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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另一個你

世界上的另一個你

作者:楊嘉靈
「跟我來。」茂然拉著明美穿過兩條街,在一間便利店前停了下來,他指著門口兜滿雨傘的簍子,「選一把。」明美湊近一看,發現裡頭的雨傘花樣繁多,有透明的,波點的,格子的,還有卡通的。她的手指遛了一圈便落在了一把透明傘之上。
「我不知道。」
「好玩嗎?」

6

然而,正如所有的規則從立下之日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被打破般,她還是忍不住走向了那片綠地。也正如所有的劇目必須有角色衝突才能達到劇情高潮般,他亦坐在那張長椅上等著她的到來。
明美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面——跨年晚會上,她沒有主動走向黃鶯,也沒有把綵帶送給她,更沒有和她成為好朋友,兩個女孩的人生就這麼完美地錯開了。她說,「真好。原來我也有機會做一個善良的人。」
「我要回去完成畢業論文。」
「你是不是懷疑自己患有分不清夢和現實的精神失調症?」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明美瞥見台階上癱坐著一位老奶奶,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腰,正嗚嗚嗚地叫喚著。她立即加大步幅,頭也不回地從對方身邊掠過。她穿過馬路來到公共綠地。綠地上有五張木質長椅,面朝醫院一字排開。她毫不猶豫地走向自己昨天光顧的那張,縱使它的左側坐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她展開發白的指節,將那團挂號單撫平,對摺撕成兩瓣,再對摺撕成四瓣……直至不能再對摺。此時,耳畔傳來了一串男低音:
回到家中,明美蘸了點軟膏抹在吊蘭的花苞上。吊蘭是她最鍾愛的綠植,它適應性強,對養分的需求不高,哪怕數日不澆水也不會枯死。幾個小時后,她發現花苞並無異樣,便大胆地將軟膏塗于脖子之上。隔天醒來,紅斑的色澤好似淡了些許。
「什麼意思!」
明美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將孤獨地走完這一生。縱使沒有詳盡地回溯整個推演過程,她也能確定,這個結論的合理係數必定是最高的。正如受困於山谷之中的殘軍敗將深知救援部隊永遠都不會到來那般,絕望而篤定。她攏起散在膝頭的文件,一一歸入檔案袋,隨即踏入六月的斜陽中。
「你知道笛卡爾嗎?」
「為什麼?」
「葉、茂、然。」明美一字一頓地重複著,「我是宋明美,明天的明,美麗的美。」
「你不也一個人嗎?」
「因為真理自在人心。」
「你在看什麼?」

2

「畢業論文的筆記。」
「撒謊是一種情緒緩衝機制,而一個不能舒緩他人情緒的人是不會受到歡迎的。」茂然調整了坐姿,「你又是為什麼?」
「很多原因,比如我不會撒謊。」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橫亘于明美跟前。一,二,三,四……前方發出了尖銳的剎車聲,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呼。可是承載這些噪音的聲波仿若失去介質般,怎麼也傳不到她的耳朵里。此刻,她的腦海中充斥著一種類似枯葉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興許這便是兩個人身上的粒子相互作用而發出的聲響。她問:「你的畢業論文怎麼辦?」
「不關人權的事。當你幫助其他人的時候,你身上的粒子就會和對方身上的粒子產生置換,從而增強自身在宇宙中的附著力。這才是『社會貢獻值』的真正價值。」
明美循聲而望,只見路牙上站著一位大叔,身穿灰色連體裝,頭戴草編寬檐帽,手裡還捧著一個竹質淺口簍。她走近一看,發現簍子里躺著一條魚——皮色鮮紅,體型瘦長,周身不規則地布滿了星星般的幼細花點,頭部窄小,炯炯有神的瞳仁在藍色的眼睛里閃耀著烏黑的光澤。
「其實疫苗就是病毒,雖然具有一定的危害,但某種情況下利大於弊。」
「我不能說。」
其實,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read.99csw.com狀況明美早已司空見慣。
「那……在另一個宇宙中,我被領養了嗎?」
「我沒有許可權觀測實況。但是依據定律,宇宙中必然存在一條你被領養的路徑。」
類似事例伴隨著每一次選擇接踵而至。美術班和朗誦班,明美在現實中選了朗誦班,在夢裡選了美術班,第二天她跑到美術班上課,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長發和短髮,她在現實中選了短髮,在夢裡選了長發,醒來后在鏡子里發現短髮的自己,嚇得接連幾天不敢照鏡子。
茂然消失了,自從那個雨夜之後。
「我不行善,也不作惡。」世人皆知善良是偉大的,可是從經歷中汲取的教訓也讓明美領悟到了另一則真言——善良是要付出代價的。
「撒謊,近十年的檔案我都查了,根本就沒有你的名字。」
茂然似乎還在說著什麼,可是明美卻已充耳不聞。她瞥見那張彎曲的稿紙上隱現著一個標題——《紅斑毒素對X型肝炎的作用》,底下還有幾個小字——實驗對象:宋明美。
「就像二維生命體無法感知三維的彎曲一樣,三維生命體亦無法感知四維的彎曲。」茂然用捲筒敲了敲明美的腦袋,「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埃德溫的《平面國》,能幫助你理解多維空間……」
「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去幫她?」
有一個盒子,裏面有一隻貓,以及少量的放射性物質。那些放射性物質有50%的幾率會衰變並釋放出有毒物質將貓置於死地,也有50%的幾率不會衰變而貓便得以存活。在宏觀世界里,貓的結局只能二選一,非生即死。而在微觀世界中,當盒子處於關閉狀態時,整個系統將保持不確定的波態,只有進行觀測,物質才會以粒子的形式確定下來。也就是說,在盒子打開之前,貓既是生的也是死的。
「你以什麼依據來判斷對方是否來自未來?」
一周后,明美脖子上的紅斑幾乎全好了。這段時間里,茂然以檢視療效為由,每天都在公共綠地等著她。有時候,他們會沿著綠地煞有介事地散散步,或是坐在長椅上漫無目的地聊聊天。
「不幫助、不分享就不配講人權了?」
「不可能。」
今天,店長塞給她的是一圈粘著杏仁薄片的肉桂卷。明美拎著紙袋,站在公共綠地的對街,等著綠燈的到來。這時候,她瞧見斑馬線的終端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她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隻貓,而且是那隻黑白相間的瘦貓。它奄奄一息地躺著,尾巴還微彈了兩下,似乎在亟待著救援。沒有一絲疑慮,她便暗下決心:綠燈一亮就去救它。此時,口袋裡傳來了短促的震動,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不要去救那隻貓。」
「謝謝你的藥膏。」
明美聳了聳肩,將手掌翻轉到茂然跟前,示意他繼續。
「如果有一天是你需要幫助呢?」
改變命運的那天清晨,黃鶯消失了。明美在枕頭上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顯現著一行小字——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被帶走的人是你。
「還有第三個原因,」茂然遲疑了片刻,「年滿十八但永遠都不會大於十八的健康活體。」
「什麼?」
明美無奈地笑了笑。她的笑可詮釋為對這個男孩的認同,而無奈則代表了對自己命運的嘲諷。她的思緒緩緩地流向那個夜晚,陰翳也悄悄地蒙上了雙眼。
這次換那個男孩笑了,微微隆起的蘋果肌將他狹長的眼眶拱成了一道月牙。「你好像很不屑做一個善良的人?」
「東星斑,不過是污染區的變異體。放心吧,你體內的毒素已經清除乾淨了。」
「接下來是第四維。」茂然重新抽出一張稿紙于反面畫了一條直線,「假設這張紙代表三維空間,這條線則代表第四個維度,也就是時間。在傳統的認知里,時間只能單向直行,歷經了便無法回溯。」他又將稿紙捲成一個圓筒,九-九-藏-書「事實上,時間和空間都是一個閉合曲面,可以從任意一點出發再回到原點。而對於四維生命體而言,在時間曲面中穿梭,就如同螞蟻在平面上進退般易如反掌。」
「那為什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7

「我是怎麼死的?」
「哦。」明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未來的科技那麼發達,為什麼不直接用克隆人進行實驗?」

9

茂然接過傘走向收銀台,繼而再回到明美跟前。「還記得你做的那些夢嗎?你所看到的並不是幻象,而是多元宇宙中的自己。」
「難道隨便在一個少女身上做實驗就不考究人道主義了?」
這個世界上確實有比活著更重要的東西。倘若為了一己之利而僭越他人之益,那麼隨著短暫的慶幸接踵而來的便是漫長的煎熬,立身處世將如同行屍走肉。耳畔傳來了緻密的提醒電音——綠燈來了。明美睜開雙眼,徑直邁向前方。
明美心想,這個男孩不是喜歡她嗎,不也總是一個人嗎,回不去又有什麼大不了。她問:
「原來都是真的。」明美說,「有一位詩人曾經說過,我們在這裏睡覺時,在另一個地方是清醒的,因此每個人都是兩個。」
「你認為時間旅行可行嗎?」茂然問。
差不多該有人回答了,明美再次拿起手機。可是,且不說有沒有人回答,整個帖子都不見了。她點開信箱,並沒有發現提示內容不合乎條例的警示信息。於是便再次點擊發布按鈕,輸入適才的文本,點擊添加照片,然而那條魚的照片卻也消失了。
「你叫什麼名字?」
雷聲轟隆作響,隨即下起了雨。茂然撐起傘,示意明美靠近一些。他說,「不過,我更喜歡眼前這個不那麼善良的你。」
「性質不同。如果觀測者干涉了觀測對象的生死,就會和對方產生不可逆反的粒子置換,身份將從觀測者轉化為參与者,原來的歷史路徑也將會被抹去。」
明美最初是心懷怨恨的。怨命運如此不公,亦恨對方這般自私。可轉念一想,要求對方犧牲自己來成全她實際上也是一種自私的行為。然而,他並沒有拯救她的義務,她也沒有責難他的資格。
「社會貢獻值?」明美打斷了他的敘述,「我才剛成年,還沒有開始工作,怎麼可能對社會有所貢獻?」
「不會撒謊就交不到朋友?」
「葉茂然。茂盛的茂,然後的然。」
「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茂然說,「宇宙並非只有單一的歷史,而是每種可能的版本都在量子疊加中同時存在。」
茂然深知明美是一個自私的人,正如明美熟諳他亦是一個自私的人那般。一個自私的人願意為另一個自私的人捨棄自我,這難道不算愛嗎?然而真正的愛,無論在過去、現在,抑或未來,都是極其罕見且可貴的,好比世界上的另一個你,錯過便不再有了。他說:「讓它見鬼去吧。」
「松果體?」
「這些信息隨隨便便都能推敲出來。」
「不,這個世界是公平的。」
調整好狀態后,明美在書店找到了一份散工。平日里整理貨架,裝點展台,拂去書脊上的灰塵。工作上與同事協調有序,雖然私底下並無往來。有時候,店長會把消費區賣剩的麵包送給她當做隔天的早餐。多數情況下,她會把這些流水線的產物拿去投喂公共綠地的流浪貓,再購買新鮮食材回家準備餐點。她要認真對待每一餐,在得知未來時日並不多的前提下。
「你到底是誰?」
「在眼前的世界,你從眾多傘之中選擇了它,這是唯一的結果。」茂然指了指簍子,「但是在量子的世界,一切可能發生的將同時發生。也就是說,有選擇透明傘的你,也有選擇波點傘的你,還有選擇格子傘的你,等等。這些九*九*藏*書手持不一樣的雨傘的你,將各自形成獨立的歷史路徑,在量子疊加中同時存在。」
「因為他發現了松果體的奧秘。」
「那條魚是什麼魚?」
「那你預言一下,」明美指向對街,此時恰逢綠燈,兩個行人正踏上斑馬線,「那個戴帽子的人會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1

在領悟到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之前,明美便受外力驅使仰面朝天砸在石階上,再受反作用力騰空劃了個半圓。觸及水面的瞬間,她看到了黃鶯的臉,上面掛著絢爛的笑容,沒有一絲淚痕。明美撲向水庫邊緣,像一隻甲殼蟲般緊緊地箍在石階上,然後便失去了意識。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院里的了。那幾天,她一直高燒不退,意識如米漿般膠著。直到清醒過來才知道,黃鶯已經走了,被那對夫婦帶走了。
「沒有。不過,」明美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她和我長在一起,變成了我心中的惡。」
茂然抽出一張稿紙于反面畫了一條直線,「這是一維空間,只有長度,沒有寬度和深度。一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兩個方向的位移。」然後,他又畫了一條直線,與先前的那條呈相交狀,「這是二維空間,有長度和寬度,沒有深度。二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位移。」繼而,他將稿紙捲成一個圓筒,「這是三維空間,有長度、寬度、深度。三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左右上下六個方向的位移,且空間是無界的。比如你從地球上的任意一點出發,往同一個方向行進,繞一圈就能回到原點。」
這場雨下得既長久又熱烈。縱使撐著傘,明美和茂然還是被澆透了,不過誰都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我沒有開玩笑。」
忽然傳來了「咚」的一聲。明美側過頭,發現身旁多了一個小男孩,低著頭弓著背,雙臂耷拉在身側,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灰色的冠狀突起物,嘴裏還呼出一股溫熱的臭氣。她屏住呼吸,在內心掙扎了幾秒,然後「嘭」的一聲從座位上彈起,攥著挂號單逃荒似的撤離了此地。
「永遠都不會大於十八?」
男孩伸出手直指前方。順著他的指向,明美看到醫院外牆上掛著一條橫幅,紅底白字赫然在目——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她忍不住乾笑了兩聲。
「不是這方面的貢獻。」茂然搖了搖頭,「這麼多年來,你不向其他人提供幫助,也不分享自己的所有物……」
「有人喜歡互相幫助,也有人樂意互不干擾。這個世界的合理規律並不止一種。」
「當然。因為這個世界遵循的是自然定律,小到粒子,大到恆星乃至整個宇宙,其命題是絕對的。而這個社會遵循的是人為條約,小到個人,大到國家乃至整個人類關係網,其立意是相對的。所以,世界是公平的,而社會是不公平。」
距明美住處一公里左右,有一家醫學院附屬醫院,步行約莫十分鐘就能抵達。她在自助機處領了挂號單,便按指示來到三樓的皮膚科,就座于候診區等待著召喚。

8

「哦,」明美在長椅上入座,「再厲害的疫苗,也有很多人沒錢接種。」
她第一次察覺到異常是在意外發生后的第二個周末。那一天,志願者們帶來了兩種顏色的日記本供大家選擇——天藍色的和鵝黃色的。明美猶豫了一番后,選擇了鵝黃色的。當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裡重現了志願者們造訪的情形。末了,她又做了一次選擇,這回她的手伸向了天藍色。醒來后,她發現自己的日記本是鵝黃色的,便詰問是誰換走了她的東西,可小夥伴們一致證明這正是她所選的。但是在明美的記憶中,她最後作出的選擇明明是天藍色。

5

九-九-藏-書
明美順勢坐在長椅上,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你為什麼是一個人?」
「他們會搭乘飛船,還會穿著防護服。」
明美打量著這個發出聲響的男孩——他的頭髮呈現出一種近似模具灌制的完美弧度,視線始終鎖定著攤在膝頭上的一疊稿紙。她反問:
「有什麼區別嗎?」
「我配的,」茂然指了指她的脖子,「你應該是過敏了。」
「她回來找你了嗎?」
「那條魚的照片是我刪除的。」
「那你就是騙子!」
「不是隨便的。」茂然說,「要符合三個條件。」
「嗯。不過不是兩個,而是無數個。」
「為什麼不幫助那個老奶奶?」
「如果它真的是一條人人認可的真理,那麼大可不必赤條條地掛出來。」
明美核查了醫學院的名單,發現根本沒有葉茂然這個人。不過卻找到了那本書——英國作家埃德溫·艾伯特的《平面國》。那是一部虛幻小說,關於一個受三維球體啟發而傳播多維理論,最後被收監入獄的二維多邊形的故事。毋庸置疑,此人非變態即罪犯。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再踏入那片綠地。
「出於人道主義,克隆人在未來還是犯法的。」
臨睡前,明美髮現自己的脖子上長了一塊紅斑,指甲蓋大小,由中心向四周散開,像一滴洇在紙上的紅色水溶性顏料。可能是被什麼蟲子咬的吧,她心想。於是連頭髮都沒吹乾便倒頭大睡。直至隔天醒來,她才意識到這塊紅斑並沒那麼簡單——原先才指甲蓋般大小,如今竟翻了三倍,宛若一朵殷紅如血的山茶花。
「有些疫苗的研製成本太高,沒辦法做到普及性推廣。」
「病毒還能治病?」
「當然沒有。」茂然說,「因為我是3014屆的。」

10

「首先,群體偏離值60%以上,這樣實驗曝光的幾率就比較低;其次,社會貢獻值30%以下……」
茂然點了點頭,「你明天過來讓我觀察一下,我會一直在這裏。」
「嗯,」茂然瞥了一眼,「起效了。」
「你可以救我啊,就像上次一樣。」
「真的嗎?」
「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是一個思想家,其實他還是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
茂然皺著眉頭,不予回應。明美這才體悟出話中的引申之意,仿若嚼著一顆被蛀掉內核的李子,苦味慢慢地從中浸透了出來。她問:
據大叔所言,此魚為稀有品種,已明令禁止捕捉。今次意外落網,不得已只能私下賤賣。僅此一條,錯過不再。明美花了一頓飯的價錢就買下了這條興許畢生都吃不起的魚,回到家中隔水一蒸,權當展開新生活的慶祝餐,三兩下便解決掉了。
這時候,一個手持球棒的男孩追趕著一隻黑白相間的瘦貓,宛若颶風般從他們跟前颯颯刮過。貓一頭扎進草叢,男孩將球棒投了過去。隨即,草叢裡傳來了貓的慘叫。
「什麼條件?」
茂然確實喜歡眼前的這個女孩,但還不至於為此拋卻自己的世界,畢竟那裡承載了他為人二十二載的所有歷史。他說:
沉默了半晌,茂然從口袋中掏出一管軟膏遞了過來,明美端詳著這管軟膏,發現與記憶中的並不一樣。

3

「關於什麼的?」
那是六歲的明美和七歲的黃鶯初次相遇的場景。如開場所言,她們真的成了好朋友。白天共享著彼此碗里的餐食,夜晚同享著對方心中的秘密。半年後,院里來了一對年輕夫婦,在得知他們將從明美和黃鶯中選出一個來領養的消息后,她們涕泗橫流地向對方發誓:無論誰被帶走了,一定要回來看對方。
明美在後院的水庫邊上找到了黃鶯。她蹲坐在傾斜的石階上,臉龐埋于兩膝之間,正嚶嚶嚶地抽泣著。明美一把將她抱住,失聲嚎啕道,「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被帶走的九*九*藏*書人是你。」
「為什麼?」

4

「所以啊,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明美斜乜著這個不知所云的人,而對方卻目光渙散毫無動容。與其說是變態或罪犯,倒不如說是個神經病。恰巧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正常人。她說,「我思故我在。」
剎那間,明美的後腦勺受到一股瞬時暴漲的力迫使她前傾向下。當這股力消散后,她才反應過來——幾秒鐘前,迎面飛來了一個足球,若不是身旁的男孩眼疾手快,她就會被砸個正著。
明美睨視著這隻貓。它有50%的幾率被拯救,也有50%的幾率被無視。救,她將走向終結,不救,她將得以存活。不過,後者多了一項附加效應——茂然的人生將會被抹除。
十二年前,跨年晚會上來了一個新人。黃黃的小臉上掛著紅黑的凍痂,頭髮被剪得短短的,看不出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在場的小夥伴們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主動向前。明美穿過人群,將剛收到的新年禮物(一段亮粉色的飄帶)遞了過去,對方一把抓住,迅速地塞進褲袋裡。繼而抬起頭,贈與她一個絢爛無比的笑容,「我們做好朋友吧。」
「笑什麼?」
「你總是一個人嗎?」
「你離題了。你剛才說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這個社會』。」
明美做了一個夢。夢裡她走進三樓的診室,醫生給她開了一管軟膏。隔天醒來,她卻尋不著那管軟膏,而脖子上的紅斑已從山茶花晉陞為繡球花了,於是她決定再去一趟醫院。經過公共綠地的時候,她發現那個叫做葉茂然的男孩正坐在長椅上,視線依舊鎖定著膝頭上的稿件,宛若一幀定格於昨日的畫面。
明美扶著把手,緩緩地滑入右側的空位,她用手掌摳住長椅邊緣,以柔軟的指腹摩挲著其粗糙的表層。
可是,這次產生的失調已脫離了夢境。正當她打算細究的時候,腦海中卻盪起了另一個聲音——先去醫院看看這塊紅斑吧。
「你是本地醫學院的學生嗎?」
「哦,如果幫助別人是為了有一天別人能幫助你,難道不覺得這種帶有目的性的善良很虛偽嗎?」
「時間是彎曲的?那我回過頭怎麼沒看見剛才的自己?」
「在智慧生命還是原核生物的時候,引發X型肝炎的誘因便潛藏在寄生細菌中和我們達成共生,直到足夠久遠的未來才發生病變。」
「非得回去嗎?」
「葉茂然,醫學院的學生。」
「不需要這些東西。」茂然問,「你怎麼理解多維空間?」
「我會回不去原來的世界。」
可是,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你聽過薛定諤之貓嗎?」
「假設時間旅行是可行的,那為什麼我們至今從未見過來自未來的訪問者?」
「松果體是位於人腦中心的微小器官。笛卡爾認為,那是所有思想形成的地方,是人類自由意志的源泉。雖然經過多年的驗證,松果體並非靈魂的所在,但卻是量子疊加的關鍵。」茂然將目光探向遠處涌動的烏雲,「我掃描過你的大腦,你的松果體比一般人的大將近一倍,也就是說你具備觀測量子疊加的硬體條件。」
「小姑娘,買魚嗎?」
「據我了解,你也是一個『群體偏離值』不低、『社會貢獻值』不高的人吧,那豈不是也有可能會被未來的人拿來做實驗?」
「我的合法觀察目標只有你。」茂然說,「你是孤兒,從小生活在福利院,直到一周前年滿十八才離開……」
此時天空中烏雲四起,勢必要迎來一場大雨。
「一種病毒對某種疾病的作用。」
「人類是群居動物。你幫我,我幫你,很合理的規律。」
「可我並沒有肝病啊。」
對了,會不會是那條魚?明美拿起手機登錄校友網,著手編輯一則帖子以詢問該魚的具體種類,並隨帖附上照片。完后再從地上的塑料袋中掏出半塊麵包,就著隔夜茶水填充起空匱的腸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