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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齒搖落

幼齒搖落

作者:魯敏
老父親突然閉上眼睛,眼看要淌出眼淚水了。大嫂很及時地走了進來:「我剛剛去地里挖了一大袋矮腳青,還有小姨娘昨天送來的草雞蛋,都放在你們後備箱了。」
不過只有父親在了,偏癱,大嫂正在給他餵食,汁水掛滿他的下巴,他抬起能動的那隻胳膊,表示了含糊的歡迎。她覺得這個只有半邊的父親甚至都沒看清她的長相。
「也好。」他收起來,「我……我們五一節就不回來了。」
他這時走近了,一邊扔掉半截子煙,「一起去東屋吧。」她站起身,小胖子動作更快,已重新撲回iPAD。又是南京口音的普通話了,他的語氣恢復了乾燥,「是我爸喊的……」「有事?」「沒有大事吧。」
一碗飯下肚好像還是沒飽,大嫂眼疾手快來替她添飯,一邊朝著眾人大聲表揚:「能吃最好!我就說嘛,女人要有點肉。」她只好笑笑。最近這半年,她放棄了伴隨她整個青春期和戀愛期的節食。誰在意呢?為誰在意呢?漸漸也覺得白米飯越來越有滋味了,每頓都能吃上一碗半。到認識他時,已經比以前胖出十來斤。「個子也剛剛好,兩人正好差一頭。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了,登對!」小姨娘家的媳婦附合著大嫂,好像要共同強化某個結論。得了,她從前的高跟每一雙都在六寸以上,連運動鞋也是內增高的。現在呀,所有那些勁兒都過去了。
禮物他早就備好了,花花綠綠,包裝很大,孩子們氣喘吁吁地拆開、各自比較,一個胖男孩明顯感到失望,放下來就跟他討iPAD玩。小女孩則瞪著她包上的骷髏掛件,她低聲跟女孩打聽衛生間,去了之後發現那真的只是「廁所」,沒有鏡子和水,糞坑發酵出結結實實的臭氣。她掏出巴掌鏡快速收拾了一下眉眼和嘴唇,並僥倖從包里找到一副耳環。算是有點「見父母」的樣子了。
她從廚房被推出來,別的小組開始繼續他們先前的活動,並都邀她加入,那種明知會被辭謝的友好,「玩牌不?」「看電視?」「來把瓜子?」男人們這時基本都點起了煙。他也被誰塞上了一根,笑嘻嘻地斜叨在嘴角。印象中他在她面前從未抽過煙。挺好。抽不抽煙算什麼,高矮胖瘦又算什麼。
「你,不要?」他頭部沒有動,可是她能感覺到,他整個身子發生了一點變化,松一些或緊了一些。他放棄了超車的打算。車子慢下來,像漂在水面上,沒有方向地逐波而行。
前十分鐘密集的進食之後,他們放慢速度,打起趣來,大都是衝著南京回來的他,帶著因長久未見的喜愛而作弄的神情。他們總是先用方言起頭,意識到她的存在,換成生硬的普通話,講得高興了,不覺中又變成方言。好在此地方言不算難懂,她專心聽,應當發笑或羞澀的時候,也恰如其分。
她驚訝地往前站站,他也跟著趨前,但父親沖他擺手,他便退後了。
「你真覺得好笑?」她不看星星了,盡量柔和語調,減少責問的成份。
父親問一個,勾一次下巴,再接著問,好像半空中有一張清單,老人家是按照那單子一條條來的。
這話太重,大家都迅速地笑了,有人挪動凳子,有人扔煙,笑聲和動靜使得屋子裡更熱鬧了,她和他都被擠到了邊上。他的手無意中碰到她,讓開了。老太太接過別人替她點上的煙,穩壓住表情,像剛剛拿下一個回合的網球選手。

3

老太太昂起頭,等屋子裡靜下來,才甩出她的輕巧一擊:「我從一結婚就要離了。我從來就看不中你,真的,大嫂知道這個。」

1

「還擔心你覺得好笑。」他沒有隱瞞他的感激。他開得挺慢,一輛輛車子超過他們,寓言般的旅程又開始了,再一次封閉的空間與時間。
「我,好像不是那個能代你母親繼續保存它的人。」她試圖笑一下,「主要是覺得,我們不像。早上在墳地,我就想著,我們的名字,將來好像沒法那樣並排寫在一塊兒、並排躺在那裡。你,當時沒有意識到這個嗎?」
胖孩子露出一個憨笑:「我沒見上。那幾天我扁桃體發炎,在掛水。」他捋捋貓耳朵:「你看,連我家這隻貓都特別喜歡你。」
「這……都讓我想起了我七八歲的時候。真差點忘了,我還有過小時候。」
二伯向床上的中風者伸出手去,急促地開始補九九藏書救,「哼,到底誰看不中誰!大哥你倒是說一句公道話。剛結婚時,我天天兒跟你埋怨的吧。她走路外八字。她喝粥出大聲兒。還手笨,連麻繩都不會搓。」他邊想邊說,想不到新的就再重複舊的,換另一種角度說:「真的,太懶了,說是怕手疼,幾十年都是我搓麻繩。」
父親的房間好像比先前要整潔一些,大燈小燈都開著。床前特地放了兩張凳子。她想,這下才算是真正的見面吧。父親把身子離開靠枕,開始提一些問題,方言,口齒不清。他並不翻譯,直接代她回答。
回到家,早飯已經擺好了,豐盛得像中飯,有大葷有炒菜,有幾樣跟剛才帶到墳上的祭食一樣。揚州表哥表嫂要去另一處親戚家,已經開著車子帶著女兒先走了。桌上便只有大哥大嫂一家,還有他與她,氣氛比昨天緊密多了,但已經開始說起道別的話了。
「我這樣還怎麼花錢,左手遞給右手都遞不了。」父親生氣地,自嘲又欣慰的生氣,「你等會兒直接給大嫂。她現在當家的。」
包括吃菜,再不是那種無可無不可的風格,他猛攻紅燒鏈魚,還有藕餅夾肉,大嫂把她的那份都給了他。他提前要了米飯,用剩下的魚湯一古腦泡飯,嘆息著反覆嘮叨:「就跟我小時候吃的一樣啊,這跟我媽燒得一模一樣啊。大哥你真福氣,可以天天吃。」大嫂滿足地收掉光光的盤子,拍拍他的肩,但沖她呶嘴,像傳接力棒:「很快就有人給你做啦,只會比我做得更好的!」親友們都附合著笑,欣賞這漂亮的暗示。反倒是他扒飯的動作突然一頓:她注意到了。他們約會時總在外面吃飯,點一些所謂招牌菜。要辣嗎?都可以。飲料?隨便好了。彼此都沒問過對方愛吃什麼,或是否擅長做菜。
她張張口,卻一時沒想到有條理的表達。她滿腹感慨,這感慨卻又像雲朵一樣,太大太空,以致說不清楚。「我感到……挺慚愧的。」
「明白,該走一趟山東。海陽,對吧。」父親已記住她老家了,「哦,這個。」父親突然對她招招手,「給你。」
回程的路上,他走得很慢。路上有不少別家的墳頭,像殘局的棋子一樣無解地分佈著。他們往往會停下,注目,小聲念出上面的名字。大部分是合葬,有的一半名字黑一半名字紅。先考徐倫友先妣伊太芳之墓。父親陳復禮母親王華珍之墓。傅向志、許懷梅之墓。某一處墳頭,他站得久些,對她解釋,這是揚州表哥那邊的太爺爺與太奶奶。
「唔。」他專心地連超兩輛車,並醞釀著下一輛。
「我啊?」像是自問,但沒有作答,他隨即沉默地專心開車。或者說,聽由車子帶著他們繼續往前。如果不是外面的綠化帶與灰色護欄一直在小幅度地滾動,萬物真像完全靜止了。
不過,屋子裡的氣氛已經開始衰退了,小姨娘的又一袋瓜子也分食殆盡了,揚州表哥用胳膊捅身邊的大哥,眉毛挑起,能看出來,那條眉毛是說:接著玩牌去?
他送她去了北屋,跟大嫂一塊住:這安排是意料之中的,她還是鬆一口氣。無論如何,在這裏、這個晚上,她沒法跟他躺在一張床上。
跟這些統統無關的,這些反而是比較好的部分。「……借用你二伯母的那個意思吧:從一開始我就沒拿好主意。我講的是真的。」
她看看他,他正划拉著智能手機對二伯小聲講解,像是沒有注意到這些關於她身形飯量的討論。不過話題隨即嘎然而止,大嫂和姨家媳婦突然爭搶著談起他們的孩子,這生硬的轉折進一步證實了她的臆想。當然她並不反感這種比較,甚或感到一絲喜劇性,甚至給他增加了一點立體感,他也愛過不是嗎,說不定跟比她還要迷狂、蝕骨,也耗光了一切?咳。他們真像一對罹患同類後遺症的老兄妹。
他突然輕聲笑了。
「你家裡人對我很好。」這是由衷的,起碼以前來帶回的女友並沒有得到這份信賴。她不想突出這一點,於是加了一句,「家裡人嘛,就是這樣子的,對我們帶回去的人,總是很好的。」談話似乎又變得正確而無聊了。他開始加速,油門顯得很輕鬆。
她伸手接過來,輕、薄。看來不是戒指首飾或類似東西,稍微放心一些。
老頭子陣腳有點亂了,眾人的目光從各個角落往他身上集合,隨著老太太的描述,紛亂地投向他的頭、鞋、耳朵、褲襠處求證。有人嗤嗤發笑。小姨娘抓住一個小孩子到外面九_九_藏_書替她把另一袋瓜子找來。表嫂趁亂繼續對她耳語:「他們過一陣兒就要鬧一通離婚,有兩次都分家產了,還分鍋做飯。」
「跟他們比比,我們倆個,差太多了,實在一點兒都不像一家人。」她沉吟著,有點斟字酌句,「真的不大像。」
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吸煙,在老頭子第三次重複她又笨又懶時,才從容地打斷,反問句式,「我手笨我手懶,那誰替你做的鞋子?誰替你剃的頭?誰替你掏的耳朵?誰替你補的袖口與褲襠?」
他反而抬起頭,看星。沒吭聲。
「有可能,但也不一定。我來想想。」她不大文雅地把腿翹起來,思考著,像填寫一張極為重要的調查表。這可能是他們最齊心協力的一次對話,「要我說,這一趟回家還是必要的,早總比遲好。否則,搞不好我們真就結婚了。」
車子足足堵了四十分鐘,長得像四十年,真正跑動起來后,兩人都明顯鬆快了。他抿上嘴專心開車。她打個哈欠把頭扭向另一邊試圖打盹。她不瞌睡,一種若有若無的荒誕感使得她的眼皮總在不停抖動。窗外風景單調,一會兒他們超過別的私家車,一會兒別的私家車超過他們,如一則言簡意賅的生活寓言。她慢吞吞計算著,清明見他的家人,五一見她的家人,國慶差不多就可以領證了,都能提前完成任務呢。
大概開出去半小時,上了高速,外面的景色完全不同了,她才展開手裡的紙包。
這算是他們談得較多的一個事情了。
突然聽到房間里老父親在拍床,大嫂丟下碗筷進去,旋即出來,「叫你們走的時候去一下。」那肯定的,正好他們也吃好了。
她謙虛地大口扒飯,吃到第二口時,突然有個奇怪的感覺:大嫂也好,小姨娘家的媳婦也好,她們那語氣都像是有一個參照對象的,是另一個女人,又瘦又高、飯量極小……是他曾經的女朋友?他有過幾任?到什麼程度了?也帶回家了?沒準也是清明、一大家子都見過了?前任或舊任的事情,他們彼此都沒有問過。都講究禮貌,都富有智慧,都現代派呢。
她吃力地諦聽,暗中煞有其事地替他們分別理論著,心裏突如其來的似乎有所感觸。她扭頭看他,他正好也回了頭,但眼神里並沒有任何詞語。她深感驚訝,眼前這番景象,他竟無動於衷嗎。
「我不是容易發笑的人,就像昨天晚上對二伯二伯母。」她輕微地糾正,「我不像你。」
「笑什麼?」
「我沒覺得好笑。」她突然有點不悅,說完也覺察到自己生硬,「我是說,沒那麼好笑。他們是認認真真、十分計較的。」
「真要能像他們那樣,倒就了不起了呀!」她拍起大腿,他也跟著笑了。車子里的空氣光滑地流動起來。她伸手掠一下頭髮,留意到手上系著紅繩的桃木環。她回想莊稼地里的墓碑,回想父親和大嫂,試圖依次回想一圈他親戚們的面孔,卻發現已經開始模糊了。
前面那幾年,愛與被愛,熾焰燃燒,已毀壞了她。27歲,已是72歲的心力衰竭,這次就直達婚姻吧。介紹人說過,他也想儘快成家,最好春節辦儀式。要在從前,她準會笑話這種帶有時間表的「談對象」,現在,不了。這隱約的共識,使得他們進展平穩:春節后才認識,趕著清明假,他就帶她回鄉下見家裡人了。
外面迅速黑了,顯得燈更亮了。那隻黃皮的家貓,一聲不響蹲在燈影里。她蹲下來逗弄貓,貓反而弓腰要走。大哥家的胖兒子丟下iPAD,過來強按住黃貓,示範:「撓它的下巴,像這樣,它就喜歡了。」黃貓伸著脖子,舒服地眯起眼睛。

2

她堆起笑容下車,一邊迅速觀察。房子挨著路邊,場院挺大,裏面還停了另一輛車,揚州牌照,三輛摩托,一隻大而肥的黃貓。屋子陸續走出年紀不等的男女,有的抓著半把牌,有的吐著瓜子殼,有的拿著濕漉漉的盆。他們親熱地埋怨讓他們等得太久,一邊毫不掩飾地打量她。她理理絲巾,也許不應當穿灰色外套。她也有一些活潑衣裙,與他交往時從未穿過,估計在他眼裡,她也相當寡味吧。他倉促地替她一一介紹,人太多,她只勉強記住了他大哥大嫂,兩人面目相似、都顯得很衰老,但樂呵呵的。隨後各人很快又歸位到他們的牌桌、電視或廚房去了。

4

九九藏書
「真結了,然後像二伯二伯母那樣?」他有點興緻勃勃的,為這個滑稽的假設。
車子微微顛簸,她把紙包收起,竭力恢複原先的摺痕,那應當還是他母親的折法。「你早知道裡頭是什麼吧?」她開口發問,發現自己吐字有點費勁,好像這是一句不好念的古體詩。
「以前帶回的那個阿姨,個子是不是比鐵狗還高?」她真的只是太無聊了。或者也是想做出一種姿態;完全無動於衷的話,更可哀的。
處於中心地帶的兩位鬧離婚者顯然也接受到這些信號,他們有些著急,失去了繼續訴說的自信,倉促中轉化為劇烈行動,不免落入了俗套,老頭子拍著床板發狠詛咒,老太太則呼叫著往牆上撞去。也算是高潮了。人們拖的拖,架的架,把他們分別控制住,一邊用收尾的語氣:「行了行了,家裡還有遠客……」「這麼晚了,大伯身體也吃不消的!」
「有一陣,他到處搜集糖紙頭,粘粘乎乎還藏在枕頭下面,弄得床上到處是螞蟻。收糖紙幹嘛?打了一頓,交待了,原來是要孝敬隔壁班一個女娃娃。看看,才十來歲,就發|情了!」
「你注意到他頭頂上有塊禿斑沒有?」小姨娘問她,不等她回答,旁人就爭搶著提到他四歲時頭上長過一個大膿皰,很久不好,都差點兒成了他的綽號。她不知道他有這個禿斑,她似乎從沒摸過他的頭。她差點兒都想不起來他們已經上過床了。
「是我要離的,我今天早上在家裡就說了。」從吃飯以來,這是老太太第一次開口,竟然把方言扭成了怪怪的普通話,顯然是為了照顧南京來客。
「還有,二年級時的六一節,他上台演戲,腮上給抹得通紅,眉毛又黑又粗,回家幾天都不肯洗臉洗頭,也不好好吃飯,老嘟個嘴,怕把口紅給蹭了。」表哥模仿他當年的動作,「唉呀,氣得二姨到學校找老師告狀。」小邊桌的孩子們都快活地嘲笑起來。
等牌桌上這一圈結束,就開始吃晚飯了。大人一大桌子,小孩一小桌子。伺候完父親的大嫂這會兒又照料著給大家布菜加飯,都沒空真正吃上幾口,她似乎也樂於這樣操持全局。大嫂很照料她,也有觀察,好像這就開始了妯娌間的體恤與競爭似的。
「……覺不覺得?他們這些名字,這麼挨著寫,很相配,就是一輩子夫妻的樣子。死去了,也安安心心並排躺著。」她聲音很輕。
大嫂反覆地明知無用地勸說,「不如吃了中飯走吧,我還給你們做魚。」大哥則叮囑,「慢點兒開,到南京了報個平安。」小胖子不肯吃飯,爭分奪秒還在玩iPAD。她心裏有點搖晃,似乎此時此刻,倒令她留戀。
「我那也不是真的要笑。其實……有點尷尬的時候,我反而會笑。」他簡單解釋了一下,隨即又回到她手裡的乳牙,語氣有點不自然,「沒想到父親會給你這個。看看,他們都覺得你挺好。」這話聽來有些耳熟,就像大哥家胖兒子說的:連大黃貓都喜歡她。
「慚愧?」他輕聲重複著,抬腳往屋裡走。
次日很早起來,他帶她去看母親。大嫂比他們起得更早,準備好了一大套的紙錢、祭食和鞭炮等。又塞給她一隻帶紅繩的小手環:「桃木的,戴上。神鬼也欺生呢。」
打牌的又玩了一圈,電視劇的第二集也收了場,立時也就散了。二伯二伯母兩個、小姨娘一家等,三輛摩托像火把一樣,扔向黑乎乎的野地。
上墳的儀式她不大懂,全程都是他在弄。添土,擺放祭物,燃燒紙線,放鞭炮,磕頭。輪到她時,他含含糊糊地,「你不用磕,說是只要鞠躬就可以。」她於是合上雙掌彎了三下腰,墳頭上的青草在風中擺著身子。他把臉扭到她看不到的角度。
「嗯。」他若有所思,又接著念眼前的這塊碑。先父張友寶、先母李雲琴之墓。「我每年過來,都會順便看一遍。確實,排在一起,很順眼。」
接下來你來我往的,無非就是諸如此類的爭風吃醋,從四十年前的到四個月前的。所涉者如果還活著的話,年齡也都在七十上下了。眾人都不大認識,只有床上的父親偶爾會抬抬眼皮,表明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這回是下定決心,肯定要離!你們別瞎耽誤事兒。」突然有人吵吵著衝進來,是二伯,他手裡拖著二伯母,兩人倒是方向一致,全都奮力往裡,可後面有一串子人帶著半真半假的表情往不同的方向拉拽著,不讓他們跨過東屋這個門檻。
墳不遠,他說步行二九_九_藏_書十分鐘就能到。他們一起走過大路和田埂,穿過麥地和油菜地。他偶爾說兩句,「那戶人家,是做豆腐的,小時候最愛去討豆腐皮吃。」「這裏原來有個石灰塘。我跟人打架,差點掉進去。要掉進去,就會死了。」他講得很概括、平靜,像是怕她嫌羅嗦。
還沒有問完的清單被擱置到了半空,父親抬高能動的那隻手:「讓他們進來!」眾人聞言鬆手,老倆口踉蹌地一下子衝到床跟前,他和她忙把板凳讓給他們。外面的人笑嘻嘻的倚著門檻並不離開。父親用那半邊身子開始招呼,整個人反倒精神起來,「都進來吧。拿幾張條凳。」於是眾人一擁而入,齊心協力地從外往裡遞凳子,打牌的看電視的都中止了,只有吃瓜子的小姨沒有耽誤,她慷慨地把手中的那袋瓜子分給大家,每人落到小半把,一邊吐著瓜子,他們把視線集中到二伯與二伯母身上。兩位老人一個腦袋頂雪,一個背馱似弓。
「不用的。這根本不是要對不起的事。」他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敲打起方向盤,「也許這一趟回家太早了。嗯,你說呢?」他終於扭過頭,像要共同探討原因。他語氣坦率,當然也有點低落。她覺得這才是他真正說話的樣子。
「沒有,父親根本沒說。」他的聲音更是荒腔走調,「母親也從沒跟我提過,她還一直留著我的這些,」他努力從傷感里擺脫出來,否則就不大禮貌了,畢竟,這些乳牙已找到新的保管人。
「讓你尷尬了?」她真應該等會兒說的。他們起碼還有三小時的車程。
親友們又分頭勸說了一陣,替他們找了若干台階,並七手八腳協調著行動起來,像拖小孩似的把他們拖離了父親的房間。父親這時已經歪在枕頭上,臉色疲勞而欣慰,好像正是因為他的病情,才有效遏制住了這場勢頭驚人又浮皮潦草的婚變。
老太太臉色有點紅,但並非是生氣的紅,顯然很樂意談到這一個層面,「相什麼好!他不是沒人照顧嘛。你要沒我炒的下酒菜,能喝下半斤?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你從前對姚家二姐那種樣子,嘖,又是替人下地,又是替人刮煙囪。我可特地聽她喝過粥,也一樣出聲兒!是!她不外八字,可她滿臉雀斑你倒不說了?我氣量可比你大,她死了,我還去哭過兩場。」
好一會兒才認出來,是一包乳牙。大小不一,黃巴巴的,牙根處發黑,有的已經空心了,大約十來顆。她一下子像被凍住了,渾身寒噤。她似看到一個幼童,他,或是她自己,正撲到母親的懷裡撒嬌,嚷嚷著舉起剛掉下的乳牙叫疼,母親喜悅地蹲下、摟抱,撫慰那必將遠去、必將受苦的小身體。她花了好大力氣,才使得視線重新聚焦,重新對準她與他此刻的境地。
她對他從來沒有抱過特別的期望,只這一會兒,她希望,他多少說點什麼,多少能跟她有一丁點兒同感。
「慚愧。跟你說過的,你二伯他們讓我很慚愧。」她把紙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駕駛檯面上,那裡有一個扇形的略微下凹的平台,應當就是設計了用來擱置小東西,讓它們在快速行駛中不易滑落,「我先放在這兒吧。你下車時記得收收好。」
屬龍,比我小兩歲。老家山東海陽。沒呢,我還沒去她家。在外貿公司。學的外語,日語。
「你好意思的?昨天晚上我就發了狠。」二伯的馱腰都氣得直了,但他口音太重,好像不那麼具有說服力。接下來,他們就此展開爭論,不停地把時間往前推,搶佔離婚的主動權,好像這就是他們翻臉不和的根源。接連不斷的回合中,他們很快就把離婚的「源起」講到三年前的中秋。二伯說當時跟大嫂(也即他故去的母親)談過離婚這件事,可惜大嫂走了哇,沒有人替他作證了哇。揚州小表嫂在她耳邊熱心地翻譯,也兼帶著解釋一些人物背景。鐵狗的母親原先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二伯最聽她的話了。有人拿逝者來打圓場:要是大嫂子還在,她肯定也不會同意的,都七老八十的了。
二伯咚地站起來,故意把屁股下的凳子帶翻,「有本事你倒是說說你那個相好哇。你每次一見過相好,回家來就替我掏耳朵、做鞋子,心裏有鬼不是?我就奇怪了,他牙都掉光了,每頓只能吃半碗飯了,你圖他什麼?我還能騎自行車呢,我還能喝半斤酒呢。」
「我二伯他們啊,剛才那樣鬧,這會兒不還是一起回去了。」他笑得過分努力,像引子,要帶出她的笑,「你可能是顧忌我家的面子。沒read.99csw.com事的,這是一個老笑話,基本逢年過節就要來一通。」
晚飯之後,她撈起袖子說要洗碗,一邊嗤笑自己是否表演過度,好像隱隱要勝出那一位「瘦高前女友」似的。眾人顯然挺滿意,個個伸手來拉住她,「將來你們小家庭過日子,不是鐵狗洗就是你洗嘛!可有得洗呢!」鐵狗?隨即明白是他的小名兒。他們有多少事情從來沒有交換過呀,也許這些都不重要吧。她小時候父母喊她燕子,前面幾個男友另外取過昵稱:兔子、草莓、花奶牛——再不會有了。他看上去像是永遠都不會跟她胡鬧或惡作劇的。
桌上有個白髮老太一直眉頭緊皺,她到最後才把她跟二伯配成了一對,相互間卻根本都沒個正眼。相比過分沉默的老太,二伯則活躍過了頭,滿桌子都是他的聲音。席到中途,老太好像忍無可忍似的,端起碗筷跑到小孩那一桌去了。眾人並不拉勸,反而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她疑惑地看向他,他解釋得牛頭不對馬嘴:「他們一個72歲,一個74了,比我媽還大幾歲,身體都好得不得了。」語氣有點不平似的。
清明也成好日子了。已近正午,出城的路上還是堵著,新聞里也在鋪陳各地的堵車狀況,口氣有點洋洋得意。他就此聊天,對她回顧以前經歷過的幾次大堵車,枯燥得像另一個播音員。她四處看看,試圖尋找新的話題,他的車內沒有軟飾,沒有懸挂菩薩像或平安結,也沒有軟毛卡通、CD、書報等雜物,看不出絲毫偏好。是一致的,跟他的衣著、談吐和飲食一致,他均勻地在各個方向分佈著他的乏味:交往以來,每一次見面都反覆證明著這一點。每證明一次,理智上,她就增加一層滿意。
等到被推醒才發現自己還是睡著了,一睜眼就發現車子外面圍上來三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再外一圈,是笑嘻嘻的大人,好像還有第三層,可以看到白頭髮腦袋。她意識到,到了,外面就是他一大家子親友。他說過,清明節回家,效率最高,幾乎能見到所有親戚。
「就是因為認真才好笑啊。都快一輩子了。」
「對不起。」
「都挺好的。碑上的墨沒有掉色。墳草很旺。周圍的莊稼也長得好。」他仔細回答父親的詢問,一邊往他枕頭下塞錢,「這個留著花。」
他半抗議半享受地聽著,有時修正細節,有時假意還擊。他講起方言來語速比平常快了一倍,手勢繁多,表情魯莽,眉毛不住地抬,帶點促狹。她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有些拿不準了:實際上,此人多少還算有趣?或者說,曾經有趣?
他還在看星,看了好一會兒,平靜地反問,「那麼你,覺到什麼了?」
她湊到床頭,老人與病人的味道濃厚而來,缺少陽光的被子與枕頭,摻雜著藥物與其它。父親展開他的那一隻好手,手裡有一團疊得方正、但布滿捏痕的小紙包,顯然已經在手裡攥了好久,「這是鐵狗他媽一直收著的,她走的時候給的我……現在交給你。你保管。」她有點著慌,但老人的口氣不容許她說別的。
「這次不是。是真的想笑。」他聽上去的確可以算是愉悅,「我有點好奇,你是什麼時候,改變的主意。他們提到洗碗做飯?我愛吃大嫂燒的魚?我沒跟你說過我的小名兒?還是他們評價你的身材?因為我笑話二伯?還是我媽留下的這包乳牙?」他像機械工程師一樣,要找出是哪一個螺絲先鬆動的。他全知道啊,哪裡有什麼螺絲他全都清楚。
「我知道你是真的。我早知道。」他朝著正前方,又笑了兩聲,幾乎是調皮的,「主要是我父親,他老覺得他隨時會死。他急著想看看,我將來要跟什麼樣的女人……一起過,生兒育女什麼的,他甚至要替孫子取好名字,他想著,要結合我和你的籍貫啊職業啊愛好啊理想啊什麼的,都集中體現在名字裏面……」
她倒是餓了,但吃得不輕鬆,還在努力認人。她以小家庭為單位對號、識記。長期的共同生活像無形的蛛網那樣縛結著他們,形成一種無意識的微型生態,包括有意無意的眼色勾連。除了大哥、大嫂以及他們一直玩iPAD的胖兒子,還有二伯。有小姨娘及她的兒子兒媳。揚州來的是他表哥和表嫂,替她指廁所的就是他們的女兒。
送完客人,他帶著她穿過院子回屋,她注意到頭頂有星,多而大,幾乎要碰到鼻子。她不禁停住,仰起頭,心裡頭撲騰騰的,莫名涌動,且涌動得厲害。他陪在一邊,呈稍息的姿勢,突然吃吃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