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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無際的游泳池

無邊無際的游泳池

作者:魯敏
到了一個人較少的泳道,徐先生停下,他用水抹抹臉,模糊地笑笑,一頭紮下去往對面游去。燕然也抬抬腿活動著,身邊突然冒出個半大的男孩子,甩著滿頭的水珠惱怒地咳嗽著,一邊躲開燕然的注視。燕然有些忍俊不禁,突然想起徐先生剛才抹臉的樣子,竟有點少年式的靦腆——是啊,沒有人生下來就是那麼持重乏味的。
女更衣室,燕然打量周圍的同類。臉上都沒妝,泳衣不帶胸托,副乳累贅。闌尾炎縫合線,長毛的痣,胎記,跌痂,地圖樣橘皮組織,妊娠紋、甲溝炎,個個兒都現原形了,散發出近乎軟弱的氣息——徐先生可能正是想看到這些。那就看吧。到目前,他們才見了三次,皆是莊嚴、得體,彬彬有禮向正經婚姻而去的。
「其實,激|情的程度與時間成反比。」又來了,那一貫胸有成竹的語氣,好像世界上就沒有他不清楚的事,更不用說戀愛這種芝麻綠豆事兒。徐先生倚著池邊,一隻腳呈稍息狀,標準的聊天架勢。如果替他套上衣服,如果把背景換成餐館,那跟以往幾次約會幾無區別,「真的,激|情太不牢靠,平淡才能正經過日子,只是大多人都沒法接受平淡。」徐先生繼續分析人生。
「喜歡小孩子?」燕子沮喪得差點要叫出來。這又是一個對生育問題的討論嗎。徐先生今天到底帶了多少議題啊。她幾乎笑了,帶著對自己的幸災樂禍:「我只喜歡別人家的小孩子。我還喜歡別人家的狗。但叫我自己弄,實在麻煩。我不會要孩子的。」燕子咯咯笑了兩聲,扯謊時必須笑兩聲才對。
「你呢,怎麼看?」徐先生隔著泳鏡打量她。他語氣里的興緻真讓燕然難過。他在努力談話,像他這麼多年來努力進步一樣吧。
皮膚較白的那個正抱怨而炫耀地說著一個叫做「喬工」(音)的人,追求她很久了,請她吃牛排看恐怖電影騎雙人自行車,可最近才知道他有過婚史。老天我真的中獎了!黑瘦的那個姑娘則一直列舉著自己的種種癥狀:凌晨早醒、怕出門、討厭晴天也討厭下雨、懶得打扮、總是拉肚子什麼的,並一連串地追問這是不是抑鬱症前期,語氣里竟像是巴不得得到肯定回答似的。
徐先生點頭:「是啊,其實,我今天是想……」
小情侶那邊正好有一個污物口,徐先生趕緊側身讓她走過。燕然連吐幾口,加上離老人遠了一些,總算好點。徐先生壓低聲音往她這邊湊湊:「這麼說,你有點討厭老傢伙?」他語氣很隨意,好像只是問她是否討厭芥末。但顯然不是這麼回事,他一定介意她這個反應了,說不定還聯想到將來與老人的相處等等。
徐先生從男更衣室出來。暴露是公平的,沒有了阿瑪尼與歐米茄,三十九歲的他也沒了看相,掛肉成片,腿顯得很短,摘了近視鏡,眼白大了一倍。見到燕然,他把游泳鏡從額頭拉到眼睛上:「這個有度數,我得戴上。」
三隻老候鳥又如期游回來了,呼哧呼哧著,濺起的水花壓過了那兩個輕言慢語的姑娘。徐先生還沒游回來,他獨自留在九-九-藏-書泳池那一邊。燕然反省,剛才自己表現有點差勁吧。應當友好、積極一點。「就結婚而言」,這不正是她和他的共同目標嗎。
他們倆順著扶手欄前往深水區。徐先生走在前頭,長長的水道,水波像戲謔的小手一樣輕拍著他們的大腿和私處。兩人默然無言。徐先生所專擅的能源、貿易等話題,在這個地方,都顯得堂皇了。前面的幾次見面中,燕然已嘗試過暢銷書、自駕游、美劇、網路事件,什麼都談得來,亦隨時可戛然中止。
徐先生的反應讓燕然有點不安。身邊的情侶開始親吻,持久地不厭其煩地把舌頭在對方嘴裏掏來掏去。燕然皺起眉盯著,不懷好意地想到,泳池裡所有的口水、汗液、漂白粉、皮膚屑子以及一些不便表述的排泄物,一定都參与和分享了這一漫長的吻。
泳池水溫清涼,可燕然突感燥熱,她感慨地瞧著那兩個三點式,心悸中湧上一股衝動:她要跟她們當中一個換換!隨便換她們當中的一個誰,來跟徐先生繼續約會下去吧——毫無障礙,她將順滑地成為另一個姑娘,自如地進入她每天上班吃飯和睡覺的地方,穿上她的衣服,跟她周圍的人相處,溜她的寵物,與她的追求者共進晚餐摟抱親吻。而這個被取代的姑娘,則會登對地站到徐先生身邊,兩人有了務實的進展,很快成為大街上隨處可見的一對夫婦……這交叉閃回、加速跑動的畫面帶給燕然一陣眩暈般的成就感。多棒啊,生活就應當這樣攪拌起來、推推搡搡地往前挪動!人人都是他人,他人等同於自己。她相信,只要走上前,彬彬有禮地開口提議,那兩個「三點式」當中,肯定有一個,會深明大義、非常隨和地接受這一「交換與替代」,A生活與B生活,就如A套餐與B套餐,哪一樣不可以呢……
「太年輕的,我總覺得不對。我喜歡自然界的規矩,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所以你這個歲數更合適我。但是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嗯?我們差10歲。」徐先生轉頭盯著她。看來這是他備忘錄上的另一個重要議題。也好,合作的前提就是充分溝通。商業、藝術或婚姻,都一樣。
燕然其實只會一點仰泳,動作也不標準。她使勁一蹬池邊子,兩隻手像僵硬的風車一樣往後翻,如一塊浮冰似的移動起來。她突然不自信地想到自己的胸部,從徐先生那裡看來,肯定顯得有點平塌吧,沒辦法,躺下來就會這樣的。繼而又想到網上常有的裸泳照,一般總是蛙泳、自由泳,可要是像她這樣仰泳的話……到底在亂七八糟想些什麼!其實她與徐先生之間,一丁點兒性的苗頭都還沒有。這幾年,她與異性的交往,總有著這樣一個怪定律:不想結婚的,親熱得又快又猛,反之,則謹慎得像個八百年前的處|女。這位徐先生看來也是彼此彼此,他刻意地授受不親,談論的話題亦十分保守——其實這樣多假呀。也許,今天這個半裸的約會,可以打破什麼吧。
燕然繼續盯著水面,她不清楚他到底要表達什麼。九*九*藏*書交往中最難耐的就是這個階段,說話遮遮掩掩。多麼枯燥啊。
燕然忽然想到他手機上的備忘錄。第一次見面時,他們並排坐著吃流水壽司,接完一個電話后,他忙不迭地在手機上寫寫劃劃,燕然瞅到一長串寫得如同程序編碼的備忘錄……徐先生鎖在男更衣室里的手機備忘里,也許就寫了這麼一條:與其討論平淡婚姻的可能性,了解對方的心理預期與接受程度。
三個老頭又打趣著,說要再比一個來回。她盯著他們,終於看出來,其中有一個不是老頭,是老太太,她穿著連體泳衣嘛。不過要光從眼袋、嘴角紋與脖子上的掛肉等處看,他們仨真是毫無差別。她抱歉地重新打量老太太,必須死命地想象,才能想到她也有過18歲、曾經被男人貪婪地撫摸過。時間,真跟這泳池裡的水一樣,在它裡頭,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只是一根浮木而已。
徐先生似有所感,他竭力探究她的眼神,使勁思考著,嘴中喃喃:「是啊,每天到四點半,小傢伙們就來了,初級培訓班。嗯,這麼說,你,喜歡小孩子?」他感到自己抓到了暗示,眼裡射出喜悅的光。
「我嘛,嘿嘿。」燕然含糊其辭。唉,其實癥結就在這裏,這麼些年了,她就是不肯將就。哪怕就是八十歲,也有嚮往激|情的權利不是嗎。
是啊,平淡就像麻繩,又長又結實,一捆就能捆一輩子了。徐先生所說,皆是乏味的真理,她接什麼呢。正確的事情是聊不下去的。
燕然「噓」一聲,對他擺擺手——更衣室那邊陸續跑出來十來個孩子,才三四歲的樣子,白|嫩嫩的,人蔘果似的,圍著游泳池在跑步,細軟的腳掌拍打著塑膠地墊,啪嗒啪嗒地讓人心痒痒。這麼個封閉的空間,他們的出現如同一道明媚的彩虹,整個泳池都被襯托得更加醜陋、更加骯髒了。泳客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獃獃地、無限感傷地看著孩童們。不,這隻是燕然的短暫錯覺,實際上,人們各自忙各的,抓胳肢窩、整理泳帽、撩水、吐痰。他們無知無覺,聽任水流沖刷、腐蝕並一步步埋葬著他們。
「也挺好,天倫之樂嘛。」燕然驕傲地挑挑眉毛,左邊的眉毛挑得更高一點,明顯的,她比下水之前更加孤獨一萬倍。她瞅瞅透明而骯髒的池水,真想死命地一頭撲進去,往最深處划動、一直墜沉,到無邊無際的去處,到那可以獲得最終慰藉的生之盡頭。
她打個寒顫,遠遠張看望那些小毛頭,他們排著隊站在泳道前,每人胸前抱著一個彩色浮墊,教練吹起嚴厲的哨子,第一排的孩子便肉糰子一樣地、沒心沒肺地把自己扔進水裡、扔到各自的汪洋大海里。
「沒有,真的沒有啊。」燕然壓下老之將至的意象,兩隻手向徐先生的方向拍打出淡藍色的水波。「在水裡說話,跟在地上不一樣。」
燕然又仰泳著回來了,上下拍打著雙腿,並仍舊覺得這動作有點兒色情:她再次為這樣的聯想感到遺憾。要是自己再小個七八歲,要是她對這位徐先生真心有幾分愛慕,她肯定會https://read.99csw.com「水性不好」的,這樣,不出三秒鐘,他們便會轉為水草般的戀人了。這樣的輕浮,是需要好年紀的。她已無能力了。
「既然講到這個,那我就直說嘍。年齡嘛。」燕然邊說邊打哼哼,給自己爭取時間。人們宣稱「那我就實話實說」、「那我隨便講幾句」、「我們舉個例子」時,往往是相反的。她多想直說:她更喜歡年輕男人!尤其是這兩年,中年男人的那種周全與謹慎,真他媽的太倒胃了。「就結婚而言,我贊同你的想法,我們的歲數,合適。」
徐先生把泳鏡摘下又戴上、直面眼前這兩嘟子肉:「喲……熱戀嘛。」燕然想到徐先生剛才是蛙泳,頭在水下,對這兩嘟子肉,應當看得比她還多。
燕然留在原地做側抬腿,一邊四處張看。小情侶不見了,可能上岸另尋去處了,那個非常適合憩歇的角落現在換成了兩個三點式,她們像呆在咖啡館里似的,一心一意閑聊,不時瞟瞟側牆上的大電子鐘,可能是翹班溜出來的,即便人在水裡,仍有著小職員那種精明的緊張感。
她們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如兩條扭不到一塊兒的線,這個絮絮地編著黑線,另一個安靜聽完,再另起一行絮絮地織起白線,換作對方聽,併發出「嗯嗯」聲。如此這般。地鐵里,食堂里,微信上,都差不多,大家就是這樣聊天的。人們很費勁、很挑剔在人海中選出好友、同事、伴侶,但最終就是這樣,坐下來,各講各話。隔閡是本質的,鋼鐵一樣。燕然可以確定地預知:就在不遠的某一天,她跟徐先生,或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如同任何一個妻子與丈夫,一個拿著遙控器,抱怨禿頂與酒精,另一個玩著手機,挑剔鐘點工與地上的頭髮。
徐先生有點驚訝,他把泳鏡推上去,眼白一閃,幾乎是感激地對燕然笑笑:「你說得太對了。我也……嚮往著不一樣的平淡。不過,那比激|情還難。」
徐先生吸一口氣,摘下泳鏡,顧不得臉上一圈紫色的眼鏡印子,顯得異常輕鬆:「我倒是喜歡自己養孩子呢。看著她像小米粒那樣,在我手心裏長大,讓我煩、讓我擔心、讓我睡不著。我一天天地教她怎麼拿筷子、削蘋果、學騎自行車。對了,等孩子大一點,我會當真養一隻狗的,我一回家,小孩在左邊跳,狗從右邊撲上來舔我的手,老婆在對面罵上我幾句,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他的語氣自由自在,像在枝頭四處蹦跳的小鳥,「你信嗎,我願意把後半輩子所掙的錢傻乎乎地全花到我家小孩身上,像我周圍的人一樣,供她念書、出國、買房買車,臨了,她戀愛了,無情無義地搬出去把我和老婆扔在老窩裡。我這就完全滿意了。」他帶點兒挑釁地笑起來,眼神無所謂地從燕然臉上掠過,投射出憧憬的光澤。
徐先生終於出現了,臉色發紅,有點倦怠,他沖燕然搖搖頭:「在游泳池,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如果在QQ或微信上,她或者他就會打出「呵呵」或貼一個微笑吧。媽的,人們實在是太講究禮數了。
「可是我……read•99csw•com還是羡慕像他們這樣呢。」徐先生聲音突然搖晃了,顯得結結巴巴,似乎也很意外自己說出這句話。他飛快地看燕然一眼,「現實就是現實。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們之間,你能接受比較平淡的感覺嗎?」
「就結婚而言。就結婚而言。」徐先生重複了兩遍,試圖掂出其中的意思。他好一會兒沒說話,稍後,冷不丁又撲到水裡。
燕然也聽得入迷了,甚至無恥地化身為女主人出現在剛才那一幕的場景里,看著孩子與狗一起撲到徐先生身上,她甚至想著,作為老婆,應當罵他幾句什麼呢……她當然來得及解釋,一點小技巧就可以,暗示她剛才只是開玩笑。她也差不多的,正積極地在找個男人去共建一個單元、生養後代,然後步入中年、老年直至死去。她跟徐先生之間,並沒有什麼巨大的差異——但正是這一點,構成了一種來自理智深處、令人疑懼的障礙,像刺鼻的強力膠一樣,把她的嘴巴粘得死死的。有好一會兒,她感到自己永遠都不會說什麼了。當然,這個永遠的時間很短,只有幾秒鐘,跟她軟弱的時間一樣長。
徐先生拍拍手:「游得不錯啊,我就只會蛙泳呢。」語氣像在激勵員工。這倒幫助燕然從該死的性聯想中掙脫出來。她扭過頭,注意到,就在離他們兩米處,一對身高懸殊的小情侶正溺死般地緊緊纏在一塊兒,頗是有礙觀瞻,卻又離他們這麼近,以致燕然都生出一股可恥:對比之下,她和徐先生,真像只是兩截乾巴巴的百年樹樁哪。
這當然不算什麼新發現,可能原因在她自己,看什麼都隔著29年的浮灰與沉痾;同理,徐先生或別的什麼男人,誰又會發現或在意她的少女時期!到了這個年紀,所能結識到的人,也都處在人生的中間段,年少時的痴傻明亮、瞎胡鬧、虛擲、無頭蒼蠅亂撲,如同粗鹽、大料、苦汁、老薑,都是自我「腌制」,受著、漚著、一曝十寒,到最後,大家便都到了現在這步,相互間客客氣氣、心事重重。
她不願解釋,只擺出肅穆的表情。
燕然不自在地縮了縮左肩,那裡有顆紅痣,多年以前的男友特別喜歡吻它。單身後,獨自走在大街上,看到某個特別的人,心中一動,燕然會突發奇想,想象對方同樣親吻這顆痣。一望而知,徐先生不會是一個對紅痣有興趣的男人。
一股酸楚從鼻腔處上升,燕然忽然想抓住徐先生的手,不是泳池對面的徐先生,而是晚年期的徐先生,牙齒掉光、晚餐無力的徐先生。也許只有到那時,她對他,或類似的男人,會有一種接近於愛情的心境:耐心、憐惜、相濡以沫。
徐先生提出,天熱了,改成去游泳館約會。
一個老頭拍著他多褶的胸部,回憶他昨天的餐食清單,另一個老頭不服氣地與其攀比。他們起勁賣弄著消化能力,頭卻都朝著老太太,似乎飯量的大小便決定了誰更為健壯、更有魅力,而她是最為要緊的仲裁人。老太太呢,聽力不太好,偶爾估摸著插問一句,完全南轅北轍。燕然只得替她豎起耳朵來仔細地聽。這一位的早飯:小碗https://read.99csw.com南瓜粥、兩小片麵包、一碟子苦瓜。另一位的晚餐:爛面大半碗,鹹鴨蛋半隻。他們列舉著這些食物,語氣極為鄭重,在「半碗」與「大半碗」、「兩片」還是「兩小片」之間,非常較真地加以區分。燕然一字不差地仔細聽,舌下泛起酸水,胃裡一陣陣蠕動,像是已經提前加入了這個老年組合。她費力地咀嚼并吞咽著他們的餐飯,像咀嚼著一份臨近終點式的、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的澀意。
燕然想起那些電視名人訪談,名人會沉吟片刻,然後深思熟慮地搖搖頭:這個我和那個我是不一樣的。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時代和時代是不一樣的,真是萬能啊,什麼都可以套下去:「嗯我想,平淡和平淡也是不一樣的。」
燕然咳了一聲,她難道真能這麼答嗎:她寧可被暴風驟雨澆透全身,哪怕瑟瑟發抖!可惜在游泳池不方便做小動作:喝口飲料、拿面巾紙擦擦嘴、對不起我去趟洗手間。
哦,她剛才打斷徐先生了,他想說什麼來著?燕然側頭看看徐先生,內心裡突然湧上哀求般的希翼,如果這一刻,他走近來,輕輕抱住她,說點別的什麼,只要跟結婚無關,那就可以了,真的,她將沒羞沒恥、碎頭碎腦地跟他傾倒出她沒能說出的一切。說這搖搖晃晃、難以確證的生活,29年的沉渣泛起,她渴望推心置腹,哪怕對方驚駭不已。沒關係,她只想全盤袒露出來,再難看也無所謂的。
唉。要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能夠從對方身上喚起露珠般的童年鏡像,那該多麼了不起、多麼感人哪。
有三個老頭子像是比賽似的,在左邊的泳道不停歇地遊了兩個來回,這會兒陸續抵達、靠攏到池邊,呼哧呼哧喘著氣。一股子老人呼吸與肌體里所獨有的腐壞氣味,立時在這一小塊池面上漂散開來。唉,同樣是頭髮、皮膚、齒舌,十來歲時,那般甜美,到七八十歲,又如此敗壞,人們的生理反饋又向來勢利,於前者,恨不能竭力親狎;於後者則避之不久。燕然尤其的如此,諸如吹塑拖鞋,魚缸的腥,計程車的芳香劑,一聞到這些,她馬上就反胃得要吐。
徐先生咂了一下嘴:「在你之前,我約會過幾個比你小得多的。有個才念研一。她們一點都不介意年紀問題,怎麼樣都可以。真的,她們好像怎麼樣都可以。」他重複了一遍,嘴角多了幾道紋路,流露出几絲憂慮。
燕然今天頭一次感到失望,對他,對自己,對人與人之間的重重迷霧。實際上——人之衰老,那麼莊重、令人景仰,到了末一程,多少東西都丟下來了,像真正的仙人一樣吧。她只是討厭氣味,她只是表現得狹隘。就像有些人,只是表現得寬容。如此而已。
徐先生遊了一圈回來,神色活泛多了,沖燕然一努嘴:「你也游呀!」像是餐桌上的讓菜:吃,你也吃啊。
徐先生克制地掉開頭去,失望像排出的二氧化碳一樣,瀰漫在水面:「哈哈,你這個人挺現代哦。」
出現了半分鐘的沉默,可以確切地感受到,他與她之間,突然鬆脫了,僅有的一丁點兒瓜葛,像蜘蛛網那樣細的,也被吹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