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塊麗茲飯店那麼大的沉香

一塊麗茲飯店那麼大的沉香

作者:大頭馬
每個老師都有一套自己的體系,你沒法決定應該遵從哪一種標準,因為每一種看上去都那麼有道理。
我必須得大獲成功。不管是在第幾本。但首先,我得先出第一本書。
如果是平時,他抱怨自己隨手亂放東西,導致很多東西總是找不到,我就可以說,「這主要是因為你家太大,你看我家,我想忘了東西在哪兒都不行,一目了然。」
第二步:不期而遇。
「不要把你的人生變成虛構的一部分。」
我假裝沒看見那套牌,我們平靜地看完了電影。隨後的幾天,我更新了Blog,貼出了一些新的片段,它們有目的地展現了一些新的生活碎片。譬如,一個魔方。這是《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給我的靈感,它提到人無癖不可交時,舉的例子就是一個寫作者或許有玩魔方的習慣,它沒有具體論述還原一個魔方為寫作者(通常來說他們常常焦慮)帶來的心理學撫慰路徑,但我想一個魔方或許的確是一個好的塑造人物的細節。它本身聽上去就有一種間離效果。就像是鏡子。
「就從你家開始好了。」
我在認識W的幾天之後,的的確確從他身上那種憂鬱的氣質里嗅到了几絲和王子沾邊的氣息。「26歲的末尾,我遇到了小王子。」當時已經是凌晨四點,我們從他家走到河流的中段部分,又往回走,又一次地路過了他家,然後往我家的方向走。我們的話題在到達我家樓下時仍未結束,於是我們在樓下徘徊,先是坐在一家銀行的門口石階上,然後是附近花叢邊的石柵欄上。他點了一根煙,然後說,「有一陣我很喜歡蹦極。」
當我和W,我們在一個深夜沿著河邊走在羊腸小道上,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伸出來的枝椏,並表示我對寫愛情故事毫無興趣且從不知道如何入手時,他這麼說道。當時我們還是朋友。第二次見面之後,連續好幾個晚上,我們都是像這樣在深夜散步聊天,直至天亮。那時還稱得上是夏天。我們恰好住得很近,於是散步的邀請就像一個必將被提出的可能衝到了我們面前。而且北京夏末的夜晚是那麼的適合散步。而且一整個夏天,我都沒散過步。
過了一會兒,W給我發了一些網路鏈接,「你看這些會比較有幫助。」
我一度非常喜歡這部電影,而且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將之作為一個小說主角的趣味,都能成立。它是那種如果女性喜歡,就顯得冒險氣十足,男性喜歡,就顯得天真理想的標籤。
第一步:認識你自己。
當我發現他突然開始模仿我說話的語氣和用詞時,我差點跳了起來!
他這麼說的時候,臉上掛著一副滿不在乎卻又出奇平靜的表情,就好像他說的所有和自己有關的事情一樣。就像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在他家,他說,「我看過四個心理醫生,沒有一個治得了我的問題。」當時我心想,這人可真囂張。
「如果你寫得不夠好,那一定是因為你離生活還不夠近。」
「其次呢?」
我們都不太服氣。
時間是一周后,因為他恰好要出差一周,地點是他家,難道你打算把它搬過來?我只是在心裏這麼問。
雖然有些吃驚,我還是鎮定地表示,「你暴露得太快啦。」
「不……我其實是個富二代。」
我照例在論壇活動,偶爾貼些習作。這件事沒有阻止我把W寫進小說的決心,反倒讓我對這事兒更加心癢難耐了。
「是啊,你沒法入侵我的大腦。」
它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本針對社交障礙人群撰寫的工具書,一本類似於《如何同你的女神共進晚餐》的工具書,一份指南。
後來的這一切都發生得始料未及。就在他點煙說蹦極那件事兒的時候,我才剛剛有點兒預感——那時我們還是朋友。
「什麼意思?」我被徹底弄糊塗了。
這瞬間我有衝動給W發條簡訊,「你能不能別再看我寫的東西了?!」
這之後我們臨時去一家酒店見了另一對朋友,整整三個小時我和A沒插上一句話。等我們從那個尷尬的局面中逃出來已經是半夜12點了。我們只好開始往回走。直到這時我們才回憶起這次見面的目的,我們本來約好一起探討一下生存的問題。簡單點說,就是如何賺錢。
我們是藉由一場萬智牌遊戲比賽認識的。中介人臨時拉了我湊數。
一是,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喜歡這個情節。
A就是那種會總是出現在同一個作者作品里的常數,一個穩定因素,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它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這個作者寫過不止一篇相同世界構架的小說:就像格拉斯家族之於塞林格,約克納帕塔法世系之於福克納,希區柯克自己之於希區柯克。如果你想讓自己的故事看起來高級一點,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引入一個A。你還可以寫成鄭夢然之類的看起來更真實的名字。不管怎樣,你心裏最好有這麼一個A。
我很快意識到情況不太妙。一是我覺得這人快死了。我終於覺察出他跟我說的那些話所潛藏著的東西,一個虛無晚期患者的平靜而不痛苦的掙扎。我也終於意識到並非這個人像小王子,而是我當時坐在電影院看那部法國動畫片時,我也正是一位同樣的虛無晚期患者——這同樣的憂鬱像平行世界一般通過一個有些淺薄的童話故事穿越到此刻的他身上,再投射出那一年的我自己。我感到害怕,我還是希望和一個健康的人交朋友。我仔細回憶了一下《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那上面沒說假如你遇到一個瘋子該怎麼辦。
「就是在下個世紀甚至更遠的以後,一部講電影的紀錄片里有這樣的記載,『這兩個人雖然一生都被貧窮和要臉折磨著,但是他們的風格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電影人。』」
而且他看上去並沒有生氣。
事情真正的轉折點是那一晚我們在他家看電影。《戲夢巴黎》。實際上我們是在干別的事——我們又在貼郵票了,所以需要一部電影當背景。
「這一句就是在學我,你平時說話從來不打感嘆號。」
出於禮貌,我給那個ID發去了一條私信,表示感謝。他很快回復,不必。我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誰了。
「你還愛玩這個?」
那些小說,和不斷新增加的篇章,看起來不僅沒有脫離伍迪·艾倫的趣味,還更加的菲利普·羅斯了,我懷疑繼續下去我的女主人公就會變成一個女版的赫索格。
「還可以吧。」
「你知道你工作上最大的問題在哪兒嗎?」
「其次是你不能讓自己在作品里出現。一點兒也不行。」
我也暫停了在腦海中繼續撰寫這個故事的行動,這故事不能沒完沒了,就像我和W的關係,我必須看見結局,才能開始倒退回去讓情節往結局的方向發展。也就是說我必須要看到那塊沉香。

3

我參加了一個寫作訓練班。
我必須學習講一個傳統一些的浪漫故事。傳統一些,就類似灰姑娘遇到了白馬王子,或是人魚公主遇到了人類王子,或是睡美人遇到了……一個王子,總之,必須是一個可憐的姑娘,遇到了一個王子。你知道,瑪麗蘇。諸如此類的。於是現在讓我把情節往這個方向稍微收回一點點。沒有警察,沒有跟蹤的戲碼。
「然後你就會像你爸給你打電話那樣給我打電話,說,就你那點兒工資夠你幹什麼?」
「不要把你的人生變成虛構的一部分。」
「可我沒法入侵你的大腦九_九_藏_書。」
我建議去露營,在星空下讓這個故事朝著讀者喜歡的方向發展——這回是北京的天氣拒絕了我。
「你最大的問題是你不接地氣。」
也許事情還有得救。
「除非你整個人都是我創造出來的。」
「每種飲用水的結構感都不一樣,能分辨出它們的人不多。」
人們總是喜歡看愛情故事。這麼說也不盡然,很多時候它們也很難談得上是愛情故事,說男女故事可能更合適。這個世界上哪兒有那麼多的愛情呢?我們的主人公也許就從來沒有遭遇過。她最好沒有遭遇過。這樣才夠酷。在以前,我總是下意識地排斥去寫這樣的故事。我試圖讓所有寫出來的故事看上去嚴肅,幽默,認真,難懂。實際上難懂並不是我努力的結果,但所有的故事最後看起來總是得到難懂的反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想表達什麼?」「有沒有一句話可以總結的句子?」「主題!你的主題是什麼?!」「我不明白。」
起先我只是試著寫一些詩。
那個論壇內部還在沿用老式的積分送禮等級系統,不過已經很久沒什麼人會用那玩意兒了。幾個熟悉的老ID在帖子後面留了言,沒人看出來這首詩和我的現實生活有什麼關係。只有一個新註冊的ID,在帖子里送了我一顆寶石,價值300分。
我們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我們應該從哪兒開始?」
他會出現在論壇,又會看到我寫的東西,有許多種可能,最巧合的情況就是他恰好也是一名文學愛好者(他確實是),他也在那個論壇活動,只是一直潛水,因此才會看見我發的帖子。
但我的努力也並沒有把事情推到正確的軌道上。
後來我才知道他只是個工程師而已。「原來做工程師也可以這麼賺錢!」
我又把故事寫跑了,我其實是想接A的那句話說,「你就是我的鄉愁。」很顯然,雖然A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他也意識到了不管高級還是低級,小說還是電影劇本,你最好有一個常數,一個穩定因素,一個容易讓人識別出你自己或是他們自己的東西。最好是他們自己。A把這種連接作品和觀眾之間的東西叫做鄉愁,A不知道自己就是這樣一個連接點。
這事兒只能懇求W。
我們習慣以他家作為起點,然後繞過一個並不複雜的路口,便能抵達河邊。沿著河邊走下去似乎是我們這片街區遠離汽車尾氣、嘈雜聲和強盜唯一可行的方案。這邊高檔住宅區和老房交錯穿插,我至少聽過不下兩個發生過的治安事件。當事人全都間接認識。
「我沒有學你呀!」
「在哪兒?」
我沒這麼做。
他噗嗤一聲笑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啥不管你寫的小說放在哪兒,我都可以看到?」
「什麼?」
我提議去溜冰——健康的那種,但剛提出就被W否決了。因為他無法忍受別人穿過的冰鞋。
「為什麼?」
實際上我說的並不精確,他的原話是,「你知道你的劇本最大的問題在哪兒嗎?」
除非W攻入我的電腦。
過了差不多二十天之後,他又組織了第二次遊戲比賽。在第二次對局的間隙,我問他,「住在這麼大的房子里,你不孤獨嗎?」
「因為我很想見識一下,一塊一億的沉香!」
「什麼?」
我想了半天沒想出怎麼接這話。
但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勁。我的確沒有把任何一個人寫成壞人,添油加醋,春秋筆法,欲蓋彌彰,都沒有,但被當事人這麼時時刻刻審視著,你總有種——至少是尷尬的感覺。
「不,不止。」
「哦?原來你看到啦。」
這個對話就結束了。我自然也沒問他看到了什麼,好像問了就落了下乘。我也沒有解釋為什麼要以真實素材為內容,在外人看來恐怕所有小說家都是這麼乾的。
我還是繼續在那個Blog上貼一些小說,只是內容有意地經過了篩選,我開始繞開我和W,寫我們這個世界里的其他常量了,我試圖讓虛構中的當事人自然地離開他的視線。
聽上去瘋了。我能確認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當一個作品真的一點也不快樂。我很難感受到情緒了,喜悅、悲傷、絕望,永遠只有一種東西在驅逐你,焦慮。而且你得佯裝自己其實還挺輕鬆愉快的,因為「你在做你自己喜歡的事呀」。我也很難真的在意什麼事或什麼人了。而當我發現其實我應該在意的時候,那就是它們或者他們其實已經不需要我在意了。那時我就會覺得沮喪、失落。好吧,應該還有一點難過。這麼說來其實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緒是,難過。除此之外就是長達幾個月的不應期。而且我的難過通常來得後知後覺。或者是先知先覺。總之都不是恰逢其時。「你為什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呃。應該有什麼反應?」

6

在小說里,我試圖讓男女主人公以萬智牌為聯結他們情感和理智層面的一個橋樑,沖淡故事的世俗感。而這套牌現在會出現在這裏……
他非常平靜地看著我。
我忽然明白過來了,不相信似的說,「你是說——,這整個大樓,就是那塊沉香?」
「結構感。」
而存在於我腦海里的那個有關愛情的故事,還一直在繼續,並且絲毫未見有停下來的意思。我驚恐地發現,當你把生活杜撰進小說中去時,你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在哪裡停下來——它會隨著你的真實生活發展而不斷生長下去,然後成為你生活的一個倒影。
我想過!我當然想過。因為他是個程序員,早些年還是個黑客,想要入侵我的電腦自然易如反掌。
不管情況是怎樣,這不是我要關心的。我只需要之後小心一些就好了。
可他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也實在沒什麼好觀賞的。
「噢,其實我不懂,完全是滿足我爸的喜好。」
為了讓故事朝著大部分普通讀者愛看的方向發展,我不得不試著讓我和W之間的關係,我們約會的內容,日常的對話,看起來更加符合經典愛情電影橋段。
我有時的確能從W這裏學到新詞。比如我們頭次見面時,他說郵票的感覺讓他不好受,「它的金屬感太強。」
不是常見的那種設立在大學里的,通常由某位當代著名作家領銜的,畢業了還會給你發一個MFA文憑的作家班。作家班,這名字聽起來多好笑。好像作家工廠或者之類的什麼玩意兒,任何一個人從黑匣子的一端走進去,再走出來的時候就能變成一個作家。這東西讓我想起798原先是伊比利亞藝術中心現在被改建成了的一個廁所,長長的金屬管道,遠遠看去好像一節大腸。
但首先,我得說說我是怎麼想到要重新開始生活,而不是沉溺在虛構里,把自己活成一件作品的。
我忘了說,我還有個副業,是寫劇本。這才是我去上寫作訓練班的真正目的,我和寫《改編劇本》的查理·考夫曼面臨一樣的問題,我們都需要學會主流語境和通俗敘事。他借用尼古拉斯·凱奇的軀體在電影里上羅伯特·麥基的編劇培訓班,我借用我自己。
你看,我非常喜歡往小說里添加某種看上去神秘的、地下的、不為人知的組織這種元素,如果你看過我以前寫的小說,你會發現我已經寫過了《搏擊俱樂部》,寫過了《自殺俱樂部》,現在,我正在朝著寫《改編劇本》的方向努力。
「對。」
「我其實一直都很納悶你和其他人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會喜歡我。我覺得自己壓根就是個男人。」這麼說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W躺在我旁邊。他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知道嗎,其實男人除了啪啪啪的時候,還是更喜歡和男人待在一塊兒。」我們先是嘻嘻哈哈抱在一起大笑了一陣,然後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也許是對的。
「比紐西蘭好多了。紐西蘭很無聊。」
我是不是應該放棄寫小說這個想法,轉而以這些材料去寫一部情景喜劇?美國左派風格。《飛出個未來》,《南方公園》,《辛普森一家》。除了政治,他們什麼都沒有。除了政治,我們什麼都可以談。
「在確保你坐上牌桌前,你不能動不動就掀桌。」
我們像之前那次一樣,沿著小徑上去,穿過庭院,一路往上,然後到達了山丘頂端。
當時我們在一家餐廳吃飯,還有一些別的朋友。W突然暴露了他對飲用水的看法,他逐一點評了市面上各種礦泉水的口感,正當我對此表現出一種嘲諷的態度時,W突然說,「我還能告訴你一個更高級的詞。」
Z是我們都認識的一個人,具體是誰不重要,他代表了那一類用電影、文學和藝術填充自己的生活,並不從事任何一項(因為從事它們都是艱難的),在面對真正的困境時和一般人沒什麼區別,卻因為有這些趣味而認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人。
我懷疑自己去上這個訓練班的目的是什麼,最大的可能是體驗人生。
「我試過很多次了,問題是我的老闆認為不錯的東西,根本就是垃圾。」我說的是我上一部戲的製片人。
要想創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讓自己成為一件好的作品。要麼,你就得讓自己的朋友成為一件好的作品。
W。
「你說,他們不就是一群Z嗎?」
大概是從這時候起我才對W真正感興趣起來。
在我說得這麼誠懇了以後,他終於同意了。
不過我決心聽從他的建議。寫愛情故事沒什麼不好。但是首先我得……
「你說得對。」
除非我從假裝自己是個男性的想法中跳出來。
繼而我發現,它或許更適合一個把認識一個人和任何事一樣當做某種經驗獲取並試圖轉嫁為小說材料的我。
「就是今天。」
我在讓自己成為一件作品。而不是活著。
再也沒有人老老實實寫一個平地起高樓的故事了。也沒有人老老實實寫一個不諷刺筆下人物、不讓筆下人物自嘲的純情浪漫洶湧的愛情故事。
除非——
「整個小區?」
「有一陣我很喜歡蹦極。你知道嗎,澳門的蹦極運動是全世界最好的。」
我們又笑了起來。笑聲很容易解決問題。
這麼說起來,他和那些心理醫生沒什麼區別,他們永遠不會真的幫助你,只會「助人自助」。
「誰說的!」
「你覺得寫得怎麼樣?」
哦對我還忘了說,A的職業人設是一個導演。
「在哪兒?」
我沒有試著去掐一掐自己,或是蹦起來看看腳下的土壤是否還像我以為的那樣堅固。我知道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會儘可能地讓他筆下的那個世界真實。這一切不會煙消雲散,腳下的土壤是真的,北京的霧霾是真的,北京和中國也是真的,那些我和W一起散步消磨過的夜晚是真的,我們之間所產生的宿命般的愛情也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
「我懂。」
「讓你的標準和你老闆的一樣。」
「也就是說你的標準和你老闆的不一樣?」
我們再也沒有打過萬智牌——讀者對這種複雜遊戲以及有關它的冗餘說明文字不會有一毛錢興趣。
說到這我由衷地覺得所有的創作者的身邊人,都應該有自覺避開創作者作品的意識,這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避免受傷的辦法。他們應當默認自己既然成為了作者的身邊人,就總有一天具有他筆下對象的覺悟。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客氣,可有些事就是沒法更客氣了。
我們沒有再在夜裡像以前那樣散步聊天至天亮——我們聊天的內容太容易讓人睡著,讀者期待的永遠是床戲。
我收到這條簡訊后沒有再說話。
這不可能。我打開電腦上的文件,就在前一晚,我剛剛對情侶之間不自覺的模仿在小說里進行了一番指認、嘲諷和評點。
「兩個過於相像的人應該避免認識太深。」我不想把話說得那麼明白。
一旦一個人獃著的時候。我就像重新回到了一個密封的蠟罐里。不會有任何事情影響到我,也不會打動我。這挺好的。我常常欺騙自己這挺好的。那讓你可以像個機器人一般完成上帝布置給你的作業。你要記住除此之外你的人生不會有任何可能,讓你通向神聖的地方。讓你,偉大。我說得太可憐了。我說的好像我自己並不樂意干這件事似的。沒有。我挺樂意的,我甚至感到愉悅。說起來這可能是目前為止世界上所剩不多的讓我感到愉悅的事。此外就真的沒有。也許認識特別的人、冒險、嗑藥也可以算上。但它們實際上是同一件事,指向性明確:要想創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讓自己成為一件好的作品。
二是,我突然注意到他的桌面上,出現了一套新的萬智牌卡片。我沒記錯的話,我在貼在那個隱秘Blog的某一篇小說里——或者說長篇小說連載的某一部分里,寫到了這套牌。這套牌很普通,沒什麼收藏價值。正因為如此,W的牌庫里本沒有這套牌。
我把詩貼在了一個論壇上。知道那個地方的人不多,泡在那裡的都是七八年以上的老ID,他們要麼寫作,要麼是愛好者,我們的相同點是都沒有成功,自認只是個練習者,也只有和他們,我會好意思貼一些詩或者小說。
「我剛腦子裡飄過一個畫面。」
「那是什麼?」
我們也沒有再去景山——沒有再去北京的任何一個景點——沒有去過北京的讀者不會對這些地標有聯想,我需要引發全國讀者的共鳴。
「是嗎。」
「比紐西蘭還好?」
「什麼?」
「不,還不止。」
無論如何,我需要一個結局。
W還在抽那根煙,它快燃到盡頭了。等它到了盡頭,我們就會從這個山丘下走下去,回到那棟樓上,或是一起去看部電影什麼的。
我是說,我也看過不少心理醫生,後來我和他們都成了還不錯的朋友,但是他們也沒誰治好了我的問題。可是我有說出來嗎?更何況是對一個以為你是個萬智牌玩家、只是上門來對局的、僅僅是第二次見面的人?
幾日之後,我發現W的桌上果然又多了一個魔方。
「那我得先經歷一個愛情故事吧。」我習慣性自嘲道。
「不,是看了你小說的緣故。」
但在中國,北京,你會發現所有人都在寫小鎮鄉村敘事,敏感自憐的男青年孕育著一顆荷爾蒙,追求殘破不堪的夢想,無一例外貧窮。或者是過於智慧的女青年,走南闖北談天說地,最後淪陷於愛情。而且是用方言。
而那段時間恰巧是我閱讀文字強迫症發作的時候。又因為我對看任何一本書厭煩透了,於是我打開了這本小冊子。
「不要把你的人生變成虛構的一部分。」
我看著他,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意思。我好像可以理解,又無法理解。
他笑得十分堅決,「不。我不投資第三產業。」
「如果你寫得不夠好,那一定是因為你離生活還不夠近。」
我還蠻禮貌的。
「是啊。」
「我這輩子買過最貴的東西,是一塊將近一億元的沉香木。送給我父親的。」
饒了我吧。
九九藏書W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
A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創造出來的。我們實際上並不在一個維度里對話。
「伍迪·艾倫不是說了嗎,『人們對我有兩個誤解,一是他們看我戴眼鏡,以為我是知識分子;二是他們看我的電影不賣座,以為我是藝術家。』」
我們都沉默了。《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也沒說當你和一個瘋子墜入愛河應該怎麼辦。
電影演到了那個美國小夥子頭一次和法國兄妹倆以及他們的父母一起吃飯的情節,當他開始擺弄那枚打火機,並指出它和生活中如此多線條的吻合是多麼驚人時,我突然意識到了兩個問題。
「你家?」
「跟我來。」
我突然恐懼起來,我凝視著W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見了……

2

而眼前的這個W呢?他有可能像他聲稱的那樣,是這個小說的元敘事者,統領一切的作者的化身,也有可能他也只是一個人物,作用是提點我這個作者安排的最終的包袱。如果你願意將這視為一個包袱的話。
現在,我在等W把煙抽完,然後告訴他,我愛他。
一塊麗茲飯店那麼大的沉香
「我突然發現,這些色塊的顏色不一樣哎?!」
我當然沒問他是怎麼知道那個論壇,又是怎麼知道我在那裡發帖的。不過好在這兩首詩並不表示什麼,詩歌寄情,描寫現實本就平常,而且除了我和他,誰也看不出來那些線索究竟指向什麼。
我們在大馬路上狂笑起來。
說到這兒你應該看出來了。我是個寫故事的。有時候我避免說自己是個寫故事的,那看上去好像是寫那類受人歡迎的恐怖故事或是懸疑小說,或者哪怕就是愛情故事的傢伙。所以有時候我說我是寫小說的。但你一旦這麼說出來,對方打量你的眼神總會有些不對,我直接點說吧,如果此刻是飯館的老闆跟你閑聊,他下一秒准擔心你沒錢付賬。而據我觀察,做我們這一行(如果這也算一份行當的話),沒人會說,我是一個作家。如果誰這麼說,你得小心了,他肯定是個騙子。
除非我整個人都是被創造出來的,A、W和Z,所有出現過的人物,文學訓練營,《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以及這整個世界,不是被我虛構出來的小說,我才是那個被虛構出來的人物。一件,作品。
「不,他們是一樣的,只是明暗陰影不同,讓它們看起來不一樣。」
總之,我發現海明威和我是一類人。當然我沒有拿自己和他比肩的意思,只是你在焦頭爛額懷疑世界的時候,突然發現原來有這麼一位前輩也在拿自己的真實生活做小說素材,總是能為自己的無能稍感寬宥。我覺得自己的確是挺無能的,並且我曾經無比痛恨那類從自身經驗出發的小說家,「這不職業。」我會用自己從編劇行業習得的那套所謂的職業規範,去批判無能的、孱弱的、可憐的小說家。然後我變成了我痛恨的那類人。
這說明,W看過我寫的那些以他、我、我們共同存在的這個世界為藍本的小說。
我們突然就沉默了。我意識到我說了一句挺讓局面尷尬的話。「所以我們之間不是嗎?」誰也沒問出這句話。但這句話就像一個沉默的螺旋積攢在房間上方,不斷下降。
我沒想到他如此自然地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內心震動,但沒有表現出來,我盡量像他那樣平靜,讓這件事看起來好像再自然不過。
我沒太在意這件事,過了幾天,我又貼了另一首詩。這一次,留言的更少,而那個陌生ID又出現了,照例是一顆寶石。
「……我倒是有個很好的借口,高級寫作課(24A)上收了三十八份短篇小說作業,我幾乎是淚眼婆娑地把它們拖回家的,這個周末全要批改出來。其中三十七份肯定都是講一個害羞的荷蘭女同性戀,獨自隱居在賓夕法尼亞州,她想寫作。整個故事由一個受雇的色情作家用第一人稱來寫。而且是用方言。」
一種強迫症。
現在我讓這個故事看起來像是伍迪·艾倫會拍的那種故事了。一個知識分子式的愛情故事,階級差異所引發的微妙譏諷感填滿了每一個正反打的鏡頭特寫表情,一位總是在給貧窮藝術家女朋友實用主義建議的投資人——對,不是譏諷投資人,而是在譏諷藝術家。
我有種預感,這個故事很快就要結束了。不不不,不僅是我說的正在寫的那個以我和W的生活為藍本的在我腦海里構建的故事。還有現在這個,你們正在看的這個故事。也許你會覺得這兩者沒什麼區別。它們看上去的確很像。非常像。幾乎就是一個故事。只是在你們所看見的這個故事里,嵌套了更多的敘事者。如果你不明白,那麼我建議你去讀一讀略薩寫的《中國套盒》,或是艾科寫的《悠遊小說林》。如果你是文學系的學生,那就最好不過了,但凡上過文學理論的課,應該都能明白這個小把戲是什麼。
我只是在為自己找借口,畢竟出賣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自己的戀人實在是太不道德了。我在心裏說服自己之後,剩下的問題就是絕對不能讓W知道我把他寫進了小說。
「什麼?」
「你應該讓自己離真實遠一點,你不能把生活里發生的事情就這麼搬到小說里。」
我懷疑只有我一個人把這手冊帶回了家。
我開始寫一些幾千字的短篇,並換了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發布它們。我不僅僅引入A一個常數,我引入了所有的常數,我讓這個世界完全就是統一完整的,你可以把這些短篇視為一個長篇的若干碎片,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世界。這種寫法很常見,尤其在很多知名作家的第一個長篇里,庫切的《米格爾大街》,哈金的《小鎮奇人異事》,還有爛俗的《芒果街上的小屋》。當一個年輕的新手面臨他的第一個長篇時,這種本質上仍為短篇的寫法可以讓他渡過這個兇險的難關。
二是——
說這話時我們正貼了郵票一起坐在電腦前看蒙德里安的代表作,我佯裝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來有意引導這番對話產生。因為我需要這個情節出現在小說里,並且我需要它原原本本就是這麼發生的,所以我必須在生活中真實地創造這個對話。這個情節出現的意義是,它表示我們的男女主人公是有一定品味的,他們的生活不是無聊庸俗的,而且他們會相互學習。仍然無法避免的是一個伍迪·艾倫的故事。
「還好。」
這一周我們幾乎沒怎麼聯繫。這一周,北京的氣溫下降得非常快,我又開始每天希望過一種嚴謹的生活。一周后,W回到北京。我們好像重新變回了還在散步時的朋友狀態,拘謹,客氣,親密的話透著表演。
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又感到輕鬆了一些,他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逗我玩兒呢。他不會是想讓我相信這整個地球都是那塊沉香吧!那一億也太便宜了。
也許我是在和自己較勁。
就像現在這樣。你看,一開始我只是打算寫一個幾千字的短篇愛情通俗小說,現在卻變成了混雜著各種複雜命題的自言自語。
我突然想起了菲茨傑拉德的小說,「你該不會想說,這座山就是那塊沉香吧。」
事後他解釋那兩個警察不一定是跟著他的,只是他在這方面總是有些敏感。你瞧,如果我按照這個路子繼續往下寫,這個愛情故事很快就會跑了調read.99csw.com,變成了一個穿插著懸念、不確定、動亂因素的故事。如果它既荒誕又通俗易懂,就會變成保羅·奧斯特;如果它少些文學性,多些休止符,就會變成雷蒙德·錢德勒;如果它充滿了粗野的慾望和下流的髒話,而且夠帶勁,就變成了威廉·巴勒斯。
也可能是在我們之前的交談里,我無意中提到過這個論壇(這是很有可能的),他出於好奇也去註冊了。
「噢,那這麼說起來,蒙德里安還是挺牛逼的。」
他站在那裡,掏煙出來抽。

5

這之後每次見到W我總覺得他憋著這句話。他當然沒有問。可我隱隱覺得——我應該早就覺察到了,我們之間暗暗形成了某種張力。我們在和對方較勁。
「所以,它在哪兒?」
直到不久前我和幾個寫作的朋友一起吃了頓飯,席間一位學習哲學的小說家朋友談到海明威的小說大體分為兩類,第一是海明威在世界各地旅行時,以虛構的筆法將這些異國見聞記錄下來的小說。第二類是他以一位小男孩為主體所寫的一系列有關這名男孩的生活的小說(也可以說是他自己的成長經歷的投影)。
一個不算太壞的隱喻。
除了我在一板一眼地按照《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的法子行事。只有我在這麼做。第一頓飯,第二頓飯,第三頓飯,夜晚的散步,一場騙局,一個秘密,一場自我的顯影……
他看著那整個大樓,「你剛才差不多猜對了。」
在寫作——無論小說還是劇本——這件事上,W給了我一個和A角度完全不同的解答。他們的解答都是實用性的,從某種角度來說,W更有高度,也更血腥,符合他一個資本家的身份。
「嘿,你知道嗎?」
記著你必須大獲成功。
「我這輩子買過最貴的東西,是一塊將近一億元的沉香木。送給我父親的。」
這時再看,我卻突然發現這電影遠遠沒有我以為的那麼迷人了。準確地說,是我已經經歷過了電影里的那種生活(也可能是正在經歷),我發現生活中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可愛。這種生活,也沒什麼可驕傲的。
這之後的一切只好順理成章。我們當然沒有不再見面,反倒見得越來越頻繁。不僅在夜晚,還蔓延至白天。儘管白天的北京看起來是那麼的醜陋。
你看,到這裏,我已經又讓故事朝著那種讀者所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了,你看出來了,男主人公是個有錢人,苛刻、頑固、老派、有原則、有堅守的有錢人。他堅持不為改善女主人公的職業發展做任何貢獻,「你必須靠自己。」
「你最近沒有再寫小說了?」
我頭一次去W家的時候確實沒想到玩萬智牌會這麼賺錢,他家大得不像話。那局比賽我輸了,我抽了套曲線極其平滑的套牌,結果他三盤重調了五次還是贏了我。如果非要找借口,因為沒時間大量練習,而且喜歡變化多,所以很長時間我大多打限制賽,構築賽打得少。
這一部分已經出現了太多的「我」,我必須暫停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也成為了寫作訓練班裡的一位老師,我會告訴他們,「要想創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讓自己成為一件好的作品。」
我沒換鞋,因為W穿上鞋子,帶我出了門。我們下樓,繞過大樓,向後山走去。
我以為我們這輩子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整個世界。
要想進入到一種《麥田捕手》的敘事風格中去,只需要把主人公的名字用字母替代,然後用一種乖張的語氣開始自嘲就好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隨時可以進入到這種怪腔怪調裡頭去,不論假裝自己是年輕男孩還是中年男人,只要我在心底認定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就能用那種自我感動的方式尋找光明,來構建一種可怕壞了的《麥田捕手》文風。比如現在。當我開始思索如何度過又一個北京行將就木的冬天,我很快就能讓自己不高興起來。我總有辦法讓自己不高興。
我是不是還沒有描述過W住的地方是什麼樣的?W住的地方後頭是一塊山丘,有一晚——當時我們還是朋友,我們散步回來時,他提出要帶我去後山看一看,我們沿著小徑一路上了山,那後面被處理成了一個枯山水似的庭院,穿過庭院,可以一路往上到達山丘的頂端,那裡有一圈木製的小徑,沿邊可以坐下。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根煙,W說有時候他會來那裡冥想,度過整個夜晚。當時我想,這傢伙可真夠古怪的。這裏的蚊子那麼多。
如果寫在硬碟里也能夠被看見的話,我只有一個辦法了。我開始在大腦里繼續虛構這個故事,只在大腦里。
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在寫一個小說,裡頭提到了,我想了解一些這方面的資料。」
很好,非常適合需要閱讀文字但又不需要風格化太強烈的我。
如此說來,我還應該加入一個人物,A。如果你真的看過我之前的小說,你會發現有些人物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的故事里。比如A。
「你說得對。」
「你為啥要學我說話?」
事情的轉折是我參加的那個寫作訓練班給學員們發了一本冊子,《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上那門非虛構寫作課的老師沒仔細說這手冊是用來幹嗎的。看他語焉不詳的樣子,很像是那種被迫傳達的機構和企業聯手做的營銷廣告。一個打著米其林幌子的,企業註冊名可能是叫米麒麟的皮包公司。多數人就是隨手往包里一塞,我走出大廈的時候,一樓的垃圾桶被這個淡黃色的手冊填滿了——大多數人還是很講禮貌的,他們沒有直接扔在教室的垃圾桶,或是我們那層樓的垃圾桶里。
「你是一個沒有鄉愁的人。」
我也試圖讓我們吃飯之餘做點兒別的事,但W認為對待一頓美餐最正確的方式就是吃飽了就回家躺著,仔細體悟食物在胃裡的滋味。
我直接跳過了這一步。我覺得世界上應該沒有人像我這樣認識我自己了。開玩笑,你想想,小說家。
可說呢。
我也不明白。
我又克制不住開始讓筆下的人物朝著美國現當代主流文學風格滑行了:縱觀這五十年國際小說市場,你會發現幾乎每本書都在寫八歲至八十歲的中產未遂知識分子現代文明悲劇。近到《無聲告白》《斯通納》,遠到索爾·貝婁、塞林格。不是因為這主題多值得寫,是因為寫小說的都是八歲至八十歲的中產未遂知識分子現代文明悲劇。
振聾發聵。
「你應該讓自己離真實遠一點,你不能把生活里發生的事情就這麼搬到小說里。」
「如果你寫得不夠好,那一定是因為你離生活還不夠近。」
「注意,是一種強迫症而不是強迫症人格患者。後者應該及時送醫問診。強迫症可以是方方面面,但對於那些有趣的人,你可以從中窺見某種生理或心理成長軌跡。」
好吧,我承認是有,畢竟W是有些過於特別了。他神秘,低調,溫和,謙遜。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已經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戀人,我會想辦法和他做很好的朋友,誰不喜歡和一個愛買單的人做朋友呢?
去他媽的寫作訓練班。
「對。」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從這個角度,我們能看到他家的位置。
有一次是我和A,我們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做完了按摩,由於盲人師傅和我們一樣的幽默,整個過程我們不得不忍耐住好幾次就要爆發出來的大笑,幸好旁邊還有一位某大學憤世嫉俗的老教授,有好幾次我們九*九*藏*書身體抖得不行快要滾下按摩床的時候,都是他突如其來對社會問題的發聲拯救了我們。
「不。不止。」

1

總之這句話很快就被我當做天方夜譚——就像他說的其他事一樣接受了,你也可以認為,是從腦中直接穿過去了。如果我必須應付他每一句有關自己富裕程度的信息量,相信我,我堅持不到現在就會找A一起把他謀殺了。

4

「你應該讓自己離真實遠一點,你不能把生活里發生的事情就這麼搬到小說里。」
當我們熟到可以談起我的工作問題時,我終於可以拋開那本手冊,讓我自己一個人在這條軌道上滑行一段了。
A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永遠快樂的人。實際上也許並不是,因為那些看上去永遠也不會(並且他曾自己發誓)影響到他的事情,也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快樂。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我們倆的交談中,永遠假裝它不存在。假裝我們永遠是兩枚贏家。世界上最酷的,但又常常戳穿自己,並且立刻吃了吐,自嘲有些事情說穿就回不去了的,兩枚贏家。我得克服一下自己寫長句的慾望。
「連你也是。」W說。
我還在努力。
好吧,就算是這樣,最不濟我也希望它是一個阿摩司·奧茲啊。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寫一個字。與此同時我開始讀海明威。我從來沒有看過海明威。我一直以為他是那類我摸不透脈絡的小說家,和我從來也記不住的塞林格、喬伊斯或是菲茨傑拉爾德一樣,只是他比較硬漢。
「我不認為我們倆很像。還是你認為這樣下去會fall in love?」
拉拉雜雜說到這裏,我開始覺得這個故事淪為了法國新小說或是美國後現代派,一個科塔薩爾或是卡爾維諾式的故事。
我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然後緩緩吐出一口煙,「貼了郵票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抽煙是這個感覺。」我說。
A有次說,原來你沒有真的把我當朋友。A還說過,其實我並不了解你。這大概是真正的那種說了就回不去的話。雖然我們都假裝忘了它,而成功地回返過去。至少我假裝如此。
「啊哈,你是把它埋在地下了嗎?」
如果這個寫作訓練班開在美國,那麼班上的學生大概是這樣:
如果不犬儒地說,我承認Z和一般人確實有一些不一樣。
而那些我真正想寫的,我和W這條主線的內容,我只是把它們寫了出來,就放在硬碟里,哪裡也不再發布了。這樣總不會再被看見了。
我不知道那個沉香是怎麼突然跑進我腦子裡的。
因此,當有一晚我們倆走得更遠而腳酸,不得不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蜷起腿休息的時候,我才會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附近的那輛車裡坐著的兩個警察——他們出現在那裡並不算突兀。直到W突然站起身,「我們得走了。」「怎麼了?」「沒什麼,我們就是得走了。」
他看著我,「你往上看。」
如此說來是我多慮了,也許不是每個人都對自己成為某個身邊人筆下的小說原型這件事感到受冒犯。也許我該試著去問問A,大方地給他看這些內容,徵求他的感想。Z就算了。
「我覺得我們應當停止見面。」回到家后我給他發了條簡訊。
他的目光從左往右,好像把這整個連體式建築所構成的小區——這個小區正以這些建築而聞名——都要看進去。
你看,從上面這段開始我試圖假裝我們的主人公是個女性了。一位年輕女孩,有一個男友,他們看起來似乎相處得還挺愉快。如果我開始寫這樣的故事,也許事情會發生好轉。讀者們會多起來,我會得到個別文學刊物的選用,然後,可以賺一點兒錢,用這些錢換一件衣服,一塊表,或升級下我的鍵盤,或者就是和幾個朋友一塊兒在一個不算太高級的餐廳里揮霍掉它們。當然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得到一點兒認可,比以往多。也許我就可以接著被出版商看中,出本書,然後是第二本,然後度過一段蕭索的沉浮期,第三本,我會大獲成功。
他說這話時一點兒沒笑。這可能是我們最久的一次沒有出現笑聲的談話。
「當時我在澳門,和我一個哥們在一起。他……簡單點說吧,也是個富二代,以及,一個極限運動愛好者。蹦一次兩千塊。那次我大概蹦了幾萬塊。他覺得我瘋了。」
「他的確是。」
最關鍵的是那種寫作訓練班需要考試,政治、英語和對作家的尊重。我上的這種只用交錢就夠了。每周兩次課,為期三個月。地點在東城區某個大廈裡頭,離我住的不算遠,老師們清一色半專業的職業網路小說作家,以及有過署名作品的電視劇編劇,看起來倒是很像那種組織點業內半專業人士在外頭開班賺點外快的培訓機構乾的事。特色是……毫無特色。
「那只有一個辦法。」
我知道他不是,於是我們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陣。這時候我已經更了解他一些,知道他除了是個工程師之外,還是個資本家。當搞清楚這一點后,我第一反應就是嚷嚷讓他投資我,「資助一個貧窮的小說家是資本家應盡的義務。」
我們沒再談起那塊沉香,但我有一種直覺,這個故事的結局和那塊沉香有莫大的關係。
簡單來說,我如果想變得快樂一點,就得從學習如何交一個朋友開始入手生活。我雖然也有那麼幾個朋友,但我的朋友好像都是打娘胎里都帶著的,好像你一出生上帝就給你安排的基礎配置。我確實得學習重新認識一個朋友了。而且不以把他寫進小說為目的。
他說完,照例是笑著看了我一眼。這回我沒笑出來,我想笑,可著實沒感到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簡直白活了。」他說。
「你能不能再跟我說說那塊沉香?」
當我猛烈抨擊了一圈中國獨立藝術電影之後,W附和我道。我們又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他突然提議道,「你為什麼不試著寫一個愛情故事?通俗的那種。」
我在腦海中為這整個故事寫下句號,然後填上標題:
要想創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讓自己成為一件好的作品。
「你怎麼突然對這個有興趣了?」
我們都記著這件事。我懷揣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心情來到他家,他沒什麼變化,鬍子長得驚人的快,眼睛奇大,笑起來的時候像周星馳,但更多的時候像馮德倫——一位我從來也沒記住過長相的男演員。
「什麼?」
「不,當然不是。如果是的話,這裏就不會有那麼多蚊子了。」
我想也是。我在想什麼呢。
我開始把經歷的事情以虛構的方式寫出來。我是說,既然虛構只是一種處理材料的手法,寫小說歸根結底只是一門技術,那這些材料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區別呢?我把故事的女主人公換成男主人公,再把W換成Y,一位在化妝櫃檯做BA的姑娘,而敘述主體男主人公是一位攝影師(同樣的窮困潦倒),他們在電影節期間因為交換一張電影票結識。和現在的這個故事又有什麼區別呢?
「你知道你的小說最大的問題在哪兒嗎?」
如果我還想讓這個故事成功,就得重新聚焦在男女主人公的互動敘事上——
就是在這時,W頭一次提到了那塊沉香。我還沉浸在對Z的批判中,W盯著桌上點燃的線香,觀察著煙的形狀。有很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各自發獃。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