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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騎士

天鵝騎士

作者:單桐興
「我,我想體驗下媽媽帶孩子出門的感覺。」
「姐姐,後來你跟姐夫沒想過再要一個嗎?」
第二天早上兩人都按時六點起床,然後分別在跑步機上慢跑半小時,接著各自洗澡,一起做早餐。這是兩人堅持多年雷打不動的習慣,無論昨晚是宿醉還是工作到深夜。最近天氣熱了,稍有變化的是蔡先生索性赤膊上陣,露出精壯的軀幹,只穿一條短褲跑步。這沒少被吳雙雙吐槽成粗魯,而他也注意到吳雙雙從露臍的粉色運動裝換成保守的短袖,不過姿態還是那麼優雅。
在他面前停了一輛車,車窗降下,來人正是吳雙雙。
吳雙雙把這一切都默默地扛了起來。她全額支付吳倩倩的留學費用,為此掏空了這五年內她所有的積蓄,甚至每個月的工資都要全額奉上。要知道,那還是一個歐元與人民幣一比十幾的年代。在吳倩倩讀研的三年裡,蔡先生沒少與吳雙雙發生爭吵。最大原因不是因為錢或者老大要養全家這種俗套的理由,而是蔡先生覺得,吳雙雙把吳倩倩當成了他們的孩子。
吳雙雙順手一指,客廳的角落裡放著日默瓦16寸的行李箱和她最喜歡的Chanel小皮包。
於是醉漢繼續向吳雙雙逼近。
「你跟你老公不說德語啊?」
「還是歡樂要比災難多一點。」
千鈞一髮之際,似乎有某種力量幫助吳雙雙往左打死方向盤,並通過油門跟腳剎之間的切換,以毫釐之差避開了橫衝直撞過來的車輛。如果把這一段拍成美國大片的話,定是做成子彈時間,無限放大破壞王在看到有車輛即將撞上自己時那驚恐萬狀的神情。
年輕人說得沒錯,55路就像是從童話里開出來南瓜馬車。裝飾得很漂亮,都是大人帶著自己的小孩,熱熱鬧鬧,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吳雙雙甚至覺得,55路的終點站應該是叫做迪士尼的地方,或者是迪士尼的原型新天鵝堡,無一不是充滿夢幻與浪漫的國度。
「你不是覺得浪費嗎?那我不花你的錢不就行了。」
「我就說,那兩個小孩子倒是很可愛。你還打算住你妹妹家嗎?」
「怎麼啦?覺得我不會開車?拜託我是A照!」
吳雙雙已經很多年沒有自己開車或者坐車了。如果把這句話精確一下,是吳雙雙只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飛機,高鐵,地鐵,公交等等。她顯然不是為了省錢,但這也並未降低多少生活質量。有時候,坐地鐵反倒比自己開車要快捷省心許多。
因為一旦被查到,後果損失嚴重。吳雙雙第一次被查到是因為所買的票不包含公交路線。德國的購票種類非常複雜,縱使是當地人都會有弄錯的時候。為此吳雙雙繳納了一筆巨額的罰款並被記錄在案。從那以後吳雙雙只購買當日無限制的通票,即公交、地鐵都可以乘坐且次數不限。儘管票價昂貴,但那會令她安心。
「下午我開車送你去機場吧。」
「就沒有什麼公共交通可以到那裡嗎?」
「方便告訴我一下你的號碼嗎?因為要是沒有你幫我的話——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吳雙雙到達慕尼黑的日子是周五。整個周末,她們都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起,走走停停逛逛。吳雙雙不僅給自己買衣服,還硬要讓吳倩倩去試幾件料比較少的衣服。吳倩倩起初扭扭捏捏地推辭,直到衣服上身站在試衣間的鏡子前,才發覺自己容光煥發。吳雙雙走過來手按在她的肩頭,告訴妹妹她因為陷於柴米油鹽太久而失去了女人味,此刻穿在身上的衣服非常適合她。姐妹倆長久地站在鏡子前保持微笑,那感覺彷彿她們是同一天出生。
「我坐55路過來的。」
吳倩倩只問了她一個問題:怎麼可以把小孩置身於那麼危險的境地。
「你不生孩子是對的。」
「我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字,當時父母還沒有給我想好就離我而去了。但他們給我取了一個小名,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囑咐我將來也要像他那樣。」
一輛54路公交車到站,年輕人下車。看到在站台上失魂落魄的吳雙雙,從口袋裡拿出紙巾遞給她。
「沒有,我在這裏換乘55路,坐到盡頭就是我家。」
「你去一個月,怎麼就帶個這麼小的箱子?」
「你呢?你也住這一帶嗎?」
第二天一早,吳倩倩接到緊急通知。由於項目中出現重大紕漏,要求所有人員立刻在公司集合,吳倩倩的半天假期也被迫取消。
「我也是,https://read.99csw•com而且55路沿途的風景很美。」
「噓——」
「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原諒我好嗎?」
吳雙雙一動不動,目光獃滯,帶有疑惑地望著年輕人。
「我想跟她們倆在一起,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
吳倩倩從背後抱住吳雙雙,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在吳倩倩記事起,姐姐每晚都是這樣抱著她入睡的。這樣的溫馨時刻,被吳雙雙上大學、嫁人,自己出國留學並定居慕尼黑所徹底打斷。
吳倩倩躲開想要抓住自己手臂的吳雙雙的手,說了最後一句她們在這個屋子裡進行的對話。
「也是A罩。」
吳雙雙摸索全身卻沒有找到車票。她愣了一下,慢慢開始回憶。自己好像在甜品店裡把票拿出來過,然後嫌麻煩不想放回包中,就直接放進了包裝袋。
吳倩倩從背後緊緊抱住吳雙雙,說自己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
因為她已經經不起被二次記錄了。在德國,一旦逃票被抓便會記錄在案。第二次的話就不是繳納罰款這麼簡單的事情,而是會被列為犯罪記錄。一旦有犯罪記錄,在德國永久工作的申請絕無可能通過,甚至還會影響到吳雙雙在國內的工作。在埃森哲這樣的跨國公司,人們最重視的便是誠信。
「天鵝騎士為了美麗的公主出戰,公主卻違背誓約詢問騎士的名字,於是天鵝騎士不得不遠走他鄉,與公主分離。」
蔡先生把癱倒在床上的吳雙雙扶起來,將玻璃杯送到她嘴邊。吳雙雙卻推開,示意蔡先生喝了以後再喂她。蔡先生原先有些生氣的表情一下全沒了,他知道吳雙雙今晚參加了公司高層跟甲方之間的酒席,吳雙雙也提前進行了通報。但他還是有些不忍心,每次看到吳雙雙醉醺醺地回來,都希望那是她喝的最後一場酒。辭職的事情沒少提過,蔡先生賺得足夠多,但對於年齡四十的女人來說,經濟獨立是吳雙雙唯一的春|葯。
「習慣性流產,三次。找了醫生,說我這樣的體質很難再有了。」
如果是那個在駕校里擁有驚人駕駛天賦的吳雙雙,她會迅速判斷出往左打死方向盤,將車頭掉轉方向,這樣便能完美避開。A照教練曾經跟學員開玩笑說,當你把A照考出來再回頭開小車,會有種一切馬路殺手都不可能撞到你的感覺。
「一個月?雙雙,怎麼會有這麼長的Training?」
肇事車輛沒有減速,繼續前行,像是去考驗下一個媽媽。
一個月以後,蔡先生從機場里走出來,等候吳雙雙前來接機。
也許不會有了,右側突然有輛車如同火箭般沖向停在原地的吳雙雙。
吳雙雙還是忍不住問道:「年輕人,一直都沒問你叫什麼呢?」
想到這裏,吳雙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年輕人放在坐墊的手,把他當成緬懷的對象。可剛接觸就剎那間彈開,意識到自己這樣過於輕佻和粗魯,是不該發生的邂逅。
九個月後,吳雙雙生下一個女孩,取名zoé,希臘語里生命的意思。
她這才意識到破壞王已經哭抽噎了,趕忙幫她擦拭眼淚。同時,破壞王因為從小在四國語言的家庭環境里生長,她目前還不怎麼會說話。
「我當然希望姐姐能留在這裏工作了,然後帶著我一起做項目。可是這樣的話你跟姐夫就——」
「噓——」
吳雙雙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55路眼看就要到達吳倩倩家門口的車站,車上只有他們兩個,吳倩倩站在不遠處焦急地等候,吳雙雙出門時連手機都沒有帶,她一定是從別處知道了真相。
「姐夫會不會意識到這不是Training?」
「雙雙,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一刻吳雙雙想到了逃跑,卻邁不開腳步。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計程車也沒有——當然她也無法接受自己坐車這件事。吳雙雙退幾步,那個渾身散發著臭味的醉漢便前進幾步。公告牌上寫著,54路還有5分鐘才能到達。嚴謹的德國人絕不會差池一分一秒,也就是說,在這剩下的300秒里,每一秒都是百蟻撓心。
從機場到妹妹吳倩倩家的路線再熟悉不過了。先坐機場地鐵到慕尼黑東火車站,再坐兩站54路公交車即可到達。也許是走之前與蔡先生發生的不愉快,吳雙雙鬼使神差地選擇從東火車站轉車去商場購物。當然這和她衣服帶得太少也有關係,除了洗漱包、沐浴read•99csw.com包之外,吳雙雙所帶的衣物只夠她換一天的。剩下的空間全部給兩位可愛的寶寶帶了各式各樣的玩具。
「姐姐,一路上累壞了吧。」
查票員的臉上已經寫滿了小人得志的神情。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身體微微後仰,肚子簡直快要貼到吳雙雙。吳倩倩曾和自己說過該如何識別查票員,那就是他們永遠都是一副Loser的神情。不然,誰願意來做這樣一份類似於史塔西的工作呢?但此時此刻,吳雙雙並不敢斥之粗魯,相反只能低聲下氣地跟查票員說讓她再找一會兒,儘管她知道並不會有奇迹發生。吳雙雙甚至打算,在到站以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出車門。
德國的路況應該比國內好很多吧,也不怎麼會遇到粗魯的司機吧。
但此時此刻,吳雙雙愣住了,耳邊傳來破壞王用各種語言發出救命的呼喊。但她卻動彈不得,猶如被點了穴施了咒。這和十七年前的景象實在太像太像了,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星期,蔡先生臨時有事去了公司一趟。吳雙雙的羊水破了,她找到家中的車鑰匙決定自行去醫院。要是在路上揚手招一輛計程車或許就能躲過厄運,任何一個駕駛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都能化險為夷。
肇事司機賠償了一筆巨款,還被判了刑。
「我叫吳雙雙,你——」
吳倩倩老公已經把噪音送去幼兒園,然後去上班,他同樣沒有手機。
「下周一破壞王要去幼兒園新生報到了,要不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姐姐,你是怎麼過來的呀?」
「別說了,沒事,我理解你。」
「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來找我?」
「看來已經有好心人替你解釋了,我只是幫你打了一把方向盤而已。」
蔡先生含了一大口水,口腔脹成了青蛙。他把水杯放在床頭,吻下去。很快事態發展成了雲雨之歡,兩人的衣服都落到地上。在這方面他們比千千萬萬的中年夫妻要領先很多,並非只是每月一次的交公糧,而是保持著每周一到兩次的頻率。畢竟他們沒有孩子,在17層的私人領地里便無所顧忌,床頭的燈還亮著。
「他很好。是我的問題,我還是跨不過那個檻,我不想連累他。」
走出幼兒園校門后,吳雙雙把破壞王的安全座椅放到副駕駛的位置上,開車的信心大約上漲了億分之一。內心所可以接受的開車範圍除了駕校之外,還增加了從吳倩倩家到幼兒園這一條路線。如果狀態好的話,還會有幼兒園到吳倩倩家這條路線——
兩歲的小女兒被稱為破壞王非常好理解。只要她手能夠得著的東西,她都會抓起來往地下扔。或者吃飯的時候,即使給她全副武裝,她依舊有辦法讓自己的身上、地上都沾滿米粒,光是清潔這一項就夠吳倩倩忙碌半個下午。所以她聳聳肩無奈地告訴吳雙雙,陷於柴米油鹽太久而沒有女人味是正常的。孩子不僅帶來歡樂,也帶來災難。
「那你要買一個月的衣服,有點浪費吧?而且家裡的衣服都快放不下了。」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天鵝騎士就得離開了,童話書上都寫著呢。」
她鬆了一口氣,剩下要做的就是偽裝成一個媽媽,帶破壞王參加新生報到。
「你今天經歷了很痛苦的事,遭受了別人的誤解,所以想哭就哭出來吧。」
「哎,沒準你跟那個小哥會發生一段艷遇哦。」
吳雙雙突然想到自己手裡拎著四個打包的小蛋糕,連忙把包裝袋扔給了醉漢,告訴他這是非常可口的食物。這四個小蛋糕原本是留給妹妹一家的,現在想來多少有些可惜,不過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查票員看到一個年輕人遞往自己面前的多人通票,聽到他說自己跟吳雙雙是一起的,不禁露出懊惱失色的神情,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好吧,但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兩站以後,吳雙雙和年輕人都下了車。
「去死。」
女人一旦購物時便會忘記疲憊與時間,還有記憶。吳雙雙挑選了許多她喜歡的衣服,確實比國內便宜不少,但也足夠讓她的下一個還款日變得沉重起來。她不停囑咐自己,在天黑前一定要趕往妹妹家。
「是不難,但找一個像我這麼精通業務的就比較難。再說這是一個機會,如果能把項目做好的話,我還能往上升。」
「對啊,這樣就可以天天看到她們啦。」
吳雙雙22歲大學畢業,她學習九_九_藏_書了一口流利的德語,提交的留學申請也已通過。然而父親生意失敗,不僅供吳雙雙出國留學的費用消耗殆盡,還需要她即刻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來補貼家用。
「有的,你看不見。」
「起來喝點水,你怎麼又喝成這樣子。」
「今晚帶你去看星星。」
年輕人露出雪白牙齒的微笑,伸手指向天空,告訴吳雙雙每當夜幕降臨時,他就會變成繁星中的一顆。
「求你了!」
醉漢狼吞虎咽地吃著。這四個小蛋糕在他眼裡就是四顆小櫻桃,雖然美味但遠遠達不到飽腹的效果。他很快就吃完了四個小蛋糕,把整個包裝袋倒過來使勁搖晃,看會不會掉下來更多小蛋糕。顯然不會,只掉下來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面大概寫著生產日期之類的。
吳雙雙怪異的舉動引來了查票員。在德國,查票工作與國內完全不同。首先購票全部通過機器完成,查票則是隨機抽查。就公交而言,身穿便衣的查票員會向你出示證件,然後你就得出示票據。也就是說,你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走進一輛公交車卻不買票,只要你足夠自信不會被查到。
在這一切不幸的事情之中,幸運的是吳雙雙遇見了蔡先生。蔡先生愛吳雙雙,也托關係幫她找到了第一份夢寐以求的工作,兩人于同年結婚。
當晚吳雙雙和吳倩倩睡在一起,這也是她們一早便計劃好的事情。兩人都興奮得睡不著覺,像兩隻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了一宿。吳雙雙忘卻了先前的恐懼,只是把年輕人的善舉告訴了吳倩倩。接著她們又開始聊工作,非常巧合的是,吳倩倩就職于慕尼黑的埃森哲。
「我剛才,遇見佐羅了。」
「請不要傷害我,請不要傷害我——」
吳雙雙立馬按照年輕人的意思安靜下來,一動不動。片刻后,55路猶如一輛午夜南瓜馬車,裝飾得漂漂亮亮停在了車站旁。年輕人跳上車,頭伸出窗外向吳雙雙告別。吳雙雙揮手,目送著燈火通明的55路消失在視野里。她覺得55路跟別的公交車很不一樣,就像是從童話里開出來的,且自己來德國這麼多次卻從來沒有坐過。吳雙雙看了看手機,已經快十一點了,以及手機上有數十條來自吳倩倩的未讀消息。
吳雙雙用最後一點驚人的駕駛天賦,把車一點點開離人群,一點點點地踩下油門,在寬闊的道路上,不受約束地飛馳。不斷提高的腎上腺素,也許就此可以忘掉過去的記憶。
蔡先生放好行李箱后坐上副駕駛,竟有些不適應。他握住吳雙雙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應該是想說:「我這次來其實已經認真想過了,如果你想在德國工作的話,我也可以過來。」
兩人坐上了開來的55路公交車。那是年輕人提出的要求,陪他坐一趟55路公交車回家,然後再返回到此地。儘管這是一個很古怪的要求,但為了能讓自己儘快回到兩個孩子的身邊,吳雙雙還是答應了。
在以訛傳訛的過程中,吳雙雙從毫無責任變成至少負有一半責任。當時吳倩倩正在做飯,她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時略有不快。號碼是她工作上的甲方,她可不想在私人時間去談工作,但出於禮貌還是會接電話。在這當口,吳倩倩隔著玻璃望了眼在客廳里跟孩子們玩得起勁的吳雙雙,突然覺得歲月靜好。
他站在駕駛門旁,輕敲她的車窗問道:「你沒事吧?」
「佐羅,讓媽媽抱抱你,你不要離開。」
「意識到又怎麼樣,他也管不住我。」
「那邊的項目缺人手,我又會德語,於是公司就打算把我派過去,明天走。」
結束后,蔡先生渴得厲害,拿起床頭的玻璃杯大口喝水。吳雙雙則說了公司派她去德國工作一個月的消息。
吳倩倩發現不遠處站著吳雙雙,她立刻奔跑過去。抓住吳雙雙的手,忙不迭地道歉,表示自己剛才說話太衝動。她跟現場很多人了解過情況后,得知吳雙雙不僅沒有做錯,還是破壞王的救命恩人。
吳雙雙發動車輛,根據導航把破壞王送去了幼兒園。
「不用謝。你快回去吧,晚上這裏人少,不太安全。」
「你把安全座椅放到了前面,那個只能放後面。」
「《羅恩格林》的故事。」
沿途的景色在倒退,亦如時間在倒退,回憶在倒退。倒退到十七年前,厄運發生的日子,吳雙雙因為坐上這輛55路公交車而得以倖免。她在蔡先生殷切的注視下被推read.99csw.com進產房,母子平安,從此兩人一起撫養小名叫「佐羅」的男孩子。因為蔡先生喜歡佐羅,覺得他行俠仗義,就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吳倩倩幾乎是和電梯同一時間打開門的。她把兩個寶寶安頓好,讓丈夫先去睡覺,自己一直在門內等候,聆聽過道里的風吹草動。吳倩倩是吳雙雙父母的第二個孩子,在吳雙雙五歲時降生。吳雙雙由父親領著走進產房,看到蒼白臉色的媽媽懷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媽媽對吳雙雙說:
「好,原來德國適合看星星啊。我來的時候,同事叫我多買點刀具帶回去。」
蔡先生關掉床頭燈,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吳雙雙卻睡不著,一是酒勁未完全消退,頭還很痛;二是她開始回憶起十八年來的工作生涯。從貝恩跳到埃森哲跳到麥肯錫再跳回埃森哲,吳雙雙以為自己在國內的諮詢行業里已經是佼佼者了,可仍然有翻不過去的五指山;三是明日的德國之行其實是她一早計劃好並主動要求的,亦如今晚是她主動要醉的。在吳雙雙的行李箱里,還躺著一份在德國永久工作的申請和一份離婚協議書。
「談戀愛的時候說,後來就不說了。你不覺得德語很複雜嗎?」
吳雙雙停下切蛋的刀叉,擺放整齊後起身去打開自己的小皮包,從卡包里取出一張卡,放進躺在櫥櫃里已然積灰的黑色賬單本。她記得蔡先生付錢買賬單本時臉上既無奈又好笑的表情,他一定是覺得這件物品永遠都不會用到,可事實並非如此。
吳雙雙把車停穩,只跟破壞王說了一句話,懇求她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
「沒有,這家幼兒園的位置有點偏。」
一個髒兮兮,拎著啤酒瓶的醉漢向吳雙雙走來。
然而吳雙雙卻忽略了一件事情。德國在這個邁向夏日的季節里晝長夜短,天黑幾乎要等到十點或是十點半。待她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拎著大包小包趕往東火車站,彼時車站空空蕩蕩,只有她孤身一人在那裡等車。
「破壞王不能錯過她的新生報到,學校會以為是她棄權而取消她的名額。」
「那你能不能替我去解釋下?倩倩誤會我了,我不能離開她們。」
吳雙雙這才恢復了神智。她向年輕人表示感謝,年輕人反倒用中文回復她。
「這麼趕?你還是拒絕吧,找一個會德語的同事應該不難。」
吳雙雙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吳倩倩遞來的車鑰匙。她已經有整整十七年不開車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的車技生疏。在這十七年裡,吳雙雙做了一件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卻值得玩味的事情。她每年都會花一個月的時間去駕校練車,把科目二、科目三練到出神入化為止。後來她覺得有些膩,索性把B照跟A照都考了出來。就在所有人都讚歎吳雙雙擁有驚人的駕駛天賦時,她卻再也,再也沒有把車開到大馬路上。也再也不願意坐車,彷彿此生不想與這種交通工具打交道。
但挺著大肚子的吳雙雙沒能化險為夷,為了不壓迫胎兒選擇不系安全帶的吳雙雙沒能化險為夷。撞上吳雙雙副駕駛車門的肇事車儘管減速卻依然將吳雙雙的車撞出數米之遠和讓其迅速彈開安全氣囊。但肚子毫無保護,與某個尖銳的硬物痛吻。
「我很愛她們兩個,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們小時候,我就會想起我擁有過的童真。」
幸運的是遠方亮起了54路的車燈。醉漢回頭,彷彿吸血鬼看到了光一樣,驚恐萬分地踉蹌著跑進地下通道,去找尋他熟悉的睡覺位置。而吳雙雙同樣是驚魂未定,用一種逃亡的姿勢跳上車,惹得全車人都看了她一眼。上車后,吳雙雙依然在不停顫抖。
吳雙雙和吳倩倩牽著手,走在灑滿太陽的街道上。這一刻,兩人美得連影子都被他人側目。她們哪像是四十歲跟三十五歲的年齡,她們猝不及防又小心翼翼,她們並不知道明天將會充滿了複雜與浪漫。
「嗯?」
但未成行的德國留學依然是吳雙雙心裏的一道疤。五年過後,吳倩倩大學畢業,想要去德國讀研。歷史就是那麼驚人的相似,然而家道中落,父母表示同樣無力支付吳倩倩的留學費用。
好像就是下一秒,吳倩倩從廚房裡衝出來,猛地將噪音跟破壞王從吳雙雙的手裡拉開,表示要跟她去房間里談談。
「我去不合適吧?別的家長會以為我們是彩虹媽媽呢。」
吳倩倩抬起頭,看到吳雙雙臉上滿是笑意,猶如做了一個世紀的read.99csw.com大夢。
蔡先生打開黑色賬單本,裏面是他給吳雙雙的一張Visa卡。
吳倩倩也順理成章地把「噪音」跟「破壞王」交給老公去帶——這是吳倩倩給兩個女兒取的綽號。五歲的是噪音,她總是大呼小叫,為自己學到了新的語言而歡呼不已。這也不能完全怪她,吳倩倩的老公是葡萄牙人,所以噪音需要學習中文、德文、英文、葡萄牙文四種語言。跟媽媽講話說中文,跟爸爸講話說葡萄牙文,在私立幼兒園被要求說德文,爸媽平時交流用英文,吵架用德文。
「我不是你的孩子,她們兩個也不是。」
很多歐洲人認為手機只是一個工具,甚至是不用手機。如果一個德國人告訴吳雙雙他沒有手機,吳雙雙並不會感到意外,但此刻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年輕、面容清秀、高高瘦瘦的男孩,在他這個年齡卻不用手機,實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在國內,像我這樣的無論多努力,坐到的位置再高,有些場合有些應酬你永遠都逃不開。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打算和他離婚。」
吳雙雙打開車門,掙扎著爬出來靠在車門上,看到自己的下身已經血染紅一片。她抬起頭,看到天空中的白色雲朵,看到跑向自己的五顏六色的人群,嘴裏反覆囁嚅著「佐羅,佐羅」的名字,看到一個孩子在慢慢消失。
從包裝袋裡悠悠揚揚飄落到地上的薄薄的紙片,可不是寫著什麼生產日期,而是吳雙雙的車票。
「去住公司給你安排的酒店吧。」
任何的解釋都是徒勞,只會讓吳倩倩覺得她是在掩飾錯誤。但吳雙雙又能說什麼呢?她總不能說這是老天的考驗,是故意重現十七年前那一幕,然而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讓她和破壞王逃過一劫。
「我只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要是別的我肯定不會答應你。」
「就因為我說了一句,你都要跟我發脾氣嗎?」
「我,我不太習慣接觸陌生人。」
「看到了,作為一個母親,你已經很完美了。」
這很容易,吳雙雙擁有一口流利的德語,冷靜處理的頭腦。她很快就帶著破壞王完成了入學註冊,來到講堂,兩人分享一張可愛的藍色小桌,聽老師用愉悅又不失耐心的音量和小孩跟家長宣讀一些注意事項。
吳雙雙赤著腳,滿身酒氣地走進卧室,蔡先生連忙把合上的書放在床頭,扶她坐下,並去客廳把躺在地上的高跟鞋放進玄關處的鞋櫃里,再去廚房倒了一杯水,因為很燙便從冰箱里倒了四格冰塊進去,於是他從廚房走回卧室的時候冰塊不時撞擊杯壁發出聲音,就像腳踝處綁著一隻鈴鐺,等那杯水出現在吳雙雙面前時,冰塊也已經融化了。
「好,那等你忙完,我飛過來,到時候一起好好玩一下。」
「你當時在場的話,是不是看到了那一幕?」
很多人聚攏過來,包括那個年輕人。
「想什麼呢!看他樣子都不一定成年,我都——要是佐羅還在,也差不多這麼大了。」
「我——」
「浦東機場,坐過去得有二十站吧。你又拿著行李,多不方便。」
「為什麼?姐夫哪裡做得不好嗎?」
「雙雙——」
年輕人,可以稱呼為佐羅的好青年,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吳雙雙的腹部,壓低音量說:「我很快就要有一個妹妹啦。」
兩人大吵一架。
吳雙雙衝出屋子,在曠野里嚎啕大哭起來。就像是洪荒時期被野獸叼走了一個孩子的野蠻人,還沒有誕生語言,只能用使勁笑、使勁哭來傳遞情感。
「這個,我不用手機哎。」
「我沒有跟你發脾氣,你說得有道理。但就像我不想坐車一樣——」
但這麼大的事,吳倩倩還是知道了。
吳雙雙飛快地親吻蔡先生,猶如十七歲的小女孩。她接著說:「我知道這事決定得太匆忙,沒跟你好好商量,但我就想試一試嘛。而且,我又可以去妹妹家去看兩個非常可愛的混血小Baby啦。」
「但是也浪漫啊。」
「謝謝,你——」
「不用,我自己坐地鐵過去就行了。」
「懶得託運了。德國那邊的衣服化妝品包包都比國內便宜,我打算在那裡買了帶回來。」
「好啊。」
吳雙雙肚子里小名為佐羅的男孩子沒了。
「可是我家車站這裏從來就沒有55路,只有54路。」
「雙雙,這是你親妹妹吳倩倩,從今往後你們要互相愛對方。」
當孩子就是幸福,來得快去得也快。
「那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
「雙雙,其實你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