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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條

欠條

作者:菲茨傑拉德
「你們聽到外面的動靜了嗎?」她好奇地問。
哈登博士站了起來。
「是的,他不在。」他頓了頓,又嘆了口氣,「事實上,他正穿過賓夕法尼亞去俄亥俄。」
「嘿,」我友好地搭腔,「你看起來很感興趣啊。」
上面這個可不是我的真名。叫這個名字的老兄授權我用它為這個故事署名。我的真名還是不要暴露為好。我是個出版商。我接受各式各樣的來稿:南達科他州的老處|女寫的長篇愛情故事;有錢的花|花|公|子和長著「烏黑大眼」的女匪徒之間的偵探故事,大學教授和無業游民寫的憤世嫉俗的小短文,或那種研究塔希提島月亮顏色的論文什麼的。十五歲以下的作者寫的小說我一概不收。所有專欄作者和共產主義者(我永遠也分不清這兩個詞)總指摘我太愛財。我就是愛財——我無比愛財。我老婆需要錢。我的孩子們無時無刻不在花錢。要是有人把全紐約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拒絕的。比起在一年之內慧眼發掘塞繆爾·巴特勒、西奧多·德萊塞、詹姆斯·布朗奇·卡貝爾這樣的文學大家,我情願出一本能預售五十萬冊的書。你要是個出版商你也會這麼想。
最終以哈登博士起身上樓,結束了這次面談。我把小哈登哄到他的房間去,又是恐嚇又是給承諾,才說服他保證二十四小時內不泄露消息。
我的確聽到了一些動靜,我下意識覺得是有人在說話。可那聲音越來越響,混雜著很多腳步聲。
「阿克倫《世界報》的瑞安!」
「你跑到我這兒來,」他語氣尖厲,「就是為了告訴我——」
為了這本新書,我們籌備了三個月。光是第一頁的排版就準備了三種樣式的備選,還有兩幅圖,這都是跟五位天價藝術家約來的稿。後來還要定下一個不同凡響的封面。最終清樣找了七八個專業校對來讀,生怕某個逗號尾巴抖了一抖,大寫的I沒站直溜,就冒犯了偉大的美國大眾的法眼。
當然了,我心裏盤算的是曲線救國。要是能用合理的價錢勸動科斯格羅夫,讓他再消失五年左右,事情可能還有救。
科斯格羅夫憤恨地一笑。
「科斯格羅夫·哈登在哪兒?」
「黑到死?」哈登博士好像在隱隱盼望著,這是不是某種新榮譽。她沒讓他疑惑多久。
他看起來神情恍惚,我便又重複了一遍。
宣傳部門也是一周六天朝九晚五地加班加點。調斜體啦,加下劃線啦,改大寫小寫啦。還要準備廣告語、約採訪、挑照片——哈登博士斟酌的、沉思的、冥想的照片,各挑一張;舉著網球拍的、握著高爾夫球杆的、和嫂子在一起的、和大海在一起的抓拍,再來幾張。書評也準備了一堆。樣書已寄給來自上千家報刊媒體的書評人了。
我竭力打斷了科斯格羅夫,我的聲量高到他不得不停下來聽我在說什麼。
彷彿有五百個人同時回答我。
「你是誰?!」我吼道。
「在某種意義上——」我承認。
「好吧,」科斯格羅夫恨恨道,「不管怎樣,我的政治生涯算是完蛋了。我是說,如果我想走政途,我也永遠當不上總統了。我連一個民主的鬼都算不上——我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孤魂。」
「閉嘴!」她大喊,「我就要告訴你,你做了什麼好事!你把落基山這邊所有的鬼魂召來,也阻止不了我!」
「你綁架了他,」她繼續說下去,「你利用他做你那不義媒介的一坨麵糰,攤一塊大餅——一塊大餅來取悅所有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們覺得你偉大著呢。你偉大?你對死者沒有絲毫尊重,不知避諱。你就是個無用的、懦弱的老頭,愚弄自己和其他頭腦簡單的蠢貨,心裏沒有任何真實的悲痛。就是這樣——我說完了。」
這時,剛剛在人群中詭異出現的漩渦,突然被卷到了最前面,然後消失了。一個金髮高個兒的年輕人,彷彿踩著高蹺,被眾人忽地推了出來。一雙雙熱切的手把他推到了我面前。他沿著門廊走上了台階——
「疏遠!」哈登博士大聲抗議,「怎麼會,我從沒關注過她。她厭惡我。她——」
「托萊多《刀鋒報》的詹金斯!」
「不管怎樣我要把他的『靈體』狠揍一頓。」
「我不想破壞這個驚喜,」我接著說,「但我也不想你待會兒受到太大驚嚇。」
我嘆氣,感到深切的悲哀。
「那十年之後呢?」
「哦,」我滿懷希望地說,「哈登博士可能就——就——」
在塔利亞看來,她已經在旅遊指南上查了加州,那裡氣候宜人,可以和科斯格羅夫共進晚餐。
他的鬍鬚都抖了起來,雙眼含著淚瞪得老大,虛弱無力地抓住了科斯格羅read.99csw.com夫的胳膊。
我仔細打量他。沒錯,他要不是個靈媒,就是會在流行雜誌上寫搞笑通靈故事的那種尖酸的年輕人。
我同意,他確實是。
「快把你侄子藏起來!」我沖哈登博士大喊。
「當然。」我有點困惑,「這個年輕人應該在——天堂吧——如果他沒在地獄的話。」
「人怎麼知道人什麼時候會死?這是自然規律。」
科斯格羅夫·哈登堅持要拿四本《靈魂世界的貴族》討論討論。他的叔叔說看到這本書他就想吐。塔利亞建議我們去加州開會,在那兒把問題解決了。
「塔利亞小姐,我想告訴你,路那頭有個驚喜在等著你——是一個你好幾個月都沒能見到的人。」
「在哪兒呢,先生?」
「那你——那你究竟要做什麼?」
「這還差不多。等你死了,拜託把埋你的事安排好。千萬別躺這屋子裡死掉,還要我回來處理後事。」
新書發布會三周后,我決定跑去俄亥俄州喬利埃特拜見哈登博士。這就是山不過來,穆罕默德(還是摩西?)就過去的故事。他性格靦腆,為人孤僻,所以我得去鼓勵他,祝賀他,還要杜絕其他競爭對手向他示好的可能。為守住他的下一本書,我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為此我擬了一份措辭巧妙的合同,確保未來五年他不會為任何商業問題煩心。
「你打算這麼干?」我焦灼地問,「你不打算公開身份,毀掉他這本書嗎?」
六個月前,我簽了本穩賺不賠的書。作者是研究通靈學的哈登博士。1913年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那本書簡直像只長島沙蟹似地緊緊霸佔著暢銷榜,要知道那時候靈學研究還遠沒有現在這麼流行呢。他的這本新作,我們打出了「記錄心靈強力」這樣的廣告語。哈登博士的侄子科斯格羅夫·哈登在戰爭中犧牲了,他在這本新書里,既倍感榮耀又諱莫如深,把他如何利用各種媒介與死去的侄子交流記錄了下來。
「我叫埃爾伯特·威爾金斯,」他喘著粗氣,「是我說出去的。」
他抬起頭看我。他有一張消瘦的臉,那種眼神只會出現在兩種人眼裡:一種是極其精通通靈術的人,一種是極度蔑視通靈術的人。
「克利夫蘭《正直報》的喬丹!」
然後又是一陣寂靜襲來。我看到人群中央出現了一陣騷動,像水面一股波浪或漩渦浮動,又好像一陣細風吹動了麥浪。
她把胳膊肘架到窗台上,動了動,好像要把自己撐起來似的,突然又放棄了,雙手托住下巴,冷靜地看著他開始講話。
「他回來的那天我就認出他來了!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所有人都急迫地逼近他,「我有他的欠條!他打牌輸了我三塊八毛錢,我要他還錢!」
「這本書就是世上最大的恥辱!」
「看這裏!」他大聲說,「就在『攝於揚帆出行前一天,科斯格羅夫左眼上方有顆小痣』這張照片旁,寫著:『這顆痣令科斯格羅夫非常苦惱。他覺得身體應該完美無缺,這樣的缺陷理應被自然秩序清除。』哼!我根本就沒有痣。」
小哈登怒氣沖沖地瞪我。
「塔利亞小姐。」
「這是要幹什麼?」他結結巴巴地問。
「我聽到了,」我說,「好奇怪的——」
我眼前立馬浮現出人們排著長隊退書的可怕場景,五十萬讀者從四十街——我的出版社所在地,一直排到了包厘街。他們個個抱著一本《靈魂世界的貴族》,要我退他們兩塊五毛錢。我腦子轉得飛快,考慮能否改了所有人物名,把這本非虛構作品變成一本小說。但這也來不及了。三十萬冊書已經捧在美國大眾手裡了。
年輕人猛地站起來。
「所有女人,」他陰鬱地說,「都喜歡悲情的感覺。想想我曾經的未婚妻吧。你覺得她看到我離開她之後走上這花哨華麗的路線,會怎麼想?你覺得她會支持我與一群孩子到處跳舞嗎——221頁全都是這些。還衣不遮體!」
哈登博士的花園光線充裕,盛放的日本木蘭花的花瓣就像粉色淚珠滴落草坪。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坐在一扇打開的窗前。陽光湧進去,緩慢地爬上書桌悄悄蔓延,穿過哈登博士的稿紙,又躍上他的大腿,最終落在他毛髮蓬亂、灰白的臉上。他身前的桌上擺著一個棕色的空信封,精瘦的手指正飛快地翻動一沓他剛摘選出的剪報。
她轉頭看著我,有些訝異。
哈登博士點點頭,彷彿要說什麼,但塔利亞開始用她的小拳頭錘窗檯,然後接著說了下去。
我得承認,確實寫到了樹葉。
「怎麼了,塔利亞小姐!」她模仿道,「怎麼了,你這個老糊塗,寫這read•99csw.com樣的書你就該被黑到死!」
哈登博士承認這一點。
信息量有點太大了。
說完我深鞠一躬,摘下帽子善意地一笑。
沒有人說話。
「什麼?!」
他頓了頓,胸脯上下起伏。這是他萬眾矚目的時刻。此刻他就是上帝不朽的信使。
「黑到死!」她更火大了,「就是這樣!我的天哪,你究竟懂不懂英語!你去沒去過舞會啊?」
「感興趣!」他大叫道,「太感興趣了!我的天哪!」
「辛辛那提《新聞報》的哈倫!」
她一臉疑惑。
「揚克斯,比方說。」
「你們要幹什麼!」我乾巴巴地沖他們叫起來。
我拿出身上所有的現金來買通那兩個老用人。他們不會說出去的,我向他們保證。我告訴用人們,科斯格羅夫·哈登先生剛從紐約新新監獄逃出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渾身發抖,不過已經有這麼多謊言了,再多一兩條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關係。我只是說如果他在揚克斯的話——」
整整四天——我焦灼了整整四天,才從極度混亂中理出頭緒來安排些商務會談之類的事情。與科斯格羅夫·哈登和他叔叔的第一次會談,是有生以來最讓我緊張不安的會談。我坐在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整整一個小時都掛在滑溜的椅子邊,隨時準備只要一看見科斯格羅夫袖子下的肌肉收緊,就一躍而起。我想要做出直覺反應,但每次都無助地滑下椅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一點兒也沒有,」我向他保證,「我這一生跟無數的作者打過交道,他無疑是最清醒的。他從不試圖找我們借錢;他也從沒讓我們開掉整個宣傳部;他也從沒信誓旦旦地跟我們說,他所有的朋友在馬薩諸塞州波士頓的書店裡都買不到他的書。」
在哈登博士看來,事情一團糟,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天知道,他情願去死。
「這兒,我又跟一群孩子在一起——竟然在一起跳舞。一整天都在跳舞。還不是那種搖擺舞,而是認真地跳一些高品位的舞。我根本不會跳舞。我討厭孩子。可等我一死,怎麼就變成了一個女護士和一個搞合唱的合體。」
我心裏一驚。
「你的意思是,」我趕緊請他解釋,「你能感知到他的靈魂存在。」
「談談這東西!」她憤怒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猛地把書甩進了身後的灌木叢,書本掠過兩朵野玫瑰,最後惆悵地棲息在泥土上。
他打車去了書店。他要找的那本書賣光了。他隨即跳上了開往俄亥俄州喬利埃特的火車,罕見的機緣巧合竟把這本書放進了他手裡。
「真是一本了不得的——作品啊,」他說,「那個——主角,怎麼說呢,明顯是把死後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給他叔叔口述上了。」
「科斯格羅夫,我的感情從未動搖過,從未。」
她好一會兒沒說話,轉過頭去看著花園。我看到她咬緊下唇,極力控制著淚水。接著又轉過頭,深色眼睛再次盯住了哈登博士。
「一點也沒有,科斯格羅夫。」
大概路過了十幾個這樣的農民之後,我突然被同車廂的那個小夥子驚醒,他好像交響樂團里的低音鼓手般有節奏地來回踱步,發出低微的啜泣和咕噥聲。我有點被嚇到,卻又很欣喜,畢竟他被深深打動了,被他蒼白細長的手指緊緊攥著的這本哈登博士《靈魂世界的貴族》打動了。
「我很傷心,科斯格羅夫。如果我信了他的話,我會更傷心,但我沒有。」
科斯格羅夫尖銳地望向他。
我是個出版商。我什麼都出。我在找一本可以賣五十萬冊的書。現在正流行靈異反轉的小說。我則情願出狂熱的享樂主義者寫的有錢的花|花|公|子和神秘的女匪徒之間發生的故事,或者愛情故事吧。愛情題材總錯不了——因為只有活著的人才會談戀愛。
「你有一個侄子,」她說,「這是他的不幸。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我唯一愛過,並且永遠愛著的人。」
「——那時你就能用真名回來了。」我冷漠地接著說,「而且,我們保證絕不重版這本書。」
「大點聲,」哈登博士陰沉地說,「我可能就死了。我真的這麼想。」
首髮式的前一個月,巨大的板條箱被發往我國文化疆域的上千個據點。芝加哥一帶發了兩萬七千冊。德克薩斯州加爾維斯頓發了七千冊。還有一百冊嘆著氣被發配到亞利桑那州比斯比、明尼蘇達州紅翼、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大點兒的城市都有著落了,剩下零星的二十冊三十冊四十冊就象徵性地散布到了這塊大陸的其他角落,就像沙畫藝術家把手中的細沙灑向他已基本大功告成的畫作。
博士沉重地點點頭。
九九藏書「做什麼?」他失控地喊起來,「怎麼了,我要把我叔叔、他的出版商、他的經紀人、他的全部團隊通通送進監獄,送到印廠里拿著該死的鉛字的魔鬼手裡!」
「小說!」他憤怒地回應,「這就是小說!」
「哈登博士!哈登博士!」她驚慌失措地叫道,「一幫人涌到家裡來了,差不多有一百萬人!他們馬上就到門廊這兒來——」
「萊馬《先驅報》的馬丁!」
這話刺了博士一下。塔利亞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了,這時突然抬起頭來。
說完這些,我就出去了,留下被嚇得目瞪口呆的三個人。我衝出大廳,來到紗門門廊前。我來的正是時候。
「好傢夥!如果底片沒把我的左腿拍進去,你是不是整本書都要寫我如何渴望一條左腿?第29章再讓腿長回來?」
四月十五日早上八點五十五分,頭號速記員喬丹小姐由於過於興奮昏倒在我的合伙人懷裡。九點鐘聲一響,一位留著杜恩得雷式絡腮胡的老紳士買下了第一本《靈魂世界的貴族》。
在我看來,這事並不是一個死結,把我們困在迷宮中無路可走。我說了一大通亂七八糟的比喻,把所有人都搞得更困惑了。
他一開始不樂意,但最後還是繃著臉在路邊厚實的草地上坐下來。我擦乾額頭上的汗,沿著小路朝哈登博士家走去。
我離得相當近了,身體半掩在玉蘭樹后,正要叫他時,忽然看見一個穿著紫色晨裙的姑娘,俯身穿過花園最北端枝葉低矮的蘋果樹叢,踩著草坪向房屋走去。我後退幾步,看她徑直走到了窗戶下面,毫不客氣地開口沖偉大的哈登博士嚷嚷起來。
「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小說!它滿足小說的一切要求,它就是一段冗長的甜蜜謊言。難道你要說這是事實嗎?」
「我親愛的先生,」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揚克斯和《靈魂世界的貴族》之間有一丁點關係嗎?」
哈登博士抬眼看她,一小塊《費城新聞》從他手裡滑落。我心想,這是不是把他稱作「新時代聖約翰」的那篇新聞報道。
哈登博士又癱坐回椅子上。
「這個年輕人並沒有做什麼會讓他在——在——」
我悲痛震驚的慘叫驚到了走道那頭的紅髮姑娘,嚇得她在本該畫○的地方畫了個×。
「談談這東西!」那姑娘接著說。
「夠了,」他激烈地說,「看來過去這個月里,我就是整個美國頭腦簡單的男男女女們的談資啊。我的名字,這位先生,不巧正是科斯格羅夫·P.哈登。我壓根沒死。我從來沒死過,讀了這本書我都不敢死了!」
「一種輕飄飄的內衣,」他愁苦地說,「我還頂著滿頭的樹葉。」
「不是,」我冷靜地回答,「我會叫它非虛構。非虛構是一種介於虛構和紀實之間的文學形式。」
「什麼意思?」
我陷入了絕望。我必須馬上知道最糟的情況是怎樣的。
「哥倫布《新聞報》的卡邁克爾!」
「當然沒有。我和你說的不是一回事。我只是說,如果他在地獄,就會很尷尬,如果他在別處,就會更尷尬。」
「你們要封鎖消息嗎?——不準備向外透露?——是不是賄賂了他?——能不能讓他接受採訪?——告訴我們那個老騙子——」
她一邊聽我說,一邊發出快樂的驚呼,恨不得立刻動身。是她勸動了科斯格羅夫,在第四天與我們在客廳里會談。我跟女傭交代,無論如何也不能打擾我們。我們要坐下來,把這事攤開來談。
說罷她掉頭就走,昂首邁步朝我這個方向走過來。我等著她走過去,一直走到距離窗戶足夠遠的地方,才踩著軟綿綿的草坪跟上她,跟她打了個招呼。
「曾斯維爾《共和黨人》的科里!」
「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勸他,「我得讓他做好受打擊的心理準備。半個小時之內回來。」
「你肯定不會這麼做吧。想想你會讓別人多失望啊。你會讓五十萬讀者悲痛萬分。」
「過來,塔利亞。」科斯格羅夫帶著些慍怒,「我們多少還是疏遠了。你讀了223頁嗎?你會愛一個穿著薄紗內衣的男人嗎?這個男人還——還軟綿綿的?」
「聽我說!」我插嘴,「我們不能各退一步嗎?沒有人知道你回來了。我們就不能——」
哈登博士並不是什麼學界新星。他是相當知名的心理學家,維也納的哲學博士,牛津的法學博士,還是俄亥俄大學的客座教授。他的作品既不粗俗淺薄,也不故弄玄虛。他的寫作態度從本質上來講是非常嚴肅的。譬如說,他在書里寫到,有個名叫威爾金斯的年輕人來找他,聲稱有個死去的人欠他三塊八毛錢。他要哈登博士幫他搞清楚,這個死去的人拿read.99csw.com這些錢幹什麼去了。這樣的事,哈登博士就堅決拒掉了。他覺得這就像祈求上帝幫忙找回一把雨傘差不多。
我還是拿來了四本書,分給大家。哈登博士痛苦地閉上眼睛咕咕噥噥。塔利亞直接打開書翻到最後一頁,開始在那兒畫起了天堂般的房子,門口站著年輕的妻子。小哈登則憤懣地翻到226頁。
他翻了幾頁,又哀嚎起來。
她驚詫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徐徐轉身走開了。過一會兒就消失在玉蘭樹下低矮的石牆后。
我簡直嚇到跳起來——神經完全繃緊了。我還是沒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麼,但我能感覺到他在暗示什麼重要的事情。
他隨意翻開一頁,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哀嚎,又一次打斷了紅髮姑娘的井字棋遊戲錦標賽,估計她都進入準決賽了。
我們四個之間的分歧太大了。
因我的現身而爆發的喧囂聲突然靜了下來——深不可測的寂靜,孕育著更大的爆發。驟然間這十幾個舉著筆記本的年輕男子開始同時向我發問。
哈登博士把臉深深埋進手裡,沮喪萬分。
她從胳膊下拿出一本書來。是《靈魂世界的貴族》。我認出了紅色封面和邊角的那些天使。
偉大的圖書面世了。
我把書小心翼翼地舉到鼻孔下。
「是的,」他沉吟道,「如果他在地獄,事情就尷尬了——如果他在其他什麼地方,就更尷尬了。」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我還沒說塔利亞跟我的感情如何疏遠呢。」
「可能是因為底片有瑕疵。」他小心翼翼地說。
等我心情足夠平復之後,年輕人把他被通報死亡這段時間的經歷告訴了我:他在德國監獄關了三個月;患上腦膜炎在醫院住了十個月;又花了一個月他才想起來自己的名字。後來去紐約,到那兒剛半個小時就見到一位老友——那位老友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然後哭得昏死了過去。等老友醒過來,他們一起去藥店喝了杯雞尾酒。一小時后,科斯格羅夫·哈登聽到了人生在世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們四點從紐約出發。我有個習慣,就是出門時總會隨身帶上幾本重要的書,順手借給周圍看起來最有才華的乘客,我想沒準這樣能打入新的圈子,拓寬一下讀者群。還沒到特倫頓,特等艙一位拿著長柄眼鏡的太太已在狐疑地翻著書,我同車廂上鋪的小夥子則深深沉浸在書里,還有一個淺紅頭髮、眼睛渾圓的姑娘,玩起了封底的井字棋遊戲。
「沒有疏遠?」他語氣很失望。
「嗯。如果十年後他還沒死呢?」科斯格羅夫質疑道。
確切的首印數是三十萬。
「但是,」我建議道,「你想想,他本來可以寫得更離譜啊。他可能會把你寫成一個不可理喻的人,讓你回答一些諸如祖父的手錶幾點了,或打牌輸掉的三塊六毛錢你拿去幹嘛了之類的問題。」
我的話突然被打斷了——外面的喧嚷聲高漲,變成反覆有節奏地喊叫。門被驀地推開,一個慌亂的用人沖了進來。
門廊那兒已擠滿了人,穿著正裝戴著寬沿帽的年輕男子,戴圓頂禮帽穿著舊西服的老年人,所有人都在擁擠推撞,沖我揮手,向我喊話。他們有一個顯著的共同特徵,就是右手握著一支筆,左手拿著筆記本。筆記本攤開等著,此刻還是純白無暇,馬上就要大禍臨頭。
我們離開了小車站,避開村子里有人家的地方,鬱悶地默默地走了半英里路。離哈登博士家只剩一百米時,我停下腳步,轉向他。
「你看!」他悲慘兮兮地哭訴,「你看!這裏寫著『星期一』。想想我在這『未來河岸』的『星期一』都幹了什麼。我讓你想想!你看!我聞花。我花了整整一天去聞花。你看,看見了嗎?194頁,第一行,我聞一朵玫瑰——」
「好不容易這次比小說都賣得好。」
塔利亞熱切地向他探身。
(本文為菲茨傑拉德1920年寫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之前從未發表過,近日才出現在讀者面前。)
「我要跟你談談。」她唐突地說。
「你怎麼知道你會死呢?」
「如果你願意讀讀這些剪報——」
事情敗露了!記者們朝我涌過來,懇求我,威脅我,要求我。
「你什麼意思?」她輕聲問道。
這也太詭異了——就像俄亥俄州的地圖發了瘋,英里拒絕被平方,城鎮在國與國之間跳來跳去。我的大腦都在抖。
喧嚷聲再次高漲,他們已經來了。我驚跳起來。
「如果你願意躲十年,我保證每年給你一萬塊!」
「真是搞笑,我叔叔,」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他有點瘋了。」
我第一反應覺得他是來勒索的,但把他與22九*九*藏*書6頁的照片比對了之後,我意識到他就是科斯格羅夫·P.哈登本人,不容置疑。他比照片上更瘦、更老了,八字鬍也刮掉了,但絕對是一個人。
「我得說,」我有些生氣,大著膽子說,「大家都覺得這段很美啊。你看到了嗎,他還描繪了你的穿著。你穿著——我們來看一下——嗯,一身薄紗,拖在你身後飄拂著——」
「沒什麼,」我說,「沿著這條路往前走,心裏想著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然後巨大的驚喜就會突然降臨。」
次日早晨九點,我們抵達了俄亥俄州喬利埃特,年輕人在我的安撫之下恢復了一些理性。你的叔叔很老了,我跟他講,他誤入了歧途。他愚弄了自己,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可能很脆弱,如果侄子突然靠近出現在他面前,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事實上,如果他在地獄,這隻能說明他犯了錯——但如果他其實在揚克斯的話——」
「我不明白,」哈登博士冷冷地說,「我們的大學舞會是在包厘街舉辦的,但我從沒見過把『黑』當及物動詞用的。至於這本書——」
「別說什麼俏皮話。我要你誠心向我保證你十年後一定會死,毫無保留。」
塔利亞興奮得拍起手,科斯格羅夫用餘光瞥了她一眼,第一次表現出一絲興趣。
「我不知道。快把他帶上閣樓——藏在什麼傳家寶後面,用樹葉把他遮起來!」
拉鹿來 譯
新書發布會定在四月十五日。十四號那天,辦公室里平靜得令人窒息。樓下的零售部里,店員神經緊繃,盯著馬上要堆滿新書的書架和空蕩蕩的櫥窗。三個專業的櫥窗裝飾員要連夜碼書堆,碼成什麼方形啦,山形啦,圓形啦,心形啦,星星形啦,平行四邊形啦,各式各樣的造型。
「他勇敢、正派又安靜。他作為105步兵團的哈登中士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無人看見的地方負傷身亡。他生得平淡,死得榮耀。你看看你對他做了什麼!」她聲音一點點提高,高到聲音顫抖,窗邊的藤蔓植物都跟著共振起來。「你看你做了什麼!你把他變成了笑柄!你把他召回來,把他變得讓人難以置信,讓他說些什麼花啊鳥啊喬治·華盛頓補了幾顆牙之類的白痴話!你——」
「怎麼了,塔利亞小姐!」
如果不是塔利亞小姐,我可能第一天就放棄了,做好準備回到紐約等待崩潰。但塔利亞小姐完全處在一種天堂般的幸福中,她什麼都願意答應。我向她提議,如果她和科斯格羅夫婚後願意隱姓埋名在西部生活十年,我會給他們優厚的經濟支援。她開心得都跳了起來。我趁勝追擊,又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們在加利福利亞州的愛巢,那裡氣候多麼溫暖宜人,如何與科斯格羅夫共進晚餐,附近還有浪漫的老教堂,如何與科斯格羅夫共進晚餐,六月暮光中的金色大門,科斯格羅夫啊等等。
這群人身後的草坪上擠著更多的人,屠夫和麵包師還圍著圍裙,胖女人環抱雙臂,還有瘦女人抱起她們的臟小孩,讓他們能看得更清楚。男孩子們大喊大叫,狗狂吠不休,討厭的小女孩上躥下跳一個勁兒拍手,嚷個不停。這群人後面,站著村裡的老頭們,牙都掉光了,目光渾濁,獃滯地張著嘴,灰白鬍子垂在拐杖上。落日在他們身後,顏色血紅得可怕,映在三百個扭曲的肩膀上。
「但他並不在揚克斯。」
「當然,這本書的價值,」他嘆了一口氣,「完全取決於這個年輕人究竟在哪兒。」
小哈登就像專橫冷酷的紅皇后。在他看來,誰犯了錯,就應該立刻受到懲罰。家裡已經有夠多假死人了,如果有人再不小心一點,就會多一個真死人!
「你太自作多情了。我難道會妒忌你這個白鬍子老頭?我是說她如何因為這些描述我的話而疏遠我。」
「噢,我會死的。」哈登博士立刻向他保證,「這點你不用擔心。」
「代頓《時報》的格魯德!」
我自己打起了盹。新澤西的風景悄無聲息地變換為賓夕法尼亞。沿線都是奶牛,還有大片大片的樹林和田野,差不多每隔二十分鐘,就會看到同一個農民,在鄉村火車站邊,坐在他的四輪馬車上嚼煙葉,若有所思地凝望著我們鉑爾曼車廂的窗。
「不是讓你聞!」他大喊,「讓你讀!我聞了一朵玫瑰,然後就感知到人類本能的高貴,為此狂喜了兩大段文字。就聞了一下!然後我又去聞了一小時雛菊。我的天!我再也沒臉參加大學聚會了。」
「我什麼也沒聞到,」我說,「可能是油墨——」
「那你繼續吧,」他極力控制住情緒,「要罵街就儘管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