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這兩項指標只能做參考，部分癌症病人指標也是不高的。」

我媽說：「斯文、帥這些優點好像我沒有遺傳給你呀？」

我媽翻著我手機，看著一些親友們發來的祝福簡訊。忽然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寫著：「太好了」。

我媽被推進手術室沒多久，我姐就哭了。其實我本來也挺想哭的，但是我姐一哭，我就知道自己沒法哭了。因為在這樣的時刻，總要有一個人鎮定地處理所有事。

醫生說：「沒有發現癌細胞，有結核反應，穿刺取了三個部位的組織，檢查還是還是比較全面的，你們回去抗癆治療吧，過段時間再來複查。」

她一邊說，我一邊在心裏盤算自己的錢，聽到她說賣房子的時候，我的心涼了一下，因為我的房子可賣不到上海房子的價格。

舅舅電話里說，上海有一家質子重離子醫院，對癌細胞靶向治療，效果會好於普通的放療。和我媽聊起這件事，我說我想去了解一下，看看她的病情適用不。

我說：「我們住的上海六院東院位置太偏遠了，在臨港新城這裏，我前幾天去了一趟質子重離子醫院，計程車也找不到，只能打了黑車去，一上車我就發現司機越開越偏，導航不停地提示『您已偏移航線』。我當時嚇壞了，要知道面對精壯的黑車司機，如果他動了歪心思，在搏鬥的過程中，我斯文、帥、有才華等個人優點是起不到作用的，我要有啥事，你就慘了。於是我開始和他聊天，我說我媽病了，治療需要很多錢，比如這個質子重離子醫院，一個療程要幾十萬，全部都是自費。如果錢不夠我打算賣房子。然後那個黑車司機把我送到地方后，只收了很少的錢，還在外面一直等著我，說反正回去也不好接生意，不如順路把我帶回去。後來你確診不是癌症，特意發了簡訊給他。這句『太好了』就是他的回復。」

我不知道這樣的灌輸，對一個本身就是醫生的人來說，效果會怎樣，但我覺得，我媽會一點點接受我的觀點，雖然她看似樂觀得有點不正常。

和在電話那頭抽泣的姐姐分工，給最近一直關注我媽病情的親友好友們打電話。

前幾個月，我姐所在的一個不過二十人的科室，前後有四個同事的家屬被診斷為癌症。姐姐的同事們里不少都是醫學院畢業生，居然也迷信到在單位放炮驅邪，幾千響的炮仗把單位炸了一圈。但幾天後，我媽也被醫院診斷為癌症了。

隔壁屋子的大姐丈夫得肺癌已經好幾年了。

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知道在手術的5天後，穿刺的結果出來后，我媽read.99csw.com將要面對的，可能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我很希望看到她充滿著希望，但理智告訴我，我必須讓她對自己的病情有更多了解，以防落差太大，讓她不能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

等她看清楚是我，又見我一臉的笑容，就特別茫然地問了我一句：「怎麼了？」

有時候，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我生命的劫數，就像十年前，我被一場車禍撞成了一個寫作者一樣，也許這一次我會變成一個編劇，說不定還是有點優秀的編劇呢。

我媽堅決反對這種治療方案，我知道她其實是心痛錢的，因為這種治療方案每一個療程需要26萬的治療費，再包含其他費用，每個療程的花費超過40萬，所有的費用全部自費，如果再考慮其他自費的藥物的花費，整個治療方案每年花費應該達到百萬級。

醫生剛出了門，我就一下子闖進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的我媽，被我嚇得渾身一抖，然後特別虛弱地「啊」了一聲出來。

我媽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其實很想擺個輕鬆的姿態回答我媽：「是呀，我也覺得你得的是骨結核，好好治療就會好的。」

醫生說病情的瞬間，我又懵了，不過這次是因為有種不可置信的幸福感。我知道骨結核也是難纏的病，可能在未來幾年裡，我媽每天要吃好幾十顆葯。但對比癌症來說，結核治療的方案是明確的。

我說：「等你病情穩定一點之後，我會請朋友們幫我接點影視劇本的工作，再加上原本還有些積蓄，我覺得應該能支持的了。」

我不說話，默默地聽著她吹牛，畢竟以我寬容的素質，和一個病人太較真也是做不出的。

我媽的這種說法，並非全無依據，因為在脊椎上的溶骨性骨折，除了癌症以外，骨結核也有可能造成，只是骨結核本身比較少見，我媽脊椎上骨折的位置也不是骨結核常見的位置。更無法說服我的，是因為骨結核多數是由肺結核造成的，我媽多次檢查中，都沒有發現肺結核。至於結核病人常見的血沉高，我們也特意去查過，它屬於正常值。

「不要天天晚上熬夜了，把身體拖垮了。」

對於親友們的反應，我媽是滿意的，我告訴她某某人哭了，某某人在電話那頭開心得不得了，她都是帶著微笑點頭表示讚許的。

我媽說：「醫保里的治療也挺好的，我把錢花光了，你們以後怎麼辦？」

關於癌症已經不是一種致命疾病的觀點，自從我媽被診斷癌症之後，我便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隨時隨地把這種觀點灌輸給她了。

至少如今的reaｄ•99ｃｓｗ.cｏｍ自己不會再每天凌晨3-4點就醒了，坐在床上發獃，再也無法入睡。不會因為她病情控制不住，病灶緩慢地進展，時刻揪心。不會因為永遠降不到正常值的體溫而手足無措。

我問醫生：「可是近幾年體檢，我媽的癌胚抗原和甲胎蛋白都屬於正常值範圍呢？」

我說：「外婆去世前的二十年，一直半身不遂，經常把大便小便弄在床上，你每天洗衣服洗床單的時候，也抱怨日子過得太苦了，你有時候也埋怨精神有問題的外婆，不懂得體諒你。你放棄事業上很多機會，但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自己的責任。所以外婆去世的時候，你很難過，但沒有愧疚，因為你覺得你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如果有一天，我因為沒有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給你最好的治療，而留下了錢，我怎麼可能安心？」

錢，忽然之間成為了一個問題，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的錢是夠用的，我有一份事業單位穩定的工作，有稿費、版稅的外快，時不時還有一些版權收益。我沒有奢侈的愛好，對種種名牌一無所知，也不嚮往。我沒有貸款要還，父母的退休工資也足夠他們生活。

在介入科里住著，周圍癌症的病人相當的多，我有時候也會舉了一些病友們現狀講給我媽聽，某某人得了什麼癌，已經活了多少多少年，可事實上，我其實不確定說這些病例給我媽聽到底是好是壞，因為很多病人身上的癌症，反反覆復的轉移，即便活著，他們大多行動不便，身體狀況也是極差的，我其實很怕我媽在他們身上聯想到自己的未來。

我說：「你趕快去休息吧，你現在已經不是癌症了，如果骨結核也不得一個話，怎麼對得起大家長期以來對你的關注呢？」

我媽問我，這是什麼人的簡訊？

我媽後來就沒有堅持了，我想她理解了什麼才是對我的最大的安慰。

我從來沒想過人生的等待可以這樣茫然，無法期待。我很害怕在某次檢查之後，在我媽身體的某個部位找到那個已經嚴重到產生轉移的原發病灶，那我便真正地失去了最後一絲的希望了。可我的理智告訴我，早日找到那個原發病灶，才是得到更準確治療的關鍵，即便真相無法面對，它依然是真相。

醫生說：「只有做病理，才能更準確地確診，同時根據病理的結果，也有助於找到原發病灶的位置。」

我媽說：「其實他們的反應都太大了，我一直對自己的病看得很淡，再嚴重的病得了之後，煩九-九-藏-書惱和焦慮又有什麼用呢？只有積極地去面對去接受它。」

在很多年前，我看著我媽每天為了生病外婆每天過著那麼艱苦的生活，我一直覺得那難以想象的生活，如果主角是自己，一定無法面對。但那樣無助時光到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在命運不眷顧的時刻，逆風而行，從未猶豫，決不放棄。

我從來沒有那麼深刻地體會著，原來幸福感是因為生活的殘缺和無奈，才讓我們珍惜和滿足的。

我說：「穿刺結果是骨結核不是癌症。」

我當時說：「你每次進衛生間的時候，千萬別在裏面把門插上，你現在行動這麼不方便，萬一摔倒了，我們怎麼進來，再說，你每次進衛生間的時候，我都在門外替你守著，你還怕有人闖進來看你上廁所嗎？你這把年紀也沒看頭呀！」

「以後你去祭拜你外婆的時候，記得給外公也燒點紙錢，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葬在哪裡。」

我曾經以為她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了，但是最難熬的時光，還是走了過去。

拿著片子去找了幾位相關的專家，對於癌症的結論，沒有人有異議，醫生說：「脊柱上溶骨性骨折，是一種癌症轉移最常見的癥狀。就是因為這種病理性骨折形成的腫塊，壓迫了脊椎，導致背部疼痛。」

在那次加強的核磁共振檢查之前，「癌症」這個詞彷彿是一個離我家很遠的詞彙，我媽的親屬中好像沒有人得過癌症，可這一次居然輪到我媽了。「癌症」這個我曾經以為和我毫不沾邊的詞彙，忽然變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醫生說：「很多病人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發現時已經轉移了。」

大姐說：「治療費已經花了好幾百萬，因為很多療效好的藥物都屬於自費，昂貴且不在醫保範圍。現在越來越多價格貴但是療效好的葯，已經不在政府招標採購的範圍里了，政府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們又為老百姓減輕了多少的醫療負擔。』那只是因為病人們只能開到一些廉價藥物，我們親人想得到更好的治療，就要去買昂貴的自費葯。」

拿到片子的時候，醫生說：「你看，幸好我說要檢查吧，發現大問題了。你要再去做個加強的核磁共振確診一下了。」

「好好起個筆名，你的那幾個筆名，個個都不像正經人起的。」

在我媽穿刺之後的兩年多時間里，治療其實並不那麼順暢，最糟糕的時候，整個人躺在床上，連坐起來都要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醫生說：「疼痛的緩解只是脊椎溶骨性骨折更加嚴重，反而導致之前壓迫神經的腫塊，暫時減輕了對神經的壓力而已。當脊椎骨折嚴重到斷裂后，病人便可能出現癱瘓。」

然後我衝到走廊里，給正在旅館里休息，準備給我接班的姐姐打電話。

醫生來的時候，我媽正在衛生間里，前幾天我還為上衛生間的事，數落過了我媽。

那段時間，我手機里打車軟體的起點和終點只有兩個，家和醫院。

我媽被誤診癌症的第一晚上，我靠在她的床邊在黑暗中陪她聊天，她當時可不是這麼淡定的。

我媽後來病房裡喊我：「我得的骨結核也是挺嚴重的病呀，你們這樣搞得像過年一樣不太好吧。」

CT、腸鏡、彩超、PETCT。每一次的結果都找不到所謂的原發病灶，但又在各種影像資料上印證著醫生對病情的判斷，惡性腫瘤。

那次醫生在病歷上寫了一句「病人主動要求做核磁共振檢查」，我媽說，估計他怕我們以後說他過度醫療吧。

我常常覺得人生的劫數可能是無法逃脫的，只是我們在快要抓不住的時候，才想到死死地去抓住那些曾經覺得毫不費力就可以得到的東西。

對於醫生直接放療的建議，總有些不死心，既然是癌症轉移那總要找到原發的病灶，要不治療也不徹底。

大舅激動的說話聲音都抖了，二舅在電話那頭哭得很大聲，把舅媽嚇得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小姨也在電話里哭。

在許多次找不到真相的檢查之後，我媽最終還是選擇了去上海做脊椎穿刺。

大姐還說：「幸好政府縱容著上海房價瘋漲，所以我賣了房后，可以變成更多的救命錢。」

我對我姐說：「昨天老媽說，現在不是有種說法，說每個人中國人都應該有個中國夢嗎？我現在的中國夢就是，我希望自己得的是骨結核。」

也許人生的成長是需要經歷的，我們在緩慢前行之後，在某一刻某一時，忽然蛻變成另外一個自己。

至少如今，隨意地側過頭，身邊還有人可以說話聊天，互相調侃，忽然興起之時，還可以一起包頓餃子。

我對我媽說：「其實即便是癌症，也沒有什麼的，現在醫學進步了那麼多，癌症和以前不一樣了，很多癌症治療效果都是不錯的，關鍵是要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我爸說：「太好了，我每天擔心呢，你叫你姐趕快回來吧，我管不了王語謙（我姐女兒）了，她吃飯、睡覺、寫作業都不聽我的。」

最多的時候每天需要吃八hｔｔｐs://rｅａd.９９ｃsw.ｃｏm十多顆葯，在藥物的影響下，各種指標永遠是不正常的。

我媽本身也是醫學院畢業的，她擔心自己的病情可能來自腰椎，便要求醫生給她做次核磁共振。

這幾年，影視行業的朋友時常拿著高收入來誘惑我改行做編劇寫劇本，我都以要保持自己文字風格為由回絕了那些機會。直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是我拽了吧唧的行為讓自己陷入了如此被動的局面。

我有很多幻想，有很多病人家屬都有的幻想，我希望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媽媽得的不是癌症，雖然這些只是醫生們從專業角度無法認同的幻想。

我瞬間就有點懵了，昨天醫生還說，病理的結果出來需要時間。

我看著她開始獨立坐立，慢慢有能力扶著助步器行走；看著她因為操之過急地摔了一跤；逐步恢復獨立行走的能力；然後進步到可以獨立下樓散步。

就在這次檢查中，我媽的胸9位置發現一個陰影。

醫生說：「你們這些病人都是自己嚇自己，貼點藥膏就可以了，怎麼亂聯想到腰椎的問題了？」

我媽之所以去檢查核磁共振，是我媽身體的低燒和背部疼痛已經持續了有兩個月了，在不同的醫院看過好多次醫生，醫生診斷的時間，一般就是幾分鐘，每次都可以診斷出新花樣，軟骨炎、胸膜炎等等等等。

但我不得不面臨癌症治療費用的時候，卻忽然發現自己對自己國家的醫保制度的信任，是多麼的無知和天真。

「以後寫文章多寫點廢話進去，你一本本書都寫的字數那麼少，讀者拿到手上，也覺得不划算呀。」

我媽說：「你這樣也太辛苦了，白天還要上班，身體拖垮了怎麼辦？」

手術后的第三天，醫生查房的時候，對我說，你媽的穿刺結果已經出來了。

其實我知道我媽可能很難恢復到正常人的行動能力了，但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很知足了。

她那天晚上說了好多話：「你姐姐性格太老實了，以後她有事的時候你記得要多幫著她。」

我在我媽的加強核磁共振診斷結論上看到「癌症轉移」結論的時候，整個人就懵了。拿著醫生的結論跑去詢問，我問醫生：「我媽沒得過癌症，怎麼一下子就轉移了？」

我不死心，我對醫生說，我媽最近一段時間背部疼痛的狀況已經開始緩解了，已經不像兩個月前那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