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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船

雨船

作者:遲卉
「金?」
「你是個結結實實的小賤貨,但是,別他媽死了。」
「我要下去,也許能幫上忙。你也幫我個忙,跟我說說下面是什麼情況,怎麼樣?」
儘管那些學者都把這些史前智慧生物叫做古曼人,老勾也那麼叫,但我始終更喜歡叫他們巨人。他們的一切都是那麼巨大,這座太空站也是古曼人修建的,它的體積比得上一座城市,而一個升降梯的體積就幾乎相當於一棟公寓樓。我站在升降梯的一角,昂起頭望著這巨大的空間,想象著那些十六倍於我的巨大生物站在裏面時候的模樣。他們從地球出發,足跡遍布群星各處,並在某個時間點上神秘消失。在那之後,我們追尋著他們的足跡而來,卻只看到這些——巨大——神秘——莫可名狀的建築。
我看到了——
「這兒還有平民嗎?」我問道。
「六點的時候來了五個人,陌生面孔,都帶著槍,看起來不太對勁。」他答道,「他們喝了不少,然後每人要了兩片醒酒藥。七點剛到的時候走的。」
道爾沒再追問,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散發著令我安心的熱度。
「有人從外面登船了。」
「可不是嘛。我說金,你有啥辦法整她不?」
「肚子上挨了兩槍,我以為他至少得躺半個月。」
「你也該找個家族安定下來了。要不就回來。女兒總是可以回到姐妹們中間的。」
「就看到一個。」
「那些傢伙是老勾要擔心的,我要到新遺址那邊去。最近有沒有海盜?」
「快散架了,不過還能拼起來。」
我放慢腳步,調整呼吸,藏到某個艙室里,這兒橫七豎八擺了很多東西,有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但普遍質地堅硬,適宜當做掩體。
沒錯,我不是考古學家,我曾經是個士兵,如今是個雇傭兵。每一處古曼人太空遺址都會讓某些人富得流油,而那些星際海盜也會聞風而至。我的使命就是保護這些遺址,從我的老闆手裡拿錢,用自己的腦袋和屁股去冒險。你可以說一個女人不適合做這些,但管它呢,這一行我已經幹了很多年了。
她緊張地向道爾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事要和你說,金。」
「明天我就走。」
我揚起眉毛。
「我是傭兵,不是考古學家,連廢墟獵手都不是。」
「我接了個活兒。」
她沒動,看著我,目光專註得令我戰慄。
我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那還真是遺憾。」他嘴裏塞滿餅乾,含糊地答道。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跟著我走下長長的螺旋階梯。在階梯盡頭有個古曼人使用的升降梯,我啟動的時候,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但居然還是正常地運轉著。
「一點兒都沒有!」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莉·霍特簡直一模一樣。我很驚訝之前居然沒發現他們是連生。
一般來說,廢墟獵手不具備專業的廢墟考察資格。但拉娜是這一行的老手了,就連我都要多少給她留點面子。
「為什麼?」我困惑地問。
考古隊員們都笑了起來,吉驕傲地歪了歪頭。
我沒聽到槍響,但我聽到了重物倒地的聲音。甚至沒有慘叫聲,某人槍法很准,被狙擊的對象根本來不及慘叫就已經被爆頭。一個,兩個,三個——腳步聲越發多而雜亂。我的眼角餘光瞄到那個高處的白色身影正收起狙擊槍,迅速跑開。
年輕的女孩用力搖頭。
穿過空港船塢、搭乘古曼人一億多年前就修建好的升降梯,我前往太空站的下層遺址。
闖入者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莉·霍特博士手裡握著一把小型的女士防身槍,站在他面前,全身發抖,手指還在不停地摳著扳機,全然不知道子彈已經打空了。
「那怎麼——」
我點點頭,轉身一頭扎進遺迹後方的傳送門裡。
我把自己的名字給了那個孩子。在我的父親逃走,我的母親拒絕履行她的義務之後,我接她出生、選擇她活下來、殺死並埋葬了她的連生、又送她去神廟的那個孩子。她最終被一家好人收養,用我的名字,過著我本來可能有的生活。
老勾話裡帶刺,不過我原諒了他——他原本有三十個手下,其中六個屬於他的家族。另外幾個家族也有他的親戚在。現在這些雇傭兵大部分都死了,或者在某處等死。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羡慕你們,有家人,你懂的。」
看著空蕩蕩的對介面外緣,莉·霍特嘴裏迸發出一連串的咒罵,這些粗話花樣之多速度之快連我這個老兵油子都望塵莫及,不愧是念過博士的。
生態柱本身已經足夠巨大,但這裏的空間則遠遠超過了生態柱的規模。它像是一個水晶的蜂巢,或者被分割成無數個六稜柱的世界。我看不到天空的盡頭,或者大地的盡頭。
傳送門寂靜無聲,沒有運作的聲音,也沒有那種覆蓋在框架里如鏡面一般的微光。
一、二、三……五個。
「啊?」
年輕,衝動,好奇而又短命的種族,我看著它們一代代成長,如同波濤沖刷過時間的堤岸。個體無足輕重,而歷史不過是過眼雲煙。
「我媽喜歡開玩笑,我可不。」
「你手下有個小子遇到了麻煩,我幫了他一把,來晚了點兒。你沒事兒吧?」
他陰鬱地聳聳肩,「我不能丟下自己的人不管。」
我還記得那條路,很長,兩邊開滿了矮小的多肉植物的花朵,它們是深紅色的,像血,或者傍晚時分的陽光。
我皺起眉頭。用終端接入船塢,查詢了一番。那裡沒有人或者監控探頭看到這五個本來應當很醒目的傢伙。既然他們開了車,那也有可能根本不是為了去那邊。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通訊線路里響起,我站在高處的走廊,抓緊繩網,踮起腳尖向下望去,太空站下層騰起一股爆炸的煙塵,在巨大而空蕩的球形空間里,它渺小得幾乎無人注意。
她疲憊地點點頭,也把自己的人員分了兩班,然後就去睡了。
輕聲安慰著,我從她僵硬的手裡慢慢掰下那把槍。
被莉這麼一折騰,我睡意全無。轉到營地附近,看到道爾也已經醒了,手彆扭地被銬在身後,背向著人群,似乎正在發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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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飛船?」
那些古曼人。我想。他們為什麼要在高處修建這些廊橋?從這裏到生態柱的地面至少也有一百米的高度,他們難道專門設置了自殺通道,讓人們走進生態柱的天空,然後跳下去?
「雇傭兵、保鏢、殺手,什麼都干。你呢?」
她傲慢地向我翻了個白眼。
我壓住火氣,「聽著,拉娜,我現在不是要逮捕你,我是要下去敲掉那些敢在我地盤上放炸藥的雜碎。我知道你們家是六個姐妹,現在只上來四個。你把兩個留在下面了?」
她看上去仍有些不情願,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我看著他。
還活著,而且沒看到有血。身上有三個槍眼——他穿的是簡式壓力服,那東西的設計目的是為了抵禦太空的真空負壓,以及微流星。擋下三顆子彈應該也沒問題,但估計這哥們的肋骨不會太舒服。
一秒鐘后槍聲響起,一槍斃命,準確打入海盜頭子後腦。這次莉·霍特學乖了,沒有打壓力服。
「我要把你扔下去,不,是扔進去,賤貨。」他顯然是氣瘋了,嘴角泛著白沫,「我要摔扁你,把你摔成一攤爛泥——」
她走近了,和我擦肩而過,然後走遠了。
「道爾。」我提高聲調,「殺了她。」
「她沒有給你們補償嗎?」
看到我進來,研究員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希爾四號距離地球有三千光年之遠,從這裏看去,銀河不再是地球上看到的那樣,是細細的白色光帶,而是高懸頭頂的橢圓巨盤。這顆行星的太陽孤零零地掛在天空中,散發著熹微的熱量。它是一顆被甩出了銀盤的恆星,帶著它的行星孩子們,從三千光年的高度俯瞰著銀河系的旋臂。
「你喜歡她嗎。」
她看起來相當震驚,「你要我們把自己和一個亡命徒關在這廢墟里?」
「明天出發。」
我沒顧得上去看結局。
餘音
我不需要道歉,媽媽。
「那一定是一大筆人情債。」
想象一艘巨大的飛船,梭形,筆直豎立。長軸至少有一千米高,以我的視力,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頂端。而橫軸至少有四百米長。在它的中央,水晶般剔透的牆壁切割出一個六稜柱形的空間,懸浮在飛船的正中。
「你的手下都死了。賤貨。」
「算是吧。」
「聯繫上了!」一直在擺弄著我那台通訊器的年輕研究員興奮地喊道。
莉·霍特是個聰明人,她琢磨了一會兒就明白了過來,露出一個略帶不安的笑容。
我笑笑,舔著手裡的冰糕,靠在欄杆上。等待。
「怎麼說呢,廢墟是獵手最好的考古大學。」
我吐了口唾沫,抬起頭。
傳送門在太空站下層。霍特博士已經把路線發給了我。但我決定先去酒吧轉一圈再說。她也許會生氣,但也許不會。
莉·霍特博士和她的助手們只佔據了古曼人飛船主控室的一個小小角落,她們擠在一起,神情驚恐。各種儀器設備雜亂地放在一邊,一盞非常小的苔燈掛在便攜實驗桌旁。主控室的玻璃舷窗如同透明的巨幕,璀璨的星光穿過舷窗,微弱地照亮了四周。從這裏可以模糊地看到不遠處的一艘小型飛船,掛在古曼人的巨船登陸口旁,像一隻黏附其上的飛蛾。
「多大的飛船?」
然後她舉起了槍。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是誰下的手呢?
我想象著,想象著很多很多年前,古曼人創造了這些飛船。賦予它們自我複製的能力,然後放它們飛往宇宙的各個角落。但與此同時,它們內部的亞空間生態柱是連接在一起的,隨著飛船的自我複製和數量的增多,原本小小的生態空間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片跨越了無垠群星的共有樂土。即使是在創造者消亡之後,無盡歲月里,雨船依舊生長著,等待著。按照當初被設計的目的繼續飛翔:
「你的連生們。莉。」我說,「你謀殺的那些。他們都有名字。」
他看著我,充滿了震驚,然後目光便黯淡了下來。
「其實我挺羡慕古曼人的。」他突然說。
「你覺得這兒有多少艘雨船?」我問。
「你呢?」
「有餅乾沒?」居然是他先開口。
「你們是打算投降還是打算戰一場?」我問。
我笑了。
但我們沒什麼選擇。
老勾的傭兵已經就位,和上一班的那些傭兵換了班。他們帶著解脫的表情從兜網中跳出來,沿著牆壁上的繩梯攀援而下,滿心希望儘快回到大城市裡去,好好地喝點兒馬勃酒,大睡一場后,再找個姑娘,或者乾脆找個有很多姑娘的家族。
我抱著籃子,走在那條開滿深紅色花朵的小路上。那些矮矮的多肉植物的葉片也是深紫紅色的,在細雨里閃著光。我抱著籃子,很沉重,裏面睡著六個嬰兒。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點兒。
雨船的氣密通道和我躲藏的地方僅一牆之隔,這些海盜的手法顯然要比道爾高明得多,他們沒用炸藥,而是弄開了氣密門。
他又不說話了。
一個好的雇傭兵身上應該帶足夠多的備用武器。我不能算是差的,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我被別人把槍下掉。一邊跑,我一邊扯開背包,用尾巴從裏面卷出那把小口徑手槍,殺傷力弱了點,但眼下也只有這把好用。
「老勾!」我喊道,「讓你手下的人警醒點兒,可能有狀況——」
「我要走的。」
道爾端詳著我的臉,然後笑了,「你不信。」
不管你走了多遠的距離,哪怕跨越群星,穿過宇宙,你所愛、所創造的世界的一部分始終陪伴著你。只要你走入雨船之心,一步,便可回家。
我的胃抽搐起來。
「霍特博士?小點兒聲,她給我開工資呢。」
我沉默了,他也沒再說話。我們並肩坐著,看雨絲斜斜地擊打在草葉上。
我看著她。我知道自己面無表情。每一次當她試圖用親情打動我的時候,我就會退入自己的殼裡,一個完美的、沒有任何反應的殼,那是我抵禦我的家人的唯一方式。
「那是誰?」道爾問。
但這行筆跡被凌亂地劃掉了。
「靠,你怎麼才來?」我咒罵道。
我將手貼上雨船那冰冷的船殼,粗糙的牆壁。這些牆壁和走廊上的欄杆一樣,都是同一種灰暗的褐色。沒有人為它們塗漆上光,因為它們都是在沒有人的情況下被創造出來的。在牆壁和管道里奔走的小小機械,流動的液體與電流,擠壓著船殼,重塑外表,新的雨船按照母本的方式被創造出來,誕生。
「嗯。」
當她最終停止哭泣的時候,我們已經安葬了阿巴妮,坐在回家的管鐵上了。

1

「沒空說這些,博士。」
她又開始哭泣。過了一會兒,她哽咽著擦乾眼淚,嘆息著,「我知道,你在外面也很不容易,我不是個好母親,我知道。對不起,金,對不起。」
「接著。」我從背包里卷出兩支槍甩給她們,「別用那破玩意兒,而且你拿反了,妮妮,當心把自己的腦袋削下來。」
下層的海盜們騷動起來,他們大聲叫罵著,我聽到有人在往上跑,這一次他們學乖了,走在長而九-九-藏-書陡峭的古曼人樓梯上,並把自己完全暴露出來。
老勾就站在門后,瞪著我。他的尾巴在流血,頭上包了繃帶,身後是他的兩個手下,和他一樣狼狽不堪。
她點點頭,轉身向上方跑去,走了一半又轉回頭。
艙室外面是狹長的廊道——狹長僅僅是對於古曼人而言。我撒腿飛奔,短短的距離看起來像是無限遠。當那傢伙抓著槍衝出來的時候,我剛好躍出,抓住廊道邊緣的繩索,盪向下一層。

3

我嘆口氣,把他手銬上的鏈條放鬆了一截,讓他可以躺下睡覺。
「唔。你喜歡單打獨鬥?」
「你擔心他會逃走?」
「救援隊也找不到我們了。」
「檢察官欠我的。」
「就憑這些話讓我相信,還真有點兒難。」
「你沒有家族?」
回到上層時,大部分人已經被飛船里回蕩的槍聲驚醒。他們跑過來問我發生了什麼。
「這是什麼?」
「你為什麼不找個家族?女的雇傭兵家族少是少了點,但並不是沒有。」
我看著她,擦去一隻眼睛里的血污,那混球踢破了我的額頭,我沒準兒會留條疤,像道爾那樣的。
一個,兩個,三個……數到五個的時候,腳步聲已經混雜得難以辨認。我耐心地等待著,透過箱子的縫隙,看著那些海盜端著槍,一個接一個走出氣密室。
我在全息顯示屏上調出它們,輕輕咒罵了一聲。三艘小型飛船,一艘大型駁船,都沒有可識別的官方註冊碼。道爾說的是真的,這些海盜打算奪取雨船,看起來是想要用駁船把它拖走。
「就只是『金』?」
那座地下五神的神廟在夢境里依舊清晰如昨。我走過門口的巨磬,據說,在過去,每當遇到戰爭或瘟疫,導致人口劇減的時候,祭司們就會敲響這口磬,召集人們,告訴他們:你們可以養育你們生下的每一個孩子了,不需要殺死他們中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個。但是這口磬上一次被敲響時,阿巴妮的阿巴妮還是個孩子。
「不知道,上面大,下面小,大概兩米高,裡頭是個斜坡,沒有燈,黑洞洞的,我就沒追進去。」
「她付了你血錢,是嗎?」
「你不了解他們嗎?」
穿著簡式壓力戰鬥服的一個缺點,就是你在行動時會比最佳狀態慢上那麼一點兒——
「你確定?」我問老勾,但他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尾巴尖。
她的下巴猛地揚起,手指僵硬在那裡。
莉·霍特因為出去打水,僥倖逃過一劫。道爾在做完這些事後就逃走了,發現火警而趕來的人們救下了莉,慘案震驚整個多蘭星區,其中細節在多年後依舊家喻戶曉。
「那些偏光板——」道爾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想要的是我從未出生。
我伸手揉了揉妮妮的頭,她歪頭看著我,也沒躲開。她只有十四歲,在桂爾家族的羽翼之下走遍群星,無所畏懼,從不孤單。而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孤身一人,從一顆星星到另一顆星星,從一個戰場到另一個戰場。我的上一個搭檔和我拆夥的時候,說我打仗不怕死,他說我簡直就是趕著去死一樣。
「嘿,獨行女俠,好久不見。」領頭的老勾向我打了個招呼,沒什麼惡意。他手下的雇傭兵都是男人。當然,也有全是女人的雇傭兵隊,但像我這樣單打獨鬥的雇傭兵則相當稀少。我們曾經互相看不順眼,還打過幾架。如今我們勉強算是可以彼此容忍,或許還帶著一點點的尊敬。

4

正發獃時,下方廊道里傳來的響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桂爾家的兩個女孩,她們握著考古用的磨削激光器,活像握著兩把槍,神情緊張地看著我和剛剛出來的兩個傭兵。
我往年輕男人的盤子里又拍了一張鈔票,跳起身衝出酒吧,接通老勾的呼叫。
「你覺得它還在運轉嗎?」我打了個哆嗦,問道。
過了一會兒。
「你當年沒幹。」
儘管動作里有那麼一點遲疑。
她總是這樣,她喜歡向我道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走吧。」我解開把道爾鎖在架子上的鎖鏈,「我們去散散步。」

5

在準備抵抗海盜的時候,我們終於發現桂爾家的兩個女孩去了哪裡:她們開走了道爾開來的那艘小飛船,原本莉·霍特還打算拿它攔截一些火力,現在看起來是沒戲了。
當我滑到繩子末端的時候,一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
我猛地向著子彈來的方向轉過身,隱約地看到一個身影,隔著差不多兩百米的距離,在我們上面一層的地方。傳送門所在的艙室是沒有外門的,所以他才能從遠處一槍射中小小的通訊器。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先忍不住了,「你叫什麼名字?」
道爾來接我。他用了個化名,還蓄起了鬍子。沒人認出他來。莉·霍特的往事正和所有那些悲慘的故事一樣,被所有人記得。
「那你打個借條吧,博士。」
「不錯了。」我指出,「她們至少走的時候把氣密口封上了。」
他的嘴唇扭曲起來,露出了牙齒。他給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我的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天旋地轉。當我能夠清晰地思考時,我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拖到了通往生態柱的狹橋上。
變故在一個對時后發生。
比如金——她死於這個故事記述下之後不久。一場在雨船新殖民地發生的暴亂里,道爾和她一同身亡。他們還來不及相愛,至多只是曾經同行。
「博士在裏面。」妮妮·桂爾示意了一下右邊,一扇巨大的——很明顯是古曼人使用的——門開了一條小縫,「這邊也有狀況,她讓我們兩個出來盯著點兒。」
「不喜歡的可以跟著金過去。」老勾說。
和十五個月前相比,她老了很多。而我長大了。我知道這一點,只是很難切實地感受到。我總覺得我還是那個孩子,茫然失措、面無表情地站在屋子中央,看著自己母親懇求的臉。
我們一同穿過了那扇門。
「只限於極端情況下,博士,比如他正拿著槍對著你或者我,又或者他現在從我們手上逃走了。我不能處決一個已經被逮捕的罪犯,那需要一級執法權,也就是檢察官級別才行。」
雖然說是「門」,但這是巨人曾使用的門扉,看上去足有十層樓那麼高,我們衝進去的時候,那鏡面般的外表連點兒波紋都沒泛起來。
「那證件很久沒用過了。不過那確實是我的名字,我給她了。」

12

不知何時,考古隊員們已經圍到了我身後,還有我帶過來的兩個年輕傭兵,他們沉默不語,看著通訊器上顯示的代表死亡的小小光點。
「我說了你也不會信,不如讓我睡會兒。」
「大概就剛才。」一個年輕的實驗室助手說道,她也是霍特家族的一個姐妹,「我們聽到爆炸聲,就跑過來看。」
這就讓事情簡單得多了。
妮妮·桂爾沒去睡,她坐在墊子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我丟給她的那把槍。
我揚起眉。
「那不用走很遠。」他指了指我們身後的門,「它在分界線上,我敢說它同時為兩個生態柱打開。」

6

「滾。」
「我很抱歉。」我說,「但這樣比較好。我得處理掉屍體,確保不會出問題。但也得給你點證據,要不然你會覺得自己的錢可能白花了。」
有這樣的準頭,為什麼不先放倒我或者那兩個年輕傭兵?
「……」
我皺起眉頭,環視四周。
她看著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真是個吉利的數字
「應該是。」
這兒遠不止六個人。莉·霍特和她的四個研究員。我,吉·桂爾和妮妮·桂爾,還有和我一起過來的兩個雇傭兵。就算是把道爾開來的那艘小飛船也算上,我們也沒法全部離開。
時間會泛起波紋,歷史會留下痕迹。我知道有些守望者曾經這樣做過,有些比人類更古老的種族——在我們成為守望者之前就守望著我們的那些種族——也曾經這樣做過。
「我還有人被困在營地。」他說,「我已經向星區治安隊發出求援信號了,你帶著聯絡設備過去,然後把門關上。」
大約九個標準月前,希爾四號的軌道遺址被發現,隨後發掘出來的是位於希爾內海的地面遺址。這個位於星盟邊境的荒涼星系瞬間變成了熱點地帶。本著「開發利用與考古研究並進」的原則,考古研究隊在前面開路,而那些他們調查研究過、認定安全的古曼人艙室就留給身後的開發者。他們帶來網繩、泡囊、帳篷和更多的建築材料,將古老的古曼人太空站迅速建設成一個小型城市。兩支雇傭兵隊伍在這裏輪班執勤,還有些像我這樣的獨立傭兵四處遊盪。
「不,你向我借錢。」
因為一把槍頂在了我的後頸上。
她走過來的時候,像是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當然,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去過於明顯地看她。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穿著略舊的褐色軍服,頭髮剃得和男人一樣短。在夾克底下還塞了兩把槍。她穿的是非常亮麗的裙裝,笑容明亮,神采飛揚。
我皺起眉頭,蹲下身調整著通訊器——這個儀器同時也可以監控星系裡的飛船。大部分飛船仍然集中在希爾四號的軌道站附近,似乎正在展開救援。雨船的位置相當遠——儘管跨過傳送門只是一步的距離,但事實上它位於希爾星系的外圍小行星帶,遠離一切行星和重力場,深陷在黑暗裡。
他看了一眼四周,也許是在估量逃跑的機會。妮妮不笑了,把玩著手裡剛裝起的槍。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把子彈填回去。

9

他只要在繩子上割一刀,我就會跌落差不多一百米的高度,落在古曼人的飛船底層,摔成——大概會比爛泥還要爛點兒吧,我想。
「你是從哪兒弄到飛船坐標的?」我問——在太空中,要定位一艘飛船很難,除非你在飛船上預先放了信標,知道信號頻道;又或者像我們最初那樣,穿過傳送門直接抵達。
好吧,我賭對了。不管你從多高處的廊橋進入生態柱,都會被安全地傳送到地面的入口處。我知道那些古曼人不會讓我失望。
我來不及多想,打著手勢示意研究員們趕緊下去,回營地。自己則拔出槍來,跑向牆角,外牆上也有繩梯,但掛在上面無疑是給那傢伙當活靶子,所以我決定沿著古曼人使用的管道爬上去
「對。」
同樣地,從這裏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霍特博士,她看上去比方才平靜了許多,努力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每隔幾分鐘就會向這邊看一眼。
我伸出手,堵住了她剩下的話。
這是一種付賬的老辦法。你付給對方血錢,需要有個由頭,於是你寫一張借條,聲稱自己借了對方一筆錢,如今只是還賬而已。
還有三根滑索是繃緊的,我沒空看下面掛著幾個人,直接用刀將它們一根根切斷。這把刀還是我搜道爾的身時候摸出來的,他沒用來送我上西天,我倒是用上了。
「我們有必要數嗎?」
我鬆手,砰然落地,彈起身來向著槍響的方向拔腿飛奔。
我喜歡他深綠色的眼睛,不過,這是另一件我不會說出來的事情。
最終道爾還是乖乖地讓我銬上了他的尾巴和左手,坐回架子旁,抓起那瓶水,一口氣喝了不少。我檢查了一下他的肋骨,看起來沒斷,只有幾塊淤青。
我們爬上科考隊平時使用的軟梯,從下面一層到上面一層足有四十拓(四米)高。抓著繩子滑下來的時候不算什麼,但要爬上去就累得很了。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身後兩個女人的喘氣聲,難得的是她們居然沒有抱怨。
「……」
「你的意思是拉娜會讓你們上戰場?」
莉和她的考古隊員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突然意識到,她給我血錢這件事,她的家人肯定知道。絕大部分家庭都共享經濟來源,動用那麼大一筆錢,不可能不九*九*藏*書經過家族討論。
營地大部分人都在休息和睡覺,而莉·霍特正背對著我們坐著。時機正好。
「這是個我應該知道的故事嗎?」
附註:《人類的遺產》和《古曼人棉城遺址調查手記》這兩篇作品和這個故事是同一個世界(不同年代)的產物。他們講述的都是拉比特人的故事,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在網路上搜索閱讀。
「悠著點兒。」我說。
在回答我之前,這個年輕男人先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和酒保都屬於同一個家族,事實上,整個酒吧都是他們家族的男人在打理,我很喜歡這些人,他們謹慎,聰明,而且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事。
「哪方面?」
兩個愣頭青對視一眼,倒是沒有什麼異議。
巡迴檢察官宣布結束聽證會。在離開法院的廊道上,他私下裡擁抱了我。莉·霍特和她的家族被吊銷了考古執照,目前已經全部收監。
在差不多經歷了十年的邊境開發與混亂后,多蘭星區政府終於開了悟,索性將邊境地帶的執法權下放給每一支傭兵隊和通過考核的獨立傭兵們。我們有權逮捕、送監和在極端情況下處決罪犯。而邊境檢察官(通常由雇傭兵中介掮客或者武裝公司老闆擔任)會審核我們經手的案子。大部分時候,「執法權代理法案」會保障我們的行動自由,只有某些人做得太過分了,才會惹來星區政府的艦隊干涉。
我舉起一隻手,打斷了她的話。
「轉過身去。」他命令道。
——但你最終還是會那麼做的。
「活著不是錯誤。」
道爾說,他沒殺自己的連生們。
「不知道。她們剛才還在下面修通訊器來著。」
從睡夢中被搖醒,我頓時無名火起,差一點伸手去摸槍。但在我眼前的是莉·霍特那張熟悉的——不能說不令人生厭的——臉。
「十六個。」我更正道,「外面是十六個,不算我幹掉的那三個。」
她的臉頰肌肉抽|動了一下,像是個笑容,卻比哭泣更猙獰。
我不知道他們當時的感受是否像我現在一樣,緊張,擔憂,不知道賭上所有人性命的計劃最終會變成一場勝利還是一場災難。
「讓他死。」我平靜地替她把話說完。
「我一直想找到莉,告訴她這件事。但我沒什麼機會。很多人在找我,抓我。我只能往邊緣星系跑。後來她大學畢業,來到邊緣星系考古,我想終於有機會了,於是我就盯著她,等著。
這些傢伙顯然下了血本。飛船正在從希爾十一號趕往這裏的半路上,用不了一個對時,應該就會和我們碰面了。
「那個是垃圾處理器。」一個研究員說,「古曼人用它處理垃圾,擠壓,冷凍,粉碎之後丟進太空或者放進生態柱里做肥料。」
我搖搖頭,把這些想法統統甩了出去。
「雨船?」
我拔出刀,擦乾淨插回刀鞘,繼續向前。這些人都是職業的戰士,上來就炸了雇傭兵守衛的營地,分割人群,製造恐慌,目標明確,行動迅速。如果我不下手狠辣一點,眼下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他很明顯受了傷,齜牙咧嘴,但就是不讓我解開壓力服檢查一下。
「那還真是……好吧,我嫉妒他們。」
這個生態空間幾乎填滿了整艘飛船,被偏光分割板隔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生態系統。濃密的雲層籠罩著上層空間,有霧在草地上翻卷升騰,那些野草幾乎有我的兩倍高。雨絲正細密地落下來,聽不到聲音,周遭一片靜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滴在草葉上的細微反光。
「莉覺得你是來殺她的。」
「那是一大筆錢,接近六十萬,博士。」
我拿到了她的日記,推測著她的所思所想,從人類和拉比特人的雙重角度,來寫下這個故事。
莉·霍特建議過,她說可以關上內層氣密門,不讓海盜們進來,但我知道那行不通。這些傢伙都很聰明——如果你干海盜這一行干久了,也會很聰明——他們完全可以轟掉兩層氣密門,等到空氣流盡,裏面的人都死光了,再來收撿戰場。而且,我們需要這些飛船來逃離這裏。
我抓緊繩索,雙腳猛蹬牆壁,但還差一點兒——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傢伙的臉出現在廊道邊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手裡的繩索。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我的指揮下,兩個傭兵先後消失在走廊盡頭,我留在頂層,將白大褂、考古儀器的零件還有損壞的通訊器零件三三兩兩丟在走廊上,做出有人倉皇從這裏撤走的樣子。從高處向斜下方望去,我看到莉·霍特也在傳送門所在的艙室附近做著同樣的事情。
「我也嫉妒。」
我走過去,拎了一件和道爾差不多尺碼的,手一直放在槍把上。這傢伙可能是打算趁機逃跑——不過看起來不像。
我看著她。
如果我是那些海盜,好不容易變裝混進了太空站(其實也不是很難,給導航塔台一點賄賂就行了),我會去搶劫那艘滿載古曼人遺物,準備起飛的航船。它應該是八點從空港發射——中間只有兩個鐘點的閑暇時間,這些傢伙酒癮大到非得進酒吧一趟不成?
她肩膀猛地一抖,被我按住了。
墜入虛空。
「他們在太空站下層發現一個古曼人傳送門,走進去直接就到了另一邊。你猜猜他們發現什麼了?」
「桂爾家的兩個姑娘哪兒去了?」
血把我們召喚到一起。葬儀者說。血把我們留在這世界上,如今我們回到我們的連生身邊去,他們在世界的彼端已經等候了很久,向我們伸出歡迎的手。為她歌唱吧,她終於得到寧靜了。
「什麼?」
「幾個人?」
「我以為那是你證件上的名字。」
「唔。」
「嗯?」
莉·霍特孤零零地坐在人群外面,似乎在想事情。她的手指交叉在身前,依舊微微發抖。
「道爾的通緝級別是一級。你有權處決他,是吧?」
「他們每一胎只生一個孩子。」
過了一會兒,她緊張地向上面打了幾下手勢,意思是「他們來了」,然後便消失在陰影里。我們在古曼人的某個艙室里找到一個大柜子,足以裝下所有的科考隊員,如果我們戰死了,也許她們能平安地躲過一劫也說不定。
我們下到飛船的最底層,從這裏抬頭望去,至少三十米深——也許更深的泥土都懸在我們的頭頂,裝在巨大的生態柱里,雨水滲入泥土,甚至可以看到淙淙細流在土壤間流過。
道爾始終沒有被找到。有人說他可能死了,但也有人說他成了一個雇傭兵,或者一名海盜,總之是那些殺人越貨的行當。每隔幾年,就會有人聲稱自己遇到了「那個道爾」,隨之而來的大部分都是些相當恐怖的故事。他們說他殺光了某個空間站里所有的極端達爾文教信徒,還說他曾經把一艘載有朝聖者的飛船開進了某顆恆星里。
「換一下班。」我對霍特博士解釋道。
「往事陰魂不散啊,博士。」我輕聲說。
他沉默了片刻,冷硬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然後抬起頭看了看四周,「我們是在生態柱裏面?」
在殺人的問題上,我沒什麼底線。在我還是個士兵的時候,我曾經遵守命令殺人。後來成了一個傭兵,我也曾為錢殺人、為仇恨殺人——除了單純地取樂外,我大概嘗試過每一種殺人的理由。
但附近已經有數艘飛船了。
「你說呢,金?」
一整艘自帶生態系統的古曼人巨型飛船,猜猜在黑市上能賣出什麼價格?
「我明天走。」我重複道。
因為我對某些事情有預感。而我的預感通常准得要死。
我搖搖頭,鬆開手,在道爾的背上推了一把,他向前踉蹌了兩步,發出一聲恍然大悟的輕笑。
「我想我能修好她。」吉·桂爾坐在一地攤開的零件中間,得意地說,「打仗我不行,這個我行。」
「你有能換的衣服嗎?」
「我要——宰了——」
飛船的外殼是圍繞著這個獨立空間建立起來的,古曼人在外殼上建造了一系列簡陋的艙室,材料簡單而堅固,在一億年後依舊完好。數條走廊從環路上延伸出來,通向那個巨大的生態空間,廊道消失在亞空間分割板與船壁的交界處,一條小路蜿蜒深入草叢間,只能看到開頭幾步路上鋪設的石板,石頭縫隙間早已綠草如茵。
她話里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一筆血錢,我找個理由殺了道爾,而她為我償還那筆債務。
她的槍法還真是准。
飛船里一片寂靜,我握住槍,放慢腳步,把耳朵貼在牆壁上,聽著闖入者的腳步聲,一開始能分辨出一點,細細碎碎的,隱隱約約是向著下面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兒:研究員們聚集的臨時營地,那裡是古曼人飛船的主控室,除了傳送門,整座飛船里大概也只有那個地方有一定的戰略意義。
「嘖,真沒勁。」

0

「道爾還活著。」她說,「我看到他了。」
我和他一起環顧四周。
「你暫時還死不了。」我宣佈道。
「你他媽的開玩笑。」
「沒事了,博士。」我抬頭對莉·霍特說道。
在抓住他之後,我們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關他,後來還是妮妮·桂爾出了個主意,把他弄到一個古曼人的巨大架子旁,用三環銬鎖在架子的豎桿上。這個地方從營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但離營地又足夠遠。
酒吧里的人不多。現在是七點,單時。大部分人正在工作。我坐下來,點了杯玉米汁,在酒吧招待的盤子里放了一小卷鈔票。
訪客們一個個繞過棺木,冷光藻圍繞著棺材的半透明蓋子,在影影綽綽的照明下,阿巴妮的臉看起來彷彿再度豐盈了起來。她的最後時光很痛苦,但幸運的是——對我們每個人都是——沒有拖延得太久。我聽到哭聲,是萊拉,她本來應該在今年成為我們家族的姐妹。但現在看起來婚禮或許要等到明年。哀悼的禮節是必需的,死者或許並不在意,但活人需要得到安慰。
那很好。我想。在那場雨里,我們都死去了,她成為我,而我成為沒有名字的孩子,最終飛入群星。我離開我自己,我發現了雨船的秘密,我遇到了道爾。這很好,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命中注定。
「不用。」
在同一條小路上,我去了又回。去的時候籃子里有六個嬰兒,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個。
我將目光轉向窗外,努力去想象我即將抵達的那顆星球。在那裡有座覆蓋了半透明穹頂的太空站,人們一抬頭就能看到那些璀璨冰冷的星星。而我總是看著它們在天穹中緩慢旋轉,想象著有那麼一刻它們會開始倒轉,一切重來。
我知道這笑話有點兒冷,但他沒笑是因為別的原因。看著昏迷不醒的莉,道爾若有所思,手放在腰間的槍上。
「噢,對了,別讓你那姑娘再修通訊器了。真修好了你會後悔的。」我轉身離開時,道爾突然冒出一句。
「我要把她留在這兒。」我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那是什麼?」
「所以他們不用選擇?」
兩個年輕的傭兵對視了一眼,起身走到我身後。他們都不是老勾家族裡的人,而且以後也肯定別想跟著老勾混了。但眼下,他們顯然不相信那些北安海盜會優待俘虜。
這艘船和我們來時的那艘雨船同樣巨大,幾乎是同樣的結構。裏面的一些儀器還在運轉,當我們跑過走廊時,甚至有些燈相繼亮起。但仍舊沒有古曼人的影子。這兒只有機械——古老、頑固、強悍的機械,在創造者消亡之後依舊運轉如斯。
我靠在牆邊,耳朵貼在牆上,聽到飛船起落架和氣密室地板接觸時輕柔的摩擦聲。這個氣密室大得足以被用作船塢,就這點而言,我愛死古曼人了。
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酒保看見了但沒管。過去兩旬里,他的酒吧一直是我的情報購買地,那捲錢里也有他抽成的一份。
我起身向前走去,沒有回頭。
我走進神廟,祭司迎了出來。他看起來猜得到發生了什麼——一個孩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孩子,他知道我要說什麼。
一個能眼睛都不眨拿出六十萬的考古學家,誰信呢?你向海盜賣出了多少東西,莉?他們是不是最終決定幹掉你,因為你實在太貪婪?
道爾指著飛船側面的一個凸起,困惑地問道。
我笑了。
但我始終沒法習慣古曼人的建築風格。就拿這個太空站來說,它巨大、怪異,被建造成一個球形空間,裏面足以塞下星盟首府的整個城市,還有餘裕再放兩個人工湖。
「行。」
「你信這個說法嗎?」
「那傢伙撬開鎖跑了,我追上去。」我說,「我開了兩槍,然後他跳進一個通道里了。」
「戰一場。」說話的居然是那個從來不吭聲的傭兵,小個子,黑色短髮,看起來心意已決,「被北安人抓住當俘虜還不如死了的好。」
是妮妮和吉·桂爾。我知道是她們兩個,因為是我讓她們上了道爾的飛船。我還知道是妮妮在開火,吉在駕九-九-藏-書駛。她們掠過那艘飛船,將全部的火力都從背後傾瀉到那艘海盜飛船上。
「我訂了機票。希爾四號挖出了一個大遺址。他們要我儘快回去。」
那天也在下雨。我記得雨水把多肉植物肥厚的葉子洗得乾淨透亮,當我從籃子里一個個抱出嬰兒的時候,霧氣濡濕了我的手指,雨點落在她們尚未睜開的眼瞼上。阿巴妮曾經給我講過一些古老的故事,她說每一滴雨都是死去的孩子的靈魂,那些被我們放棄的連生,他們的靈魂沒有名字,因此飛上天空后又會跌落下來,滲入大地。
雨點般的拳腳不住襲來,我捂住頭,蜷縮著身體,頭腦卻漸漸在疼痛中偏移到了奇怪的地方。
「她?」
「金,金!」
「什麼狀況?」
我嘆口氣,「你給我說說看,別管我信不信。這樣犟下去對你沒好處,等到救援隊來了,把你銬進監獄去。十年前他們就判了你屠殺罪,你覺得離你吃槍子兒還有多久?你來找莉肯定有原因,你打算把這個理由帶進骨灰盒裡?」
「你是哪個雇傭兵團的?」
我不知道那兩個年輕傭兵是否能夠幹掉剩下的海盜,但我沒空顧及他們了——槍聲已經零星地響起,很稀落,夾雜著更多的喊叫聲和腳步聲。在這種情況下,終於有個飛行員忍不住,打算出來瞧瞧。

11

他說出了被抓住之後的第一個字。
看到爆炸煙塵的那一瞬間,我掛斷通訊,把背包甩到肩上,直接用尾巴卷出兩枚閃光彈,拔出槍,逆著人流一路向下層奔去。
「不會。」妮妮聳聳肩,「她會自己上戰場來保護我們。她不會躲在後面。你那個博士,是個膽小鬼,還是個賊。」
又過了一會兒。
「——」我說了個名字。
整個太空站是一個巨大的球形空間,傳送門在這個大球的最底部,我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個巨碗的碗壁向下打著旋兒飛跑,而驚惶的人群正在向上狂奔。
除非他們——
「你手下有幾個人不太贊同。」
她沒有名字,我的父親離開了我們,我的母親不想要他的孩子,一個都不想要。她拒絕給她們名字,甚至沒勇氣殺掉她們。於是她對我說,求你了,金,求你了。
放輕腳步,拔出刀子,我繞過巷道,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掛在監視網上的傢伙,我默默地數著支撐線,一根,兩根,三根——手起刀落,第三根支撐線斷裂,他搖晃了一下,連人帶網跌落地面,我撲上去,將軍刀直接插入他的心臟。
「她給我發工資,記得不?」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你對她什麼感覺,妮妮?」我反問。
但他沒有,他只是咧嘴笑了笑,像是發現了什麼好玩兒的事情——確實也挺他媽的滑稽的,尤其是在我第二次沒能抓住下一層的繩網、像個傻蛋一樣又盪回來的情況下。從下面向上望去,他的眼睛映著生態巨柱發出的偏振光,看起來是一種奇異的深綠色。
「你會嗎?」
他悲傷地看著我,「你留下嗎?」
「你挺了解這些嘛。」
「啊?噢……噢……好的。」
兩支雇傭兵隊伍正在換班。上一班傭兵正在撤出來,而老勾的人剛剛到崗。眼下正是守衛最鬆懈的時候,如果他們要的不是那艘貨船呢?如果他們想要的是考古隊在傳送門另一邊發現的那東西,那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佔領傳送門——
「你擔心廢墟獵手?」
「隨便你。」說著,道爾轉過頭去,看著雨船正中巨大的生態柱,裏面的雨已經下了好幾天,綿綿密密彷彿無窮無盡。
「從我遇到拉娜的時候開始。她拜託我幫你們倆一把,而我非常樂意讓桂爾家的女人欠我個人情,也許是兩個。」我抖了抖手上的槍,揮手示意那兩個年輕傭兵趕緊下來,「霍特博士在哪兒?我需要她過來幫忙,儘快把那扇門關上。」
在這樣的時候,看著那些年輕的生命飛快地燃盡的時候,我會有種衝動,想要伸出手去——只是輕輕一觸,一個極小的推動——
他們很快就發現了我們丟下的破爛。一個海盜用粗啞的北安話建議走樓梯,但就在這時,那個黑頭髮的年輕傭兵飛快地從下層跑過:她沒拿槍,披散頭髮,穿著白大褂,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女實驗員。
「賤貨。」
吉不說話了。
「讓我看看。」
我聽不出他是什麼地方的人,他的通用語很純正,沒有北安或者其他地方的口音。慢慢地,我轉過身去,眼角餘光瞟到他拿出了一副三環銬
妮妮撅起嘴,我笑了起來,又揉了揉她的頭,「你那兒有水和餅乾沒?」
我沒聽到慘叫聲。
我敲了敲門,「老兄,你再不提上褲子出來,我就要對著廁所門開槍了。」
然後那隻小小的「飛蛾」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我摸出一包壓縮餅乾給他,解開他一隻手。他大口地啃了起來。我坐在那裡沒說話。
「如果我現在幹掉你,你覺得怎麼樣?」
「你那些事兒,不用她說也家喻戶曉了。說真的,你跑這兒來幹嗎?」
緩慢地,我轉過身去。
我們繞過那扇門,它閃爍著微微的灰色光芒,和在另一邊看到的白色光芒截然不同。我們不知道另一邊是什麼狀況,也許是真空、酷寒或者灼|熱——
「我願意幫助你償還它們。」
靠。
我沒具體解釋,看起來道爾也不甚在意。我們在一個小小的廣場上停下來,買了兩份甜品,慢慢地吃著。
「算是廢墟獵手吧,也是單幹。沒人敢要我進家族。」他笑笑,「聲名狼藉,你懂的。莉肯定跟你說了很多我的故事。」
老勾搖搖頭,「桂爾家倆丫頭,還有三個研究員,我讓他們穿過傳送門到那邊去了。實在不行還可以在另一邊把門關上。你有什麼突圍的好辦法沒有?」
「抱歉,不想。」
穿過艙室,爬上窗檯。我們站在巨大的舷窗之下,敬畏地望著外面截然不同的星空。
「我檢查了這邊的線路,沒什麼問題。」她說,「唯一的可能是他們把另一邊的傳送門炸掉了。」
我向她親密地伸出中指搖了搖,轉身跑進下面的巷道里。
水是瓶裝水,但餅乾有點受潮了,不太好吃。我拎著水和餅乾走向被銬在角落裡的男人,他似乎正在打盹兒,聽到我走近,抬起頭,懶洋洋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裡的食物上,然後又轉開。
從我坐著的地方向上望去,除了身邊被框在小小傳送門裡的白色光暈,我看不到任何飛船內部的景象,只有空間,無窮無盡的空間,隱約地,你可以在天空和視線的邊緣,辨認出那些微暗的偏光線條,它們是偏光板的邊緣,將每一個六稜柱隱約地分割開來,但你可以走過它們,甚至穿過它們。我將手伸過一處偏光線條,雨依舊落在我的掌心。
他聳聳肩,「總好過他們最後找來給你們收屍吧。」

8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星星,火紅、灼|熱、巨大。它是如此耀眼,但和它身後那幾乎灼瞎我眼睛的白熱光芒比起來,那種火紅幾近深暗。我們正處於銀河核心,或者至少是靠近核心的地方。星光如同一顆顆細小的太陽填滿天宇,明亮得令人難以直視。
「我們被困在這兒了。」一個年輕研究員嘟囔道。
「手。」我抖了抖手裡的銬子。
「上面。他們應該直接往船塢去了。」
目光相對的第一時間,我就知道這傢伙是頭兒。說不清楚理由,也許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又或者是他壓力服上那些蠢斃了的裝飾花紋,又或者只是因為身後架子上那個飛行員發出的充滿恐懼的聲音。
儘管有著荒涼如死的地表,但希爾四號仍然是一顆適宜殖民的星球。在地面之下,廣袤的希爾內海幾乎覆蓋了四分之三的星球內表面。在黑暗中,生命汲取著地核的熱量而成長起來。古曼人先來到這裏,而我們追尋著他們一億兩千萬年前的腳步隨後而至。
「他就是道爾。」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就是那個道爾。」
他們中間至少有一個廢墟獵手。我想。這不是一般的海盜能搞定的,需要掌握足夠的古曼人技術知識才行。
「我討厭她。」妮妮倒是直截了當,「拉娜從來不會自己先去休息,她會安排自己值後面一班,讓自己的人先去睡覺。拉娜也不會像她那樣,給我們倆手裡塞個磨削器就推我們倆出來當炮灰,把自己家族裡的人都圈在安全的地方。」
在吃飽喝足之後,這傢伙變得不那麼有敵意了。我試圖和他攀談,但他只是疲倦地打著哈欠。
「我以為你會被吊銷執法許可呢。」他調侃道。
當倒數第二個人也消失在繩索下方時,我輕手輕腳地摸上去,右手快速環上哨兵的脖頸,用力一擰。
當我意識到我們已經滾到廊橋盡頭的時候,某種衝動攫住了我。頭頂上那片灰暗的天空籠罩下來,霧氣和綿密的雨絲——
「笑什麼呢,金?」妮妮好奇地看著我。
我沒空問她怎麼走下去,直接在護欄上掛好挂鉤,翻過矮牆滑到下面一層。這倆姑娘身上居然沒帶武器,真不知道拉娜是怎麼想的。
我扭頭看了妮妮一眼,這小丫頭已經捂著嘴笑得在地上打滾了。但她還是指了指不遠處的衣架,考古隊在那裡掛了不少白色的實驗服。
老勾和他手下的武器裝備塞了足有一船。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背包。簡單整理了一下后,我收到了霍特博士發到我終端上的信息,要我儘快穿過傳送門到飛船上去,內容和老勾說的大同小異。
「我這一輩子都在擔心他會找上門來。」莉輕聲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咬著牙吐出來的,「我知道他會找上門來,我們是一起出生的,六個孩子,兩個活下來了,他肯定會找到我,來糾正這個……錯誤。」
闖入者和我年紀相仿,一頭棕色的短髮支棱八翹,穿著一套簡式壓力戰鬥服,背著一個戰鬥背包——和我常背的那個居然是同一個牌子。
「外面至少有他媽的二十個人,而我就剩下六個了。」
「我給你解開一隻手。別玩花樣。」
「傳送門是拉娜發現的。她拿著考古證就從我們手裡搶過去了。」
但願老勾能有好運氣。
幸運的是,那傢伙的腳步聲聽起來是在主樓梯的方向,而我知道一條近路。
「也許吧。」
「再叫個技術員一起,我們需要用超空間通訊器聯繫星區的治安管理處。妮妮,吉,你們留在這兒。你們倆——」我轉向跟我一起過來的兩個傭兵,「跟我上去。」
我對古曼人的技術不夠了解。我知道他們能分割亞空間,就像有個科學家在實驗室里做的那樣。那是件大事兒,在多蘭星區宣傳了很久。儘管他們分割出來的亞空間只有手指那麼大。
這傢伙看起來弱不禁風,我用槍把揍上他的後腦,兩分鐘后,他就被三環銬掛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我壓低身子,跑向那些飛船。
「請別那麼說,那太……太不合適了。」她扭過頭去,似乎要哭泣,但終究沒有,「我知道你在擔心債務的事情,我可以幫忙,金。」
「金。謝謝你救了我。」她小聲說。
「你又不是考古學家。」
「博士。」
她的手仍然抓著我的手。
這一次他的目光簡直能殺人,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追到這裏?」
然後我想起了自己穿壓力服時候的一些,呃,非常尷尬的事兒。好吧,看來他的壓力服也不是新式的。
第三艘飛船果斷地起飛了,隔著半透明的內側氣密門,我盯著它前端尖長的粒子炮口,估算著它何時才會開火。
「我聽說你的家族有些債務,你母親的家族。」
我聳聳肩,「乾脆大家都到傳送門那邊去,把門一關,還更穩妥些。」
我又盪了一次,成功地在下面一層著陸。抬起頭去看,闖入者已經不見了。
「……」
在出生。
「升降梯還在運轉。我們確信這艘飛船從空間的摺疊效應里獲取用之不竭的能量,所以……」研究員做了個厭惡的鬼臉,「我們大概不用擔心那傢伙了,我很慶幸你沒追進去,金。」
「就我所見,你槍法很好,根本用不著我救。」我搖搖頭,「但是我覺得你認識他。」
我走過去。
跑到離槍響的地方只隔一個轉角,我調整了呼吸,握好槍,手指搭在扳機上,猛地跳出轉角,準備著——
「金?」霍特博士站起身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還以為你下個星期才會到。家裡的事情怎麼樣了?還好嗎?」
「金。」
拜手中的武器所賜,他們至少主動地為我讓開了一條路。
這樣想著,我悻悻地收回手,「幹嗎?你還不讓我睡會兒了。」
我沒有告訴她慣例是先付一半。尤其是在她麻利地寫下了一張六十萬的借條之後。
老勾搖搖頭。
但你仍會驚嘆,為它們創造的一切、挖掘的一切;為它們的腳步所能到達的遙遠程度,為它們所九-九-藏-書發現的、所信仰的和所堅持的。
孩子們率先唱起哀歌。然後是姐妹們,然後是她們所來自的不同家庭。還有男孩們。那是一首古老的哀歌,歌唱了姐妹們和兄弟們,歌唱了父親和母親,歌唱了在生日出生的孩子們和死去的孩子們。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將我的手指攥得生痛。她嗚咽著,嗚咽著,淚水彷彿永無休止地落下來。
就像是封鎖已久的禁忌被突然解開,他開始說起來,聲音低而急促,「他們要我們自相殘殺,我不想那麼做,所以我燒了教堂。我知道自己會被通緝,也許還會被殺,所以我就跑掉了。後來我才從報紙上知道其他孩子的事。我燒掉教堂是為了救他們,不是為了讓他們去死,我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們,但反正不是我。
「現在不一樣了。」
站起身來,我無視了疼痛的後背和額頭,穿過一人多高的長草,慢慢向前走去。我想要去看看更遠的地方。
我努力辨認那個凸起,它像是一艘較小的雨船,船殼幾乎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裏面的生態柱尚未完全成型。它黏附在這艘較大的雨船上——不,不對。它更像是正在漸漸地從這艘較大的雨船上裂解出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久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了。但他最終還是笑了,那是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我還是要吃槍子兒的,因為當年我確實燒了那該死的神廟。但我沒殺孩子們,一個都沒。」
至少,在他把槍頂在我腦門上之前我是這麼想的。
在養育莉·霍特和她的連生們的時候,他們犯了個錯誤,低估了名叫道爾的那個男孩。他決定永久地結束這個教會以及他們對孩子們做的事情,在大人們去聆聽祭司佈道的時候,他鎖住神廟的隧道門,點起了火,把所有的人都用濃煙熏死在裏面。然後他折返孩子們住的宿舍,將自己的連生一個個殺死。
「相當大一筆。」
我悶笑了一聲
「沒關係。」我看了一眼那艘飛船,「那艘飛船是什麼時候到的?」
「你覺得老勾在那邊能撐多久?」
「到底是什麼事兒?」我沒好氣地問。
趁他還沒醒過來,我踢了一腳這傢伙的背包,從裡頭用尾巴勾出那副三環銬,把他結結實實地銬了起來。
「五神保佑。」我嘟囔道。
「你不會那麼乾的,道爾。」我說,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嘶啞。
「是道爾的事。」莉咬著牙,似乎下定了決心,「我記得你是有執法權的。」
「你的人也都死了。」我大胆地猜測道。
我甚至不知道那兩個傭兵的名字。不過我不覺得他們死了。我甚至沒讓他們死戰到底。打不過就跑。我是這樣告訴他們的。這艘飛船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來,然後進行突然襲擊。但他們也許真的死了,不然就是這傢伙跑得特別快。
我看著她。
無論我問什麼,這傢伙都死不開口。
好吧,我早該猜到的。她的槍法很好,打道爾的時候也是,三槍都在左側,如果不是壓力服,道爾早就死透了。那些海盜,他們是沒法拿到考古隊專用的通訊信標數據的,除非有內鬼。
「是雨船空間的活兒,那兒發現了一座城市,一座古曼人的大城市。現在很多廢墟獵手都趕去了,有個傢伙願意為我們出錢。你要一起去嗎?我缺個保鏢。」
「我不知道。」
「你想聊聊嗎?」
「你這次會在家裡待多久?」她滿懷希冀地問。
莉吃了一驚,本能地回過頭去張望,我跳起來撲向她,把她撞倒在地,槍脫手飛出,墜入下方的深淵。我們兩個糾纏在一起,滾來滾去,又撕又咬,又捶又打。她的力氣大得讓我吃驚。
一條小縫打開來,在那些海盜蜂擁而至前,我迅速鑽了進去,再把門死死地關起來,閂住。
道爾咀嚼餅乾的動作頓住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她真的以為我會殺她?」
傳送門的控制台同樣是一座龐然巨物,幸運的是,霍特博士已經將線路接入了科考隊使用的便攜終端,她輸入了一串指令后,傳送門的鏡面隨即黯淡下來,最終在框架內破碎成星星點點的銀光。我鬆了口氣。
他說著,咧嘴一笑,伸手到我腰間下掉了兩把槍,又在我腳踝摸了一把,確定沒有備用槍,這才點頭示意我可以站起身。我們面對面站著,他比我高一點兒,長相普通,但額角的那條傷疤顯得特別扎眼,細細的白色線條,從髮際一直延伸至眉峰,應該是被刀砍的或者被什麼東西划傷的。
「博士,我能和你單獨談談嗎?」
「真的嗎?」
「哦,對不起。」她低下頭,「我……我只是……你知道,這些事,我太緊張了。」

2

在我的記憶里,那場雨依舊綿綿密密地下著,不曾停歇。
我掉頭就跑,彎著腰,身後那個飛行員本來可以給我一槍,但他跑得比我還快。我連滾帶爬衝過正在緩緩下降的內層氣密門,一頭扎進走廊,不住地喘氣。之前和我對峙的那個倒霉飛行員沒我這麼好運,他爬上了舷梯,又被外層氣密門打開時捲起的狂風吹走,直接捲入了茫茫太空。
我嘆口氣,起身走向考古隊的營地。研究員們正在小聲地交談著,兩個年輕傭兵坐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吉和妮妮正在研究那台被打壞的通訊器。
「每人只用負責二又四分之三個,這可真是美妙的前景啊。」
「他們需要我。」
「謝了,拉娜。」
他輕笑一聲,「有人說,正是因為古曼人的生育能力比我們弱,不能在戰爭和災荒后快速補充人口,所以他們才會滅亡。」
我用餘光打量著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其他的海盜。
這時,地上的闖入者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莉·霍特像兔子一樣驚跳起來,而我迅速沖了過去,用槍瞄準他的頭。
「但是……也許會有極端情況。」
「好吧。」我壓低聲音,「最後一個問題,你和莉·霍特博士是什麼關係?」
我猛地一甩尾巴,抽中他的手腕,三環銬和手槍碰在一起,發出響亮的聲音,飛了出去。在他能夠抓起槍來瞄準之前,我已經向著一旁撲出,打了個滾兒,繞過半掩的巨門,衝出了這個艙室。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這是今天他媽的第二次了。
她點點頭,「沒關係。」
我眯起眼睛看著那艘飛船,雙座,小型的穿梭機,速度快,適於攜帶輕火力,是獨來獨往的海盜和廢墟獵手最青睞的型號。我自己也有一架。而且不管這個炸藥客是什麼來頭,他不是個生手。定向起爆、選擇船殼最薄弱的氣密介面而不是一米厚的船殼,整個過程完成後,還不忘把自己的飛船吸附在缺口處防止氣體泄漏——
在被發現之前,我已經清空了底下一層的走廊,這裡有個門可以進入老勾所在的遺迹內部,解決門口的守衛時,我終究還是弄出了「一點兒」聲音。那傢伙不肯完全死透,在我崩掉他的頭之前,他已經向著隧道牆壁打了一梭子子彈,在隧道間製造出震耳欲聾的回聲。
我抱著那孩子走過長長的地下隧道,引來一些好奇的目光。但並不多。畢竟單時很少有人在外面閑逛。
但他已經打起了呼嚕。
他們還這樣預言道。
「慢點兒,慢點兒,美女。」
巨大的門從裏面閂死了。我用力地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
他翻了個白眼,當我給他解開右手銬環的時候,我聽到他痛苦地吸了口冷氣。可能是一根肋骨,或者兩根。子彈雖然沒穿過壓力服,但近距離,三槍。衝擊力也是相當強的。
「真的。他們一生中也可以生育很多次,但每一胎就只有一個孩子。」
「——我就知道你會從管道上來,美女。」那傢伙的聲音輕鬆愉快,還帶著點洋洋得意,「你爬得有點慢,我等你好一會兒了。」
她有些緊張地起身,我帶她走到遠離人群的地方,希望沒人會偷聽我們談話。
「好久不見,假期怎麼樣?」
我嘶啞地笑了起來。
道爾扶住我,這一次我沒有甩開他的手。
這些話我都沒說,我需要一句話來一擊致命。
她話語里的暗示意味讓我眯起了眼睛,「也許會有,但是那對我可沒什麼好處。我是說,我不喜歡殺人。」
「關上?」
妮妮做了個鬼臉,她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明白我的理由。而且,她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在意。
「他們打不開登陸口,就炸開了船殼,進來了。」
「金主蹲監獄了,目標還活蹦亂跳,我上哪兒拿血錢去啊?」
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這樣簡單地看待問題很明顯沒法得到祭司的諒解或者法官的許可,但在邊境地帶,這大概是最有利於生存的態度了。
「廢墟獵手?」
「我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可能有十個人,或者十五個。都帶著重武器,有炸藥。他們封鎖了兩條走廊,就是老勾他們駐紮的那兩條。妮妮和吉也在那邊。我們過不去,幫不上忙——」她痛苦地搖了搖頭,「那些人都矇著臉,我聽到他們叫喊,用的是北安話。」
「你家那幾個摔下去時候叫得挺響的。」我存心激怒他,這並不明智,但說實話,現在做什麼都不太明智。他用力踢了我一腳,我打了個滾兒,差點從廊橋邊上的縫隙掉下深淵,但那排欄杆擋住了我。
「我明天走。」我說,「否則他們會雇別的傭兵。這年頭太空軌道上可不缺賣命的。」
不過我並不打算在這兒戰鬥。
「真高興見到你,莉。」我說。
道爾拉住了我。
聽到那句話,莉·霍特差點跳起來,她向後退了半步,像是要逃走,但最終只是站在那裡,手指絞纏著,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考古隊員們——她們都是她的家族成員。
「我殺了他,後腦一槍,子彈留在裏面了。第二槍是補上的,嘴巴射進去後腦射出來。子彈在這兒,手帕上是他的血,沒準兒還有點別的東西。這是證據,我把他幹掉了,你可以拿這個去化驗。」
「多大?」老勾翻了個白眼,「大得一眼望不到邊,裏面有雲,孩子,還在下雨!」
「一大筆債務。」我承認道。
「什麼樣的通道?」莉問道。
「霍特博士,先不管這個人,他單槍匹馬,我們至少有三個雇傭兵,五桿槍。我們現在得上去,把傳送門從這邊關起來。」
「噢。」我說,「操。」
「為什麼?」
「沒有。」
她看上去臉色蒼白,似乎快要吐了。
「去哪兒了?」
「所以你那份血錢沒了。」他突然說。
我看到我的姨媽們繞著棺木行走。我扶著母親。她因為悲傷而顯得更加矮小了,蜷縮著,弓起背,哭泣。我任由淚水滑下臉頰,卻騰不出手來擦一擦。
在那個事件之前她就已經是這樣了,在那件事之後依舊如此。
這是個錯誤,我本應該和其他人一起回營地,我們在人數上佔據優勢——但我當時又累又惱火。乘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通道航班,落地之後就沒停過腳。一場接一場的遭遇戰徹底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當時堅信這傢伙肯定是那些海盜的同黨。我曾經一個人放倒他們三個,所以幹掉這一個也不在話下。
「去看看別的雨船。」
這一次她的表情鬆動了些。
大、巨大、龐大、莫可名狀——我用光了一切能夠使用的形容詞,只是站在那裡,敬畏地仰頭望天。那些消失在一億年前的巨人,他們建造了這飛船,這殿堂,這有雨落下的生態巨柱。而我們追隨其後,踏足其中,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不可言說。
「你叫什麼名字?」
海盜們指著下層走廊,興奮地大叫起來,他們不打算走樓梯了,直接攀上了考古隊之前事先掛在頂層的繩索,一個接一個地向下滑去。

10

我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客氣地瞪回來。我拽開攜帶型壓力服的拉鏈——這傢伙試圖躲避。
「來看看能不能把你們救出去。」
「我們打算啟動傳送門,看看那些海盜是不是已經走了。一般他們不會在襲擊的地方待很久。」她說,「但是——」
「沒。」
「……你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啊。」
「我把子彈卸下來了。」她聳聳肩,「這玩意兒我會用,比激光磨削器強多了。吉不會打仗,我得照顧著她點兒。」
「所有的通訊器都是女孩子。」吉嚴肅地說,「她們最擅長傳遞消息。」
「賊?」
我解開銬環,押著他走到考古隊搭建的臨時廁所旁。這傢伙簡直是急不可待地沖了進去。
他點點頭。
這裏肯定埋有骨頭。我想。我還記得自己用雙手刨開泥土,挖出淺坑,將一個個小小的已經寂靜不動的身體埋進去……
她的聲音拔高了,用飽含淚水的哀怨的目光看著我。她希望我留下,她總是希望我留下。
莉·霍特也在掙扎著站起身來。她比我的狀態要好,畢竟她之read.99csw.com前沒有被一個身強力壯的海盜痛打一頓。
我覺得自己同時向著四面八方跌落,軀體彷彿不復存在,而靈魂被揪扯著穿過一條彩色的光。然後我的腳落到了地面上,兩個年輕的傭兵跪在我身旁,一個在發抖,一個在哭。
我乘坐的飛船進入空港時,雇傭兵隊的換班飛船已經先到了。他們正在忙忙碌碌地將武器裝備運出貨艙。
有那麼一些時候,你會忍不住想要寫下他們的故事,記下他們的聲音。那些愛、希望、困惑、犧牲和痛苦。我選擇記錄他們最璀璨的生命時光。
我一呲牙,罵罵咧咧地起身。聲音壓得很低,但也足以讓莉·霍特的臉色難看起來。但她沒說什麼,只是催促著我走到稍遠一點的走廊里,其他人聽不到的地方。路過吉和妮妮的睡墊時,我看了一眼,通訊器已經裝好差不多一半了。
她困惑地揚起眉毛,「你向我借錢?」
「好啊。」
飛船的長距躍遷需要重力井提供的空間梯級,因此,最快趕往這裏的方法也只能是讓飛船在附近的希爾十一號行星躍出,然後再通過微躍來穿過這段常態空間。六個對時是從希爾四號趕來所必需的時間,我並不感到意外。
「要多糟有多糟,有些渾小子這一旬都醉得像攤稀屎,上船之前我得把他們一個個揍起來。不說這個了,博士要你儘快趕到雨船那邊去,帶上你的裝備。我的人在這邊守著,但他們希望你過去,畢竟那邊至少要有一個有執法權的人。」
我曾看著它們成長起來。
我放輕腳步,從她身後繞過去。
第二艘飛船的飛行員正提著槍跑下舷梯。我遠遠對他打了一槍,沒打中。第二槍也沒打中,他跑到舷梯後面,開始對我射擊——但就在這時,第三艘飛船上的「聰明人」幹了一件聰明事——他試圖打開外面的氣密門,打算起飛。
有個考古學家給我看過他們做的古曼人足跡拓印。一個成年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把它當成一張床。就我所知,真的有這種形狀的床出售,專門給那些活得太無聊的人生活里增添一些驚喜。
「爆炸?」
她趕緊放下磨削器,就像它燙了她的手一樣。吉·桂爾懷疑地看著我,眯起眼睛,她比她的姐妹稍微多那麼一點兒腦子,「你什麼時候開始幫我們的忙了?」
我真的很想告訴他,他那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莉·霍特像極了。但我沒有。有些事情你就是不能說,哪怕你全都看在眼裡也不行。
我翻了個白眼,丟下霍特博士在那裡咒罵不已,自己到頂層去安排陷阱。三艘小型飛船,上面至多十八個至少也是十二個人,拋開飛行員不算,至少也有九個以上的海盜。我們這邊只有三個人,六把槍——不對,是七把。不過霍特博士那把槍只有三發子彈,跟沒有也差不多。
「莉肯定不同意這個觀點。」
「所以我就得死?」
「要是漏氣的話,她們沒等走我們就會發現了,這群四處刨屎的小賤貨……」
我抓住莉·霍特,猛地向旁邊一掙。
「……」
槍聲響起,很輕,就像堅果的外殼爆裂一樣的聲音。起初我幾乎沒反應過來。但通訊器瞬間啞了,一縷青煙從彈孔里冒出來。研究員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是亞空間分割板。」我糾正他。
在我能夠爬起身之前,海盜頭子就已經沖了過來,好一頓拳打腳踢,我盡量護住頭和臉,在地上又爬又滾,漸漸接近了廊橋末端。那裡的橋面和生態柱的偏光外殼連接在一起,籠罩在淡淡的白色光芒里。
運氣簡直好得難以置信,他們居然只留下一個人看守上面的走廊。
「真的?」
他咒罵了一聲,悶悶地聽不清楚。
等大部分人都放心下來,各自去忙自己事情的時候,我把莉·霍特叫到一旁,拿出一塊染了血的手帕給她。裡面包著一顆破碎的子彈。
「她叫什麼名字?」
她的話沒說完,兩眼突然翻白,然後軟倒下來。道爾出現在我的視線里。
「明天?」
「如果你和你的連生都活著,那就是個錯誤了。他會殺了我的。只要他有機會逃走他就還會回來殺我。如果我能向地下五神祈求什麼的話,我會乞求讓他……」
「我沒……我沒想到他會追到這裏。」
而在這裏,有無數個亞空間巨柱,古曼人甚至能夠將它們拼接在一起,做成這無邊無際的世外桃源。
「我知道了,五神啊……」莉·霍特深呼吸了幾下,拿出一個考古文物袋,將子彈和手帕裝了進去,小心地揣進衣袋,「等我們離開這兒之後,我會分五次把錢給你。」
當然,那是很大一筆錢,阿巴妮死的時候我們花掉了所有的錢來試圖挽回她的生命,還有所有借來的錢。
「霍特博士,是我,不用怕。已經結束了,好了,他被你幹掉了。」
「想吃點東西嗎,道爾?」我問。
「你他媽的來這兒幹嗎,金?」
宇宙付不起這樣的代價。他們曾這樣警告我。
「最近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嗎?」我低聲問道。
「之前有兩次我本來都靠近她了,但她發現了,就逃走了。這一次我沒打算來,但我聽說有群海盜要干一票,地點就是這兒,莉發掘的遺址。我擔心她,所以就來了。我本來想警告她危險,告訴她我沒殺連生們,告訴她不用害怕我。但她可能是太害怕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還沒來得及說,她就給了我好幾槍。」
「說了你也不信。」

7

「躲什麼?」
「沒有?」
走在姨媽們身後的是那些在這個家裡出生的女孩,然後是男孩們。他們看起來略微有些困惑和難過,但並沒有像女孩們那樣放聲哭泣。畢竟,他們都在不同的父親的家系裡長大。對阿巴妮,他們或許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而已。
他看著我,開心地笑了。
我看著莉·霍特的臉,她的目光里是哀求嗎?抑或是期待?
「她叫——」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這就過分了。」
「我習慣一個人了。」我說,「原因很複雜。」
「和我說說那個新的活兒吧。你打算出多少錢雇我?」我問。
在邊緣星系,莉·霍特是個傳奇。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發掘出來的大量古曼人遺址,也因為她那與眾不同的過去。她成長在一個極端達爾文主義教會裡。那些人是不折不扣的瘋子。他們對每一胎出生的孩子不是進行生日抉擇,而是將他們全部養大到十歲左右,然後再逼迫他們互相殘殺,剩下的最後一個孩子則可以進入他們的家族。
「新遺址,新發現。光是從我坐著的這個破地方,我就能看到三個廢墟獵手了。」
又穿過兩條環形隧道后,我聽到了第一個目標。他大概離我三個巷道遠,正大聲地說著什麼,我聽得懂一點兒北安話——他們似乎已經成功地壓制住了老勾的雇傭兵隊伍,但是,不,很抱歉,他們還沒奪得傳送門。老勾的該死的傭兵全都躲在那扇傳送門所在的走廊里。
「老勾又出山了。」
莉·霍特把我叫到傳送門所在的艙室去,神情緊張不安。
「你想做什麼?」
短短兩年間,錢、血和權力就迅速編織成了邊境地帶獨有的秩序網路,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環。獨立傭兵擁有和傭兵隊長同等的二級執法權,這一點是傭兵間相互制約的關鍵。
「你的家庭也需要你。」
那是粗啞的北安口音,光是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感到一陣噁心。我嗅到濃重的汗味和馬勃酒的氣味,大部分裹在壓力服里很久不洗澡的海盜聞起來都差不多。一隻手伸過來,下掉了我的武器。
慘叫聲先後響起,拖得長長的尾音戛然而止。我彎下腰跑回先前隱蔽的地方,一邊默數著墜地的輕響。
「那些海盜拿到了你們的信標數據。」他搖搖頭,「他們本來打算兩面夾擊,炸掉傳送門,然後在這邊直接登船,把飛船開走。但是我打聽到了他們的計劃,灌醉了一個蠢貨,拿到了信標數據,搶先上了船,關掉了你們放在船上的考古信標,然後崩了那個通信器。這樣他們就找不到我們了。」
我很慢很慢地在槍口下抬起頭來,努力讓自己的動作不具有威脅意味。
「好吧,聊點兒別的——我不喜歡那個博士。」她說。
「人生苦短嫌命長嘛。」道爾笑道。
但是……
把衣服從門縫裡塞進去之後又過了差不多十五分鐘,他才出來,手裡拎著破爛的壓力服,看上去有些尷尬,但至少不像剛才那麼沮喪了。
我沉默不語,扣下扳機。
「能造出這個東西的種族?因為生的孩子不夠多而滅亡?」他向著那巨大的雨柱揚了揚眉毛,「你信嗎?」
我掃了一眼身邊的雇傭兵們。
「過去,把傳送門關上。」
有些時候,我會羡慕那些有家族的人,男人,女人,彼此熟悉,彼此照顧,彼此關心。你會信任你的姐妹或者兄弟們。你們分享一切,包括痛苦。
看著莉·霍特遠去的背影,我暗暗祈禱自己沒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然後滾到濕漉漉的草地上,雨從天上落下來,打濕我的臉頰。
他眼皮掀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抖了抖手上叮噹作響的銬環。三環銬是從背後銬起的,他的手一點兒也動不了。
「你的母親呢?」他和藹地問。
她尾巴尖的顫動印證了我的猜測。
「嘿,拉娜,下面什麼情況?」
「你應該知道那邊是什麼狀況,如果不關上傳送門,等下飛船里的亡命徒就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了。」我惱火地指出。
「對了,也錯了。那玩意兒是艘飛船沒錯,但他媽的大得嚇人。說實話,咱不用過去挺好的,看到那玩意兒我就發怵。」
「你來這裏做什麼,為什麼要打掉我們的通訊器?」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不給連生命名嗎?因為有名字的孩子死了之後會被拴在大地上,會留在殺了他們的人身邊。他們會留在你身邊,莉。」
「起來,賤貨。」海盜頭子又踢了我一腳,「你死期到了。」
他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依舊沉默不語。
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古曼人的傳送門,但不管多少次,這種感受都一樣的令人討厭。
葬禮正如我預想的那樣簡單。
「下面有一艘考察飛船。我們可以坐那艘船回希爾四號,」莉說,「但是只能裝六個人——」
跑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拉娜·桂爾和她的家族姐妹們。這些女人都是廢墟獵手,一共六個人,我曾經逮捕過她們一次,罪名是廢墟走私。但眼下她們只有四個,都灰頭土臉的。當我把她們攔下來的時候,拉娜的眼睛里仍舊閃著驚惶的神色。
我把作戰計劃解釋給兩個年輕傭兵聽,他們聽得很認真。我不懷疑他們會執行這些計劃,儘管我事實上沒領導過隊伍,但我跟隨過一些很好的雇傭兵隊長,他們就像我一樣,經常要在缺乏人手的情況下制定不可能的取勝計劃。
這些事情也讓莉·霍特相當困擾。她後來被霍特家族收養,正常而幸福地長大。但無論她如何成功,發掘了多少古曼人遺迹,獲得了多少榮譽。人們總是會想起她那個逃走的連生,想起那些不該在這世界上活下來,也同樣不該如此悲慘地死去的孩子。我聽說她把很多錢捐助給一個救助兒童的組織,並推動星盟議會通過了一項立法,宣布所有極端達爾文主義教會為非法宗教。就一個背負著悲慘過去的人而言,她做得很好。
我看著她。
在折騰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后,吉宣布她累了,要去休息,我安排那兩個年輕傭兵也一起去休息。眼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廢墟。通訊器壞了,如果沒法修好它,我們只能等星區首府的救援船找到這裏。
我搖搖頭,把往事驅走。正像我自己對莉·霍特說的那樣,它們總是陰魂不散。
這是由無數個生態柱組成的完整空間,每一個生態柱的底部都有一扇小小的孤立的門,我猜它們通往不同的雨船。
一旬后,多蘭星區首府。
再一次抓著壁繩向下滑去,我謹慎地放慢了速度,免得那傢伙再一次在下面守株待兔。但附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響起。
我們找遍了上下兩層,仍然沒有發現妮妮和吉,修好的通訊器放在她們休息的墊子旁,旁邊用潦草的筆跡寫了一張紙條:救援六個對時後到達。
其他人聽到槍響也趕過來了,一時間走廊里嘈雜不堪。闖入者掙紮起來,我的手用力壓住他。每一個人都困惑不已,除了莉·霍特。她正死死地瞪著闖入者,目光里混合了恐懼、憎恨和深深的震驚。
要是崩了她我就沒錢拿了。
但他手上握著的槍可就完全和我的不是一個風格了。Uran-571,大口徑,強火力,后坐力也很強,打在身上少說也得開個大窟窿。
「你要去洗手間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