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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張籌碼牌

最後一張籌碼牌

作者:花大錢
身為一個賭徒,最重要的呢,就是在適當的時候大輸一場。
「鞋。」宋軼吸了一口煙,吐出,眼圈緩緩上升,遮住了他看向陳霧的微眯著的眼,「我偷過一個女人的鞋,一隻高跟鞋。」
有時候,明明車已經停在了家樓下,熄火,拔鑰匙,車裡不開燈,他就這麼在一片黑暗裡靜坐許多,或者倚在車邊抽完剩下的煙,假裝若有所思,假裝如其他中年人一般深沉。再緩緩上樓。
晚上陳霧下班的時候,竟意外發現宋軼在賭場門口等她,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除了賭場之外的地方見面。
被冷落許久的胃哪裡還經得起折騰,隨便要一碗牛肉麵吧,或者是一碗皮蛋瘦肉粥,就這麼潦草地在賭桌旁邊解決了。
要說不心動是不可能的。陳霧說不出自己的人生中是否曾遭遇過什麼浪漫的時刻,如果有的話,那此時便算一個。
列車到來的時候颳起一陣氣流,裏面有股人群腥臊的味道。陳霧原想等下一班車再上去的。但無奈人流實在太湍急了,她的腳跟完全抓不住地面,一個恍神,她就這麼被人流卷上了車,等她回過神時,車門關上,眼前是宋軼愕然的臉。
但宋軼是不會了解小女生的這些心思的,近十年來,他對女性認知差不多都是通過他老婆蔣瑩塑造的。對,是女性,不是女生,也不是女孩。
但她沒有問,她就站在那裡看著宋軼,看著宋軼責怪她為什麼不回去找他,看著宋軼越說越激動,激動到額頭上都滲出了細密汗珠,他的憤怒那麼居高臨下,那麼一本正經,那麼無辜。
「後來,就很多年沒聯繫了,十幾二十年?總之差不多那麼久吧。再後來,是在朋友的婚禮上碰到,真的是很巧很巧。」
但沒有人知道,走進賭場的人,有多少就是為了這個時光凝滯的空間,可以讓他們暫時逃離現實的生活,逃離真實的人生,像是得到一場四五個小時或者更長一些的假釋,在這裏,你不再是一個「老闆」,「合伙人」,「丈夫」,「爸爸」,你只有一個和所有人都一樣的身份——「賭客」,這裡有空間,卻沒有時間。有人,卻沒有人際。這些難道還不夠讓人沉迷嗎?
對於賭場來講,最重要的是建立一個時光凝滯的空間,牆壁上不允許掛任何鍾,工作人員不允許戴任何表,時間是模糊的,慾望卻是清晰的,賭下去吧,最好賭到不知今夕是何年。甚至還有賭場把信號搞得特別差,賭客一進去就接不到電話,連不上網路,來自現實生活的最後一絲干擾也被消滅乾淨了。
而且,因為聚眾,因為有了共犯,那種雜糅著羞恥的安全感,那種不負責任的隱秘刺|激與快|感,又被乘了好幾個立方。
因為這個問題一旦問出口,對方就會默認你是偷過的,如果他在乎你,就會編一個故事來騙你,為了和你站在一樣的道德底線。
倒不是宋軼隱瞞,而是陳霧從來沒有問過。人總是刻意會避開那些自己在心裏早已有了答案的問題。宋軼天天來找陳霧吃面。陳霧心裏自然明白,他是喜歡她的,這原本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但壞就壞在她也喜歡他,那事情就變得令人疲憊了。陳霧想知道宋軼對她的喜歡到底有多少?會不會比喜歡她煮的牛肉麵多一點?太令人疲憊了,中年人的眼神總是明明滅滅,中年人的言語也總是撲朔迷離。
看著這樣的宋軼,陳霧忍不住笑出聲來。
等他重新走出來的時候,手裡握了個紅色的小圓片,一把塞到陳霧的手裡,「吶,這是我剛為你偷的籌碼牌。這是我第一次偷東西,為你。」
「那天,你怎麼走那麼急?是趕著去約會嗎?」陳霧剪了短頭髮,對他笑的時候更像是一隻小獸了,絲毫沒有學習過如何壓抑自己的天九*九*藏*書性。
昏黃的暮色中,有火星起起落落,一縷煙消散,最後的紅點也跟著消失了。
「哈哈哈哈,老男人。」宋軼突然覺得有些失落,是否在陳霧眼中,自己也像那些零件失靈的老年人一樣,早早地熄滅了呢。
宋軼41歲生日前的一個月,陳霧跑去他出差的城市看他,提前為他過生日,因為生日當天宋軼要在家裡過。其實,陳霧已經感覺到悲哀了。愛本來就是一件悲哀的事,因為就連「被愛」聽上去都那麼「悲哀」。
可地下的場景比地上還要可怕。人和人之間擠到沒有任何距離,他們僵成一團,在列車到來的時候溢出來,再陷進去。
他們只有一半的概率能順利找到對方,而這一半的勝率要建立在他們有把握自己足夠了解對方,足夠相信對方的基礎上。
「我們這是算在一起了嗎?」陳霧頭還低著在舀粥,突然就問了這麼一句。
在那晚之後,宋軼也明顯察覺到自己跟陳霧的關係有了變化,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其他?宋軼自己也不明白,但變化卻是篤實存在的。比如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他支著頭躺在床上看陳霧給他做早餐,他能明顯感覺到陳霧的開心,一時半會找不到拖鞋開心,光腳踩在木地板上開心,地面不是那麼乾淨也開心,開心得像一條剛上岸的美人魚。
「這次我們不如決絕一點,賭最後一把。」
陳霧仔細想想,發現竟然連她自己都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一個人的時候,反而吃得非常敷衍,炒個時令的蔬菜,稍稍撒點鹽就算調過味了,或者拿水白灼,用醬油蘸著吃。吃得最多的是炒飯,意麵,三明治之類方便快捷的食物。需要處理的動物肉類幾乎是不碰的,最多煎條魚或是調好味的牛排。
因為別人不在乎,所以連自己也刻意不去在乎自己。大概就是這樣。
「是啊,餓得不行了。」
「好吃就多來吃吃唄,多吃幾碗面,少玩幾局牌,有益身心健康。」看宋軼這麼鬆懈的樣子,陳霧講話也不自覺地隨意了起來。
陳霧不置可否,「你呢?在人間呆了兩個禮拜,又想來尋找安慰了?」
這種毫不避諱的開心讓他欣慰,但同時也讓他害怕。
「但讀高二那年她就搬家了,搬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寫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不停給對方寫信,說了好多,你知道的,都是那種小孩子會說的話。」
突然之間,宋軼騰出手抱起了陳霧。陳霧被這樸素的示好搞得措手不及,有一股微醺的甜勁在心裏溢開,好像她才是喝醉的那個。
宋軼沒有說話。
她把小女孩特有的機靈和敏銳輕輕拋給宋軼,像拋羽毛球一般,這是她向一個男人示好的方式。如同一隻小狗,朝你小吠幾聲,又趕緊晃著尾巴跑開了。
「我還是愛她,因為我從她身上能看到12歲的夏天。但是你知道的,我無法放棄我現在的,」宋軼突然停頓了一下,像是很艱難地吐出來兩個字,「生活。」
注視和親密都應該被抵擋。陳霧覺得自己並沒有準備好成為別人生活的希望,哪怕是一瞬間,也是不情願的。

8

「別別別,我才不要像賭場里那幫四五十歲的老男人一樣,就跟個用了很多年的破手機似的,明明電量還有百分之四十,可就這麼自動黑屏了。」
這是自從來了這家賭場以來,宋軼輸得最厲害的一次,也是自從來了這家賭場以來宋軼第一次來到餐廳。
宋軼驚覺賭場的面居然這麼好吃,居然比外面的任何一家餐廳都好吃,比他人生前四十年吃過的所有面都好吃。可自己之前卻從未發現。是啊,又怎麼能發現得了呢,畢竟賭徒是九-九-藏-書什麼都不在意的。
「嗯。」
有時候他也會感到一瞬間的恍惚,這到底是哪裡?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裏?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像是頭頂那盞被天花板費力拽住的吊燈,綴滿了可笑而多餘的假水晶。
宋軼有家室,陳霧是在他們認識快三個月的時候知道的。
地下完全沒有信號,他們沒法聯繫到對方。現在只有四種情況:各自站在原地,同時去找對方,她在原地等宋軼來找她,宋軼在原地等她過去。
「你到底餓不餓嘛。」倒是宋軼打斷了她的思緒,陳霧簡直要在心裏笑出聲來,一個快40歲男人居然站在這裏用「嘛」這樣的語氣助詞跟她撒嬌。
洗掉可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宋軼不想消受。
陳霧覺得煩躁,同時也察覺到了宋軼的煩躁,這讓她覺得更加煩躁。
倒也不是沒有別的女人會時常對著宋軼曖昧地笑,熱情地過來拉宋軼的手,但宋軼只覺得自己像沾了滿手濃稠黏膩的糖漿。
但陳霧不想等了,不想等他的回應了,因為這對她來講已經毫無意義。
宋軼想到,蔣瑩也不是生來就是個女性的,她也當過女孩,也曾是化學質地的,也曾讓他想起大學時放著奇奇怪怪瓶罐和五顏六色試劑的實驗室,也曾是他眼中值得花一下午時間專心注視,耐心調配的化學反應產物。是芳香烴。
凌晨四點,一位失落的賭徒正藉著微弱的天光吃面,這麼一想,宋軼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荒誕,還有幾分可笑。可在晨光的氤氳下,眼前的這碗面多好看啊,面上的熱氣緩緩上升,如同一個倒流的瀑布,又像一團移動的雲朵,教人怎麼忍得住。碗里的麵條在筷子的撥弄下還會輕輕搖曳,夾一口入嘴,直溜溜的面竟滑軟無比,湯更好,裏面有半融化的番茄,有牛腩的咸香,有蔥花,有溏心蛋流出的黃,一股惺忪朦朧的滋味,雖然燙嘴,但宋軼貪戀滋味,喝得急,一時竟逼出了眼淚,一碗面下肚,周身淋漓。

9

陳霧比誰都清楚,宋軼是那種人,是那種寧願偷走一隻高跟鞋留作紀念,寧願錯過,也不願把生活當賭注來賭一把的人。就是那種中年人。他不願輸。
第三個星期的星期六,宋軼又來到賭場的時候,竟破天荒先走去餐廳吃面,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為這份莫名其妙的口腹之慾而感到羞赧。
所以當宋軼走進餐廳的時候,陳霧一下就注意到了他,一個失落而疲憊的人類,身上彷彿有個黃昏時的廢車場。
陳霧時常在想,如果能提早十年認識宋軼會不會好一些,那時候他應該還是個嶄新的少年,若是真的喜歡自己,肯定就像個剛燒開的水壺,不用等陳霧開口問,自己就先嗚嗚嗚地叫了起來。

4

陳霧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贏的。宋軼送給她的那張籌碼牌兩面都紅的,根本就沒有數字。如果他細心一點的話,應該想起來的。如果他真的在乎的話,應該想起來的。陳霧甚至打算好,如果他想起來的話,就繼續疲憊下去。
「是賭了一晚上都沒有吃東西嗎?」
陳霧的愛是不顧一切秩序,是混亂,是未經開化,是「薄冰抱夜我走向你,我走向你何止鯨向海,何止鳥投林」。但宋軼不一樣,他是向海撞到過冰山的鯨,是投林傷到過翅膀的鳥。
在賭場當廚師是一件很偷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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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話一出口,陳霧就覺得自己僭越了,還好對方倒是不怎麼介意。九九藏書
如果她在乎你,就會編一個故事來騙你,為了和你站在一樣的道德底線。
又是一個過於親密的動作,陳霧意識到了,但這次,她沒有抵擋。
宋軼的猶疑有些直白,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陳霧也察覺到了。
「喂,你不會是感動得想哭吧?」還是宋軼先打破了這沉默。
「她是我的初戀情人,我們家住得很近,可以算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我們12歲就在一起了,真的是很早的早戀。那時候我還因為偷親她被她媽媽追著好幾條街打。」
可統計學沒有告訴她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這個定律並不適用於個案。
「告別她的那個早晨,我悄悄偷走了她的一隻高跟鞋。哈哈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為了留作紀念吧。」
「不餓不餓,我吃過飯了。我陪你站在這裏吹吹風,醒醒酒再回家吧。」
陳霧想好好問問宋軼,自己對他而言,是不是和賭場,和面,都是一樣的東西,只不過是逃離生活,尋求安慰的手段,而從來沒成為生活本身。
「為什麼不賭?嗯……賭博嘛,贏會把你捧上天,但輸,讓你又重新回到人間。」
陳霧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贏的,因為宋軼是她的死局,是統計學上的缺陷。
宋軼突然就不說話了,因為他的故事講完了。陳霧也說不出話,因為她在為他神傷。他們倆就像被切斷電源的兩盞燈,靜默著對立著。
「啊?」宋軼剛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把陳霧問懵了。似乎從來都沒有人問過她想吃什麼,都是她在問別人。似乎廚師就是生來取悅他人味蕾的,似乎他們生來就沒有長胃。
每個中年人都有自己的坐困愁城,而宋軼在面對這個二十齣頭的女孩時,居然第一次有了種心事被洞穿的感覺。
宋軼心裏咯噔一下,有時候語氣是比話本身更可怕的東西。但陳霧這句話沒有任何的語氣,就好像在問:「今天的粥好像煮得有點淡,要不要加點鹽?」
「宋軼,你偷過東西嗎?」話一脫口,陳霧都被自己嚇了一跳。那是很久以前有人告訴過她,若想測試一個男人的真心,就問他這個問題。
陳霧一下覺得好疲憊。她也覺得奇怪,自己愛了宋軼那麼久,為什麼突然會在這一瞬間,為什麼會為了這麼一件小事而感到如此疲憊呢?不是的,她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疲憊很久了。
這次她選擇等在原地,等宋軼過來找她。
統計學里的大數定律告訴陳霧,當實驗次數越來越多,實驗結果將無限接近於期望值。也就是說,你賭得越多,輸贏其實是越來越平衡的。她想,那如果我愛得多一些,會不會也有一半的勝率,如果有,也是好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霧覺得自己是看不清宋軼的,她倒寧願他是賭桌上高高碼起的籌碼,一眼就能看得清代價。但此時此刻,在離燈火通明還很遙遠的地方,在弧度優美的下坡路,在路人無所事事的腳步聲里,在這個甜蜜恍惚的世界,她突然生出一種被吞噬的渴望,「這把我all in了,你隨意吧。」
如同一種結盟,一種共同越界,一種共謀,一種把咒語悄悄講在你的耳邊。
「那好吧。」宋軼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煙和火機。傍晚的風有點大,從四面八方吹來,宋軼費力地打了好幾次火機都不見火苗。陳霧像是慣性一般伸手幫他擋風,拿手指去攏那團微弱的火光。
宋軼抱起她轉了一個圈,他們就像是貼合在一起的鑰匙和鎖孔,被人一轉,便有什麼東西像門一般被開啟了。

6

宋軼終於停了下來,「你笑什麼?」
「那你怎麼能忍住不去玩幾把?」宋軼玩味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算不上好看,read.99csw.com但很年輕,眼神像是一塊還未被殖民過的土地,生澀而認真。
「不過,你這面煮得倒是真好吃。」
就在它快要落地的那一瞬間,陳霧突然背過身,背對著宋軼和那張似乎永遠不會落地的籌碼牌,大步往前走去。
宋軼沒有時間陪她,陳霧就自己瞎逛,也算自得其樂。臨走前的一天,他們去逛了大廣場和博物館,回去的路上正趕上晚高峰。臨海城市的每條道路都堵得滿滿當當,喘不過氣。他們思忖了再三還是決定去坐地鐵。
宋軼抬頭看了眼陳霧,突然發現原來賭場里不止有紅唇挑眉,半個胸脯都要隨著誇張的笑聲掉落出來的女荷官,還有這樣站在煙火之地,手裡拎著食盒的女人。一時間覺得有趣,「你每天在這裏上班?」
陳霧猜想自己下午的反應大概是讓宋軼沮喪了,因為此刻的宋軼正醉醺醺地站在眼前,而陳霧是他唯一解酒的意識。
「尋找安慰」,宋軼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但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有時候贏得太多並非好事,這就好比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太過筆直順暢的道路往往最具有欺騙性。感官失靈得越久,戒備心消散得越徹底,撞車的時候就越容易釀成人車俱毀的悲劇。
宋軼應該察覺到的,但是他沒有,因為「相信」是他此刻唯一能抓到的稻草。
她忙著縮回手的樣子大概是可愛的,宋軼忍不住一直看著他。但陳霧卻別過了頭,也不是害羞,更像是上學的時候,老師突然拋出了一道無人可答的難題,全班緘默,可老師的目光卻偏偏投向了她。只能低頭吧,趕緊低頭吧,我並不情願承受你的目光與注視。
「你想吃什麼?我請你吃晚飯。」
陳霧有時也會觀察客人們的吃相,雖然真的一點都不優雅美觀。他們是忘記了自己的舌頭地在吃,是閹割了所有感官體驗地在吃,是一種動物性的掠奪,是一種對食物的性侵犯。那些食物順著他們的食道下滑,掉入胃部,被細胞轉化成能量,再通過他們盯著賭桌的精光四射的眼神釋放出來。
因為愛得比較多的那方,一開始就已經輸了。
陳霧心裏可不是這樣想的,從一開始起,她就認定了,一個會走來餐廳吃飯的賭徒絕對不是好的賭徒,但卻可能是個好的人。
「你看起來很餓啊,要不要再來一碗。」
在擁擠,逼仄,無法逃離的地下鐵,陳霧押下了她的賭注,等在原地。
紅色的籌碼牌從陳霧的手中掙脫,在半空中飛快旋轉著,用力地跳動著,穿透帶著鹹味的稀薄空氣。慢慢地,它開始墜落,開始平靜,開始恢複原狀。
只有在饜足之後,他們頹然地倒在椅子上,那分鐘的失落與悵然,反倒讓他們看起來更像個人類。
「沒關係啊,我也有男朋友。在一起很久了,大概,快要結婚了吧。」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會像這裏一樣,把吃當成一件如此隨便而敷衍的事情。幾乎沒有人會浪費時間跑來餐廳吃飯,也沒有人會在意食物的味道。他們點得最多的食物並不是什麼金貴複雜的菜式,你知道的,精美的食物一般都不容易消化。
宋軼會安心站在原地嗎?還是會忍不住過來找自己呢?陳霧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毫無把握。
他們坐在一起吃早飯,這又是一件很親密的事情。
宋軼點了一碗最簡單的牛肉麵,就跟往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總算是坐到了餐桌邊。面上來的時候,宋軼突然間覺得很餓,身體被掏空一般的餓,像是慾望消退之後感官的突然回歸。
「不過,你等等。」還沒等陳霧反應過來,宋軼就徑自轉身走進了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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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藏書
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誇獎而心生愉悅,陳霧竟覺得宋軼講話有些好聽,字和字之間似乎並沒有任何的附著,像是各自散開,自由排列,中間還有風穿過。
那天下午,陳霧給宋軼遞筷子的時候,突然碰到了宋軼的手,她一下意識到遞筷子原來也是一個如此親密的動作,就跟點煙,摸頭,挽手一樣一樣的。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家的溫馨宋軼也不想消受。每天一回到家便要面對一團板結的空氣,奶黃色的花壁紙,跟對門,對樓的每一戶人家都一模一樣,根本無從分清哪家是哪家。還有陽台上晾曬的女士棉內褲,從S號到M,再到L,被生活撐得越來越大,單調,乏味,不堪入目,一如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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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已經不想等了,不想等宋軼把手裡的煙抽完,不想等宋軼說出那個「好」,就用力把手裡的籌碼牌往上一拋,像是揮霍完了最後一點力氣和希望。
凌晨四點的賭場擠滿了人,但賭場餐廳卻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大廳只有宋軼一位顧客。其實,餐廳倒是一貫這麼蕭條,殺紅了眼的賭客怎麼會願意離開賭桌呢?大多都是在餓得不行的時候匆匆點一些食物,然後在賭桌旁邊草草解決完事。
可惜,宋軼依舊沒來,他也選擇等在了原地。他們重新匯合,是在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后的酒店大門口。
之後的兩個星期,宋軼一下接到了好幾個出差的任務,一直都沒空再來賭場。可心裏還是想得緊,倒也不是單純的手癢,說來奇怪,心裏總是會忍不住想到那碗凌晨四點的牛肉麵,算不上痴纏的牽挂,也不是抓心撓肺的想念,而是「揮之不去」,就這麼淡淡地懸在腦海中,每天吃飯的時候,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偶爾出現一下子,像是空落落的胃在提醒他些什麼。
那是在一個臨海城市,建築和建築之間隔著很生疏的距離,顯得整個城市非常開闊。空氣中有一股清爽的鹹味,是一個個小小的海。
「宋軼,」陳霧收拾好情緒,看向宋軼,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堅定一些。「我累了,你也很累吧。」
「我這個人嘛,有恐高症。」說罷,陳霧還故作無奈地攤了一下手。
「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大概也是有的吧。」
再後來,他就迷戀上了陳霧和她煮的面。
「你別一開口就這麼有道理,好像已經活到四五十歲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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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軼覺得好玩,忍不住想跟陳霧多說幾句話,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總會忍不住對著冬天的玻璃窗哈氣,可惜陳霧打斷了他,「先生我快下班了,你要是不吃我就收了哦。」說罷,便自顧自收了碗筷,像是著急離開這裏似的,宋軼只得把快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咯嗒,宋軼又掏出了煙點上,陳霧知道他每次一猶豫就會抽煙,就像條件反射。
「我把手上這個籌碼牌拋上去,如果落地時有數字的那面朝上,算我贏,我們就在一起。如果是紅色那面朝上,我們就不要再見面。」
後來,他就迷戀上了賭博。
比如現在,幾分鐘前在賭桌上喊出「All in」的宋軼有多殺伐決斷,此刻坐在賭場餐廳的他就有多頹喪泄氣。如同剛結束了一場在烈日下的性|交,乏力,疲憊,從他的腳後跟升騰上來,灌滿了全身。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拖拽著他走向了餐廳,但他腦海中還殘存著一個清晰的念頭,那就是趕緊離開這個腥臊不堪的地方出去透透氣。
「好吧好吧,其實我是編來騙你的。要是我說沒偷過,那未免也顯得我這人太無聊了。」宋軼低頭去探陳霧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