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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天

藍天

作者:涼炘
沈藍天穿一身棉麻白色長裙,腰部收緊處有細碎的布花。她抓著費盡心思才託人買到的手包,在計程車後座里發獃。搖開車窗就能聽見海浪的聲音,咸潤的長風繞過墨鏡衝擊眼睛。媽媽現在在幹什麼?媽媽不管做什麼都充滿熱情,四川麻將,總是咧嘴笑著的。羽毛球,登山友人聚餐,跟著電視做有氧操,輕而易舉地相信網頁上的廣告。沈藍天知道,這輩子絕不可能讓借貸公司打電話到她那兒,去驚擾這位享受中年的快樂婦女的。
「又問我問題,我發現你問題特別多。」
血管里一氧化碳的濃度在上升,睡眠的快樂就要將她包圍,死神用甜膩的言語讓她笑出了聲音。扭頭的力氣也沒有了,現在她只能拚命使勁,調整眼睛,向窗外望去。她看見天空陰雲一片,不教半點兒藍色露出來。她想起自己的發小王雨肖——那個總說羡慕她的名字、總說人的靈魂與名聲應當是一片碧藍的晴空、總說要替她還錢、幫她清洗慾望的罪孽、逃離恐怖魔窟、重返陽光人生的可愛人士——那位擁有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的窮弟弟。
南海,陽光普照,沈藍天獲得階段性的自由。她坐上一輛紅色的汽車,背包里有泳衣、護膚品、拍立得、墨鏡和一盒蘭草煙,夢想中的旅行,一個月1200元生活費一定是無法實現的,如今終於實現了,她開心地嘆一口氣。後來她沒意識到自己坐過了許多站。環島公交已經繞了三圈,她飽覽著快樂的人們,開車自駕游旅行的家庭,牽手漫步的男女,以及在沙灘上打造漂亮的柴堆,為夜晚的篝火做準備的結實的男人們。她也看見了白帆、遊艇、海鷗和水中隱約的珊瑚。但身上撕裂的酸痛感讓她動也不想動一下。這種迷惘又憂愁的凝滯,就像一個人積攢數月的工資,只為吃一回法國極品夜宴。頭菜剛端上來,只是看一眼,就飽了。她想,人的一生,總是在迷惘和憂愁中度過的,不是嗎?
四年以後,二〇一七年四月七日。

7

六月十七日,簽證問題重重,加州之旅看起來遙遙無期。沈藍天惱火非常,索性訂了當天夜裡飛往三亞的機票。在候機樓里靜靜地坐下來,看著大鳥們起飛又降落,扇動動著靠近地面的暮靄。心裏忽然傳來機械卡扣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彈開了,知覺忽然開闊起來。哪裡沒有沙灘呢?哪裡還沒有遊艇呢?一切都會擁有,一切都將失去,世界不就如此嗎?
「哦……那這道紅色,能把我怎麼樣?」
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印在《江城新刊》上的文章提到:「因飽受暗戀之苦,男大學生心理畸形,刺死同校女生」,「沈藍天,成績優異,相貌姣好,喜旺提琴社副社長,鋼琴十級」,「兇手王雨肖自幼喪失雙親,是地產商人養父收養的十七個孩子之一,幼年有遭養父性侵的經歷。他平日里行為詭譎,據同班同學介紹,此人性格內斂,不善言談,經常掛科」,「一場典型的慘絕人寰的情殺,值得社會重新關注青少年情感問題」。
「媽媽?為什麼世界像一個深淵呢。」
「吶兮——說了半天,那就讓它掛著去嗎!反正又不礙我什麼事!礙著我了嗎?你讓上帝把一個億拿來吧。能拿來嗎?又拿不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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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按壓七百余次后,王雨肖把她的手機、借條、大量的奢侈品訂單、游輪入場券、奢侈品買手名片以及一系列名貴物品一起扔進化糞池裡,以確保世上絕沒有人能夠順著這些線索們,找到她那段奢靡腐臭的歲月。他撫摸著她的項鏈,手鏈,數碼相機,昂貴的化妝品,與可愛的,美麗的,卻日夜抽吸她血液的小傢伙們一一告別。最後,他將她拖向三層的廁所,萬幸路途不遠,沒人瞧見。刀子插|進去的時候,他發現沈藍天身體里的血已發黑,失去了蓬勃的噴濺的能力,而是緩緩滑淌出來。
「什麼意思,什麼紅色?」
「行了行了,停,STOP——我最討厭人問這種問題,一個億?代價是毀容是吧?還是吃屎?要麼多長几個手指頭?你先把一個億放在這兒再問,否則問了又有什麼意義?」
雖然當天天空陰雨綿綿,但王雨肖還是心滿意足。畢竟,和永遠籠罩在迷惘和憂愁中的人類可不一樣,他已經見識過那無可複製的,最藍一天。
到了十月份,沈藍天的種種裸|照和視頻已經被匯總在借貸公司放款人的手機里,隨時有突然炸開在全世界成為又一段談資的可能。十月十日的時候,她腦海中的種種疑問凝合成一個單一的疑問句。在關上空調,動作笨拙地將炭火盆點燃之前,她扯下一點衛生紙,寫下一句話。
中年男人們太像猴群了,且是幼年猴群,總是吵吵鬧鬧地驚嘆她真實在校大學生的身份,總是喜歡在踩油門時大叫,喜歡拍照,錄製視頻。總是醉醺醺地出現,大搖大擺地離去。他們好像從來都不用工作一樣,來世間,只為尋歡作樂。他們好像上帝親手飼養的寵兒,身上不但沒有背負貸款,反而有花不完的錢——真正讓她困擾的,其實也正是這一點——人和人的差異,明顯得像生拽出來的骨骼。
也有那麼一瞬間,王雨肖忽然很想把她的屍體扶起來,立起來,把她的頭也按在鐵欄杆之間,讓她見識見識十月十日當天擁有奇迹般藍色、猶如眾神施展神跡的天空。也讓她好好聞一聞,這清涼又美味的,足以將常年污臭的北三樓廁所完全洗禮成禱告勝地的早秋涼風。可此時躺在地上的她,一言不發,安寧霏然,每縷頭髮都糅進一個夢。讓王雨肖覺得不能觸碰,不該驚擾。
「但是你不覺得彆扭?」
獄牆照片里的字歪歪扭扭,間距極遠。
警局內部的審訊共有7次,時長共計六小時二十分鐘。而王雨肖從頭到尾竟只說過一句話:「我得不到,也不讓別人得到,很他媽難以理解嗎?」直到他跪倒在荒野之中,子彈切入後腦的前一秒,他的內心仍是一片倔強的狂喜。從那一天,從她站大溫壩孤兒院欄杆外,問他要不要翻牆出來一起放風箏的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沒有她的世界,等同煉獄。有什麼比此刻扎入腦海準備爆裂的子彈更溫柔的東西呢?

5

資料室推進全面電子化。王牧與其餘九個同事並肩行動,每日苦戰于全新機房,將數目巨大的刑事案件資料從封塵多年、灰塵激蕩的舊庫房中搬出,解封攤開,逐份錄入電腦。滿屋子鍵盤響聲像數千萬行軍蟻,衝進她的心。https://read.99csw•com她的眼睛,反覆被搶劫、偷盜、詐騙和綁架案件沖刷,這些東西已經像白開水一樣無味。現在,只有強|奸案和殺人案的卷宗才能讓她提起半點兒興緻,也留心多看幾眼。藉此尋著枯燥工作中僅有的一點樂子。

3

建設文明城市,吃食攤子集體滅亡,江夏區喜旺街迎來大蕭條。洒水車淋過兩遭,深沉的泥土味翻湧出來,彌散於長風,誰聞過誰知道。
十二點二十二分,江夏支隊的幹警進入廁所的第二分鐘,那顆由刀子折射而來的,幽幽的亮藍色光點,仍舊在廁所的地上來回閃動。有時候,這顆寶藍色光點,輕輕劃過沈藍天的肩膀,有時候,路過她的肚臍,停上她的喉嚨。甚至有時候,像調皮的藍色精靈一樣,于片刻內停在她的鼻樑上。很可惜,始終沒有能夠到達她的眼睛。所以在王雨肖被人扭死了手腕、右臉緊貼在地面上、臉皮浸在她的血水裡、終於被人戴上手銬的時候,他忽然絕望地嚎哭起來。他們壞了他的大事。就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懊悔極了,用腳瘋狂地踢踹著特警,嘴裏髒話不斷。
聰明的他還是想到一個辦法。他彎腰,把刀子重新撿起來,用袖口擦亮,亮得反光。現在他開始變化著自己的站姿,皺著眉頭,一會兒看看天空,一會看看她大大的眼睛,他要尋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把那幾乎讓宇宙其它色彩絕望的深藍色,透過刀片的折射,投射到她的眼角膜上——他想著,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一定能將她的靈魂清洗乾淨,然後重新將她喚醒。到時候,等她醒來的時候,若有人再要她在一個億人民幣和純粹的藍天之間做選擇,她一定不會再選擇前者了。
「沒那麼血腥,也沒那麼誇張。」
「問你個問題。」
「尺寸問題,不好說。近大遠小吧,比方說,你平常站在地上,它大概有月亮的截面那麼粗,有一道普通的彩虹那麼長。如果你坐飛機看它,可能就大很多。總之就是一道隨便的紅色,像是用粗毛筆畫的,筆鋒也不圓潤,毛毛糙糙的,永遠掛在你的天空里,就對了。」
沈藍天身上傷口不多,只在左胸口上,有一刀見寬的血窟窿。這也就是說,眼前這位不肯放下兇器,始終在裝神弄鬼的殺人犯,他的目的性極強——奔著心臟去,也就是奔著要了她的命去的。因為除了心臟,她身上一切完好,至少從現場看,兇手沒有泄憤虐屍的跡象。
等沈藍天在鳳凰國際機場降落的時候,她的手機已經被簡訊息淹沒。
是走火入魔的藍色,沒人管理的藍色,足以把地上的紅色花照映成紫色花。因為藍得飽和,整片天空看起來深遠得很,大有厚度,裏面能裝下一頭鯨魚,並且容量足夠它肆意巡遊。王雨肖站在污臭陰冷的廁所里,死死盯著那片被提純過的湛藍晴空,忽然不自覺地流出兩行眼淚。突然,他的雙手狠狠抓上鐵窗,把頭緩緩靠上去,用腦門頂在欄杆之間。現在他無比渴望從這個縫隙里鑽出去,把藍天擁在懷裡,含在嘴裏,甚至嚼碎了咽進喉嚨里。他從未像此刻一樣熱切地愛戀著這樣廣袤的藍色。但是——當然了,他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確定,他也肯承認,自己的青春已經和腳下這具幾乎完美的屍體一起九_九_藏_書,倒在已經凝結的血里,徹底地結束了。
「那是什麼。」
當天在場的所有特警都看見了,殺人犯神叨叨的,用失望的眼神瞪了他們一眼之後,裝起聾子來。且肢體上始終故作玄虛。他們持槍看著,王雨肖穿著大號白T恤,渾身都是血,膝蓋半彎,眼睛死盯著手裡的刀子,身形扭曲地轉動腰身——似乎已經做好了用精神病鑒定逃避死刑的打算。而在王雨肖的腳下,女大學生,也就是死者沈藍天,正平躺在滿是血水和尿漬的地上,穿著紗制的粉色露臍上衣和緊身的牛仔短褲。她的臉上化著淡妝,睫毛也精心弄過,長而捲曲。她的臉很小,腮部曲線柔和內斂,就像從小到大都沒咀嚼過硬物似的。
「最藍的一天啊」,他心想。

4

「代價是從此以後你所看到的天空,會掛上一道紅色。你願不願意?」
說出銷毀二字之後,王雨肖快樂地奔向公交車站,康定路到喜旺街區,只有三站路的距離。他準備向她彙報一個本世紀最大的新聞。卻只看見她尚有餘溫的身體。空調開啟換風模式,窗戶通通開到最大,用固定且有力的頻率擠壓她的胸腔。他騎在沈藍天的身上,眼淚和汗滴灑在她特有的大腦門兒上,按家鄉話說,這叫大奔兒頭。她的面孔,面孔里久久不肯散去的動人氣魄,比殘餘的一氧化碳更能侵佔和撕碎他的血脈。
純藍無瑕,熠熠生輝。
在他把養父家裡的翡翠原石駝著背扛到康定路長虹金融大廈之後,幾個工人切開石頭,眼裡冒著火,與經理人密語連連。風度翩翩的經理,於半小時之後從會議室走出來,莊重地與王雨肖握手。實際上,這塊石頭已經驚擾了董事長,比經理老上二十幾歲的董事長驅車趕到,氣喘吁吁地,讓他面前這位拿三百萬的石頭來抵消五十余萬欠款的無敵神奇人做一個選擇。關於沈藍天同學的裸貸圖片資料和性|交易視頻資料,「我們當著你的面銷毀?還是原文件剪切,拷到你手機里?」
「你他媽在哪兒呢?長亭酒店809,速去。陪三天,抵五萬。否則電話轟炸家長,裸|照直接發到你爸手機。」
工作推進至武漢江夏區資料的那一天,她留意到T2013A8號卷宗的一處細節。死者沈藍天的屍檢報告顯示,在她死亡后一小時到兩小時區間內,血液一氧化碳濃度三次取樣均值為46.84%,離50%的致死劑量只有一點點距離。現在留給王牧復盤這樁命案的物料極少,只有從死者枕頭下發現的一張疑似遺書的字條,和兇手王雨肖寫在監獄牆壁上一串文字。她把字條和監獄牆壁照片放在一起,煞有介事,皺眉打量。同時也沒羞沒臊地,兀自幻想著,幻想自己身體里住著某位中世紀名偵探的靈魂。
「好的。」
成堆的碎紙屑被保潔工提在袋子里,倒入公安局後院的垃圾桶。此刻,垃圾堆的最頂層,冒出一小條相片的殘片。
「紅不紅色其實都不重要,關鍵就是說,你的天空會變得比別人的簡陋一點。藍天白雲,一切都正常,只不過有一位非常冒失的天堂油漆工,往你的天空里多刷了一筆紅色。總之就是亂畫了一筆,隨便抹了一道子。」
曾有一個選擇題困擾著王雨肖,長達兩分鐘。
兩分鐘里,王雨肖身上流出盛夏時節兩小時才能https://read.99csw.com流出的汗,渾身濕透的他抬起頭來,也抬起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
也忽然想起兩個人十七歲的時候,坐在大溫壩水庫旁邊,王雨肖問的那個關於天空的問題。

1

2

執拗的海浪,叼著小魚穿過雲層的歸巢的海燕,城市裡千萬盞無意義的明燈,暗夜中幽幽閃過的癲狂的幻影,抓著手機,蒙在被窩裡的不肯早睡的黑眼睛們,總在期待著什麼,卻終無所得地站在公交站台的人們。這一切,有哪一樣不是迷惘和憂愁呢?
「彆扭什麼啊?別人又看不到,只要我不說,誰能知道?把一個億人民幣給我,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我會住到加州,和我那個富二代堂姐一樣,買遊艇,和朋友出海。模特,留學生,藝術家,還有許多金融業的才俊。我們在甲板上,選燒烤,用小盤裝,和香檳一起端下去。樓梯下是船艙,朋友們放電音跳舞,我也參与其中。我們喝卡諾蘭白櫻桃朗姆酒——你不知道,我高考畢業的時候去她家喝過一次,太好喝了,加冰塊,放置三分鐘左右。爽口得簡直不像酒,能一直喝個不停——等喝醉了,躺在沙發上。透過懸窗,可以看見珊瑚礁和魚群匆匆閃過。沒錯,如果我每天都過這樣的生活,那時候,說實話,誰還有時間看天空呢?眼睛是我的,如果我不喜歡那道紅色,我不看它就是了。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喜歡那道紅色,我也壓根沒時間搭理它,不是嗎?」
「它不能把你怎麼樣。準確地說,不會對你的人身造成任何影響。它就是純視覺上的一個效果而已你知道吧。你的天空,該烏雲烏雲,該下雨下雨,該晴空萬里,就晴空萬里。只不過不管是什麼天氣,那筆瞎抹上去的紅色,永遠處在你眼睛視覺的第一優先順序。反正就是一道紅色,你懂不懂,多餘的一道子。它不會被烏雲擋住,不會被雨雪沖刷掉色,也不會被風吹動。」
結果王雨肖被三個人夾在中間,生生挪出了公寓樓。踩上地面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頭看天空。那一瞬間,他又哭又笑,也忽然明白了一個重要問題:「世界末日」是有反義詞的。
「那這道紅色具體有多大?紅透半邊天?」
現在,王雨肖冷不丁回過神來,咳嗽了一聲。他看見自己正站在喜旺公寓3層的公共廁所里。廁所很臟,空氣很臭,鐘聲震落了天花板上的一點點牆皮。王雨肖有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他盯著水龍頭,把自己的手洗乾淨。搓手指,摳指甲縫。當他伸手甩掉水花,對自己這雙嶄新的手感到滿意的時候,才發現破水池年久失修,已經偷偷地漏了一地的血水。現在,在地上,血和血重新會合,淌出歡快的波痕。
剛到中午十二點整,喜旺二食堂響起鐘聲,鐘聲向下穿過車輪子、粉塵、大片的石楠、海桐、婆婆納草,拂過靜思湖湖水,向上穿過水霧、電線和鋼筋混凝土樓板,最終來到王雨肖的耳膜,驚懾了他的腦子。
T2013A8號卷宗,先是蒙受一身塵埃,又於今日被王牧翻動、沾染體溫、暴晒于工作檯燈之下,最後,衝進刀口,全身粉碎。現在它以電子數據的形式,正式回歸,那永恆且漫長的沉眠。
一個出神,半小時九九藏書就這樣磨過去了。王牧使了勁,才把眼睛從卷宗里拔|出|來。她宣布放棄,只怪死者那張年輕又純真的遺照耽誤她太多時間。她回頭望了望提前完成當日任務后提前收拾下班的同事,心眼兒被焦慮佔滿。指尖立刻飛動,和其他幾千份資料一樣,她把T2013A8的數據敲入文檔,把血案現場的圖片通通掃描備份,全部錄入電腦。半小時后,直到她按下碎紙機按鈕的時候,她仍然沒有注意到現場照片里有一扇藍得令人顫抖的窗戶。
所以她只能安靜地躺在床上,迎接時代的猛烈撞擊。這撞擊,重複無味,千百萬次,無可絕滅。她望著窗外,無處可逃。有時候對方是一個人,有時候會額外叫來兩三個朋友。身材總是臃腫的,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像一小隊相處融洽的猴子。
王雨肖沮喪地抹了一把汗。不抹還不知道,抹了,才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汗水,像被蒸過一樣。因為舒暢的冷氣從右側吹來,王雨肖自然而然地向他肩膀右邊的一扇鐵窗望過去。這扇鐵窗估計有二三十年了,已被尿騷味和臭氣熏成了黑黃色,掛著腐銹的鐵渣。它的玻璃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在學校北公園茂密的榕樹群中,醞釀出大量的涼風,持續地通過這扇鐵窗灌進來,涼風吹拂著王雨肖通紅的臉。在窗后,王雨肖一個不小心,在十月十日中午十二點〇三分,看見一片藍得令人恐慌的天空。
「最——藍——一——天。」
「假如有一天,上帝要給你一個億人民幣,任你在人間揮霍……」
江夏大隊特警整齊劃一地朝三樓推進,煞有介事的蹲步前行的動作和緊貼牆壁時的種種手勢交流,其實也反映了他們的職業素養。等A組終於出現在廁所門口的時候,才用對講機告知B組局面不複雜,容易處理,不必爬樓速降破窗了。之後王雨肖看見兩三個黑黝黝的槍口,一齊瞄準著他的眉心,說真的,這些身穿防彈衣的黑乎乎的身影,弄得他胸口上涌過一陣逆氣,十分煩躁。他只掃了他們一眼,就繼續尋找起那個最完美的角度來。他希望在刀子側面的鍍鉻反光層里,同時看見藍天和她的眼睛。甚至,他發自內心為這些大動干戈的警察感到可悲,他想著——如果我是這些警察,哪兒他媽還有心思管這檔子破事,殺人現場顯而易見,人死都死了,什麼時候處理不行?肯定是第一時間就把槍扔了,大家一起衝到欄杆旁邊去,搶個好位置,盯著天空猛看上半小時。都他媽藍成這個樣子了,一輩子能有幾次呢?他們怎麼就不驚訝呢?
她悄悄划動自己的手機,大拇指微微顫抖,她有些不敢觸碰這台手機,彷彿它是一塊滾燙的黃金。屏幕里,備忘錄上記載的貸款數額已經達到了27萬4千多元,加上累月滾動的利息,一共有58萬7千元等待她來償還。時代好,好時代,一個大學生,單憑身份證和幾張裸體照片,就能輕而易舉地,在五花八門的小額信貸公司貸到一兩萬元。這樣的公司數不勝數,隨便什麼高校,在某些蔭蔽的角落找到張貼各式小廣告的地方,仔細打量,人人都能一覽這可愛時代的縮影。甚至走在街上,閉上眼睛,你就能聞見錢的味道。說香不香,說臭也不臭。金屬和紙片高度融合,迸發出一種囂張的味道,聞久了,只感覺腦袋被激素灌滿。
衛生紙字條:「媽媽?為什麼世界是一片深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