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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幻肢廠

大馬士革幻肢廠

作者:杜梨
「我又不是猴兒,這電子煙沒事兒。」
「托你的福,前天薛川把它們都賣了。」她盯著他那張憔悴的臉,裝作毫不在意。
「可是說呢,丫不僅干擾實驗結果,還白燒我那麼多經費,他是想存心搞垮我。前天局裡來信兒,說有人告我虐待動物,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子搜集證據弄的。時間又緊,我沒法兒再去抓一批新猴兒了,只能用仿生兔子了。」薛川倚在沙發上,把糖往茶几上一甩。
第二天見面更冷,她穿了防風羽絨服和一雙登山鞋,圍了一條結實的羊毛圍巾,車裡的暖風開到25度,按照塗悲歐發的位置導航到了西山附近的大馬士革動物實驗場。試驗場東面是一個驢肉館子,那裡不時地傳來高亢的殺驢叫,猴子們起初被嚇得縮成一堆兒,後來都麻木了。驢肉館子的南面是一片沉默蕭索的白樺林,白樺林的東邊是一所私立中學,裏面的學生聽到驢臨死前的慘叫會笑。
大家都笑,何榛也陪著笑,薛川趁機說,「回頭你帶何老師去猴場看看,正好也互相熟悉熟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次多虧了我的妹妹,不然我也抓不住這孫子。」
「那你還下得去手?」
她打開柜子,發現裏面有一袋混裝的水果糖、奶糖和話梅糖,「這就是你制服猴群的秘密武器嗎?」
「其實我因為這仿生手的緣故一直找不到工作,哪怕我解釋過這手不影響實驗工作,還是沒有公司願意相信我。直到遇到大馬士革幻肢廠,薛總一看到我的情況立刻就錄用我了,我想他也是為了日後好找志願者吧呵呵……」
「怎麼了?要介紹給我?」
實驗儀器一響,猴群又開始躁動不安了,戴著口罩的塗悲歐回過頭來對何榛笑了笑,「我給你鑰匙,麻煩從你身後我的柜子里拿一袋糖出來。」
何榛對此提出了疑問,塗悲歐告訴她如果反覆刺|激截肢部位,那麼大腦就會分泌大量的內啡肽來麻痹神經,肌體對於疼痛的耐受度會增高,這叫以毒攻毒。比如說他最初裝上奧比克仿生手的時候,細微的電波刺|激著他的殘腕,那感覺真是萬箭穿心,因為它是實質的、不能擺脫的疼痛,比幻肢所帶來的疼痛更甚,但是逐漸的,他就適應了這種疼痛,甚至產生了一種病態的依戀,似乎沒有這種疼痛就感受不到自己的仿生手一樣。
每當她想他的時候,就吃一塊大白兔,聽聽民樂,隨便喝點什麼酒然後蒙頭睡去。
「我改良了奧比克家的肌肉感測儀器,這樣我胳膊只要發出移動信號,它就能指揮我的仿生手進行各種動作,這數字是它的運動參數。」
猴子的痛點實驗分為,O度,Ⅰ度,II度,III度,Ⅳ度幾個等級。II度的燈亮起,六一的臉開始扭曲變形,像極了蒙克的吶喊,高亢的尖叫讓她不由得背過身去,緊緊捂住耳罩,心臟狂跳,鼻子被激得有點酸。片刻,她微微回過身,看見塗悲歐十分平靜,他一邊記錄著液晶板上的數據,一邊變換著模擬神經刺|激模塊。
塗悲歐站在不遠處的實驗台上開始消毒,一邊調試痛點實驗儀器,一邊給她介紹,他需要反覆地對它們的缺失部位進行刺|激,觀察疼痛信號的神經傳輸過程,並記錄下來它們的疼痛參數進行分析。治療幻痛的產品生產出來以後,還要再進行多次臨床試驗,最後才能召集殘疾人志願者來進行人體測試。
看著read.99csw•com他的背影,她突然感到可笑,這些舊大陸猴看到這個高大的靈長類近親會想些什麼呢,大概在它們眼裡,戴著口罩的塗悲歐就像王爾德童話里的巨人一樣可怕。
夜從何榛的唇邊擦過,黑方很明烈,讓她想起了上個冬天在蘇格蘭高地的達爾摩酒廠那悶熱的發酵艙內,麥芽發酵出令人窒息的糜氣,金屬器皿里就好像裝滿了死去的香蕉,又烈又腥,還有撲進喉嚨的一絲甜,就如無望的愛人。一口威士忌下去,心裏很平靜,每次見塗悲歐,總如初戀。
有時候糖吃多了,困意上來,她就在辦公室的床上睡覺,醒來有時候會看見他站在門口盯著她看,就像看籠子里的猴兒。
「我媳婦兒在獸醫院當醫生,這是我給托獸醫整形師專門為六一定製的仿生假肢,你能不能偷偷把它接出來,送到獸醫院?」
「賣給我家開的奧比克義肢廠,給醫生做動物模型,我提議的。」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心率加快,感覺敏銳,「怎麼樣?立春來我這兒上班吧?」
那天薛川讓何榛去廠子里拿一盒陳年普洱,她開車從五環一路北上,到黑山扈的大馬士革幻肢廠時已是黃昏。天特冷,一下車人就僵了,何榛弓著身子咔嚓咔嚓地往廠里挪,到門口的時候,正巧碰上塗悲歐從樓梯上下來,個子很高,壓著一頂漁夫帽,隻身穿三角帆襯衫和破洞牛仔褲,看見她就眯起了眼睛。她到樓梯轉彎處,掠見他在樓下風口發獃,背影薄如楓葉,只這一眼,似利刃入懷。
「其實可以用其他動物的……」塗悲歐欲言又止。
「這麼折騰它們比殺了它們還要命,你這樣和大馬士革那幫暴徒有區別嗎?」
「要不你也試試?」塗悲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何榛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想把手抽走,可他攥得很緊,手掌冰涼,毫無生機。
「經過化驗,這糖果然有問題。那小子他媽往糖里擱抗驚厥的葯了,那幫猴兒老吃糖導致感覺都不靈敏了,我說怎麼他測出來的數據總和別人不一樣呢。」
「哦……」何榛有些尷尬。
「這猴怎麼好多都是殘疾的?」她嗡嗡地問。
「你放開我,我不想試!」何榛有些急了。
塗悲歐帶著何榛走進第一間猴子宿舍。猴子們都住在電子鎖的不鏽鋼籠子里,大多都缺胳膊少腿,看見進來了一個陌生人,它們一下子都警惕起來,在籠子里上躥下跳,細微的灰塵和金色的毛兒從籠的縫隙里撲出來,一股濃烈的腥臊味兒傳來,隔著護具,她還是被熏得有些喘不過氣。
「賣哪兒了?」他始料不及,眼神黯下來。
隨著實驗的深入,猴子的狀態越來越不好,它們對於痛感的反應不再那麼敏銳,有些猴子即使調到Ⅳ度,反應也很麻木,腦電波記錄的數值顯示它們的疼痛閾值正在上升,這意味著它們對疼痛的耐受度正在增強。
塗悲歐往它嘴裏塞了一顆草莓糖,輕輕地把它緊貼著臀部的尾巴固定住,隨即給它用一旁的衛生濕巾擦了擦屁股,六一嘗到了甜味兒,安靜了些許。
「這些猴子路子野,河南捕猴的好多都是拿鐵夾子給夾的,還有裝麻袋裡給打斷的,你也知道,做幻肢實驗,不能有完整的。」
她知道問題在哪兒了。
殘留在舌根的威士忌讓她頭腦發漲,「那幫猴兒怎麼辦呢?」
「沒問題,正九*九*藏*書好我們馬上開始新一輪的動物痛點測試,明天我就帶何老師去猴場探風。」
何榛睜大了眯成縫兒的眼睛,看著薛川掏出一個小塑料紙袋,裏面是一塊水果糖。
薛川去敘利亞的時候,大馬士革尚未支離破碎,老城裡隨處可見水果和甜品攤,街上背著銀壺賣傳統飲料的大爺,路邊站著抽水煙的阿拉伯人,他遇到的每個人都是那麼熱情漂亮。天氣炎熱,走渴了就來一杯鮮榨果汁或紅茶,餓了就吃一塊火山蛋糕或小香腸,這些都讓他對大馬士革的回憶充滿了質樸的甜蜜。
「你還給實驗對象起名字了?」
說時遲,那時快,他迅速地用手環在籠鎖處掃了一下,門一開,抓著那隻臉最紅的猴子后脖頸就把它拎了出來,猴子一出來就沖他呲牙。他鎖上門,走到實驗台前把猴子大力摁在實驗小床上,何榛跟著他走到他身邊,看著他麻利地固定住猴子的頭部、雙腳、右手和左殘臂,它的脖子上套著一個編號為DAM14的金屬吊牌。六一被固定在案板上,全身都在抖,眉頭緊擰著,眼睛因為憤怒不停地轉,兩隻耳朵因為害怕向後貼,一與何榛對視它就呲牙,何榛被它嚇得後退了兩步。
「除了藥理作用帶來的痛覺減弱,他還深諳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猴子們知道只要一上台就有好吃的,便會立刻會減少恐懼,在日復一日的疼痛中變得麻木。這種疼痛所帶來的甜蜜,想想還真是有些微妙。」同為靈長類動物,我也沒能逃過。何榛把這句話咽進了肚子。
何榛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他俯下身來,捧住她的臉,把草莓糖送進了她的口中,他的嘴唇柔軟,舌尖溫熱,兩顆糖在跳舞,唇齒共鳴。
過了幾天,她突然接到了塗悲歐的簡訊,他約她去咖啡廳聊天。她猶疑了一會兒,答應了。她做了面膜,仔細化了妝,塗了絳粉的口紅,帶著一個小包就出門了。
她正欲呼喊之際,他突然鬆開手,從兜里掏出兩塊水果糖,一塊蘋果味兒的,一塊草莓味兒的。他把綠色的蘋果糖往自己嘴裏一塞,有的猴子聽到塑料紙的聲音,開始鬧,他也不搭理,把另一個糖紙也剝了,也放進嘴裏,含糊地叫,「小榛!」
「真像只小白兔兒。」他再次去抓她的手,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他突然攬住她的腰,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用左手輕輕地捏住她的下巴,並撫摸她的臉頰,一股詭異的機械感侵入她的面部肌肉和骨骼,在猴子們的騷動聲中,她還是聽見了細密的電流聲,頭皮微微發麻。他逐漸地開始用力,她動彈不得,只感覺他的手浸沒了自己的臉,揉著她的顴骨和顳骨。
薛川白她一眼,走到西面的長牆處,牆上嵌著一整幅《明憲宗元宵行樂圖》的立體紙雕,同實畫尺寸等同,金箔卷底,紅牆黃瓦,紛繁人物,各色雜耍,非常可愛。薛川把紙雕在中部的城門處分開,專門訂了AR軟絲玻璃把紙雕精心地罩起來,外釘兩個水晶門扣,鑲在牆裡做一個機關櫃門。他拉開門,從裏面取出一個木盒子,放在她面前的茶案旁,「蛋捲兒,拿回去給姑父,一朋友送的,我給他留了一個。」
她剝開一塊糖,塞進嘴裏,「都得有第一次嘛,你做實驗的時候不害怕嗎?」
他依舊笑笑,搖了搖頭,把一個塑料盒子推到她面前,她打開以後發現裏面是一隻仿生猴爪。
惟有塗read.99csw.com悲歐對她微笑致意,「日後還請您多關照。」隨即他往鍋里下蝦滑,這時候何榛才發現他的左手不僅沒有毛孔,皮膚還散發著一種奇異平滑的粉色。
他不由分說地摁住她的手,給她的手上塗上冰涼的導電膏,夾上了夾子,何榛不由得吸了一口氣,他抬頭笑笑,「信我一次,咱們輕輕的。」隨即他打開電極,把指針調到了O度,手指末梢傳來了一陣刺痛,她不由得快速抽回了手。
她只到他的胸口處,總是不自覺地往他身上貼,他們什麼都沒說,但彼此心知肚明。在猴子們日復一日令人哀憐的尖叫聲中,他覺得她是大馬士革實驗場里最美好的東西,他是猴們的糖,而她是他的糖。
「我愛吃奶糖。」
「這麼復古的活體生物實驗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其他的還好。」
「那你拿幾顆,一會兒出去吃,這裏味兒太大了。」他用左手在一包糖里精確地抓了三顆奶糖放在她手心,然後把糖在籠前又晃又敲,猴群見到糖又發出「嗬嗬」的歡呼聲,都伸手出來抓。塗悲歐溫柔又耐心,「大家不要著急,我看看哪只小猴兒最積極!喲,六一兒最積極!走你!」
何榛裝作不經意地打量了他幾眼,可能是因為他個兒高的原因,吃飯總像小孩兒一樣蜷著,臉上有未刮凈的胡茬,一點兒都不像三十多歲,倒像是高中生。
「你和我們薛總一樣,一悶就抽煙。」他把她的煙含在嘴裏,「電子煙里也有尼古丁和亞硝胺,還是少碰為妙。」
「哥,我待不下去了,那猴子實驗嚇死我了。」
「焚琴煮鶴。」薛川嗤笑一聲,起身從抽屜里拿了一套白瓷茶具,「你剛才上來,碰見一個大高個沒有?」
塗悲歐給她找了面部護具、棉手套、白大褂和綠靴子,然後坐下來和她一起換鞋。她把鞋費勁地扯下來,印著小壽司的襪子也被帶脫,飄落在地,「哎!」話音未落,她的襪子就被他的左手拾起來了,撩起的風掠過她的腳,心裏一緊,他把襪子搭到她膝上,「你腳真小。」
那天之後何榛就接到了局裡的一個外派任務,離開了半個月。不知道為什麼從那天起她總是昏昏欲睡,渾身乏力,電子醫生也查不出來是什麼毛病。塗悲歐沒有再聯繫她,但她總會想起他,想起那個在猴騷味兒中發生的吻。
實驗場的院兒很寬敞,她從車上下來,看到了三座獨立的藍頂白牆的簡易房,那裡面一共有八個猴舍和一間辦公室,一個猴舍里大概20隻猴,總共有160隻。塗悲歐把她引進最右邊的一間,屋裡很暖和,地上還鋪著白瓷磚,一股尿騷味兒從裡間傳來,她聽見猴子打鬧的呼呼聲,想立刻走進屋子去一探究竟,但是又忍住了。
敘利亞戰爭結束后,有許多因為戰爭和爆炸而變成殘疾人的平民,為此,何榛家開的奧比克義肢公司半捐半賣地向中東地區出口了大量的假肢。而殘疾人的幻肢疼痛也是一個重要問題,薛川想快速製造出一種能夠治療幻肢疼痛的電子產品,與義肢一起發往中東進行捆綁銷售。於是他就開了一個叫「大馬士革」的幻肢工廠,廠標是隨手畫的一支黑玫瑰。為此他幾次回母校萊斯特大學進行醫學合作談判,很快就投入了前階段試驗。
「大哥,這麼冷的天,你叫我這麼遠跑過來恐怕不是為這個吧?」何榛癱在沙發上直瞪眼,因為天生自來捲兒,所以薛read.99csw.com川一直叫她蛋捲兒。
後來塗悲歐做實驗的時候,何榛都在辦公室獃著,或者站在院子里抽電子煙,透過簡易房的窗口看他拎著一隻又一隻的猴子來回忙碌。不知為什麼,猴子們越來越懶,總懨懨地賴在籠子里,打架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塗悲歐說是因為冬天見不到太陽,缺鈣導致的骨頭髮軟,為此他批發了墨魚骨磨成粉拌在它們的飼料里,但是因為霧霾嚴重,收效甚微。他做實驗的時候,從來不看他的實驗對象,而是緊盯屏幕,有時候也會看著她發獃。
她臉一熱,匆匆套了襪子。
「珍珠奶茶。」
路過那所紅磚白頂的學校,穿過高大安靜的白樺林,在林蔭路的盡頭右轉她看到一家「全驢宴——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突然就想到了莫言寫過一群待宰殺的年輕毛驢,面容俊俏,肌肉發達,它們整齊地排隊前行,每一隻都很害怕被擠出去。不一會兒,她就到達了實驗場,大綠鐵門上掛著白色的門牌,上有一支黑玫瑰。
「堅持堅持,沒事兒,咱們又不殺它們,你怕什麼!」她聽到薛川那邊女孩兒的笑聲。
薛川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連忙把煙掐了,迅速推開窗戶散煙,「來了?」
「我們曾經也向薛總提議過,但是他堅持要用靈長類動物進行實驗,一方面可以控製成本,一方面實驗結果也更為可靠,上市報批都會更快一些。」
何榛是在她表哥薛川開的大馬士革幻肢廠見到的他。
「你們這些小姑娘,就愛喝些個新鮮的玩意兒,以至於不知道什麼才是好茶。那人叫塗悲歐,是大馬士革的生物實驗工程師……」水開了,薛川摁了一下手腕裝置的一個按鈕,門帘處一道白門徐徐降落。他把沸水倒進茶杯里洗茶,聽見門落地,又瞥了一眼,「但是我現在懷疑他有問題。」
薛川走到她身邊坐下,摁下燒水開關,「想喝什麼茶?你晚上留下來吃飯,我這兒還真遇上事兒了。」
為什麼不進來?他指指自己的左手,說湊近她容易心跳過快,而仿生手上有感測器,他的竇性心律會實時傳送到他媳婦兒那兒,晚上回家不好交代。
「沒事兒,這也沒耽誤我長個兒,」他用左手拿筷子迅速給她夾了一條妖嬈的寬粉放碟子里,「您看我這手多穩,一般人夾寬粉兒得掉鍋里好幾次。而且我這手也不怕疼,他們做動物實驗的時候,怕猴兒又抓又咬,總讓我去做。」
「別鬧,那人早結婚了。」
進咖啡廳之前,她在窗外看見了他的側影,仍舊是壓著那頂漁夫帽,穿著深藍的羽絨服,沒有刮鬍子,似乎更瘦了,旁若無人地擺弄著他的左手。玻璃還映出她背後的街道,光潔如嬰。
「您不是說戒煙了嗎?這都復吸幾回了,抽一口仨細胞癌變,您又不是不知道。」
這個細眼睛的男人面色戚然,「那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你一小姑娘,怎麼想著來做監測動物實驗呢?你是第一次吧?」
何榛想起自己的表哥,那麼喜歡老物件兒,還著急對外出口,有這樣的要求也不足為奇,「那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花了一上午,終於把這一屋裡的20隻猴子折騰完了,塗悲歐給每隻猴子都發了蘋果,猴子們做完實驗都臊眉耷眼地癱在籠子里。塗悲歐收拾妥當鎖上門,開一輛黑吉普帶何榛去最近的商業區吃飯。上車以後她又聽見了對面的殺驢聲,窩在座位上嘆了一口氣。九-九-藏-書
她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
「六一兒啊?他是這籠的老大,和我一樣少了左手,我覺得投緣就瞎起的。擒猴先擒王,剩下的就都沒脾氣了。」說著,他就給六一戴上了一頂腦電波檢測小帽,在它身上塗上導電膏插上吸盤,最後又在它的四肢上夾上夾子,「小榛,你戴上隔音耳罩,咱們準備開始。」
何榛愣愣地看著薛川往燙好的杯子里放金駿眉,一時沒言語。
「我這是奧比克仿生手,小時候家裡插銷漏電,把之前那隻給弄沒了。」他見何榛盯著,便大方地舉起手來給她看,在手腕與手掌的接縫處有一個黑色橡膠手環,印著她家的Logo:A.H.。
「別害怕,別害怕。」
每次她碰到他的目光,就微微笑,心跳得很快。口罩下,他的表情不清楚,但她覺得他也在笑。塗悲歐出來歇息的時候會把她嘴上的煙拿掉,再喂她一塊兒糖,「別老抽煙,對身體不好。」
「你別瞎說了,況且我也沒折磨過它們,不都是塗悲歐他們乾的嗎?」薛川波瀾不驚。
「不能說是制服,是哄騙。」他走到她身邊接過糖,「來一顆嗎?」
何榛把水遞給他,然後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不再搭腔。
他看著她走進來,對她微笑,問她想喝什麼,她說她要雙份濃縮,他又說,「喝拿鐵吧,牛奶含量高,不傷胃。」她便依了他。
「那為什麼不用?現在不是有可供實驗的仿生兔子嗎?」
「你哥我宅心仁厚,不打算弄他。一方面是看他不容易,另一方面是怕他存心報復,結果一出我就讓他滾蛋了。」
在二層走廊的盡頭轉彎,越過一座四面粵綉百鳥黑檀透雕屏風,再撩開一幡用騰衝翡翠珠和各色寶石粒串成的小門帘,看見薛川站在朝南的雕花落地窗邊發獃,她稍喘勻了氣,「哥!」
「害怕倒不至於,畢竟和人相比,他們都像兒童。」
「什麼復吸,說得你哥跟飛四號一樣。」
傍晚,何榛就接到了薛川的電話,「蛋捲兒,你那兒怎麼樣?」
「那你打算怎麼辦?」何榛克制住笑意,站起來去給他倒水。
這晚剛回北京,還未卸妝,她先給自己倒了一杯黑方兌冰,剛喝了一口,塗悲歐的臉又浮上心坎兒,比初戀還朦朧。這時候,門外突然有人敲門。她走到鏡子面前胡亂整理了一下她那頭自來捲兒去開門,薛川提著一堆水果站在門口。
「所以你說喜歡不喜歡的,實際上我沒得選。當我看見那些猴兒痛苦的樣子,就好像又經歷了一遍截肢……」他眼眶有點紅,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不料,他剛回國一年,敘利亞戰爭就爆發了,本以為政府軍會很快控制局勢,不料局勢每況愈下。每每看到敘利亞難民和當地爆炸死傷的消息,他的煙都抽得很兇,他所去過的大馬士革,竟然是最後的安樂圖景,這讓他難以接受。
「吃水果嗎?想吃什麼哥給你削。我特意買了好多你最愛吃的熱帶水果……」
「怪我嗎?」她喝了一口拿鐵,小心地問。
那天晚上何榛和薛川他們一起去吃重慶火鍋,薛川請了幾個廠里的核心技術工程師,其中就有塗悲歐,他穿了一件深藍的火柴人兒羽絨服,愈發顯瘦,被薛川安排坐在她右邊。席間,薛川介紹何榛,只說她是政府派來的調研監察人員,今後要對幻肢痛感的生物實驗進行監測和把控,那幾個穿格子衫的理工科博士點頭過後,只顧著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