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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著列車

膠著列車

作者:馬蘭旦
她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和父母在深夜裡大吵大鬧了,每一次都以他們帶著羞辱的數落開場,她越是沉默,嫌棄的話語就像沸水一樣滾得越凶。她不善言辭,更不懂得反駁或辯解,只能抓起身邊的東西往牆上砸,以此發泄自己的憤怒。父親驚住了,上來抓住她,一把將她摔在地上。這下她活該了,摔碎的玻璃刺到小腿上,大小不一的傷口齊齊往外冒血珠。母親嚎啕大哭,抹著鼻涕給她的朋友打電話。
「等車停下來時,車門會被打開,你不走,就沒有機會了。」她捋了捋鬢角的頭髮,消失在推拉門后。
「那不重要,你也不認識幾個人。而且你認識的人裏面,有幾個是你喜歡的呢?除了阿檬。」她說,「對,我知道阿檬,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現在就問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賣呀,火車上怎麼會賣吃的?」他笑起來,就好像她剛剛問了一個違背常識的問題似的。
母親的朋友總是在接到電話后立即從床上爬起,火速趕到她家。母親從來不去打掃地上的碎片,似乎是想讓朋友們看看自己叛逆至極的女兒又發了什麼瘋,自己又是多麼值得同情。那些女人帶著丈夫來了,有時還帶著優秀的兒子,五六個人圍坐在她身旁,用所謂委婉耐心的語氣勸導她,不該沖父母發火,不該摔東西,要向他們的兒子學習。
「走去哪裡?」
她知道,沉默和順從是結束這個夜晚最快的辦法。他們看到自己的勸慰行之有效,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母親送他們出去,又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食物的香味給喚醒了。
「她必須走!」母親眼淚汪汪地向父親嚎道,「明天就走!把她送到你姐的餐館去洗碗,隨便你送去哪裡,總之別讓我再看到她!我噁心,我這把臉……」她哭得說不下去了。丁瑜從柜子頂上把行李箱拿下來,開始收拾行李,她撿起那根假陽|具,放進箱子底部。那是她滿十八歲那天,唯一一個記得她生日的人送的,可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哦,到下一站還有四個小時,再等一等就可以下去透氣了。」
丁瑜打開推拉門,他聽見聲音,抬起頭對她揮了揮手。「需要毯子嗎?」列車已經停住,車門完全打開時,他正好走到她身邊,眼裡滿是疑惑。
「第一次坐這趟車,不知道也正常。」他說。
車窗幾乎完全被白霜覆蓋,透過僅剩的一小片空白,丁瑜看到黏密的霧氣裹攪成絲,相互纏繞,又在翻滾中吃力地牽拉,游移,如同慢鏡頭下的風暴。列車艱難地前行,速度越九*九*藏*書來越慢。她站起來,走過那個邋遢的老頭,站在過道上,看見那個男孩正在隔壁的車廂里。一個女孩不小心灑了水在桌上,他拿來一條毛巾遞給她,臉上掛著溫柔的笑,眼神跟他對自己說話時一樣純凈。
「在看什麼?」她背後響起一個聲音。丁瑜被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見那個男孩子正在打開車門旁的立櫃,臉上掛著笑容,眼睛乾淨澄澈。他從裏面拿出一個記錄本,用筆在上面填寫著什麼。

3

「沒看什麼,這裡有風。」她指了指門縫。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聽到她的聲音,丁瑜不那麼緊張了。
丁瑜上一次坐火車是小學六年級,母親拉著她的手在白色的通道中轉來轉去,那時她還不懂得看牆上的標識,很奇怪母親是怎麼認得路的。隔了十來年,她再坐火車,這次是一個人,知道看字了,但市火車站的指示混亂,標識不清,她拖著那箱書繞來繞去也沒找到轉車的通道。

2

火車終於出現在視線里,緩慢地滑行了好久,才駛到她面前。即使在電視上,丁瑜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顏色的火車,就像即將枯死的樹葉那樣,暗黃中夾著一點綠色。她回頭看了看對面那趟線條流暢,疾馳而過的白色列車,疑惑地爬上車門旁狹窄的鐵板台階。一個穿制服的人幫她從下面托住箱子,讓她先上去。她發出一聲嗯,本來想說謝謝的,卻沒有說出口。那個人轉身就走了,她沒看見他的臉,只看到他手上戴著一串紅色的珠子。
在她的印象中,火車上會有人推著裝滿食物的小車在各車廂兜售,但餐車一直沒來,也可能是在她睡著的時候來過了。丁瑜站起來,走到車廂交接的地方想站一會兒。車門處有一道看不見的縫隙,火車行駛時會有股柔和的風從那裡吹進來,但要靠得很近才感覺得到。她把鼻子伸過去,讓風撲在臉上。

1

「嗯。」她繞過他,回到座位上。她脫下身上那件款式尷尬的棉衣,把它疊好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那男孩拿著記錄本,走進前面的車廂。她感到一陣失落,她所在的車廂是最後一節,如果他要去檢查什麼東西,那得過很久才能回來,或者就待在別的車廂不回來了。她靠在桌板上,飢腸轆轆,腰背酸疼。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丁瑜想。她抽出兩張面巾紙,往小腿read•99csw•com上擦了擦。
一個穿制服的人打開推拉門,在門邊的座位坐了下來。她認出他手上的珠子,是剛才幫她托箱子的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年輕的男孩。他坐得很端正,從一個小包里拿出一團白米飯樣的東西,剝開包裹在外面的塑料袋,開始吃起來。丁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趕緊別過頭去,但還是不自覺地做出吞咽的動作。
她陷入回憶中,直到那個摩擦的聲音再次響起。
果然,她直直地朝她走來,臉上帶著殷勤而又直率的笑意。
天正下著小雨,寒氣一個勁兒地往人身上鑽,冷得人不想說話。只有一個小男孩抱著可樂,在開心地圍著他母親轉圈。那是個矮胖的女人,穿著加厚的肉色打底褲和棕色皺皮靴,肩上挎了一隻被塞得鼓鼓囊囊的猩紅漆皮包。她不停地打嗝,冒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從縣城到市裡的那趟車很擁擠,丁瑜只買到站票。站幾個小時本沒什麼關係,因為到了市裡還要轉另一趟車,有三十個小時可以慢慢坐,但一整夜沒睡,站在混著汗味和泡麵味的車廂里,她覺得頭痛得像要裂開,只好把行李箱放在逼仄的過道邊,勉強坐在上面。
「你要跟我走嗎?」她毫不在意地問道。
站台上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穿著灰撲撲的身影立在那裡。丁瑜仔細地核對地標,確認自己沒有走錯地方。她就要坐上這輛即將行駛一千八百公里的火車,去見她從未見過的姑媽了。兩條筆直的鐵軌橫在面前,向遠處延伸,沙石整齊地堆在兩側,竟然沒有一粒石子落在軌道上。躺在上面一定會很安穩,她想。
「你慢慢吃,如果需要毯子的話,可以來找我,我自己備了一條。」他幫她把水擰開,走出了那節車廂。
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吃東西,她顧不得胃裡一陣又一陣的緊縮,趴在小桌板上,只想先睡一會兒。
「隨便哪裡。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哦。你沒見過你的姑媽吧?她長得跟你爸一模一樣,也跟你爸一樣愛吃清燉肥腸。如果你不跟我走,你會被她安排住進他們家那間油膩的蒼蠅館子里,天天和老鼠打交道。她的兒子,也就是你的表哥會把女人帶到那裡,強迫你幫他們拍做|愛視頻。不過不用擔心,他不會強|暴你,因為他不敢,所以你也不會像阿檬一樣很早就死了。」
不是春運的時節,乘車的人卻已經養成春運的脾性。只要那個女人不再打嗝,丁瑜覺得自己可以永無止境地等下去。去任何地方對她來說都一樣,都是被迫在與別人的交流中過活。但現在她不得不離開,因read•99csw.com為這個小縣城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去死!」丁瑜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蹌著跌坐在地上,臉上又是驚訝又是憤怒。她害怕周圍還有他的同夥,拖著箱子死命奔跑。
「是你叫我來的。」她擺出一副認真講道理的姿態,「不是打電話叫的,我不用那種東西。也不是去敲門叫的,你也不知道我住哪兒。反正我知道你叫我,我就來了。」
火車又開動了,輕柔而迅疾地加速,彷彿剛從一個幻覺中回過神來。
她俯下身靠近丁瑜,眼裡像有清酒流動。「這趟車上的乘客,全都是被拋棄的人。」她指著那個酣睡的老頭,「他已經坐過許多次了,從年輕到年老。」
一個女人夾著嗓子,以為丁瑜聽不到她說的話。
男孩扯著嗓子嚎哭起來,生冷的空氣里又多了一樣需要忍受的東西。
火車正駛過一片草場,車窗四角蒙上了冷霜,窗外一片混沌,隱約能看到月亮高懸在厚重的白霧之後。車頭像是撞進一張看不見的網裡,列車慢了下來。推拉門被人打開,之前出現在車窗外的漂亮女孩走了進來。丁瑜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座位上無法動彈。她知道,那女孩是衝著她來的。
那個睡覺的老頭似乎剛剛吃完豐盛的一餐,此刻正把桌上六七個小碟子裝回飯盒裡去。外面天已經黑了,丁瑜掏出母親淘汰下來的滑蓋手機看了看,七點二十。紅燒牛肉的味道瀰漫在空中,逗引著她的味蕾。
列車像是被什麼東西拖住,竟完全停了下來。還沒到站,怎麼就停了?那老頭絲毫沒有意識到身邊的異常,仍然鼾聲如雷,睡得很沉。一個漂亮的女孩從車窗外走過,茫然地跟丁瑜對視了一眼。她慌張地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去找那男孩子。她剛轉過身,就看見那男孩朝她走來,手裡拿著一瓶水和一個飯糰。
「我不認識你。」

4

「你在胡說些什麼?」丁瑜沒有理解她說的話,胸口卻一陣刺痛,似乎被什麼東西精準地戳中。
她身下的行李箱因為擠壓輕輕偏向一邊,坐著很不舒服。那種裝滿衣服的行李箱是最緊實,最適合拿來坐的,但她沒有那麼多衣服可以裝。四五件衣服,六本大部頭的書,幾乎就是她的全部家當。她看書不挑內容,只看厚度。薄薄的小開本握在手裡輕飄飄的,讓她心浮氣躁,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書頁緊實,字體繁密的厚本卻能讓她自在地呼吸,如同落入無人的森林,沉溺其間,隨時可以死去。
「可能是我記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九-九-藏-書
「說完了我就走。」她一點也不生氣,兀自滔滔不絕。「後來你逃走了,躲在你姑媽找不到的地方,擺脫了別人的操控,但是擺脫不了自己。你遇到的人將長著相同的嘴臉,因為你還是你,他們都只是你眼裡的一個倒影。過去怎麼活,將來就得承受這麼活的結果。」
她趕到檢票口時,喇叭里剛剛響起停止檢票的通知。她喘著粗氣把票遞過去,穿制服的年輕男人猶豫了一下,打開旁邊的側門讓她通過。如果他說不能再進去,她也不會多做解釋,比起開口請求別人,她更寧願餓上兩天,再買一張車票。
他把手中的東西遞給她,在她對面坐下。「是不是沒帶吃的?」他溫和地問道。丁瑜接過飯糰,還是溫熱的。「火車上不賣吃的嗎?」她打開塑料膜,咬了一口,發現裏面夾了肉鬆。
母親像是知道了令她羞憤交加的秘密,關起門來,衝進她的房間一陣翻騰,她遺忘在柜子深處的內褲也被找出來扔在地上。母親沒有發現可疑的粉末,但意外地找到一根粉色的柱狀物體。她像拎著某種帶有腐蝕性,散發出腥臭味的東西一樣,用兩個指頭輕輕提起來。
「這是什麼?」她的聲音因為驚訝和噁心變得古怪沙啞。
「一個人就夠了,這趟車乘客很少的,少得我都有點無聊了。」他說,「感覺我做這工作都有一百年了,做完今年我想換個工作。」丁瑜忍不住笑了,他看著乖巧溫順,開起玩笑來卻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過她沒搭話,因為她不僅沒有工作,也沒有像正常孩子那樣上完學。初三時她忽然特別害怕上學,害怕與人接觸。那些人的聲音在她夢裡總是變成堅硬的指甲,一道又一道從黑板上劃過,於是她整夜整夜地失眠,最後不得不輟學。
「你別說了。」
丁瑜站在門邊,看到那根假陽|具時,眼淚一下浮上眼眶。她不停用手背去擦,還是止不住淚水。她知道,這件事將永遠解釋不清。
檢票口已經關閉,人群黑壓壓地擠在鐵柵欄一側,等待工作人員放行。
「你不去工作,吃我們的穿我們的,天天窩在家裡就是干這個?」母親大吼道,厭棄地將指尖鬆開,那個玩物羞恥地墜落在地,滾到一邊。她還是不說話,因為一張口她就會無法自制地大哭起來。更何況,母親永遠都不會相信,這隻是朋友惡作劇的生日禮物,她從來沒有用過。
她望著他的眼睛,在他手臂上握了一下,轉頭跳下車,朝凝滯的白霧中跑去。
車窗外一片漆黑,偶爾有零星的燈光出現,很快又向後滑落,逃竄出她的視線。車廂底下發出微弱的鈍九九藏書物摩擦的聲音,她看了看那個老頭,他躺在椅子上,張著嘴,仰頭大睡。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火車越來越慢了。不是減速的那種慢,而是鐵軌被潑了膠水那種黏膩的慢。她將兩手圍在眼睛旁,貼著玻璃朝外張望。山丘圓弧形的黑影已經消失,火車駛入了平坦的地域,稀薄的月光灑落下來。
「只有你一個乘務員嗎?」她本來想問問剛才停車的事,怕又鬧笑話,就沒問。
藍綠色的硬皮座椅上污漬斑斑,整節車廂就只有一個老頭,橫躺在座位上睡覺。她對著車票上的座位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火車在原地蹭弄著,直到發出轟隆的聲音,才開動起來。窗外的房屋極緩地向後挪移,似乎沒比步行快多少。
「不是我多心,你們注意一點,你看她兩眼發紅,哈欠連天的樣子,別是在外面吸了什麼就不好了。」她想說的是吸毒。揣測的人只要假裝帶著善意,就可以信口開河,再不聲不響地離開,留下被揣測的人承擔被揣測的後果。
記憶里為數不多的快樂瞬間在腦海中閃過,丁瑜久違地想要與人分享這些瑣事。她拿定主意,等他再回來,她要跟他講講用被彩色粉筆灰染色的蒼蠅,在空中飄浮的餐巾紙碎屑,以及一個可以騎著自行車衝下來的緩坡。還有阿檬,她最重要的,貼心的阿檬。
火車原本是七點零四分開,車站零五分開始檢票。急不可耐的人們拖過行李箱,一路用腳推著各式編織袋朝檢票口涌去,彷彿晚一秒火車就會開走,即使上了車也會沒有座位一樣。孩子被當成行李之一拎過閘機,終於擠到看得見鐵軌的地方,在冷風中朝著火車即將開來的方向張望。
一個矮小猥瑣的男人盯上了她,他以為她是剛剛下車的乘客,找不到出站口,快步走上來:「小妹去哪兒啊?住宿嗎?」她趕緊走開,那人又追上來。「專車直達酒店,八十塊一晚上,很便宜的。」見她不搭理,那男人直接跑到她前面,攔住她。「小妹去哪兒?說說嘛,我們哪裡都可以去的。」
丁瑜站在她旁邊,面無表情地忍受著。她早就不知道該如何抗拒了,如果此刻火車朝她飛速開來,她頭也不願扭一下,就會任由死亡從身上碾過。那種處境大概也比被淹沒在這群人中要好,他們幾乎全是那個女人的複製版本,只不過在性別和外貌上做了些微調整而已。丁瑜忽然被那個男孩撞了一下,他手中的可樂猛地噴湧出來,濺在她身上。他母親也遭了殃,反手甩了他一巴掌,罵罵咧咧地從皮包里拿出紙巾來,粗魯地往自己身上拍了兩下,假裝已經擦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