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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一壞

壞一壞

作者:涼炘
我踉蹌著走出房間,親眼目睹了一個盛大場面:一樓的人們紅著眼眶,油頭垢面,頂著黑眼圈,一個個像被摘了腎。
當一個房屋銷售想打保險業務員的時候,拳頭常常會在出擊時軟掉,兩個人流著鼻涕,和另一個賣二手車的哭泣著抱在一起。當一個健身教練和一個理髮師要拳腳相加的時候,忽然走來一個做按摩的,三個平均每個工作日里要說三百二十次「辦卡嗎」的可憐蟲,滿臉委屈地拉著手,開始互訴衷腸。
三個小時過去了,音樂的驟停,讓我從迷糊的夢中清醒。我驚喜地推開門,看見樓下有一位健美男士已經把大功率音響的插頭給拔了,扔出十米開外。一百來號人的表情僵住了,沉默在原地。
我先戴上防毒面具,然後把足夠劑量的藥水,倒在空氣加濕器里——單單是蔓性茉莉的萃取液,一毫升就價值4萬人民幣,但我已經豁出去了——我把空氣加濕器打開,放置在中央空調粗壯的入氣管葉片後面。加濕器噴出的煙霧忽然變得濃稠了許多,是藥水開始揮發了。亮晶晶的白光在煙霧中跳躍,被空調扇片割裂后吸走,最終進入室內大循環。不久的將來,隨著空氣的流動,藥水將在每個人的肺泡、鼻黏膜、口腔黏膜、甚至視網膜上被毛細血管吸收,進入血液循環,最終作用於下垂體內部的中樞神經,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兩個小時以後,突然感覺不對勁了。
我二樓這間密室,放置有精密儀器,牆壁做過專業隔音、隔潮、隔絕電磁波處理,但外面音樂的聲音竟然越過嚴苛的屏障,越來越明朗。撩開門帘,我看見客廳里現在坐滿了人。果然!把聚會規模無限九*九*藏*書放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這裏面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估計有章珊的閨蜜,劉俊拳擊室的兄弟們,郭思彤的房屋銷售戰友,王平野的約會對象們,許雲波的電競戰隊成員。還有以上所有人員他們自己的閨蜜、同事、兄弟、約會對象們。
從這一刻開始,一樓炸了鍋。不同職業的人之間,互相詆毀和謾罵。不知道的人,站在別墅之外,還以為我家裡在舉行「噴壺杯」國際罵人錦標賽。
我撕下白色的標記貼紙,用馬克筆寫上「壞一壞」三個字,貼在瓶身上。壞一壞,是我為這瓶神奇之物起下的好名字。這個名字的靈感來源於作家王小波小說中的一句「好大一片麥子!咱倆壞一壞吧!」這葯被發明的初衷,也是希望服用者能夠偶爾叛離這充滿條理、規矩、精神壓力和巨大孤獨的生活,從而說些壞話,做些壞事。壞話,倒不是罵人話、淫|賤話、俏皮話,壞話應當是因過於誠實坦蕩而顯得壞。壞事倒不是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壞事,應當是因過於自由和直白而壞。
我這名為「壞一壞」的,富有奇幻感的藥水,很快就演化成一種實際情況:在午夜十二點左右,一樓的人們三五成群地抱成了一團一團,瘋狂地哭泣。不知道的人,站在別墅外,還以為我家裡在舉行「小白菜杯」國際委屈錦標賽海選賽。
健美男士大聲嘶吼:「去你媽的!去你媽的!聽什麼音樂?跳什麼舞?我們在這裏聚會有什麼意義?一群社會下游的被剝削者,在不屬於自己的別墅里享樂,就以為是上流人生了?你們都他媽活在夢裡吧?都給我醒醒吧!醒來啊!我可笑又九-九-藏-書可悲的可憐朋友們!」
「哦!見義勇為?你他媽不是個LOSER?你們搞健身的,都他媽一個樣子,騙人辦卡,辦了卡就置之不理,讓客戶自己練,你以為我不知道?」
說完,他哭了,爬倒在沙發上。
「哈哈!你一個狗屁做房地產的,點頭哈腰地跟在客戶屁股後面看房子,腰酸不酸啊?一口一個大哥,你喊什麼大哥啊?乾脆喊爸爸算了!」
星期六,我朋友章珊、劉俊、郭思彤、王平野、向可欣,還有許雲波,一行人來到我家門口。站在貓眼後面,我發現他們還帶了一些滷味、水果、紅酒,以及一疊春餅和一個浸過紅油的竹籠子,籠子里是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估計是放久了的烤鴨或者烹煮過度的火雞腿。看見他們穿得時髦又講究,我感覺自己的骨頭架子坍塌了一半。笑容準備完畢,我推開門,當即被眾人胡亂地擁抱和親吻了一通。
有男人挽起袖子,操起拳頭,向他衝過去。被他的朋友劉俊給攔下來了,「我兄弟我兄弟!別打!」劉俊從哭泣的男人手裡拿回話筒,對神情恍惚的憤怒者說,「你打他幹什麼?你打他幹什麼?你就算今天把他給打死!也改變不了你是LOSER的事實!」
一聲嘆息,我結束了思考,提起勇氣打開了門。音浪掀飛了我的睫毛。
做會計的罵做禮儀的是野生婊子,做禮儀的罵售樓的是馬屁宗師,售樓的罵做快遞的是活體驢車,做快遞的罵做廚師的是掌勺飯桶,做廚師的罵做會計的是賬房蟑螂。
我經歷的是一種流水線式的禮儀。他們對待我臉頰和肩膀的認真程度,遠遠不及對待他們自己的鞋子、圍巾和外套——男士九_九_藏_書女士們不耐煩地把我和他們的友誼處理完畢,便開始精心地處理自己的鞋子,讓它們在鞋櫃里嚴絲合縫。把圍巾摘掉,橫拉成兩瓣一樣的長度,掛在衣架上。現在開始脫外套了,撫平衣服、折衣服、掛衣服的過程里,它們——抱歉,用錯代詞了,應是「他們」——他們聊了幾句蘋果10周年新機型的傳聞。而我被晾在地毯上,挪不動腳。如果現在引導他們進入客廳拿果汁和簡餐吃喝,絕對屬於自討沒趣。顯然客人們對一切了如指掌,根本不用人教。
謾罵歸謾罵,詆毀歸詆毀,打?打是打不起來的。
野生DJ切歌了,一陣鼓點加人群巴掌式的前奏過後,「All the single ladies!All the single ladies!」是碧昂斯的磁性嘶吼響起來,大家著了魔,紛紛站起來,跳起了搖頭晃腦的舞蹈。從頭到尾無人注意到樓梯之上的我,因為我識趣地退後了兩步。我不想讓自己身上的實驗用白大褂,干擾了碧昂斯營造出的氣氛。就算是現在,門口也還在進人,有情侶,有兄弟倆二人組,還有人他媽的連兒子也帶過來了。大家的鞋子逐漸從門廊溢出來。我家的門口,現在像爆滿的日料店門口的脫鞋區。打心眼兒里,我還沒有做好迎接馬雲或者馬化騰的思想準備。所以我需要終止樓下這種恐怖的進程。
我不得不來到實驗台,打開桌角上的水晶盒子,掀開雪紡布,取出昨夜通宵趕工完成的這瓶藥水。這藥水是我研發四個月的成果,理論論證三個月,實際操作一個月。用蔓性茉莉、金邊虎皮蘭、Kadupul花和直布羅陀毽球read.99csw.com草的萃取液作為基底,用DOI液和微量的LSD作為點綴,選擇乙醇和丙酮充當溶劑。它的藥性穩定,且無毒副作用,非常適用於今天這個場面。
朋友叫來朋友是不可怕的,朋友叫來的朋友再叫來他們的朋友們,就有一些可怕了。
第二天清早,我被一陣狂野的呼喚給吵醒了!「All the single ladies!All the single ladies!」是碧昂斯熟悉的嗓音,在大功率低音音箱的放射下,無與倫比。穿透三五個街區不成問題!
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我的憐憫心在作祟,驅使我把加濕器關掉,倒掉裏面的「壞一壞」液體,換上一壺揮發性極強的安眠劑。人活著都不容易,明天又是嶄新可愛的星期天,潛力無窮的年輕人們,將會把心酸封存於淚水之中,各自歸家,重整旗鼓,奮鬥在全新的星期一。奮鬥在喧囂又充滿機會的上海。
果然,十分鐘不到,一樓的哭泣聲逐漸減弱,靜謐的夜重拾了它的領地。大家都睡著了,我提著手電筒,到地下庫房去,取出五十多塊毛毯,以平均兩人一毯的待遇,披在他們疲憊的肩膀上。然後我重新回到二樓,摘下防毒面具,把頭湊在空調入氣口,深吸了一口安眠劑噴霧。之後也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的房子里現在到處都是FRIENDS。有一個說法是經過統計學論證的:人際關係網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疏離,一個普通人與國家主席,或者與電視上隨便什麼名人大亨們之間的友誼連接點,大概只有8個。也就是說,將朋友關係按正確的方向遞進8次左右,你就可以被引九九藏書薦給袁隆平,吳彥祖,或者馬化騰,甚至羅曼波蘭斯基,賈斯丁比伯和普京。所以,按他們當前呼朋引伴的效率,給他們足夠的時間,馬雲,很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造訪我的家。這就太恐怖了。
這位健美男士應當是劉俊帶來的拳擊室兄弟。他那麼一喊,大家紛紛沉默了。只聽他繼續喊了一嗓子,聲音之大,讓人感覺聲帶濺血。「來!月工資超過5000的人站出來看看?!」看見無人動搖,健美男士來了勁,「當然沒有了!我就知道,沒有人會把比自己優秀,工資比自己高的朋友叫來聚會!我們這種敗類,只知道往下比!越活越倒退。在上海,月薪5000,房租3000,你們還他媽有心思聚會!?趕緊滾回家吧!」
他們一邊歡呼著打開外賣員送來的高壓裝大瓶香檳,一邊跳舞狂歡。
這樣的大功率低音設備,不知道是哪個朋友自帶上門的。他們自帶上門的東西太多了。其實,我現在已經不認識我的客廳了。有麻將機、啞鈴、電視跳舞遊戲的踏板、街機搖桿、睡袋、簡易高爾夫裝置以及水煙壺,什麼?這還有他媽的一個不知道有什麼鬼用的粉色天鵝游泳圈!?What the fuck!還有,哪個王八蛋帶來的一隻幼年哈士奇?蠢狗,已經把我陽台耕種的新鮮雪蘭吃得一乾二淨。
為了挽救我的周末時光,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
所以我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在想,他們是如何介紹我的?是如何給朋友們發短訊的?可能會形容我是一個在市中心擁有祖傳大別墅的生物科學家朋友,或者一個自願貢獻大別墅供大家轟趴且從不指手畫腳規劃活動範圍的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