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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永無島

再見永無島

作者:張皓宸
嗯,完美的標準答案,高情商,還幽默。翻開你左手邊的雜誌,我最近的訪談也是這麼回答的,一字不差。
說到音像店,我爸在那家買過碟。某天見他神神秘秘地放到柜子頂上,出於好奇的我,在那個夏天第一次看見女人全|裸的身體。
後來聽說為了培訓費和大學的開銷,偶然媽去市裡找過他爸,討了筆學費,偶然知道后,直接把錢甩在他爸臉上,然後風塵僕僕地回來告訴我們,他要自學,考獎學金。你們知道嗎,這小子最後真的靠自己考上了美院,去了那個學校的王牌專業學設計。
結果沒幾天,我就把偶然送我的那把小木劍上的名字劃掉,轉送給隔壁班的一個女生了。因為她太漂亮了,特別像SHE里的Hebe,音像店玻璃上標準的畫報女神。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們終於順利升入高中,雖然不是一個班,但至少還能一起為非作歹,強行霸佔彼此的人生。
有天夜裡,隔離室的窗戶被敲碎了,我從外面透過的月光辨認出趴在窗戶邊的偶然。這小子太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心口不一地怪他怎麼這個時候才來,他大口喘著氣,說他從我被關進來第一天就開始做心理鬥爭了。
線上點擊量破了幾十億,沒少賺錢。為了配合贊助商,現在還開始在百城百校舉辦線下的演講。相比冷冰冰地在錄影棚對著攝像機嘮嗑,我更喜歡有人氣兒的地方,運氣好,碰上幾個有思想的學生,真能問出一些好問題,動用快生鏽的腦細胞,擦些新的火花。否則,我只是把準備好的內容機械地複述一遍,然後在回答過無數次的相似問題下,微笑回應。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是否開心,但我知道,他相信,我依然在。
以至於他們分手的時候,我還認真地問了偶然,不會真的是因為她的春春拿了冠軍你氣不過吧。那混蛋竟然告訴我,佔比20%。
還有我天賦異稟的舌頭,我能把整個舌頭頂住上顎,然後彈下來發出超響的聲音。曾經我們無聊做過一個實驗,他在距離我一百多米的地方,隔著民房小店,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把舌頭彈抽筋了也學不會,但他有個技能我也永遠都搞不定,他手作能力極強,會自己做小刀小劍,摺紙畫畫。所以我們第一次互相送生日禮物,我用舌頭的「咯」「咯」聲給他唱了《鴨子》,他送給我一把刻著我名字的木劍。
最讓我意外的是,2008年汶川地震,他跟班上的同學去災區做心理援助,要知道受災者在感情上接納你,才是幫助,如果受災者還沒準備好接納你,你去了就是打擾。所以當我知道他在那裡一切安好,無條件地傾聽,無條件地接納與關懷,幫助了很多受災者,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龐加萊重現你們知道嗎,就是說宇宙的物質是有限的,其排列組合也是有限的,所以這個看似巨大無窮的鬼東西,其實所有可能發生的事物都已經出現過了。簡而言之呢,宇宙其實不過是一場循環,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將再次發生,還未發生過的事,都早已在歷史迴音里重演了無數遍。所以,我要說什麼呢……即便有人死去,那在某個未知的未來和過去里,他依然存在。」
他後面補的這一條很沒必要。
簡言之再次成為他生命的過客,他頹了一陣子,老本花得差不多,還生了場重病,連累到他媽媽都去照顧了他一陣子,我好氣憤這小子怎麼那麼不讓人省心。好在他命硬,日子衰歸衰,照樣還得朝天老爺磕個頭,認栽繼續活著。他重新捯飭了自己,海投了一通簡歷,可竟然沒一家公司肯收留他。他把自己灌醉,當然灌醉他也很容易,半瓶啤酒就可以了。他邊哭邊給我發消息,說他錯了,他最開心的日子,就是在「永無島」,他覺得虧欠我,所以過得不好感情不順也認了。
而我呢,就盡量讓他笑,在我那狹小的世界觀里,沒什麼是我罩不住的,所有不開心都見閻王去吧。太陽從東邊冒出來,就告訴我,該我閃亮登場了。
我覺得他在放屁。那時的我心高氣傲,能看上的女孩子都在畫報里,總覺得身邊的女生不是過分幼稚——談戀愛以寫交換日記為日常,就是過分成熟——牽個小手都要擺起架勢問,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嗎,畢業之後我們如何打算啊。
結果偶然鎩羽而歸,掛著張苦瓜臉說,我照你說的做了,結果她反手一桿,就是一當代女球神,全程都是她在教我。
那晚我跟他說,人啊,無論多親密到最後都會分開的,只是早晚的問題,你有這個預期,等到那一天真的來臨,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那一年,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會帶我去鎮上的小超市前蹲著,聽蘇慧倫的《鴨子》,他還借我一本叫《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小說,儘管到現在我一頁都沒讀下去。
「非典」肆虐的時候我們正備戰中考。你能相信嗎,其實我成績比偶然好。我是那種平時不怎麼聽課、考試前過一遍書就能拿高分,簡稱天才的人;他是那種平時好認真、筆記記好幾大本、紅橙黃綠青藍紫記號筆畫滿全書,但一遇上考試就歇菜的人。而且偶然還有個毛病,特別怕被提問,尤其怕站上講台,他無法對著幾十雙眼睛完整吐露一個句子。所以老師也不怎麼喜歡他,每每換座位,就一直往後排挺進,入駐了壞學生九*九*藏*書專用地盤,惡性循環下,成績就沒好過。
我不止一次幻想過Hebe,哦,不能這麼說……幻想過隔壁班女生,會自動把她的臉套在光碟里那些裸體女人上,總之非常羞恥,第二天長了針眼一定是對我的懲罰。
偶然就這麼讓我靠著發泄,看我哭累了,柔聲道:「還記得你跟我說的龐加萊重現嗎,放到宇宙那麼大的標準里,每一遍循環,其實媽媽依然存在。我相信,你媽媽即便知道故事的結局,預見所有悲傷,她仍願意重複去活,因為那個世界里有你啊。」
我恨不得立刻衝過去給他兩拳,當時是誰不珍惜我們的秘密基地了,別跟我認錯,先自己揍自己一頓。
淋巴系統的分佈特點,使得淋巴瘤屬於全身性疾病,幾乎可以侵犯到全身任何組織和器官,我媽沒能挺過去,在我十八歲成人禮那天過世了。醫院到火葬場這一路,想想我媽從體態優雅的婦人變成瓷盅里的一把灰,全程一滴淚都沒流,總感覺哭了就代表她真的走了。
我肚子被踹了一腳,眼睛腫了一隻,但仍自鳴得意,就沒有我打不贏的架。偶然卻嚇得不輕,帶我到餐館邊的水池沖手,那是我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聊天。他說爸爸跟別的阿姨去城市裡了,他媽用所有積蓄買了這套最便宜的房子,所以才跟我成了鄰居。我還嚇他,我說那間房子鬧鬼,他卻說,沒什麼比他爸爸的離開更讓他害怕的了。
我看著台下的同學們眼神已然失焦,顯然這個開頭,撩撥了他們的好奇心。
麻煩!談戀愛不就是圖個開心,給日後回憶起初戀留個美好的念想嘛。
我其實第一眼挺瞧不上他的,身材瘦小,皮膚白皙,說話奶聲奶氣的,那個時候的帥哥審美是以我為標準的,他頂多算個帶了把兒的姑娘。每天我渾身狼狽地回來,單肩背書包,校服捆腰上,自認為帥到不行,在樓下碰到跟我不是一個頻道的偶然,會忍不住推搡他幾下,主要是因為他長了一張特別受虐的臉,這就算了,他還不愛講話,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對話,只是一大早開門,雙方父母見著,逼著我倆彼此打的招呼。
伴著一聲「畜生」,我的左臉挨了一拳。那一拳竟然打得我有點興奮,因為我的偶然小朋友,體內終於有點顯性的男性荷爾蒙了。這一拳和一句「畜生」下去,他就從小白臉變成真正的大男孩了。
我的名字是我媽起的,她說「子由」,諧音「自由」,而我是她最好的兒子。
那個眼鏡男又舉起手,怔怔地站起身,見我眼神柔和,才敢接著問:「飛機先生,你開始不是說你的朋友已經……這個故事感覺沒有結束啊。」
一次是跟他們去錄像廳看《媽媽再愛我一次》,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偷偷抹了眼淚。
「怎麼可以這樣呢,明明那麼大一個活人,哪怕最後身上插滿管子,臉瘦得變了形,那也是我媽媽啊,怎麼就能最後放在那個小破罐子里,跟所有死去的人都一樣,我怎麼認得出來啊?」終於,鼻子一酸,我的眼淚滾了出來。
「挺奇怪的,這種感受,我這麼開心陽光的一個人,怎麼能經歷這種事,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結果。這個世界上無條件包容我愛我的人走了,我還想讓她幸福的人沒給我這個機會,真的好遺憾,因為我不知道下輩子還有沒有資格再做她兒子。」我努力克制胸腔的起伏,也終於體會到,原來心真的是會痛的。
簡言之要轉學了,他們家本身條件就好,爸爸工作變遷,全家就跟著去市裡讀書了,臨走前,偶然給她送了個手作的小木頭房子,他沒告訴她在房子里的天花板上,他小小地刻了一行字——謝謝你喜歡我。
那一刻我特別想嘲笑他,但更多是心疼。因為這個世界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那麼懂他了。他告訴別人,他只是有一點兒不開心,但是,他會告訴我,其實,他好難過,好難過。
不過他沒來找我。
偶然晚上就給我發了信息,還附上一張照片,照片上是我們仨當年在「永無島」上的自|拍,三人傻乎乎分別地舉著玉米,一支筆,還有我一手涼粉一手盒飯。他說:「你猜我今晚碰到誰了?簡言之!這照片是她從錢夾里給我的,說她這些年一直放在錢包里,你看她沒有忘記我啊!」
我失去力氣,被他推倒在地。
我覺得他女朋友一定是同情心使然,路過幾次,看到他好用力地在用倆細胳膊舉啞鈴,可能以為他在賣藝。
「這是查克在工地上對威爾說的話,他希望看到朋友過得好,所以鼓勵他向更廣闊的天地去。我更想要這樣的結局,所以那天回到小鎮后,其實去了子由的家,我不知道屋裡會不會已經住進了外人,但仍敲了敲門,心裏默念著,不要開門,不要開門。因為我覺得,只要門沒開,最好的朋友,只是去了遠方,至少永遠不會分開。」
高考成績下來,我被省內的某所211大學錄取,意味著再過幾個月,我跟偶然就要分開兩地了,但沒關係,我倆這感情,三秋不見,如隔一日。況且有了手機,那些當面沒說完的話,就交由電話簡訊表達。偶然他們學校比我開學早,在車站送了個擁抱就當是餞行了,看著那個已經成熟的小子,驚覺時間好快,彷彿我們在一起聽蘇慧倫玩畫片https://read.99csw.com兒的日子,統統成了別人的故事,我則以後來局外人的姿態,開始播放那些定格畫面。
我沒有去學校,家裡人也管不住我,我就每天獨自在「永無島」里待著,看著日升日落,除了過耳的風,只剩寧靜。我只有在這裏才感覺到安全。這個被我們設定的避風港桃花源,好像已經擁有了特殊的能量,時間在這裡會快一點,也許到一個節點,可能就不那麼容易想起媽媽了。時間不是總叫囂著自己是最好的治愈師嗎?
偶然暗戀他們班的女生,還告訴我已經暗戀很久了,以他的性格,應該神不知鬼不覺到死都愛不上得不到。看著那天被我揍了一頓,臉上還磨破皮的他,我心裏掂量著要補償,於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主動跑到那個女生跟前,自以為是地告訴了她。
「您這麼正能量,平時就沒有煩惱的時候嗎?」「你實現你小時候的夢想了嗎?」「您半隻腳踏進娛樂圈了,有沒有考慮轉行當演員啊?」
但觀眾們喜歡,這件事就停不了。
誰知道「非典」來了之後,我們在學校見面的次數也少了。大人們都草木皆兵的,學校全面戒備,校長每天在校門口把守。有天我上學快遲到了,單車蹬得有點狠,被風嗆到,停下來的時候不停咳嗽。校長見我的樣子直接把我送到了隔離室,我硬生生在隔離室住了三天,連我爸媽都只能在樓下送飯。
同年8月北京奧運會開幕,全國運動風氣盛行,他們男生寢室里開始夜跑打籃球比身材,偶然對這些不感冒,跑去天橋擺攤,賣自己做的工藝品。不過他帶了一對啞鈴,在沒生意的時候偷偷練,也就在那個天橋上,認識了他後來的女朋友。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爸爸跟我說,「永無島」要被鎮政府拆掉了,我第一時間就給偶然發了消息,讓他趕緊回來,結果他說什麼被學姐選做了迎新晚會的主持人,排練走不開,我只能一個人堅守陣地,又是舉橫幅抗議,又是跟那些監工干架。「永無島」是我第二個家,裏面埋了很多秘密,收容了那麼多歡笑和不快樂,每一處未完成的水泥和磚頭,鋼筋和破布網子,都是我們珍藏的回憶,怎麼能隨之化為灰燼煙消雲散。
「那你對朋友的定義好像很淺薄哦。」男孩以為自己開了掛,追問道,「既然你這麼多『朋友』,那你有最好的朋友嗎?」
場子氣氛轉冷,我選擇此時開始一個故事。
那天的我,像是受到神明的指示,莫名跟他說出了那段不符合年紀的話,後來想想,可能也是預兆吧。就像我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個理論,說宇宙源於一次大爆炸,但很可能之前已經爆炸重啟很多次了,宇宙其實不過是一場循環,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將再次發生,還未發生過的事,都早已發生了千千萬萬遍。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處在第幾遍循環里,這事兒好像有點絕望,絕望到我媽因為淋巴癌去世,我像是知道將要發生而預感到了一樣。
記憶里只哭過兩次。
節目里的偶然,侃侃而談,從容淡定。他有好多故事,手裡的那把木劍,是當初送給我的那把,上面的名字已經被我劃掉了,但只要你仔細看,他在下面又重新刻了上去,三個字,路子由。
為此我沒少看他媽媽在背後抹淚,就因為升學壓力,有段時間他媽媽還不讓我們來往,每天放學就把他關在屋裡複習。
「所以他們都是編的咯?」男孩的氣焰越發囂張,引得台下一群看熱鬧的開始起鬨。
「我只是把我聽過的案例都簡化成朋友了,難道我要一開場說,他是我姑媽家二姨的兒子的小學同學,因為在屋檐下一起避了場雨,他就給我講了個故事,你確定你要聽這一堆冗雜的信息嗎?」
他跟我熟悉的偶然又不一樣了。
偶然見我聲音有些失控,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不停地安撫我的背。
分手事小,簡言之走了事大。偶然的悲觀情緒堆積,他淚如雨下,開始細數自己的罪過,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沒好好用心,等女生要走了,才知道難過。他斥巨資買了一件酒,學我的樣子灌自己,結果剛仰頭喝了幾口,就跑到一邊吐了。他說,尿都沒那麼難喝。我好嚴肅地問他:「你喝過?」他的黑洞情緒又來了,抱著水泥柱子大哭道:「我怎麼永遠都那麼笨,不會說話,又孬種,怪不得總被欺負,我這個人就不配得到幸福。」
我覺得我特別畜生,因為我剛借酒澆完情傷,回頭就喜歡上了兄弟的女人。我對自己特別失望,平時生活里缺少發現美的眼睛,弔兒郎當慣了,惦念著外面的飯菜,卻忽略了自己身邊那麼多可口尤|物。
高考倒計時十天的時候,我倆在「永無島」開兩個人的誓師大會,他的目標明確,反正就是走上藝術這條不歸路。他問我今後想做什麼,我說,開飛機。因為我沒見過真的飛機,總覺得穿上制服,好幾百人的生命交在我手上,由我罩著,特別酷。他朝我敬了個禮,叫我,飛機先生。我推搡他一下,別給我丟臉了,人那叫機長,你這叫的怎麼那麼像搞色|情|服|務的啊。
「還要繼續聽嗎?」
他畢業后換了兩次工作,待得最長的是在一家影視公司做設計,一做就是三年。設計這行業苦逼,誰都是你爸爸,每天聽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改」,所以久了就會失去九-九-藏-書自我。三年下來,頭髮熬白了,才賺來一輛車。他跟我抱怨說,花了一大筆錢去駕校學車,天天被教練敲腦袋說笨,結果現在的車都是自動擋的,油門一踩車就咔咔地走了。
接下來,我們就變成了各懷心事的「鏘鏘三人行」。我努力克制看到她不由自主的笑容,吃飯時怕尷尬冷場還躲到廁所里,讓他倆獨處。那時的我好傻,搞得好像她只能選我們其中一個似的。
我倒在偶然肩上,放肆哭出了聲。
最後「非典」特殊期安穩度過,不過我和他的大名醒目地出現在了通報欄上。門衛大爺那晚看見了趴在三樓窗戶上的偶然,好一對難兄難弟。我安慰他,沒說讓你頂,但是咱們有過一起記嘛。他紅著眼睨了我一下,用充滿委屈的奶聲說:「你知道的,我中考萬一有什麼閃失,就只能去外面讀書了。」
直到某天,我看到幾個高年級的人圍著他,對他毛手毛腳要錢。敢欺負我欺負的人,我當下就不樂意了。我反手一個書包砸到那個最高的男生頭上,操起路邊的牛糞就往那幾個人臉上嘴裏抹。
那晚之後,我回到學校,收拾心情開始備戰高考,我長這麼大,從沒這麼認真地看過書,我把文綜三科的書一遍一遍地來回背,背到連每頁的配圖在左還是在右都一清二楚,因為我總想讓自己忙一點,不留一點空隙想起媽媽。
他繼續給我發消息,說:「我的人生差不多就這樣了,小時候,我好恨我爸,好恨好恨,恨到現在竟然也無所謂了,很多事看透之後就沒了樂趣,好像沒有什麼是最重要的,馬斯洛需求層次你知道嗎,我看到那張三角形圖,覺得自己沒什麼慾望了,我不想出人頭地,不想變成厲害的人,打從認識你那天就沒想過,但是我真的好想你啊。」
其間偶然會來給我送吃的,他一言不發,放下盒飯就離開,哪怕我已經好幾天沒動過筷子了。直到有一天夜裡,他拎著一麻袋上來,從裏面取出枕頭和墊子,默默地在我身邊躺下。
終於在吃了半個月的外賣快吃吐的時候,他套上厚重的棉大衣,決定開車去外面覓食。當時簡言之就坐在他後面,但是吃飯過程中兩人都沒看見對方,直到結完賬離開時,簡言之低頭玩手機,沒注意就跟著偶然走出去了,走了段路聽到身後有人叫她才反應過來。
聽說挖掘機啥的都已經進廠,我加緊速度,就差幾步路,結果在路口的轉角處,被一輛酒駕司機的車撞了,再有意識時,我的身體就動不了了,以至於錯過了開學軍訓,直接缺席了大學的人生。
好啊,這個男孩子讓我渾身燃起一股勁,我開始認真了:「我講的所有故事都是為了服務我的觀點。」
台下的學生們集體沉默。
雖說「童言無忌」,這個問題卻讓我心裏突然湧上一陣疼。我頓了頓,回他:「我最好的朋友,已經死了。這個故事,要聽嗎?」
我們學校後面有個工地,聽說老闆卷錢跑路,裏面的樓修了一半就廢棄了。最後那棟大樓變成了我們的秘密基地,偶然給它起了個很夢幻的名字——「永無島」,《彼得·潘》里的世外桃源。我常拉著他在水泥磚頭空間里探險,刻意在木板橋上走,腳下就是幾米高的水泥地,我們爬著沒有遮擋的樓梯到最頂層,撥開綠色布網,就能在落日時眺望整個小鎮,一人抱著一桶方便麵,也不管家裡人是不是已經做好晚餐等著收拾我們。
他26歲那年結束了愛情長跑——在終點前分了手。原因是女方家裡吵著要結婚,他覺得沒準備好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就不耽誤彼此了。那時他是一個自由職業者,靠接私活賺錢,成天宅在家裡,與外界斷了聯繫,原本練就的一點點口才又隨著年少時的怯弱憋了回去,連打電話都害怕,任何事只能發文字溝通。
「怎麼樣,這個故事滿意嗎?」我輕輕抹掉眼角的淚。
有些故事不該是悲劇結尾。
至此,「永無島」闖進第三者,我變成高瓦電燈泡。那會兒我們沒手機,簡言之有一台很厲害的MP4,聽歌拍照看電子書看視頻無所不能,2005年超女比賽如火如荼的時候,她直接把視頻放到MP4里,我們仨就躲在頂樓看。簡言之是「玉米」,偶然是「筆親」,我算是半個「涼粉」半個「盒飯」,所以我比較置身事外,那兩位就劍拔弩張地爭著冠軍之位,每天到處拉票,好像下一秒他們的偶像就會杵在他們跟前,含著熱淚演唱《酸酸甜甜就是我》。
初一那年我們升到同一所學校。我們的相處模式趨向于技能交換,說是交換,其實是我在找借口能多跟他相處一會兒,可能當時出於造物者的私心,總想讓自己的小弟過得開心,不要只是圈地自娛自樂,花上一周飯錢加入那個什麼貝塔斯曼書友會,讀書看報,大好人生多無趣啊。比如做飯這事兒,我擅長尋找食材,他搞定鍋碗瓢盆,於是我就教他釣魚釣蝦,他教我把它們做成吃的。再比如當時我家裡還算有點錢,老爸買了輛單車,我就教他騎單車,他教我論一個怎麼學也學不會騎車的人是怎樣煉成的,作罷,我只好載著他,在巷子里來回竄,離學校就五分鐘的路,也要騎車走,把同學們羡慕得不行。當然了,以我大魔王的性格怎麼可能沒幾個防身技能,我教會了他如何臉不紅心不跳地偷書店裡的read•99csw•com《機器貓》,以及如何玩好貓鼠遊戲——偷完水果不帶喘氣兒地躲開農民的一頓追。
「你們看過電影《心靈捕手》嗎?裏面有段我很喜歡的台詞——我每天到你家接你,我們出去喝酒笑鬧,那很棒,但我一天中最棒的時刻,只有十秒,從停車到你家門口,每次我敲門,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說再見,什麼都沒有,你就走了,我懂得不多,但我很清楚。
我好嚴肅地跟他說,我長大以後要天天吃泡麵,太幸福了。那時的我應該不知道,長大以後啥都是空談,只有這個夢想最容易實現。
「因為我就是道理本人啊,我就是你的小太陽。」我賣了個我都受不了的萌,偶然已經拿起酒瓶子準備掄我了。我狠心制止了他:「兄弟,差不多就可以了,知道你man,收著點收著點。」
2000年,我上小學六年級。這是我們這代人唯一能經歷的一次千禧年,所有人都躍躍欲試地想成為新世界的寵兒。我不愛玩電腦,儘管他們都爭先恐後地申請7位數QQ,每天抱團玩什麼「大富翁4」「仙劍98柔情篇」。我就是土生土長的小鎮流氓,穿著黑膠涼鞋下河摸螃蟹,上樹捅馬蜂窩,玩火炮兒炸牛糞,以及在牆上寫老師壞話。
我要給你們透露個秘密,其實我壓根就不信什麼人生道理,一般會講道理的人,自己都過得不好,世界再美好,那也是世界的,跟自己無關。
我開始回憶那些年發生過的事。
他用電腦設計商品包裝,去風景區寫生,每天的作業是手工,這個專業特別適合他。他在迎新晚會的表現一炮打響,成為他們學校的典禮御用主持,我就納悶了,他那麼一個省話機器,害羞鬼,怎麼能在那麼多人面前說出一個完整句子的,或許他身體里原本藏好了這樣的天分,只是在我面前,就放肆表現他的缺點。
一次是小時候下河游泳,被我媽拿著晾衣桿在屁股上打了三道印子,我嘟著嘴,掛著小倔強不認錯,關到房間里就咬著棉拖鞋哭了。
我側頭問他:「你幹什麼。」他雙手叉著放在胸前,囁嚅著:「沒什麼,換個環境。」之後我們就沒再說話,深夜的小鎮安靜下來,腳下只有一些微弱的燈光。在偶然刻意翻身一百次,咳嗽兩百次,以及咿咿呀呀三百次之後,我受不了了,說:「你困了就睡吧,沒困的話,陪我聊會兒。」
看樣子又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演講,最後一個提問的男孩,戴著一副高度近視鏡,典型三好學生,他清了清嗓子問:「飛機先生,您每次講的故事里都有一個『朋友』,我就很好奇,您是哪裡交到這麼多身上自帶故事屬性的朋友,還樂意讓你把他們用進你節目里的?」
我的初戀宣告失敗,那是我人生目前為止最大的滑鐵盧。
我是飛機先生,是的,網上最近很紅的那個文化脫口秀《飛機哲學》的主持人。大部分時間的我,都晃著一把小木劍,一本正經地灑雞湯。我的雞湯口味豐富:清淡口的就講講君子之交,新人職場準則;甜口的,就說說愛情真諦,兩個人如何正確膩乎給大家看;苦一點,就講人生理想,生老病死,回頭再硬拗過來,下個美好的結論。說實在的,節目已經錄了三季,能講的道理差不多都講遍了,為了道理編的故事也已經動用了知乎百度微博所有網站的素材,從「我有一個朋友」開始,以「明天會更好」收尾。
偶然回小鎮那天,站在已經消失的「永無島」前,又給我發了信息,他說:「原來不用鼓足勇氣,告別依然會來臨。子由,你先去遠方,不要回望,我會奔向更好的下一站,你也是。」
我在「永無島」里猛灌啤酒。偶然把那把劍收了回去,念叨我竟然轉送給別人,不尊重他的禮物。我當時特別生氣,直接三兩下把他掄翻在地,扣住他的手別在背後,嚷嚷道:「不就一把破劍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啥滋味嗎?!」
「我們啊!」
他騰地直起身子,抱著被子屁顛屁顛地坐到我身邊,用被角給我搭著肩。
那晚我們沒敢回家,逃出學校就爬到「永無島」上,裹著布網湊合睡了一夜。整晚他止不住嘮叨,自問自答地說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就連做夢還在一個勁兒地道歉。我實在忍不住把他叫醒,朝他吼了兩嗓子,幹嗎要躲在角落裡覺得天塌了,別那麼悲觀,你他媽還沒我高呢,至於要你頂嗎?
他被我壓得說不出話,臉頰上蹭滿了廢樓地面的灰塵,直到我聽到微弱的一聲「知道」。
偶然終於放棄在文化課里的垂死掙扎,決定走藝術生這條路——搞美術。我們鎮子本來就小,風氣使然,都覺得正經高考是唯一出路。所以連他們老師在內,都不看好他,還說什麼風涼話,搞藝術的心理上都有問題。我看不過去,直接跑到他們班上,當著老師的面,把他畫過的畫,做過的手工攤在講台上,告訴他們,沒見過的事別急著否定,大中國少一個畢加索就是你們這些人害的。
我看著他每天吃喝拉撒都抱著書在啃,苦練素描油彩的賣力勁兒,就覺得這小子已經吸收了我六成的功力,跟我小時候見到的那個悲傷小娘炮已經判若兩人。
「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在台上表演如何罵街。」眼看提問的女孩臉色變差,我立刻補充,「哈哈,開玩笑。我在入行給大家講故事之後,好像真的就沒九*九*藏*書有什麼煩惱了,任何不愉快都能很快過去。然後我小時候的夢想啊,就是能成為一個特別大方且用嘴皮子影響世界的人。至於演戲,我的臉只允許我成為熬雞湯的好廚子,放到小鮮肉堆里就露怯了,所以就不跟他們搶飯碗了,還是做我自己喜歡的。」
咳咳,我的故事就先講到這裏。
我不能哭,我是混世大魔王,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偶然的老大。眼淚是弱者的勳章,我只能笑,笑才是天大的福報。
眼鏡男終於意識到自己失了態,朝我搖搖頭,羞赧地坐下。
本以為這段實力懸殊的感情應該會死在襁褓里,直到有一天,我完成一個華麗的投籃,第一眼就朝簡言之看過去,發現她在看偶然。那天以後,他倆就在一起了。其實到今天,我都不太確定簡言之是怎麼看上他的,有些事,不用弄那麼清楚,就讓它淡淡地,略過起因經過,記著結果就好。
其實在這中間,偶然回來過。「永無島」變成了一個大型超市,兩邊的道路加寬,跟當初的記憶完全變了樣。
我坐直身子,抹掉臉上偶然的淚,他果然哭得比我更厲害。我知道以他負能量加身的性子,能說出這段還算溫暖的話,是多麼不容易。我明白,如果換作是他,這件事應該挺不過去了。
他的工作團隊問他,什麼要起「飛機先生」這個藝名,不直接用「偶然」呢。他說,因為他最好朋友的童年夢想是當機長,穿制服,罩著幾百號乘客。
後來回到大城市,偶然憑著過去在影視公司工作的經驗,轉行去搞文字工作,幾經輾轉,終於開啟事業的第二春,他在一家視頻公司寫文案做策劃,可能曾經做過心理援助,也或許是從我這裏取了經,後來的他,獨當一面特別會搬弄道理,成了人生導師。公司領導重用他,在贊助商經費允許的情況下,批了檔節目給他,主持策劃腳本剪片一鍋端,節目上線第一期就破了當時的紀錄。
當時流行看手相,什麼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的,彷彿人人都變成了神運算元,一眼看破漫漫未來。偶然說我生命線短,他炫耀自己的老長,我嗆他,你最好比我晚掛掉,我可不想去你墳頭那小照片兒上看你的音容笑貌。他把我的手扯過去,煞有介事地研究道,你的愛情線波動很大啊,感覺你的桃花要來了。
我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背,問他:「不然我跟你說件事,或許你就沒那麼難過了。」他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疑惑地看著我,我猛吸一口氣道:「其實我暗戀簡言之很久了。」
聽到簡言之的名字,偶然轉過身,兩人驚嘆。他有很多話想說,到了嘴邊只濃縮成三個字,你瘦了。看著簡言之莞爾一笑,本以為重逢初戀是歡喜,但她身後的男人走上前,牽起了她的手。
就為這話,我放學后不去浪了,從此金盆洗手,在「永無島」頂樓給他補習,比他媽還緊張地督促他「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在他書包、飯盒、課本里塞滿溫馨tips,考試沒有秘籍,借他膽子也不敢作弊,那隻能背啊,整本書來來回回地背,我就不相信分數上不去。
他蜷著身子,甩著被我的反作用力弄疼的手,揶揄道:「你怎麼那麼愛講道理啊。」
這樣一來我的成績直接飆到年級第二,班主任說我上重本肯定沒問題。偶然的媽媽很照顧我的情緒,每次在樓道里碰到我,都笑臉盈盈地跟我說加油。儘管我當時內心的OS是,這倆字還是多跟偶然說說吧。
也是那年,偶然第一次搬到我家隔壁。你沒看錯,偶然是個人名。隔壁家前陣子有老爺子自殺,之後舉家就搬走了,本以為房子空置沒人接手,直到偶然跟他媽住了進來。
我給偶然出謀劃策,在家裡看碟太僵硬,兩人軋馬路又太枯燥,最自然的泡妞辦法就是打檯球。手輕輕攬過她的腰,溫柔地撩撥她耳後的頭髮,然後握住她的左手,幫她架桿,右手再與她疊握在桿上,你們彼此貼著,讓她感受你從胸口到手心的溫度。接下來,就不用我教了。
女生名字好聽,叫簡言之,對,就是簡言之的簡言之。畜生歸畜生,還好我只是隱藏畜生,那天見著水靈的簡言之,我仍然鎮定自若地告訴她,偶然喜歡你,但是我那兄弟害羞,所以你要假裝不知道。那句「但我對你一見鍾情」並沒有說出口,就讓它爛在心裏。
我小魔王的初戀,也要取之有道,好歹也是正人君子,不搞邪門歪道瞎幻想,一定要興師動眾——我騎車,偶然在後座。我倆每天放學都跟著她,偶像劇里都是這麼演的,老大在背後默默保護心愛的女人,直到有天女人停下來,讓老大走進內心。有天「Hebe」果真停下來,她轉身對我說,你倆能不能不要每天在我面前秀恩愛。我當下五雷轟頂,我在罩你啊,秀什麼恩愛啊!正想著,只見她把滿書包的情書賀卡假水晶小公仔倒出來,然後撿起我那把木劍說:「見過怎麼追女生的嗎?這些都是別人送的,你看看你,送劍。你想說明什麼啊?」
講實在的,我對偶然一直耿耿於懷,我覺得他背叛了我們的青春,沒有守護好「永無島」,朋友才會變淡,我們只會絕交。所以他上大學那幾年,給我發的消息我都只收不回,看著他一個人的獨角戲,慢慢了解他的生活。
我很想回:其實我也想你,只是你能不能別哭了,跟個小姑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