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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作者:宋阿曼
「但願阿爾戈號從未飛過深藍的撞岩,航海來到科爾克斯的海岸,但願佩里昂山裡的松樹,從未被砍來供那些佩里阿斯去取金羊毛的勇士製造船槳。要是這樣,我的女主人美狄亞,便不會因為狂熱地愛上伊阿宋,航海來到伊奧爾科斯的城樓下了——」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我喜歡這個味兒,」張晴說,「以我聞香識女人的經驗,這一定不是一個庸俗的情人。」她的聲音在長街迴環,她不停在講述香水品牌和女人性格之間的某種隱秘關聯,不知為何,這時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街的盡頭有些陰鬱,幾隻不知名的黑鳥朝樹的一邊俯衝下去。「不如我們來猜測一下,或者描述一下他們的關係。」我打斷張晴。
我將雙手持平在風中,沒被固定的身體部位只有腦袋、胳膊和小腿,我儘可能地晃動這些部位,覺得自己像一隻牽線風箏。一葉沒人注視的筏子。戈壁上快速掠過的黑鳥。一隻空碗。回岸時我刻意坐在船的最外沿,誰也不看,只盯著海水。或許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獨處時間,因為他太太恐高或其它什麼原因。
我們從戴平頂帽的女人身邊走過,她坐在一摞救生圈旁,面前有幾個人泡在填滿月色的海浪中,她就盯著那些人,黑黢黢的像浮冰。
「我說完你不要立刻轉頭哦,在我三點鐘方向的太陽椅上坐著那對夫妻,你慢慢轉頭,別太顯露。」
酒店供應的早餐不錯,黃油非常濃郁。第一天出海,大家吃早餐時就顯出不同,打破矜持和沉悶,在互相讚美衣著。那對夫妻下樓比較晚,太太穿著一件細弔帶裙,綴滿了芭蕉葉,這位太太也是有風情的,一種圓融的氣質,服務生給她拉出椅子時,她說了聲,謝謝。我一邊喝咖啡一邊觀察其他遊客,他們會不會和我們一樣假裝不知情。總之,世上只要有人,就無所謂秘密的。
行程的最後一站,免稅購物中心。我們和那個被多次想象的女人相遇了三次,她買了一隻包,兩支口紅和一款男士墨鏡。帽子下的臉上是一種灰燼般的平靜,其實她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張晴覺得如果我們主動打招呼,說不定還能交談一番,她想要印證。我覺得不需要,求證會破壞掉這一切。「我們的好奇出自我們自己的生活而已。」
「我們就是兩個美好的人啊。」
「她喜歡的花一定是百合或者鬱金香!」張晴補充了一句。
「她會夢到一個池塘,一個住所,託命於水。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
同船的是另一個團的中國人,四個非常活潑的女生還有其中一個女生的母親,他們高聲談論著拍照和落水瞬間的感受。我對拍照沒有熱情,只是想感受一下飛翔在海面上空的感覺。很快輪到了那個女人,船員給她穿救生衣褲時,那個男人站起來幫忙,並且將她身上的鎖鏈扣子一一檢查了。仍舊沒有對話。他把她的頭髮從救生衣內抽出來,散在外面。他的手指是修長的。有兩個女生看著他們,大約以為他們是一對冷戰中的夫妻。
「你究竟信不信佛?」
「要不是親眼看到國民穿黑衣去弔唁」,我說,「我真不會相信這份愛會如此深沉。」
當我再回到沙灘時,遠遠看到蜷在凳子上的張晴,面前的桌上放著啤酒和幾個小菜,她旁邊坐著我們團的領隊和另一個男人。前面一個給女兒抹防晒霜的高鼻樑女人,一隻手夾著香煙,一隻手在女兒背上塗抹。下午兩點半,陽光正烈,沙灘上的人們已經退回了各種露台遮棚,海風將垂下的遮陽布吹得颯颯作響。迴旋著海浪的沖刷聲,世界格外安靜。有一對高個子的男女用極慢的速度在走,男士的手在空中比劃著。像是夢中的場景,是城市正在教我們遺忘的。一種有些愚蠢的感動,慢悠悠的和諧,這裏不再有最重要的東西,口頭的契約就很足夠https://read.99csw.com
「還挺諷刺的。國人穿黑衣去大皇宮憑弔他們偉大的君主,而外來的遊客穿紅著綠,歡喜地去點評建築和拍照。」
我沒有注意這些,我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曼谷的佛寺外。她和我一樣不拜佛,或者說只有我們兩個人能確定自己不信佛教。張晴不太一樣,雖然她不像其他人一樣請香、祈願,但我看得出她的敬畏和虔誠,她望著佛像的眼神里彷彿有雙手正在緩緩合十,瞳孔像被湄南河的清水洗過,有螢光。我知道這個時候她是不想被打擾的,我很知趣地站在寺廟外等著張晴和進香的眾人。幾次我都看到了那個戴平頂帽的女人,她和我一樣在寺外朝四處張望,但她沒有要和我交接眼神的意思。我曾幾次朝她望去,她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便隨意盯往一處,穩穩地,有時是寺頂的金色三角,有時候是腳底下正踩著的一塊小石子。這個保有神秘感的女人此時正坐在船艙中間,用一條綴著灰色大象圖案的紗籠裹著頭髮和帽子,她的胳膊放在船舷上,身體半匍匐,隨著船體起伏。
她沒有被我說服,她拉著我的胳膊,和那個女人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她想找個恰當的機會。「這太荒唐了。」我說,「明天就回歸各自生活,是不同的平面,哪裡還會有交集」。張晴的心已經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她執迷地要去探尋一種隱秘。我拽著她的胳膊想往相反的方向去,她很用力地掙脫開,小跑了幾步。我和她拉開了距離,她用一種極度悲涼的眼神看我,我沒能讀懂,然後她不再等我,朝正在吸煙處點煙的女人走去。
「他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張晴突然大聲喊叫了起來。我們彼此牽制著雙手,笑得面龐通紅。「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她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要是有人問起,她肯定會這樣回答,我敢肯定。」夕陽的光褪盡,我將陽台的的門合上。張晴還仰躺在床上,「我一無所長,但感情上是屬靈的。」
「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幻影,『如露亦如電』。」
「我們這次旅行真的太戲劇性了。」
「人類的悲喜從來就不相通,」張晴說,「做不到互相理解,更別說感同身受了。」
「沒什麼,人把真實的自己都藏得深。說來,我對你的了解也是局限的。」
夜色里,度假天堂又變回了小漁村。鄉村小路上一排不高不低的樹,樹影婆娑的縫隙間露出有塗鴉的木船,魚乾,漿洗的布衫。每走幾步就有一個便利店,我和張晴買了零食和一種小瓶裝的紅葡萄酒,有個好聽的名字,FULL MOON,滿月。回酒店的路上,我們又看到了那個女人,她正從相反的方向走來。街上沒有別的人。平頂帽,耳機,牛仔短褲和雪紡紗短袖,V形領口讓她看上去輕盈了許多。深眼窩,高顴骨,鼻頭很尖。
事實上,我們和她從未交談過,她時常戴著平頂帽和耳機,胳膊交叉放在腹部,那是拒人於千里的身體語言。張晴留意到她,因為她身上有一股酷勁兒,她說那個女人從不|穿向熱帶獻媚的花裙,也沒有出行的慵懶,皮膚不白,衣服都是飽和度極低的顏色,基礎款式在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叮,玻璃瓶碰在一起時我們沒有對視,盯著對面平靜的海,紅色液體表層小氣泡爆裂時發出簌簌的聲響。「深眼窩,高顴骨,應該是個南方人,廣州人?福建人?南方比北方開放。這簡直是自我折磨,只能遠遠地看著愛的人和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出雙入對。真的難以想象呢。」
我們望著落日聊起天來。「他們對婚姻和性的觀念很不同,把性看得輕鬆,婚姻的莊嚴性似乎一點沒受影響。」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一種單純的敬畏,可能因為我沒有信仰。」
車輛九_九_藏_書在緩慢行駛,人們的情緒有些古怪,所有的談話都與婚姻家庭有關,導遊小菁開著帶有性暗示的玩笑,人們笑得很保守,尤其是男遊客,格外的拘謹。「一場荷爾蒙縈繞始終的旅行。」我們坐在倒數第四排,戴平頂帽的女人坐在最後一排,壓低帽檐,似乎睡著了。
我們是兩個文靜的女孩,船身猛烈的顛簸和失重飛翔的感覺,讓我們有種失語感。快艇正在飛越暹羅灣一處不知名的海域。二月中旬,還是暹羅灣最佳旅遊季,再過半月潮濕的西南風一來,整個半島就會進入漫長的雨季。我們要去的島嶼漂浮在海灣的南端,隸屬於泰國春武里府,原本只是一個小漁村,趁了越南戰爭的便利,被開發成黃金度假海岸。望著原生的小島和礁石,張晴和我,一種不符合東南亞氣質的沉靜,我知道她內心也在感贊,海水的蔚藍和這種攪渾一切歷史又將它們壓入海底的力量。她的青色絲巾被海風吹開,一半壓在救生衣里,一半飄在船舷外。
張晴的聲音很低,聲音柔軟得像腰肢,眼神里全是理想。我望著她笑了。「這不好笑,孤獨的人都是這樣的,喜歡走樓梯只是因為走樓梯慢一些。」
「我們把一切想得真美好。」
「你覺得他妻子和情人哪個好過一點?」
「愛馬仕屋頂花園。」張晴說。
「我不是這樣,我要得他們的仰慕,先展示氣度,再展示石榴裙。」我想了想,說道。
「可能它珍貴就在於明知道是一場空還要去追求,親證這場破滅。破碎的美總讓人無法自拔。」
「如果戴平頂帽的女人是貪圖他的錢或者房子之類的財產,那這一切都毀壞了。」
「都不好過吧,如果她們都圖愛情。」
那個女人出現在街道拐角處,朝酒店走來,她上了台階,將手提袋放在沙發上,進了更衣室,再走出來時,是一身亮黃色的比基尼。我和張晴完全被她吸引了,她的好身材勝過旅行團里任何女人,包括張晴在內,我覺得張晴的身材已經足夠好。
「你覺得妓|女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嗎?先拋開國內那種固性思維,」張晴說,「一個人決定用自己的身體賺錢,這如果完全出於自覺,又有什麼可詬病的呢?」她不時轉身觀察那些椰子樹下的明艷女人。
「你猜他妻子知道這一切嗎?」我和張晴躺在酒店的床上,窗帘沒有拉開,夕照和不知名的鳥將窗檯裝扮,一切都是暖洋洋的。「她其實早早就洞悉這一切,她的不動聲色,讓她成為一個牽風箏線的人。」我說著,想到了玩降落傘時的感覺。「她的線有長長一軲轆,她自己清楚手裡的線還長著呢。你看那些樹,展示給人的是綠葉和果實,但它們的靈魂確實在枯枝里,是被遮蔽的那部分。她就是這樣一個角色,他是離不了她的。或許她的隱忍是為了自己的驕傲,他不需要我的幫助,他只是想讓我認可他犯錯誤。她已縱身躍進比婚姻更深的地方。她從他的領口、指尖、發梢、眼角,她從他的腳步聲、呼吸頻率、嘆息和佯裝,這一些都在明明白白地講述事情原委。成為妻子的人擁有最無上的智慧,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幻想家,那種趨近真相的想象力是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她或許明白,一段關係中,最牢不可摧的在場往往是缺席。平頂帽女人的風箏線在他手中,他的風箏線攥在她手中,她在掌控一切,放飛的總會落地。」張晴沒有說話,她盯著窗外欄杆上的鳥兒出神。「一個聰明女人保持緘默時比急躁時更難以防範——美狄亞為劇烈慾望所俘虜,理智試圖將肆虐之火降服。」
她先用腳尖試了試水溫,然後慢慢地走進了泳池,水立刻將她湮沒。像一隻入水的白蜻蜓,她游泳的姿勢像在飛翔,雙手劃過夜空,池中是一輪滿月,月太滿,太亮,看不到星光,水面只有黑九九藏書和白兩種顏色,纏繞著,蕩漾著。再遠一些,停著我們白天乘坐的大巴,大巴上是幾道電線,電線上零散落了幾隻鳥,一動不動。「我也覺得她是只圖愛情的女人,」張晴說,「這類女人最盲目了。」我們重新陷入沉默。兩瓶酒都見底了,她還在泳池內往返,像一隻海豚或者水精靈。
我和張晴約好傍晚去散步。我們住的酒店坐落在海灘邊上,靠海的一側是一排椰子樹。讓這個島出名的,除了陽光和沙灘,就是繁榮的色情行業。傳言中的黑珍珠和椰子鬼突然站在眼前,我們都有些緊張,每次路過椰子樹下站著的女人,不自覺地都會加快步伐。「我們需要一個接受的過程」,說完我們倆都笑了。我們牽手在海灘和椰樹中間的沙地上奔跑,像兩顆飛躍的露珠,我的紗質防晒衫在風中輕輕飄起,和張晴的長發一起。月光清冽,海面反著光,一波一漾。酥酥的。外部世界和內心都是這個感覺。我們走累了,捧著椰子坐在石檯子上,又看到了那個戴平頂帽的女人。我和張晴幾乎同時看到了她,又同時收回了眼神。
「女人就是放棄得太多。」張晴轉身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張晴穿著米字旗圖案的泳衣,罩一件針織衫,身體靈巧,像一隻鹿或者別的什麼動物。八點半大巴準時出發。「島上有人蠢得可愛,你看,這一大片椰樹林,寸土寸金的度假區,竟有人還在種樹。」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著窗外一片片的椰樹,海風將葉子吹動,里裡外外都是海鹽的氣息。
我們突然心懷敬意,張晴和我,為一種撲面而來的神聖感和窺破婚姻規則和技巧而失落。良久,張晴突然站起來,立在軟綿的床上有些晃悠。「太有感覺了!幫我把陽台的門全打開,我要朗誦!」她從背包中拿出Kindle,對著室外,酒店靠外側是一面玻璃牆,拉開玻璃門后,我們的居處像一個迎風的洞穴。外面是連片的椰子林,幾戶小院點綴其中。
破裂。援引誓言。訂下新律條。火把。分娩。我聽著張晴的誦讀,這五個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風把一片葉子吹進屋內。讀完,她將Kindle扔在床頭,像游泳入水一樣躺了下去。「其實我也想在夜裡站在椰子樹下,看有沒男人會來找我,如果有人牽我的胳膊帶我走,我覺得那是對我最好的讚美。這種想法是不是賤,可我會為此興奮好久,真是太可悲了。」
「這就是妻性吧,但我只想是個純粹的女人。我無法想象結婚、生小孩。」
我覺得張晴站在佛像前的樣子非常美,但我沒有告訴她。我們不再聊天,去路邊的水果攤買了小菠蘿和山竹,盤腿坐在地上吃了起來。我和張晴是研究生同學,生活態度很不同,但引力總能大過分歧,有時候為一個問題能爭論到冷戰三天,而那個問題只是開端于說一個人「讀過書就不會這樣了」是不是體現了知識分子的傲慢。我們都很警惕、自省,而且引以為豪。我們商量著去秀場看成人秀,票價很高,有些猶豫,「去看吧,別處也看不到。」「嗯,去。研究下當地文化,做個田野調查。」我說完,張晴推我一把,把最後半顆山竹果肉塞進我的嘴裏,「有病吧,吃藥。」
「一面發展色情市場,一面讚揚忠貞和專一,有些矛盾。」
張晴摘下耳機,「她有一個軟綿舒適的沙發,讀茨威格的小說直到午夜。她用玻璃杯喝水,杜絕任何有顏色的液體。」她試圖把故事講得可信一些。「她喜歡聽鍾錶秒針走過的聲音,喜歡計數,數到一百會重新開始。她被剝奪了自我命名、失控、預測未來的權利,她不喜歡大廳或者影院那種空曠的地方。她想要自己被城市遺忘,有一天睡醒,她覺得沒什麼可以再反省,決定打包行李去北方,任何一個有咖啡館的城市。她九*九*藏*書不會要孩子。羞愧和辯護一直在碰撞。養一株生長飛快的藤蔓植物,每天給它澆水。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需要男人,或者任何鮮花和有香味兒的謊話。對!她很有可能是那個人的前女友?前妻?有過親密關係後分離,再相遇,這個橋段比較適合她那高難度的隱忍。或許她才是那個先到的人,她的愧疚和愛成正比。沒有誰可以說服她過上更體面的感情生活。」
我們離開天台時發現那個男人不知何時坐在內廳的木椅上,一個人,正在用手撐著下巴抽煙,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玻璃外的整個泳池。可能是大廳的燈過於昏黃,我覺得他散發出一種弱者的失敗氣息,像他前方的彌散的煙圈。張晴看了我一眼。我們進了電梯,張晴說,「或許他妻子正站在落地窗前朝下看呢。」
「像一場冒險。不然也太沒意義了。」我剛說完,張晴一個大跨步跳到我的床上,我很自然地把手掌放到她的胸上,「石韻,你這個流氓。」我們糾作一團,互相撓痒痒,感覺像是童年裡的嬉戲,女孩兒間稚嫩的把戲。我們大聲地笑著,窗檯外的幾隻鳥被驚到,撲閃著羽翅往更高處盤旋著。
「晚上了,還戴著帽子,」我說,「低調的人,還有這樣低調的審美,真難想象她會是別人的情人。」
「南方人。」我說。
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此時張晴保持掌控權,我沉默了一會。張晴繼續說,「我們缺乏性教育,就把它看成是天大的事,如果還守著『滅人慾』那一套,那過去這一百年還真是沒有意義。」
「對社會而言,應該是一種不穩定因素吧。你想,如果你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張晴打斷了我,「為什麼人人都喜歡在討論問題時代入自己。先不要去代入,不給妓|女留活路就一定穩定了嗎?」我沒有改變觀點,只是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對答。「用自己的身體賺錢,又不傷害他人。人們總持有偏見,在工地出賣力氣掙錢的女人就比出賣身體賺錢的女人高尚?我不這麼覺得。」
泰國導遊和我們年齡相仿,叫作小菁,她說自己是戰爭移民的第三代,清邁的家就是國王當年恩賜的土地。她的言語間總透出對已逝的拉瑪九世的愛戴,行車期間給我們展示了許多照片。她篤信佛教,將帶遊客拜佛也看成一種功德。雖然年紀輕,但做導遊已經多年,眉眼之間,俏皮和老成共存。事情變得有些不同,就是因為張晴聽到了她和中國帶隊的聊天。昨天從熱帶水果園出來時,我去洗手,張晴先上了車,她坐在最後一排,過了一會,帶隊和導遊也上了車。小菁對中國帶隊說,你們中國人觀念也很開放嘛,這個團就有人帶著妻子和情人一起。隨後有遊客上車,他們立即中止了談話。張晴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們很快濾掉幾組大家庭,剩下的人里可以按進這三個角色里的人就一目了然了。
「一百年而已,滾滾歷史中的一個浮沫,只是開端的開端。我們還需要更長的時間。」我說,「我們以前總是輕視這些東南亞國家,如今看來,真是傻得徹底。」我剛說完,張晴用食指戳我的胳膊,「回頭看一下。」我們身後的椰子樹下,一個歐洲面孔的白人正在和樹下的女人交談,「他們在談價格吧」,那個高鼻樑的男人年紀不大,談吐舉止也十分紳士,「這麼帥的人,真的是沒天理」,他們大約是談好了價格,白人拉著女人的胳膊離開了。「好想有個艷遇啊!」她喊了一聲。我和張晴站起來朝大海的方向走去,「真正遇上了,你又慫了,不知道你。」「也是的,哎呀。」
在前面的躺椅上果然看到了那對夫妻。兩個人坐在椅子上,頭頂懸著一顆節能燈,發出淡白色的光。戴平頂帽的女人在我們左邊,在海浪的最外沿走來走去,從不越過我們,也不會朝另一https://read.99csw.com個方向走太遠。「她的身材其實很好,腰很細,腿也長,換身衣服肯定驚艷。」我們一邊喝椰汁,一邊觀察。「人生真富戲劇性。這短短二三十米距離,」我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三個心事重重的人,三顆星星,得不到、曾擁有和不知所措。」
我們租了一個遮陽篷,並排坐著,一直到晚餐時間。我們進去得最晚,靠窗的那一桌還有兩個位子,我們坐下后才發現旁邊坐著那對夫妻。我們對視一下,刻意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菜品上,一種長在海里的青菜。我不由得有些拘謹,好像我的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一掌之隔的妻子,可能她也正從我們的表情中判斷著事態。她用開水燙了兩人的餐盤,她給他盛米飯,湯,茶水,完成這些后她向服務員要來方糖,往自己的茶杯中加了兩塊。她慢條斯理,面部很放鬆,任何人只要和她目光交接她都回以微笑。我和張晴懷揣秘密,小心翼翼,像兩個偷摘果子的人。
我們在沙灘上分開了,我要去海灘曬太陽,而張晴只想坐在涼亭下用眼睛看。我不理解她,她也不需要我理解。我獨自去玩降落傘時又碰上了那個女人,不一樣的是,身邊坐著那個「丈夫」。快艇將八個人送往海的中央,然後逐一放飛。他們就坐在我的斜對面,兩人沒有交流,也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和別人一樣,他們挨得很近,她的帽子放在船員那裡,我終於看到了她的相貌。海風很大,她的長發被風吹起,刷在那個男人的臉和脖子上,他沒有動手去掀開。他一定拚命地通過這種外在撫摸去感受她、連接她。
「我很文靜嗎?」張晴問我,「看來我的外表很有欺騙性。」
「不同的背景,總是難以想象對方。」我們回味在大皇宮見到的場景。
我們在兩天前開始留意那個戴平頂帽的女人,因為張晴聽到帶隊和導遊的幾句談話。我們這個團,算上中國帶隊和泰國導遊在內共三十三人,基本都是家庭出遊,導遊就按家庭為單位編了號碼,只剩我們和那個女人,導遊將我們三人編製為「五號家庭」。
「他是一個手捧鮮花無數次出現的男人,梔子花,紅玫瑰,鳶尾,或者其它什麼代表情慾的花,無所謂,女人們喜歡花,更喜歡懷抱鮮花的男人們。她有自己的生活,一份足夠體面的工作,原本可以找一個只屬於他的男人,但她卻淪陷在他的若即若離里。多少次出現就有多少次離開。」我們上了台階,坐在酒店大廳外的沙發上,欄杆下是露天泳池,張晴遞給我一小瓶葡萄酒。「就是有這樣聰明的蠢女人,她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想要的又是得不到的。她大約是知道他和太太出遊,心生嫉妒,於是就要求報同一個旅行團。她勸慰他不要有壓力,她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所以你看,她的一切都那麼低調,她的五官明明是那麼的迷人,她不想讓人注意到她而已。」
挨近張晴坐著的中年婦女將身體緊蜷,雙手捂住耳朵,好像暈船是聽覺引起的。除了我們,船頭還有另外四個人,視野是絕佳的,沒有人像電影里那樣張開雙臂,或者朝奔涌的海水吶喊。但願阿爾戈號從未飛過深藍的撞岩——我在心裏喊了一聲(古希臘戲劇《美狄亞》開篇詞)。上船之前,我們為大巴靠窗的座位爭論了一番,張晴認為她一直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坐進去前需要跟她說一聲。而我認為不需要。我們保持沉默到現在。另一艘船從後面駛來,比我們的船小一些,顯得更輕快。它駛過我們時,我仔細觀察了船上幾個人的臉,肅靜,光禿的樹枝,凝固的旱地,遲疑,似乎大家都被大場景撼住了。我亦帶著大陸深處的乾渴,這種乾燥症在體內運行,眼底生澀,和這水天一比照,面龐越顯得枯黃。當我們看到目的地的橢圓輪廓時,太陽正要沒入海平面,光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