的母親。
「我是說萬一嘛,打個比方,萬一它掉到其他村了,砸死個人,怎麼個賠法?」
老劉想得血脈賁張,洗了碗,刷了鍋,又抓起笤帚將老屋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連旮旯角的蜘蛛網都不放過,牆上貼的獎狀也全用毛巾擦一遍,還有柜子里的老教材,哪怕翻起一個角也要捋平整。
「你媽說得有道理,上職高了,要會打扮,再過兩年就要出社會了,老頭兒以前不准你這樣不准你那樣,都是為你好,怕你學壞,曉不曉得?」
在各自準備好沒錢可借的理由之後,大伙兒關注的都是同一個問題:他要借多少?一千,莫不是要買來年的豬崽兒?一萬?他家的老瓦房是該翻修了。十萬?小劉在大城市工作這麼多年,還沒討媳婦,老劉肯定著急得很。
就在鄉里決定往上報的時候,上邊下來人了,上邊是多上邊,沒幾個人說得明白,總之看著不像官,沒那個架子,倒像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長得白凈,穿得整齊,到陳胖子女兒死的地方轉了一圈,又把鐵片拿去瞧了半天,張口就唬住了所有人:
「老大https://read•99csw•com,我這是牛,不是人,砸了能賠好多?還不是一頭牛錢,擔驚受怕不說,奶量還要耽擱幾天,划不來划不來。」
中學禮堂里還貼著兒子的照片,老劉盯著瞧了半天,上面寫的是「本鄉史上第一個碩士生」,格老子的,這是哪個龜兒子亂寫的,明明是全縣第一個博士生,要找他們改。
老劉拿出一包煙,「鄉長只是說火箭上天後不準人進村嘛,現在還有一個小時。」
「我們兩個的關係還是不一樣噻,」老劉其實也說不上來兩人的關係不一樣在哪兒,他比陳胖子大整整一輪,逢年過節也少有來往,最近的就是陳家女兒頭七那天,老劉來坐了一晚上,給送了一百塊錢,還好還好,還好來了,他在心底慶幸,「我也是看著花妹兒長大的,說沒就沒了,我這個當伯伯的,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噻。」
老劉一睜眼,村支書馬老三那張長臉正貼在窗玻璃上。
「誒,趙秘書,說是國家又要發火箭啊?」
赤身裸體的老劉愣在一旁,如同一座失落的雕塑,過了一會兒,他失聲痛哭。
「哪兒的話?男兒膝下有黃金,你這輩子只能跪我,哪個都不能跪,結婚該買房子,你在大城市工作,結婚這也沒得,那也沒得,說出去不怕被人笑?砸鍋賣鐵供你讀完書了,再拼起老命給你把婚事弄妥,是我當老頭兒的本分,你只管操心工作,等老頭兒的好消息。窮是窮,窮有窮的辦法,懂不?」
「轉移了,下午兩點前,必須走。」
等對方咕嚕咕嚕吐完嘴裏的白沫子水,老劉趕緊遞上兩支煙,滿臉堆笑,「趙領導啊。」
趙秘書連著抽了兩口煙,「那,肯定也跟上次一樣嘛,陳家賠好多,就賠好多。」
老劉連連點頭,「曉得了,曉得了。」
「還在這兒?」
但好歹是上邊帶來的人,大伙兒也不敢發作,都老老實實聽著,讀書人說話清楚,也沒怎麼拽詞,但還是有不少人沒明白,最後村支書馬老三給翻譯了一遍:
老劉按出手機里的一個號碼,那是三嬸兒告訴他的,說是收人體器官的頭子,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聽著是嚇人,估計也值不了幾個錢,更何況自己這歲數,熬湯都嫌老。
村裡人炸了鍋,這是來示威的?派出所警察傻了眼,這是來自首的?
「兒啊。」
老劉咽了一口口水,壓低聲音,「陳家賠了好多?」
老劉給趙秘書點上火,在這個年輕官員面前,頻繁抖動的左手總讓他覺得不自在,連忙把手收進口袋裡,「人是可以躲哦,那萬一砸到房子咧?」
老劉打開窗戶,顫抖的手抓著窗沿,「走哪兒去?我一個老男客,親戚都沒啥子來往,我就在家待著,我就不信那麼巧,剛好就砸到我了。」
「不行不行,鄉長親自交待的,你們村的人一個都不準放,人命關天,開不得玩笑。」
雖說已經翻譯得足夠直白,但這幫一輩子種地的人還是沒弄懂這事兒的因果關係,國家發火箭,關我們啥事?不過有一點他們搞清楚了:本是飛來橫禍,現在是飛來橫財。
老劉估計是這兩天出門借錢的時候發的通知,家裡沒別人,自己當然什麼都不曉得,「砸就砸了嘛,反正國家要賠錢。」
他不敢從村路進村,怕村口也有人守著,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從鄰村那道山樑翻過去,踩壞別人家的莊稼,裹了兩腳泥,總算是回到了村裡。村裡聽不到任何人聲,連狗叫都沒有,這可真是難得,老劉顧不得回家換衣服,還換啥,被火箭砸還要穿得多乾淨嗎?
「很多很多的錢,到底是好多?」老劉不敢看陳胖子的眼睛,只是望著牆上的遺照。
老劉的心臟在中風的時候差點停跳,這會兒像是見了食槽的狗一樣上躥下跳起來,他不知道腦子裡該想什麼才算合乎情理,一百二十萬,居然有這麼多?真是中彩票啊!還到處跑到處借,到處被人罵到處被人不待見,鈔票就在天上飛著呢,砸到誰頭上就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