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時光小器之101遍

時光小器之101遍

作者:陳麒凌
他借口說工作忙,急著要回城,不讓老程送他。
老程,你去了哪裡?
「拿去吧,沒多少。」
「齊白石差不多七十歲才成名,你知道嗎?」
他不想回去了。
「鳳凰花啊,大包你快看,像不像辣椒醬,快看啊大包!」
「他說我做人討厭,親生兒子不願回來,父親節也不回來。」
算了,等下次——
「我知道,我全知道。」他的聲音很得意。
熊孩子最多3歲,說話還不大清楚,他興緻很高地爬到滑梯最高處,舉著小胖胳膊,做了一個什麼超人的手勢,然後尖叫著滑下來,重重地撞進爸爸的懷抱里,爸爸一屁股坐在地上,假裝受傷。然後熊孩子爬起來,又爬上滑梯,又尖叫著滑下來,又把爸爸撞翻。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看見爸爸汗濕的後背沾著砂土。
老程還是那麼好事,看到誰不管熟還不熟都上去說兩句,跟人說「程藍圖想吃雲吞」,「程藍圖給我買的芒果,這麼大!」從褲袋裡掏出來給人看,卻又不問問人家吃不,馬上又塞回褲袋。他得配合老程演出,在人家熱情地贊羡不絕的時候,裝作禮貌又善良的樣子,點頭、微笑、揮手。
「我今天賺了2000塊,這是你的提成。」老程狡黠地、氣喘吁吁地笑著。
他忍耐著點點頭。
他們倆坐在石階上,黑乎乎的,誰也看不見誰,只能聞到味兒。
他有點奄奄一息的感覺。
可是老程帶他往新街口走。

3

帶他走,帶他去看看遠方,除了水煙筒擁堵的圩日芒果樹我的丑娘和鴻發飯店之外的遠方。
他本能地用手撥開,「臭死了」。
「有芒果了!」
突然老程叫起來。
不過他聞到了一撮水煙味兒。
明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可為何這情景還是讓人傷感?
「不回去了,大不了請假。」光線太亮睜不開,他使勁地揉著眼睛。
為什麼要101遍地踏入那一天,是為了補償,是因為虧欠,是為了讓老程快樂,是為了自己心安,還是僅僅因為想見他,想和他在一起?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他覺得自己是困在時間赤道的一尾魚,幹得透透的,一絲風都沒有,不知道去向。
他這樣笑的時候最好看了,再沒見過哪個老頭有這麼好看。即使他依然很瘦,肩胛突出,身上那件松垮的舊背心,前襟洗不掉的墨點和油漬,即使他頭頂光亮,鬍子渣花白,掉了一顆側門牙——為了遮掩這個,他常常注意不張大嘴笑,不過剛剛又忘了。
有些不爽,他不覺得這是件光榮的事。他一輩子都不想像老程那樣,窩在小鎮里當小學老師,卑微庸碌,整天為小事計較。可是他也沒比老程強多少,不是嗎,想到這點不免心情低落。
「挺好,筆墨有意趣。」
「你吃飯了嗎?」
「我知道,畫得還挺好。」
鴻發飯店,大概是鎮里最好的飯店了。四層貼瓷片大樓,有停車場,有空調,還有大屏幕電視。飯店老闆梁鴻發是老程的學生,匆匆過來打了個招呼,老程追著人家要打折,要到了個八折,這才喜笑顏開地坐下吃。
他總是堅決地、厭煩地搖頭。
「啊?」
「有什麼好玩的。」
他帶著這瓶鹽漬芒果上了車,天很快黑透了,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好像還有很多事情沒做。
沒辦法,註定要發生的事情他沒辦法,他只能在老程咚咚咚地擂門之後、破著嗓子喊樓之後、在憤怒的老茂開燈下樓之前,拉著老程狂奔。
他記起來,那時候幫一家公司畫圖,賺了100塊,成就感滿滿地揣回家,連瓶飲料都沒捨得喝,直接交給老程,意思是我能賺錢了,我獨立了。不過離開家的時候,老程又給了他500塊生活費。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5點20分,鬧鐘響了,他多躺了幾分鐘,實在是太累了,2008年6月14日晚上加班趕方案,之前已經幹了幾個通宵,他也不是鐵打的。
吵吧,吵吧,他麻木地厭煩著,很想推了桌子就走,但沒有,只是默默地看著電視,夾了滿滿一筷子的蒜心炒肉往嘴裏塞。
「你媽去外婆家了。」
或者去北京,去上海,坐上火車,或者飛機。
排候許久才等到時光小器的使用資格,他想馬上結束。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過於執著相處的時間,最重要的是相處的質量。
晚飯他請老程去飯店吃,老程一邊說浪費錢別去了,一邊已經換好了衣服,雪白的短袖襯衣,他上課時才穿的,人馬上精神起來。
晌午在家吃芒果,老程把芒果剖開,用刀子分割成小方塊給他吃。還是小時候的習慣,七八歲換牙的時候,他一度是個豁牙娃,吃東西很狼狽。老程就用小刀把吃的切成小塊,芒果、西瓜、雪梨,還有甘蔗,他長大了都不太會啃甘蔗,只會吃老程削皮切開的、一口一小塊的甘蔗。
他從來沒給過老程這麼多錢,總覺得自己賺得少,將來有錢了再給,可是誰知道將來呢?
「臭老茂,今天跟人說我壞話!」
彷彿又回到小時候,吃完飯一抹嘴,跟在老程後面,個子小小,拖著根長竹竿,去做大事的派頭,神氣得不行。芒果樹在新街口,高大茂密,果子一個一個掛著,才長出來,又小又青,其實不好吃。可整條街的人都搶著打,等不得黃熟的時候。
有時感嘆,原來人與人之間,愛和恨都算不上事兒,最艱難的是相處的密度和頻度。日替一日的重複多麼可怕,重複讓一切枯索,讓一切麻木,那是一把鐵矬,一毫米一毫米地消磨掉所有動人的感情。
那隻箱子很老了,應該是爺爺留下的,紫褐色,銅鎖扣,很沉很沉。箱子常年放在櫃頂,落著灰,沒人有興趣打開看看。但他知道老程在吹牛,他知道裏面有什麼。
「別忘了是你幫我改的!」
「您慢用。」他總算走開了。
或者去看一部美國大片,聽說納尼亞傳奇在上映。
「大包,是你啊。」
他跟在老程後面,曾看見老程褲子后屁股,不是粘著一粒米飯,就是染了一塊墨漬,那是小時候的視野,現在他低下頭來,看到的是老程光光read•99csw•com的頭頂。
「吃吧,都是給你的。」
「我當然知道。」老程高興起來,「隨便幾筆蝦賣好多錢!」
電話有時候打,有時候不打。不打要背負良心的折磨,打回去卻又希望老程不接,反正我打過了,沒人接不是我的錯。
「你沒說回來啊,昨天打電話也沒說。」老程仍是那麼高興,總是那麼高興,眼睛笑成了縫縫。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還有79遍。
那兩隻芒果轉了大半圈,最後送給了禮叔。老程說禮叔肯定也沒吃過好芒果,沒錢,省慣了,就算有錢禮叔也未必捨得買。
老程面有愧色,「我沒有,所以期望你有。」
「我要是出去了,大包回來怎麼辦?」
隱隱的不適,在心裏,這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星星已經淡淡地出來了。
「嗯。」
可對他,乃是人生一大災難。第一節課老程就叫他大包,全班鬨笑,從此這個名字一直貼隨著他,高中時為此跟宿舍兩個同學動過手,還被記了一次小過。他惱他,從此賭氣不肯叫爸,跟著高年級的男生一起叫光頭程,其實那時候老程不過才有點謝頂。後來不那麼叫了,因為有天晚上撞見他在房間里數頭髮,捏著一把小鏡子。
他站在門口,百般無賴地等他們吵完,臉紅脖子粗的,多少年的陳穀子都翻出來,後來走的時候,老程也忘了為啥開始吵的。
「算了。」
「不止那個,還有你畫老鷹抓兔子那幅,畫母雞找小雞那幅,我都編號藏著呢,在箱子里,我拿給你看,小小年紀下筆那個老練,人人都誇,你老子挺驕傲的——」
他出來尋,從老街到新街口,肥峰店沒有,榮記店沒有,禮叔的攤子前也沒有。不是又跑到茂叔店了吧,他吸了口涼氣,慢慢地來到茂叔藥店門口,遙遙望去,老程正立在旁邊看茂叔和人下棋,還好還好。
這天他下樓吃飯,馬路對面是兒童樂園,那個熊孩子還在玩滑梯,他爸爸在底下接住他。他吃著面,望著那對父子,他們在那兒玩了多久啊,9點多下樓他們在玩滑梯,10點多下樓他們在玩滑梯,現在呢,都下午6點了,他們還在玩滑梯。
「別期望那麼高,我成不了。」
林先生點點頭,不多會兒把手機還給他,「APP還在試行階段,不能保證性能穩定。」
老程好事,看到誰不管熟還不熟都上去說兩句,跟人說「程藍圖給我買雲吞了」「雲吞煎糍好多好多」「程藍圖想吃芒果」,裝作隨意地不很上心的語氣,等人家熱情地贊羡不絕,再別一彆頭謙虛地「哎」一聲,這是老程顯擺的方式,向來如此,他小時候畫畫獲了獎、當上個小班幹部或者考了前幾名,老程就這樣,明明在炫耀,偏偏裝謙虛。
「我沒教過你們班,但我認得你。」
「對了,禮叔又要借錢,我先給他吧。」老程把錢往褲兜里一揣。
大巴飛速行駛,六月明亮的陽光穿過車窗,撒滿衣裳。
「你怎麼知道的?」
「中學住校那陣子,說腳疼讓你接我回家,是假的。」
「嗯。」
「你媽去看外婆了,後天才回來。」
這場景他想過很多次,第一句該說什麼。
「我不會白讓他打折,改天我寫個四尺橫幅給他,裱上,這飯店就有文化了。」
「你站在那兒別動,我給你照亮。」
老程捧著那錢,不知怎樣才好。
好吧,彷彿又回到小時候,那是比過節還開心的時候。老程發了獎金或者幫人寫字賺了小錢,他畫了一張不錯的畫、被老師在班上讀了作文或者某一科考了九十多分,這些都可以成為賀賀的理由,老程便豪氣衝天地說,走,吃雲吞去。
果然,台階以上,大門敞開,那人埋著頭吃煙,咕嚕咕嚕,跟從前一樣。
「老程!」他大聲地喊著,「老程,我回來啦。」
「是嗎」
大屏幕電視正放著新聞聯播,老程最愛看國際新聞,新聞說美國總統布希已經獲得英國特種部隊的幫助,以實現他在離任之前抓獲拉登的目標。「他們永遠也抓不住拉登,拉登不會跑到邊境,他聰明得很,知道美國佬的轟炸機在那兒等著。」老程正在吃一塊白切雞,他慢慢地把雞肉嚼爛,樣子神秘又自得。
「你夠花嗎,給我這麼多。」
他乖乖地站在那兒,巷子口慢慢亮起一朵小火,老程擎著根火柴,火柴很快燃盡,他趕緊又擦亮一根。
「老師來吃飯,叫你們老闆打個折吧。」
他低下頭去,擦汗的時候迅速擦了把眼睛,忙活活地把手裡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我給你買雲吞了,還有腸粉,牛腩面,煎糍,順路買的,煎糍、腸粉、牛腩面、雲吞……」
他叫他大包,私下裡就忍了,可老頭兒一高興當著街坊也這麼叫,很多街坊幾乎忘了這個外號,現在好了,他們都興高采烈地想起這個外號。
「你當然能啊,你小時候的畫多有靈氣啊,9歲就拿了全國比賽二等獎——」
台階以上,大門敞開,那人埋著頭吃煙,咕嚕咕嚕,跟從前一樣。
「你媽去看外婆了,後天才回來——」
但是在有限、有數的分秒里,在一遍一遍的遞減里,他會提醒自己記得,什麼是最珍貴的事情。
「他們不懂!大包是大如天地,包納萬物之義,你將來要做大畫家、大設計師,格局必須要大,下筆才大氣。」
「沒找著,我上街買去。」
老程向來抽水煙筒,張腿坐在竹椅上,抱著大碌竹,灌上清水,煙嘴置生切煙絲少許,點燃,把嘴埋上去,咕嚕咕嚕地吃上一通,仰頭望天,含笑吐出一縷薄煙。然後回頭佯把煙筒塞給他,「吃一筒!」
還沒眨眼的功夫,棋盤已經掀翻,老程和茂叔又開吵了。他趕緊奔上前,老程瞄了他一眼,聲音更大氣勢更足。他很無奈,好吧我服,老子你比當年更勇。
「噓——」老程忽然做個噤聲的手勢,示意茂叔把耳朵湊過來,茂叔瞪著他。
「你什麼時候看了?」
「喂。」
老程一叫就醒,每次都上來打蚊子,挺傻的。
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什麼都提前想了,就是沒想該說什麼。是幾歲開始的,他和老程沒什麼話說了,兩個人在一間屋裡坐著互不吭聲read.99csw.com,每次打電話回來先問我媽呢。
沒有比那煙筒更髒的東西,每個來家的老頭都把嘴埋上去咕嚕咕嚕,他曾經無比嫌惡那股煙草混著汗酸的怪味兒,尤其是夏天的轉扇把這味兒吹得遍地翻滾。
忽然老程冒冒失失地把水煙筒舉過來,差點碰到他的鼻尖,「吃一筒。」
高速公路盡頭,轉左邊的匝道,出來大約三公里黑水泥路,路窄,僅能行一車,兩邊的植物像樹又像藤,繁密的綠在頂上交纏成穹蓋,穹蓋里的天光正午卻如日落。
去深圳,去關山月美術館,去看老程的偶像,在每一幅山水、梅花前慢慢地看,慢慢地揣摩。
然後老程放了個響屁。
「我他媽的恨死這個外號了!」他憤怒地低吼著。
不及開口,老程已經看見他了。
「豬腸碌你吃過沒?」
東向的車窗,太陽光線時長時短穿過身體,他閉著眼睛迎受這光熱。
「你媽去看外婆了。」
走得那麼快,是趕車還是出逃,逃脫這鎮上瑣碎庸常的一切。
「哎你不是周老師班的學生嗎?」
他抹了下鼻子,沒有發出聲響。
他皺了下眉頭,還是不喜歡被這麼叫,不過可以忍忍。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好吧,那我不叫了。」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六月的清晨就是一卷水彩啊,日光漸亮,如山羊毛畫筆流著水分的拖掃,剛剝開的叢林綠,洇了邊兒的遠山,鳳凰木開野了,滿頂的紅花像極了剁椒辣醬。
「你沒說回來啊,昨天打電話也沒說。」老程那麼高興,眼睛笑成了縫縫,咧著嘴,掉了一顆側門牙的笑容有些天真,又有些可憐。
他穿過馬路,走近來看。
老程面露尷尬,這讓他有些不忍,好在還有芒果,竟然忘了自己買的芒果。
「怎麼啦?」
一覺睡到了9點多,盤算著坐10點的車,12點才能到家,路上還會塞車,不吃點東西可受不了。便在樓下拉麵店點了個牛肉麵,馬路對面是兒童樂園,一個熊孩子在玩滑梯,年輕的爸爸在底下接住他,面上得慢,吃完了再打車到車站,已經10點08分了,只能坐11點的車。
然後,他慢下來,深吸口氣,慢慢地走進新街13號的小黑巷子,心跳得厲害,很怕有光的那個盡頭,那個盡頭轉身看到的——他們會不會騙他。
「我知道。」
此刻融融,但肯定還有膩煩的時候,或者其他,他能想象到。
他笑了一下,無聲地。
好了老程,咱們可以開始了。
「那當然。」
老程出去了,屋裡很靜,他半躺在老程的藤搖椅上,水煙筒倚在旁邊,那就是老程的味兒。他心裏覺得應該嫌棄這味兒,可是又不想把水煙筒拿開,後來竟然在這味兒里睡著了。
禮叔在路邊擺開攤子,賣竹編的筐和箕,那是個苦著臉的老頭,老程的小學同學。老程聽禮叔說沒吃早餐,樂顛顛地跑回去,拿了油晃晃的煎糍給禮叔吃,忽地回頭看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吮吮手指頭的油。他輕輕皺了下眉,不是捨不得,只是覺得老程這樣待人,一股腦熱乎乎地對人好,想來有點心疼。
對不起,老程。
「下午四點多吧。」他看了看周圍,「別再叫我大包——」
「我知道。」

5

「那100塊錢,我就放在箱子裡頭,好好保管著,等你將來成了大設計師、大畫家——」
可是此刻,這撮水煙味兒多麼珍奇,他願這味兒有形如繩索,他只要緊緊地抓牢,那一頭就必定到達老程。
回來的路上,老程依舊,看到誰不管熟還不熟都上去說兩句,跟人說「程藍圖回來了」,「程藍圖給我好多錢」。人家照例誇讚兩句兒子懂事、有出息,兒子對你真好。也有人說,兒子多像你啊。老程最歡喜這句,得意地說:「和我一個餅印。」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總是這樣的,老程是存不住錢的。

8

「你中獎了?」
小鎮的燈光亮起來,打開門看電視的街坊,不肯睡的追鬧的孩子,夜宵檔口蒸汽裊裊的灶頭,菜乾豬骨粥氤氳的香氣。
還是一樣,六月的明亮的陽光,回鄉的路,歡噪的蟬,開鍋米粥般的圩日。
「覺得煩人嗎?」
沒關係,還有一百遍呢,他這樣安慰自己,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片刻的靜默,他得想想該說什麼。
「廁所牆上把你畫成大光頭的,也是我。」
「真的?」老程很高興,「走,吃宵夜去!」
心很輕快,身體卻微微疲累。他想起來了,2008年6月14日晚上好像還在加班趕方案,之前已經幹了幾個通宵,年輕就是扛造啊。

7

他心頭一暖。
「我偷過你的顏料,最貴那兩盒,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都分給同學了。」
「外面很熱鬧,沒出去走?」
猛然扎醒,老半天才想清楚何時何地,看看鍾已經下午四點,老程出去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回來。
老程拿起來看看,聞聞,捏捏,點點頭,卻並不馬上吃,而是撿了兩隻大的各自揣進左右褲袋。
老程,我挺想你的。
他大汗淋漓地踏進新街13號的小黑巷子,蔭涼舒適的小黑巷子,新鮮的水煙味,老程坐在門口剛剛咕嚕一通,正仰頭望天,徐徐吐出一縷薄煙。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或者去海邊,泡著海水,在沙灘上寫大字,吃剛捕上來的魚蝦。
「大包是大如天地,包納萬物的意思,我希望你有個大格局,大畫家、大設計師必然要有大格局,有了大格局,你拿起畫筆,胸中有天地,下筆才大氣。」
「大包!」老程在另一頭喊,聽見踢翻竹椅的聲音。
「買這麼多。」
「覺得怎樣?」
老程站在車外揚揚手,臉上是笑著的,可這情景無論怎樣都讓人傷感。
「我知道。」
「有。」老程壓低聲音,「我在臨摹關山月的畫!」
小時候也是這樣,老程幫人寫幅字,畫個小圖什麼的賺了點外快,總要拿出幾塊錢給他https://read.99csw.com,說是提成,剩下的都給媽媽,說是上繳國庫。老程真的沒存下什麼錢,他口袋裡有點錢就這個分一點那個分一點,分的時候又那麼快樂。
此處剛下了雨,青石子街道蒸騰著水氣,長凳、矮花、燈箱、帆布陽傘都濕淋淋的,只有他是乾的。可是推門之前,脖頸忽地一涼,檐上墜下好大一顆水滴。
他奔向車站,晚上8點鐘的車,寂靜的鄉間公路,路燈下細蛾飛舞。

1

不過老頭很快就沒事兒了,回到家,哼著小調兒,兀自把果子削皮切塊,撒鹽腌上。電視開著,老程追的劇叫《我的丑娘》,據說好看得感天動地。他陪著看了一會兒,這很少有,老程顯得過分熱情,嘮嘮叨叨解釋哪個是丑娘,哪個是不認娘的兒子,哪個是認錯了娘的老闆,後來就沒空解釋了,看得眼睛紅紅,相當感動的樣子。
「我想把山水和鄉情融合起來,你老子天分不差的,臨老努力一把。」
「行了!」他粗暴地打斷老程,心裏忽然很難過。
「嗯——」大包,大包,好吧老程,隨你叫吧。

2

程藍圖走進去。
十點多了,老程應該吃過早餐了吧,他累了,也不想再往老街那邊趕了,肥峰店榮記店現在一定擠滿了人。他想應該買兩斤芒果給老程,路邊有海南運來的芒果,不便宜,但是個頭大,顏色黃,總比街口那棵好吃。
「是啊。」
老程挺高興:「老茂,自己來吃飯啊。」
「你把那些畫都藏在箱子里了?」
這是66歲的老程,大清早坐在家門口抽水煙的老程,跟從前一樣的老程,好好的、等他回家的老程。
不去鴻發飯店了,不想看到老程為一個折頭向學生賠笑,選了一個遠點的橋東飯店,菜的份量挺足,來吃飯的人也不少。電視里放著新聞聯播,布希總統在講述離任之前要抓獲拉登的目標,老程用筷子點點電視,神秘又自得地說,「他們永遠也抓不住拉登,他聰明著呢。」
「你沒說回來啊,昨天打電話也沒說。」老程那麼高興,眼睛笑成了縫縫。
「說不定大器晚成——」老程不好意思了,有點訕訕。
他小時候長得白胖圓滾,又特別愛吃滷蛋、肉蓉和冬菇。知道吧,粵西有種點心就長這樣,以滷蛋肉蓉冬菇為餡,熱氣騰騰地出爐,白胖圓滾,名曰大包。小學一年級老程教他們班美術,積極主動死賴著要教,本來應該教五年級的。因為他在那兒,老程說自己的兒子自己教,乃人生一大樂事。
他想起件事,小時候怕黑,四年級還不肯一個人睡。實在沒辦法賴了,睡到半夜朝老程房間喊,有蚊子!老程就爬起來,睡眼惺忪地上樓、開燈,幫他打蚊子。每天半夜都這麼叫,冬天沒蚊子也這麼叫,一直到他上初中住校。
他的水煙味兒很臭,他掉了那顆門牙很難看,他的衣服那麼邋遢,他嚼著東西掉渣的樣子很討厭。他品味低下,平生只喜歡狗血劇,他愛吹牛,虛榮輕浮,他愛挑事,他傻又自以為很精,他一事無成卻不知道自己可悲。
「想回來就回來啦。」他淡淡地,跟從前一樣。
「嗯。」他含糊過去。那個箱子是他親手清理的,八十多幅畫,從幼兒園到小學,老程一幅幅裱好、編號,寫著日期和評語。
你知道多少呢,老程。你知道拉登最後還是沒幹過美國總統嗎,你知道我媽在箱子里找到你3000塊的私房錢,笑著笑著又哭了嗎,你知道你的好朋友禮叔根本不承認向你借過錢嗎,你知道你的老冤家茂叔買了你兩幅行草掛在藥店里,有人問起就掉眼淚嗎?
服務員咿哦著,眼神古怪,他真想找個縫鑽進去。

10

「後天才回來,我知道。」
他恐懼地承認,自己開始煩老程了。
「走,吃雲吞去,上肥峰店吃鮮蝦雲吞。」老程把鑰匙包往腰間一扣,「你最愛吃的!」。
「老程,你喜歡什麼就買吧。」
「大包!」老程站起來,驚喜萬分的樣子,「你怎麼回來啦!」
「我從小就恨你這麼叫我,誰都這麼叫我,上了高中還有人這麼叫。」
「夠花。」
你知道這是你最後一個父親節嗎?你知道那天我沒回來陪你過、沒送給你一件禮物、沒請你吃飯、沒給你錢、連電話都沒打,是我有生以來最後悔的事情嗎——從此我是個沒有父親的人。
還有78遍。
他穿過人流,左閃右躲如一尾鯰魚,抄近路轉小巷,跑的。先到肥峰店打包兩碗加量的鮮蝦雲吞,再到榮記店打包兩份加蛋的石磨腸粉,然後是二叔麵店打包兩碗牛腩面,經過市場看到賣煎糍的擔子剛打開蓋,油亮亮金燦燦的,又一氣買了八隻。都是老程愛吃的。
老程拖著長竹竿走在前面,個子小小,竟比他矮一個頭,有時會忽然懵一下,到底是自己在不斷長高,還是老程,在不斷變矮。
「名家少作,將來很值錢呢。」
「大包,什麼時候能到深圳?」老程的聲音特別大。
晚飯他請老程去飯店吃,老程一邊說浪費錢別去了,一邊已經換好了衣服,雪白的短袖襯衣,他上課時才穿的,人馬上精神起來。
「別去了,一會兒就有電了。」
5點20分,鬧鐘響了,他彈坐起身,五分鐘洗漱穿戴出門。到車站,正趕上6點整回鄉的班車,大車空蕩,他最早。是的,他會在餘下的100遍里都這麼早,他不會再浪費每一分鐘。
他已經連續7遍沒回去了。
穿過新街13號的小黑巷子,熟悉的、讓人心安的水煙味,老程肯定坐在門口抱著大碌竹。
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每次打電話回家都希望媽接,可是每次都是老程接,接得那麼快,好像就坐在電話邊等著。
停電了,漆黑一片。小鎮夏天晚上常這樣,天熱,開空調的人多,老電線不勝負荷。街上人影憧憧,都是出來納涼散步的人,偶爾數點蠟燭光,三兩地聚著聊天,老程也在裏面嗎?
已經堵了大半小時,有人索性下車走路,三公里不近啊,又這麼曬,九*九*藏*書再等一會兒應該能通吧。他猶豫了大半天,直到司機也下車抽煙去了,這才徹底死心。
總算沒耽誤7點鐘的車,夏天太陽出得早,東向的車窗被陽光烤著,讓人蔫蔫地只有睡意。離鎮上還有三公里竟開始堵車,都什麼年代了,鎮上的公路還是兩車道,圩日四鄉八里的人都往這兒來,趕牛的騎摩托的挑擔子的開小三輪的,誰都不肯讓,各種喇叭賽著響,而樹上的蟬在歡噪。
8點08分,到了。逢五是圩,鎮上的小公路已是挑擔自行車摩托車還有牛群雜沓,一部小貨車被堵在中間,沒人理會司機絕望的喇叭,而樹上的蟬在歡噪。
太陽快下山了,超市廣場促銷的攤檔,這個日子的宣傳牌還樹立著,飯店門口的台階上,被人陪去吃飯的老頭兒那麼多,他們每一個都是幸福的。
時光小器的路找不到了,電話也打不通,使用許可權一生一次,什麼垃圾應用,霸王條款,媽的連卸載的許可權也不給!

9

「算了吧,你有大格局嗎,你下筆大氣嗎,你胸中有天地嗎?」
可是老程,九年了,我還是沒能成為你的驕傲,你教我畫畫、逼著我入行,那不是我的理想,卻讓我有了門謀生的技能,足以養家糊口。
「菜單十二種應用,只能選擇一種,使用許可權一生一次,用畢軟體自動消失。」程藍圖接著道,「我知道規矩。」
「別瞎雞|巴驕傲了,死心吧。」他喊著,「混這行要天分、要運氣,我告訴你我一樣也沒有,再過幾年也是這樣,成不了名成不了家賺不了大錢,我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比你強多少!」
現在都亂了。
「吃了。」
回城的時候,老程把一瓶漬好的芒果用兩層塑料袋紮緊,讓他帶回去吃。小時候沒什麼吃的,曾把這個當美味,老程還一直記得。
他什麼也沒買,也打定主意不跟老程出門,小鎮的圩日太鬧嚷了,從已經很鬧嚷的城市回來,他只想靜靜地、簡單地陪陪老程。
「嗯。」
「大包!」他站起來,驚喜萬分的樣子,「你怎麼回來啦!」
這時有人進來,抬頭看去,茂叔。
他知道他們只有一天,也許這天結束的時候還在路上,可那又怎樣,那也是心情愉快的路上,充滿盼頭的路上,通往理想的路上,誰還沒個理想?
「挺忙,我今天不回去了。」
「能成,你小時候的畫多有靈氣啊!」
他走了一身汗,後背全濕了。這小鎮沒有古樸幽靜的風情,有的只是熱風、暴晒、亂飛的塑料袋和灰塵、破著嗓子說話的人們。一部橫穿公路的貨車掉不了頭,誰都不肯退後一點讓它過去,其實讓它過去路就會通,可是沒人肯後退,後退就是吃虧。有時候他不願意回小鎮,這地方多少年都是這樣。
這是第幾遍了,5點20分的鬧鐘、班車暴晒的窗,擁堵的圩日,歡噪的蟬,小黑巷子、水煙味、苦著臉的禮叔、瞪著眼的茂叔、我的丑娘、抓不住的拉登。還有大包、大包。
「啊。」
他睡到10點多,到樓下吃了碗面,馬路對面是兒童樂園,那個熊孩子尖叫著滑下滑梯,他爸爸在底下接住他。吃完又忍不住玩了一會兒魔獸,玩開了就忘了時間,再挪開眼已經下午2點了,遲了就遲了吧,到家正好吃晚飯,還是請老程去飯店吃吧,最多晚點回城唄。
老程,好久不見了。
重播的電視劇《我的丑娘》,遊街示眾般和街坊鄰里假笑寒暄,散圩了,人和車和牛都四面八方地散去,街道空出來,馬路上卻還堵著。硬拉著老程沒往新街口那邊走,換間小店吃飯,小店人不多,電視上正放著國際新聞,布希總統要抓拉登,老程說他們抓不住的,拉登精得很。老程這個習慣有點招人煩,嚼著東西說話,渣子掉在白襯衣上自己不知道。
「怎麼會呢,這是我兒子啊。」

4

這就是時光小器啊,和任何咖啡館沒什麼不同,迷糊的香味,模糊的音樂,看書的人。他總覺得跑到咖啡館看書的人形式大於內容,老半天沒翻頁,門一響就把眼望過來,撩撩頭髮。
「就是你放在書架上那捲?」
「看了。」他漫應著。書架上那捲臨摹的山水,還有大小的行書尺幅、沒用完的熟宣、顏料,筆筒里的毛筆,抽屜里的筆記本,都是他親手整理的,放在一隻透明的大塑料箱里。
「你實習的時候第一次賺錢,100塊,都給我了。」
「花錢買這個,街口那棵免費吃。」
「你去賭博?」
他嘆了口氣。
5點20分,鬧鐘響了,他按停了鬧鐘,真不需要那麼早回去,反正老程也沒什麼要緊事,他很累,2008年6月14日晚上加班趕方案,之前已經幹了幾個通宵。
「晚上叫你打蚊子,是我故意把蚊帳掀開了。」
「我不跟他算賬,我請他吃宵夜。」
「算了吧,這麼晚。」
屏幕提示,你選擇了101遍,確定請按Y,退出請按N,他毫不遲疑地按了Y。
「你要不要去逛逛,今天是圩日呢。」
「海南芒果,好吃多了,不信你試試。」
林先生笑笑,對性急客人習慣了的無奈。
老程啊——
老實說,你也不是我的驕傲,我不服你,害怕活得像你一樣,有時會嫌你、生你的氣,可是爸,我不想讓你離開我——
電視里放著《我的丑娘》,老程看得非常投入,他在一旁劇透,等會丑娘要住別墅,等會兒子會來求丑娘。老程眼睛紅紅地問你怎麼知道,他笑了一下說,我瞎猜的。當然,他都猜對了。
他希望老程坐下來吃,招呼他一起吃,這樣大家都有點事兒干。可是老程哦了半天,忽然冒冒失失地跑去廚房拿竹竿。
「我買了芒果——」
說起來他沒怎麼請過老程吃飯,習慣了出去都是老程掏錢,從小到大都這樣,老程掏錢掏得那麼自然,那麼快,跟老程一起,他壓根就沒想過帶錢包。當然,這次他帶了。
「走,打芒果去。」
「關你屁事啊。」
「如果我成不了呢,如果我,一事無成呢?」
反正9點之後會堵車,反正遲點沒什麼關係,老程能去哪裡呢。
3號桌等著https://read•99csw•com他,微胖的總像在笑的林先生,推了推眼鏡,從紅色圍裙里摸出點餐單。
「你沒有的東西怎麼教我有?你做不到的事怎麼讓我做?」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好好的怎麼啦?」老程不知所措。
芒果打得不大順利,因為爭一隻微黃的稍大的芒果,老程和藥店的茂叔吵起來了。芒果樹就在藥店門口,茂叔早就看中了那隻,每日里都眈眈地守著。老程很激動,說樹是大家的果子是大家的,不能因為誰天天盯著就是他的。老程其實平時沒那麼火爆,這捋袖子跺腳青筋暴漲,不知道是仗著兒子在有幫手,還是要展示一下老子不失當年勇。這鎮上,老程最愛和茂叔對著干,從年輕的時候懟到成了老頭,老程說茂叔開的葯都是五花茶,治不死人也治不好病,黃綠醫生就認得一個字——騙。茂叔說老程寫的對聯都是鬼畫符,文盲會買來掛門口是為了辟邪,省了買門神公的錢。說真的,他還挺愛看兩個老頭吵的,茂叔其實是個好人,只是老程不知道。
「不是那個意思。」老程眨巴著眼睛,好像要上課一樣,「我叫你大包,不是那種有餡的包子,你錯了。」
「大包!」老程站起來,驚喜萬分的樣子,「你怎麼回來啦!」
一個上菜的服務員經過,老程叫住她。
5點20分,鬧鐘響了,他彈坐起身,五分鐘洗涮穿戴出門。到車站,正趕上6點整回鄉的班車,大車空蕩,他最早。是的,必須這麼早,才能在8點08分回到家,才能接了老程坐上去深圳的大巴。
這一次他和老程吵了,怎麼會這樣,他回來不是為了和他吵的。
「沒點蠟燭啊?」
「給我一碗炒米粉。」藍圖搶先說了。
「別叫我大包了,難聽,被人笑了多少年。」
他忽地驚覺,這情景和九年前一模一樣,和那個歷史上已經過去的2008年6月15日一模一樣,那天他沒打電話,沒回家,然後安慰自己說等下次——
就是隨隨便便往茶几上一放,2000塊沒有他想象中的厚度,他有些慚愧。
不能再請老程出來吃飯了,下一遍絕對不能。
「那是老闆賺大了。」
「炒米餅也不錯啊。」說完這句,藍圖已把手機放在林先生手上。
老程,咱們慢慢磨吧,還有77遍呢。
老程就在後面追他,硬塞給他1000塊,說是提成。

6

「你有嗎?」
「不是。」
「我知道。」
忽地一片光明,來電了。
2008年6月15日星期日,天氣晴朗。
他鬆了口氣,閉上雙眼打個盹,累了,2008年6月14日晚上加班趕方案,之前已經幹了幾個通宵。
下午5點半到家,新街13號的小黑巷子,水煙味,咕嚕咕嚕的老程,眼睛笑成縫縫的老程,叫他大包的老程——他真的不喜歡被人這麼叫。
「他媽的我就像個大笨蛋、大草包!」
「不要有壓力,慢慢來,就當是個理想嘛,誰還沒個理想?」
「我知道,沒事兒。」
不止吃了雲吞,還有牛腩面,石磨腸粉,加蛋的,撐得不行,看到賣煎糍的擔子,油亮亮金燦燦的,老程還想買,他趕緊攔下。心裏不知什麼滋味,他和老程對人好的方式竟也一樣,就是拚命把對方塞飽。
「我不去,坐車累了。」他趕緊說,「我不餓,雲吞、牛腩面、腸粉還有煎糍都不要買,芒果也不想吃,免費的也不吃。」
「明天上班呢,你快回去吧,還有一班車。」老程急忙站起來。
其實沒必要非趕最早那班,7點鐘也有車,9點多鍾回到家也挺早的,反正老程在家,他迷迷糊糊地想著,又睡了過去。
「停電了!」
「我有錢,我柜子上的箱子你看到沒有,裏面都是錢。」老程壓低了點聲音。
「沒辦法,他就愛這樣。」
「大包這個名字——」
「咱不能計較這小利,看開些。」老程壯志躊躇,「掛在飯店裡,人家看見字好就會來找我寫,你說他們還能白讓我寫啊。」
「上班忙嗎?」
「使用過程不能中途退出,不可反悔。」這個林先生有點啰嗦。
「多孤清啊,你兒子怎麼不陪你?」
老程站在車外揚揚手,臉上還在笑著。
老程哭了。
「不多。」
「我知道含義深刻,可我就是不喜歡。」他低聲地說。
當初設想的過於天真簡單,他發誓要做到的耐心、溫柔、體諒和珍惜,根本就堅持不到10遍,遑論101遍。所有人性的弱點他都有,自私、冷酷、狹隘、軟弱,半途而廢。
不過他給老程包了個紅包,2000塊,差不多是2008年他一個月的工資,當時他攢著本來想買個筆記本的,後來才明白筆記本根本不用急。
5點20分,鬧鐘響了,他任那鬧鐘響,太累,嚴重缺覺。2008年6月14日晚上加班趕方案,之前已熬了幾個通宵,都要油枯燈盡了。
小黑巷盡頭,他遲遲地地踏出一步,終於鬆了口氣。
老程笑笑,脾氣那麼急躁的老程為什麼總是不跟他計較,青春期開始他就沒好好說過話,頂嘴、找茬、鑽牛角尖,像一隻小野獸四處尋找敵手,可是老程只是這麼笑笑。
茂叔的藥店早早打烊了,他是個很會養生的人,晚上10點準時入睡,藥店樓上燈火全無。
摸進新街13號的小黑巷子,黑乎乎地什麼都看不見,他試探地扶著兩邊粗糙的青磚,心裏有點發慌,這時忽然聞到了水煙味兒。
又吵起來了。
「不是。」他不耐煩起來,「上班賺的,合法收入,你拿著吧。」
點開時光小器的金手指圖標,傳說中的彩軸輪盤緩緩轉動,他眼明手快,點擊藍色,晴朗夏夜星星如砸碎的鑽石的、那種大夜空藍。
「好好,你忙吧,你注意身體。」
還有86遍,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睜開眼想到這一天要面對的事情。
經過茂叔的藥店,本來是要買清補涼的,老程順手把袋裡兩個芒果往櫃檯上一擺,勸茂叔別老惦記樹上的小芒果,也買點好芒果嘗嘗,一把年紀對自己好點,省下的錢也帶不到棺材里。茂叔生氣了,說還不知道誰先進棺材呢。老程嫌話難聽,又和人吵了一架。
老程瞪大眼睛,「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