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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衰落

春的衰落

作者:涼炘
這一天,帽子男像往常一樣走到我的面前,從兜里掏出兩大摞現金來存款。是他的工資,兩萬。那時候我處於猝死的邊緣,過期的豆漿和安眠藥發生了化學作用,板結在我的胃裡,安眠的成分由胃部的劇痛中綻放,痛感與困意呈螺旋狀交替上升,把我帶入到某種精神混亂的境界。我忽然想跟帽子男交談一番,就像一個進入生命倒計時的人,在死亡前的那個下午,想要上街找個隨便什麼誰說說話一樣,只要是同種人類能交流的就行。
「這個吃過」。我說。
「你她媽的可真是個蠢屄喲。」我當著虹口大經理的面,點起我的煙,蹺著二郎腿,用一種看早戀加網癮加學習成績低下加欺師犯祖的兒子一樣的眼神,死死盯著黑帽子先生,我也沒想到第二句竟然也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你比傻屄還傻屄喲」,幸虧第三句我控制住了——本來我還想說「你態度這麼配合,渾身充滿奴性,誰還會給你一萬五千塊的心理撫慰金喲」。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我就哭了。我的眼淚奔涌不絕,又被我抽泣著吸進鼻孔,從嘴裏流出來,現在我看起來不像一個人,更像一條投錯了胎的野狗。種植成本比普通玉米還低?他媽的一根賣二十五元人民幣,那我面前站著的這位黑帽子,竟然他媽的還不是世界首富。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世界?
「你先不要發言」,警察恨不得塞住黑帽子的嘴,「我們在問他,沒有在問你」。
沒錯,你只要輕輕一推,人們就歡喜地尖叫著,衝進奴隸的生活中去。說句題外話,銀行最喜歡大學生貸款。中國每年畢業數百萬大學生,就像一茬又一茬的豆芽菜,只要閉上眼,就看不見家長的血淚,只聽見收割的聲音,清脆可愛。這些豆芽菜先是在父母面前立下一番豪言壯語,像《大宅門》里的白景琦一樣摔門而去,然後帶著女朋友租房同居,搞創業。于無數個還款逾期的深夜后,回到媽媽溫暖的懷抱。這就是為什麼大學生貸款逾期率超高,壞賬率卻超低的原因。堪稱完美。
不過經理還是按潛規則辦了事,畢竟兩千萬的大數字,實打實的金額是過了李先生賬戶的。「息怒息怒,李先生,怪九_九_藏_書我們用人考慮不周,息怒!您別打他,不值得您動手」,他一邊攔下李先生那具沖向我的身軀,一邊沖他耳語,「對對,不值當呀!您先坐,按照我們銀行規定,追回操作失誤的款項,會給當事人一筆補償金。不多,一萬五千元」!
「哎呀!起來起來。之前沒過審,是因為你身上有房貸。這回這一出事,我一看你還款記錄,堪稱完美。車貸肯定能過!」
因為慘烈的事每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他們把可支配收入的百分之六七十用來還貸款的本息,把兩倍于房價本身的本息總額壓在腦袋上,只為提前搬進去,每天舉行夫妻吵架、毆打小孩、被窩裡咒罵同事、電視機前咒罵明星、受丈母娘氣等等諸多儀式。還過個屁的周末。這種慘烈最終會落實為種種實際情況,一百萬房貸,三十萬車貸,還有沒腦子的大學生,創業,想搞個網紅麵包店,超低成本的過期麵粉的進貨渠道還沒找明白,就先管銀行弄上十幾萬貸款。無數的貸款回執單每天通過我的手,來到人們的世界。我就像蹦極台上的最後一名工作人員,執行著人們跳下去前的最後一道工序。
「操作失誤,純屬操作失誤,那個電腦鍵盤,你知道吧」,我一邊說話,一邊給黑帽子使眼色,讓他少說一句是一句,拿著那筆可抵消一個月房貸的賠償金走人就得了,回家和老婆蒙在被子里拉勾上弔偷偷笑去,「機械的東西,它有時候很容易,就是說反應不靈。連著弄了一堆零,我都沒反應過來,對吧。就憑我那個鍵盤的老化程度,不是二十個億,就不錯了。」
黑帽子,我,銀行經理,還有兩名公安幹警,我們一起坐在辦公室開會的時候,是兩天以後的星期三。兩千萬巨款畢竟是兩千萬巨款,驚動了公安局不說,前來處理的經理,也是虹口區的總經理。黑帽子的眼神,透露出一種凜然大義,似乎完全不認識我。經理正盯著我,視我為金融界毒瘤。公安幹警沒什麼精神,這批單純數字意義上的電子贓款,沒什麼油水可撈,兩個人無精打採的。
李先生指著我,「你給我滾出去,你還敢罵我」!
黑帽子竟然九*九*藏*書學著早教班的娃娃,舉起手來,怒髮衝冠,手指綳得僵直,示意想要發言。
那不是秋天的號召,也不是春天的失誤。
基本點一:黑帽子李先生嚴正聲明,自己是一名遵紀守法的,具有良好理財記錄的公民,在該銀行辦理貸款一次,信用卡一張,還款勤快,還款扣款流水清晰可見,可隨時列印。從十年前開始,就從未逾期。
我是一名銀行櫃員,在虹口區臨平北路上班。每天下班,從那一塊塊的,被專業磨洋工的銀行保潔員拖出來的無比潔凈光滑的大理石地磚上走下來,就可以遙望複雜的高架、外灘隧道入口,以及陸家嘴宏偉的建築,按理來說,欣欣向榮的城市應該將我年輕的心時刻鼓舞。但我實在是沒法煥發年輕人應有的朝氣——在煥發朝氣這一點上,我甚至贏不過一個用心梳妝打扮、用衰亡到僅剩殘渣的一點點性|欲,提起屁股去觀摩廣場舞蹈的時髦爺爺。
「黑籽玉米好啊,我們做的。耐澇抗蟲,種植成本比普通玉米低。」
即使大家心裡頭是一個比一個清楚,只有他媽的建材老闆和開黑珍珠號的Jack Sprrow才不過周末。周末,是奴隸的糖果。我打個比方,算了,不用打比方了,就拿我那狗娘養的心理醫生來說吧。他每小時收我1400元人民幣的心理諮詢費,你說,他這種時薪1400元人民幣的人,腦子裡有沒有周末的概念?有個雞毛撣子。
一個懷疑:黑帽子懷疑我是一名精神病患者,銀行系統讓這樣的員工來處理他的個人財物手續,是萬萬要不得的。
「從監控錄像上來看,李先生在存款時,你們二人有所交流,然後你哭了,情緒化很嚴重,他有沒有逼迫你這麼做?他身上有沒有兇器?」警察拿著個破本子裝模作樣,筆都沒帶,就錄上口供了。
說回正題,在人們墜落的過程中,普遍要凶神惡煞般地看著櫃檯後面的我。就好像我是深淵里的高利貸惡鬼,非要抓他們下水不可一樣。我把表單推出櫃檯,說上一聲「在這簽字,這兒,還有這兒,信息填一下。」然後,人們低頭填寫信息,用筆鏗鏘有力。等他們再次抬頭的時候,我普遍會看到一張read.99csw.com截然不同的臉。迷惘、空虛、絕望極了,男的,就像連續擼了十管一樣,女的,就像剛填完了子宮切除確認書。
我把銀行卡還給黑帽子的時候,溫暖的睏倦忽然襲來。一種充滿罪惡和獵奇的、劫富濟貧的快樂,迅速將我包圍。黑帽子拿著卡,疑惑地看著我大笑的眼睛和搖擺著示意再見的手,撐傘離去。我請了病假,淋雨歸家。大雨將我早晨的嘔吐物沖刷洗凈,豆漿被雨點一粒粒砸進土壤深處,成為花葉的養分。我在家洗澡,開空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自從警察的一聲「你說吧」輕柔誦出,黑帽子那張嘴,就再也沒有停過。他竟然足足說了十分鐘的話,我都難以想象一個人可以連續不斷地大說特說十分鐘,我上一次見人這樣說話,還是看希特勒演講紀錄片。擲字鏗鏘,聲色並茂的黑帽子先生主要表達了他的「一個懷疑和兩個基本點」。
利用職務之便,我想給這黑帽子一點甜頭。他開始關心我的眼淚,而我已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在電腦上輸入存款金額的時候,我按下一個「2」,之後,開始按「0」。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我按了七個「0」。非常好,在我把銀行卡交還給黑帽子的時候,我眼前站的這位中年男人,已經徹底脫離了奴隸身份,變成一位擁有兩千萬存款的虹口區巨富。
「我沒有逼他啊!真是天大的笑話!警察啊!他當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帽子恨不得直接跪下,舉起兩根指頭說話。
經理簽字后,房間里只剩下我、經理和黑帽子李先生三個人。
「是啊,小沈!你當時哭什麼?有什麼情況,跟警察如實反映!」
我滾出去的時候,銀行經理把我逗笑了,這個人估計是美劇看得不少,竟然飆了一句英文出來,把開除兩個字玩了個花里胡哨,「You are fired」。
我不知道是誰發明的周末。也就是說,第一個宣布星期六和星期天為雙休日的人是誰?我不知道。聽說第一個把「七天為一周」的星期制度列為國家標準的人是君士坦丁大帝,但這個大帝絕對沒有那位宣布「一周的最後兩天為雙休日」的人聰明。發明周末read.99csw.com的人簡直他娘的是個天才,周末也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它能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帶著某種「過個周末啦」的儀式感,去吃去喝,去購物,去約會。順便忘記自己在社會中的奴隸身份。
透過玻璃,黑帽子的聲音幽幽傳來,「經理啊,那一萬五的補償金,我不要,我真不要」,膝蓋墜地的聲音清脆可怖,「就是我那個,30萬的車貸的事兒……您看?」
基本點二:黑帽子李先生嚴正聲明,自己于昨天下午在水果超市為妻子刷卡購買護肝玉米的時候,發現自己儲蓄卡餘額變成了兩千余萬元,並於第一時間放下玉米,告別妻子,來到公安局報案。如果他是要挾銀行員工進行非法存款的犯罪分子,他怎麼會自己找上門來呢?
這些面龐與眼神,後來逐漸在我記憶中堆疊,組成一座宏偉的亂墳崗。一張張臉,一個接一個深淵似的眼神,如同一個接一個黑溜溜的,冒著黏稠又扭曲的大泡的洞穴,吞沒了我的睡眠。認真地說,事發那天,我已經足足36個小時沒有睡覺了。睡眠之神早就將我拋棄,但睏倦和疲憊之神,依然猛烈地愛我如初。我上班前喝了一杯冰豆漿,全都吐在了臨平北路新修的花池子里。有那麼一瞬間,在我嘔吐的時候,我忽然想隨著嘔吐物一起,飛奔出我的身體。我不想吐掉什麼東西,而是非常想被吐出來。被吐出來,變成一個幽靈或者什麼東西,走兩步,遠遠地看著我這副軀體繼續去上班,遭受貸款者們狠毒的冷眼。
我就問他,你們單位怎麼還用現金髮工資?
這一番演講,邏輯清晰,態度誠懇,用詞毫不浮夸,可靠非常。弄得兩名幹警深深懷疑自己的業務能力和表達能力。並緊接著宣布:「既然如此,大家都沒有什麼其他意見,那就告辭了,經理,你簽個字,我們把案子結了」。
「什麼二十個億?你什麼態度」,經理像吃了炸藥一樣,「ATM機系統故障,取款超額,常見,自助存款,電子數據超額,常見。你她媽銀行櫃檯人工存款也能超額,我真是活這麼久頭一回見,你還在這嬉皮笑臉的你還」。
帽子男,我要介紹一位帽子男。他年輕時應該面容俊朗,現在四五十了,神情九九藏書里依然留有阿爾帕西諾的影子。每次來辦理業務,都戴著一頂烏黑的半皮質半布藝的鴨舌帽。這個人最近準備買房子,搞按揭,首付30%,還款20年,每月還一萬六,他的工資流水我看過,是個月入兩萬整的國企主管。他這還算大腦健全的。你走在上海的隨便哪條街道,首付20%,還款30年起步的人,十個中年人裏面五個起步。慘烈顯而易見。
每年春天,如果你仔細留意,就會看見早衰的黃葉。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大肆地討論過自己的奴隸身份。大概是2012年前後。這段時間,幾乎可以被稱為奴隸群體的一次自我認知言論浪潮。房奴、車奴、婚奴之類的,都是奴隸們自己發明和高歌的詞彙。不過後來呢?大家也瞧見了,這種慘烈的事,經過一番大規模的討論,就像被洗白了一樣。在盛大的憤怒的浪潮中,人們發現周圍的人,哎?也他媽的是奴隸。你貸款了嗎?貸了。你還款壓力也挺大?沒錯,基本上還不起呀。於是,低弱的、憤怒的狂言,變成了高級的、幽默的自嘲。奴隸身份本身,也變成了每日遭受風吹日晒和開水浸泡的豬皮,鑲嵌在人的脊梁骨上,越長越厚。等到了2017年,它已經不疼不癢了。就算是把電鑽往上戳,都弄不出血來。
當然了,不出三日,銀行系統會精確地捕捉到這次錄入失誤的存款行為,聯繫當事人,繳回這筆巨款,並給當事人一萬五千元人民幣作為心理補償,這是近年來的不成文規定,以應對那些活在美國夢裡、非要跟銀行經理叫個真兒、最後罵天罵地鎩羽而歸的愣頭青們——「就當幫你還一個月的房貸吧」,我想。至於我,會被處以記大過處分,開除倒不至於。
他咳嗽了一聲后開口,一開口,我就看見他擁有一口再也洗不凈的黃牙,聽見他再也軟化不了的煙塵嗓。「哦,單位比較傳統,搞農業科研的」,帽子男湊近了櫃檯,把聲音壓低了些,「黃金紫薯,吃過沒?」我說沒吃過。他有些失望,又湊過來問,「黑籽玉米,吃過沒?」這個我確實見過一回,被延安西路上的網紅水果超市標榜以「護肝玉米」之稱號,售價高達25元一根,比淘寶上的震動棒還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