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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隊

調整隊

作者:菲利普·K·迪克
「當然了。」埃德親了親她的嘴唇。「謝謝,親愛的。太謝謝了。不知道我發了什麼神經。我猜都結束了。」
「該死。」埃德咕噥著,「整條街都得被吵醒了。」他擦乾臉聽了聽,有人來嗎?
「但是什麼?」
老人若有所思,緩緩道來。「如果我允許你回去,你會發誓永遠不說出去?你能不能發誓不向任何人透露你所看到的一切,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首先將向您演示清潔窗帘。」他拿起一根管子接到一個巨大的閃閃發光的箱子上。「現在,如果您能坐下,我將向您……演示這些便利的設備的每一種功能。」他提高嗓音蓋過了吸塵器的聲音。「您會注意到……」
「開始!」辦事員尖叫起來。他狠狠踢了那個毛茸茸的大屁股一腳,「以上帝的名義……」
大廳朦朦朧朧,籠罩著塵霧。吊燈在無規律地擺動。他抓住門把手,門把手斷在手裡。他扔下把手,用指甲插|進門板。玻璃板被手指一穿而過變成一堆碎屑。他扯開門,穿過門洞進了辦公室。
老人思索著。「也許能找出某種進行改變的方法。還有另一種可能……」
他向下看了看寂靜的走廊。塵霧更濃了。聽不到聲音。只有黑暗——不斷翻滾的黑暗。
售貨員的手臂散架了。它跌落在大堂的地板上碎成粉末。就像一堆塵土。埃德一陣眩暈。
「怕道格拉斯?」
「我是聯邦人壽保險公司的。我來這兒是為了……」
埃德哼了一聲。不用說遲到會有什麼後果。在十點前是別想趕到公司了。他想象了一下。第六感告訴他這必定會遭到懲罰。大事不妙。今天不應該遲到。
「怎麼了?」道格拉斯不耐煩地質問,「哦,是你,弗萊徹。你一上午都跑哪兒去了?」
瑪麗抬頭看著他,「什麼?」
「你們公司處理地產生意。老道格拉斯是個精明人,但很快就會變得不再堅定。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幾天後道格拉斯將有機會簽下一大片加拿大西部未開發的森林地區。那將動用他大部分資產。年老且喪失魄力的道格拉斯會猶豫再三。而讓他當機立斷十分重要。他必須簽下那片地並且立即進行清理。只有年輕人——一個年輕的道格拉斯——能承擔這些事務。
埃德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走廊。他晃了晃腦袋,一片茫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覺了?自己是不是……
露絲的紅唇扁了扁。「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太古怪了……」
「有些事弄錯了。發生了一個錯誤。接著出現了一系列問題。你看到了這些事情。你知道的有點多。而且你沒有納入更新后的布局結構。」
是一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明勁兒的年輕人,面色和藹而熱情,臉上掛著愉快的笑容。「早上好,先生。」他輕輕觸了觸頭上的帽子。「很抱歉這麼早打擾您……」
他突然停下腳步,渾身僵硬。
埃德什麼都沒說。他緩緩走進內部辦公室。辦公室曾經灰飛煙滅。他很確定。東西都變了,被重新設置。沒那麼明顯……沒辦法一一點明。但他能說得上來。
狗哆嗦了一下,猛地回過身晃出了狗窩。「我的天吶!」他窘迫不安地衝到柵欄前,用後腿站立起來張開大嘴,「嗚——嗷——」他吼了起來。然後他不好意思地瞅了瞅辦事員。「請您原諒。我不明白怎麼會……」
「那是我不知道是誰做了那些改變。」
喬的臉,看上去更飽滿了。他的襯衫是藍條紋的,喬從不|穿藍條紋襯衫。埃德看了看喬的桌子。他看見報紙和賬目。桌子——太靠右了,而且更大了。這不是同一張桌子。
沒時間了。
「什麼?那後來呢?」
瑪麗笑了。她靦腆地整了整勻稱的大腿上的裙子。她那長長的睫毛略帶羞澀地閃了閃。「怎麼了?弗萊徹先生。你什麼意思?」
埃德猛地停在辦公室門口。他渾身僵硬。內部辦公室——變樣了。
埃德步履艱難地把外套掛到衣櫥里。他過來親了親她。她的嘴唇冷冰冰的。「我會告訴你的。但你能不能告訴我咱們吃什麼。餓死我了。」
他出現幻覺了。沒有別的解釋。埃德感覺渾身虛弱,轉過身順著人行道蹣跚而行,頭暈目眩。他茫然地走著,沒有目的,迷失在恐懼與困惑之中。
「現在你知道了。自然的進程必須被增補調整——在這兒調調,在那兒整整。必須準確無誤。我們有充分的權力來做這類糾正。我們的調整隊在執行必要的工作。」
「是啊。說古怪都太客氣了。我的手就那麼穿過了他們。就像他們是泥捏的一樣。上了年頭的乾枯的泥塑。塵土,用塵土堆起來的形體。」埃德從露絲的口袋裡拿出一支煙點了。「我出來以後回頭看它,卻是以前的樣子。那棟大樓和平時一樣。」
露絲把短襯裙掛到衣架上。當她用力套上緊身牛仔褲的時候緊緊盯著丈夫。「接著說。」
他跑上人行道。身後的辦公大樓搖搖欲墜歪向一邊,塵土如瀑布般傾瀉下來。他向街口跑去,那些人就跟在身後。灰色的雲霧在周圍翻滾。他伸開雙臂,搶出一條路向街對面跑去。成功地跑到了對面的馬路沿上。
「怎麼了?」老人問。
「單獨談?」小個子用胳膊夾著書本和資料,退了下去,「當然了。」他很不友好地盯著埃德·弗萊徹,「我很高興你終於被羈押起來了。所有的工作和麻煩都……」
埃德瞧著喬。他跟以前不同了,不一樣了。是哪裡呢?
埃德轉過身子,盯著灰濛濛的霧氣。一個生物急匆匆地過來了。是一個人——一個穿著白色罩袍的人。在他後面還有人。穿著白衣的人們帶著裝備。他們拖著複雜的設備。
「老天啊。」辦事員拍了拍狗屁股,用鉛筆敲打著文件夾發出噪音,「醒醒,你這傢伙。」
埃德叫了杯咖啡。露絲要了沙拉和夾奶油金槍魚的吐司,咖啡,還有蜜桃派。埃德一言不發,盯著她吃午餐,他臉色陰沉,悶悶不樂。
埃德找到樓梯。他抓住扶手往上爬。樓梯在他腳下坍塌。他急切地加快了腳步。身後留下一條破碎的道路——他的腳印在混凝土上清晰可見。當他跑到二樓時,揚起的塵霧籠罩了他。
門鈴響了。
「那些人,」埃德打斷他,「成堆的粉末。一片灰色。他們就像是死了。所有的東西都變成那樣:樓梯和牆壁還有地板。沒有色彩,沒有生命力。」
「必須找到他並控制住。必須帶他到這兒來。沒有別的解決辦法。」
「露絲。」埃德從她後面趕了上來。
他退了一步撞上一位行色匆匆的路人。「嗨,」那人咕噥著,「看著點。」
「我今早帶著操作手冊出發。和T137區有關的材料自然是首要任務。我通知那個地區的吠叫員在八點十五必須狂吠。」
「是啊,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很多。知道得太多了。元素不應該擁有這些知識。我也許應該叫來一支調整隊……」
「當然了!」埃德急忙道,他心裏一寬。「我發誓!」
辦公大樓隱隱約約聳立在面前,十分詭異。到處是迷濛的灰色。他不確定地伸手一摸……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那麼那個元素在調整開始時並沒到達T137區。」
他只能抓著把手站著,等著。
「進來。」
「我三點鐘時給道格拉斯打了電話。他說你離開了。你出去了,差不多就在我離開的時候。埃德……」
露絲的黑眼睛閃現著憤怒。「得了吧!我想知道你去哪兒了!告訴我!我有權利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read.99csw.com
售貨員沒有反應。埃德向他伸出手去。他的手碰到了售貨員灰色的手臂——然後穿了過去。
「再見。」埃德放下報紙,親密地摟了摟妻子的細腰,「你身上的氣味真好聞。可別勾引老闆。」
「這片地清理乾淨之後,將發現一個人類學遺迹。它們已經在那裡設置好了。道格拉斯將把他的地皮租給加拿大政府用於科學研究。在那裡發現的遺迹會引發國際學術界的關注。
她走了。屋裡靜下來。只剩他自己了。
「過來,」埃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我們繼續走。」
埃德猶豫了,喘著粗氣。「等等,」他舔了舔嘴唇,「我……」
埃德轉身就走。他知道,哪怕她並不知道,她已經被再造了——改變了:她的提包,她的衣服,她的體態,她的方方面面。他們中沒人知道——除了他。他的思維在迷惑中跳躍。他們全都變了。全都不同了。他們全都被重塑了,重鑄了。很微妙——但確確實實發生了。
「它就在那兒。」露絲說,「看到了?」
「證實什麼?」
「你確定你能對她保守真相?」
舉不勝舉,都是細微的變化。
埃德走出浴室。會是誰?是露絲忘了東西嗎?他慌忙套上一件白襯衫,開了前門。
「現在我知道了。」埃德說。
「事件影響範圍將越來越大。其他那些處於兩個陣營之中的科學家會牽涉其中,將會建立一個團體。越來越多的專業學術人員將會在這一國際團體中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單純的國際化研究將會使最嚴峻的緊張關係得到緩解。戰爭的緊張氣氛會在某種程度上消融。
「還有一個人在活動。」
埃德緩緩起身,痛苦地望著妻子。「你認為我是逃避,膽怯了,無法面對老闆。」他聲音低沉且緊張,「是不是?」
「別問問題!」那個緊張的小個子男人生氣地打斷他,不停地用鉛筆敲打著記錄本。「你來這兒是回答問題,不是提問。」
埃德緊張地拍拍她。「別急,寶貝。」他鬆開衣扣。「一切都很好。明白嗎?一切都很正常。」
辦事員精神一振。「我很高興這事兒能圓滿解決。」
埃德堅定地挺了挺下巴。「我會讓她繼續認為這是一種心理失常狀況。她永遠不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埃德立刻轉身退了出去。
瑪麗,正在修指甲,坐在窗邊——她更高了,更豐|滿。她的提包,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個紅色的女士提包,紅色的編織包。
露絲仔細地端詳著他,從沙發扶手上起身道,「我會去換衣服做晚飯的。」
埃德的身子急切地靠向妻子。「露絲,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他看了看自己進來的那扇門。現在他在想,伊文絲小姐的頭髮變了,不同的樣式,也更有光彩了。
「埃德!」露絲飛奔著出來,臉上滿是淚水。她伸開雙臂撲到他懷裡緊緊抱著他。「該死的,你跑到哪兒去了?」
「醒醒!這個任務必須準時準點。要是你叫得太早或者太晚……」
他推開門,走進綠色拉毛水泥牆面的小屋。
他瞥了一眼雪茄櫃檯。售貨員靜靜地靠在櫃檯上歇著,嘴上叼著牙籤,面無表情。依然是灰色。他整個人都是灰色。
「好吧。」埃德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讓那個年輕人進來,「你可以在我穿衣服時介紹一下你們的業務。」
他覺得后脖子直冒涼氣。恐懼襲遍全身一直頂到嗓子眼兒。內部辦公室完全不同了。他緩緩轉頭四下打量:桌子、椅子、裝飾、文件櫃、繪畫。
他們在三樓下了電梯。埃德和露絲向玻璃門走去。道格拉斯與布萊克地產實業公司。
狗嘆了口氣,「看來我得賣賣力了。」
然後他繼續向上爬,來到了自己公司的門前:道格拉斯與布萊克地產實業公司。
浴室門關上了,露絲脫下睡袍,開始換衣服。
伊文絲小姐坐在打字機後面,手指靜靜地停在鍵盤上。她沒動。她是灰色的。她的頭髮,她的皮膚,她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她全然沒有色彩。埃德碰了碰她。他的手指杵進了她的肩膀,令它碎成一堆乾巴巴的碎片。
「這個包。你一直用這個?」
他眨著眼睛,還沒從飛速下落的眩暈中完全恢復。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找回了平衡感,喘勻了氣。然後他快步走上小徑。
「會的。每個觀察員都接到警報了。每個觀察員和吠叫員。」老人眨了眨眼睛。「甚至每個辦事員,儘管我們並不指望他們。」
「我之前不知道。」埃德退了一步,心裏一陣慌亂。「但我現在知道了。你可以相信我,就當做我已經被調整過了。」
「那個變化到底是為什麼?在我們的……我們的區。」
埃德向男人走去,伸手碰了碰他。
埃德·弗萊徹又往咖啡里加了些奶精。他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身後的爐子發出輕輕的嘶嘶聲,熱氣讓廚房裡充滿暖意。吊燈灑下金色的光輝。
「可是到底怎麼……」
「當然了。」埃德自信地說,「我知道我能。」
門鈴響了。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
「請坐。」老人說。
「你知道我什麼意思。你跟誰在一起?你去哪兒了?告訴我!我遲早會查出來的。」
「沒錯。」辦事員查了查指令頁,「你要在八點一刻準時行動。明白了嗎?八點一刻。不能晚了。」
埃德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幅畫面:飛揚的灰霧,灰色的人形。他渾身發抖。「您看,」他叫道,「我答應您任何事。讓我幹什麼都行。只是別給我卸載能量。」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好嗎?」
辦事員被帶進了最高行政管理院,並被告知等候召喚。
「這不是你的錯。因為一個辦事員的工作失誤,你成為了受害者。犯了一個錯誤——不是你的錯。但涉及你。」
埃德驚慌失措地向上看著。這是哪裡?他要去哪裡?它要帶他去哪裡?
埃德告訴了她。整個過程。每件事。
那個男人緩緩坍塌,變成一堆鬆散的灰塵。塵埃。碎屑。兩個女人在被他碰到的時候崩塌了。悄無聲息。她們分解的時候寂靜無聲。
有公用電話。埃德跑進電話亭。他拽上門,用力塞進一枚一毛錢硬幣開始撥號。他必須報警。他把話筒放在耳邊,心怦怦直跳。
綠燈亮了。沒人過馬路。埃德獨自一人穿過馬路,沖向對面。
一陣迷茫之中,他挪起步子向前走去。他一步步向前挪。他的腳像是陷進流沙,脆弱破敗的地面因不堪承受他的體重而塌陷。
「嗨,」埃德啞著嗓子問,「這是怎麼了?」
「你妻子。」
老人笑了。「死了?不,你沒死。你……正在參觀。這是一個超乎尋常的事件,但在某些情況下是必要的。」他的身子斜向埃德。「弗萊徹先生,你讓自己捲入某件事情里了。」
「看到了?」露絲說,「我是對的。」
「該走了。」露絲站起來解開睡袍,「到上班的點了。」
「我不會告訴她的。」埃德渾身都被汗水浸濕了。「我承諾。我說話算數。我能掌控露絲。不會讓她有第二種想法的。」
「當然了。我害怕——而且很有罪惡感。」埃德眨著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遲到了,沒法面對他,所以產生了某種心理防護機制,逃避現實。」他狠狠地按滅香煙。「露絲,我剛才一直在城裡轉悠。兩個半小時了。我當然害怕。我怕得就像是到了地獄。」
「我過會兒告訴你。」埃德臉色蒼白且神情嚴肅。「咱們去個能說話的地方,單獨聊聊。」
九_九_藏_書你今天下午去哪兒了?」
露絲死死盯著他。「我跟你一起回去。」她說。
那幾個人停了下來。他們的嘴張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圓。
年輕人在沙發上打開公文包,擺出一堆小冊子和彩色折頁。「我很高興能為您展示我們的業務,如果我可以的話。這將對您和您的家庭有重要意義……」
他們走上台階進了大堂。雪茄櫃檯後面站著售貨員,雙臂交叉,正在聽球賽轉播。「嗨,弗萊徹先生,」他跟埃德打著招呼。面色十分和善。「那位女士是誰?你妻子知道嗎?」
「這一連串事件將會使這些科學家在相互隔絕多年之後第一次走到一起。國際關係將在研究這一跨民族的發現時被拋在一邊。蘇聯科學家的領導之一將與一個比利時科學家交上朋友。他們分別前會約定要保持通信——當然了,他們的政府對此毫不知情。
辦事員的薄嘴唇輕蔑地撇了撇,「確實如此。你在顯擺你的小聰明,滿身黑毛的朋友。也許你能推測出我為什麼來這兒。」
一絲模糊的警覺讓埃德心裏一顫。「我當然在辦公室。還能在什麼地方?」
「再來點?」露絲問。
在他後面……
他猛地關上門跑回辦公室。湯姆和伊文絲小姐抬起頭看著他,被他嚇了一大跳。埃德從他們面前飛奔而過撞開了通向大廳的門。
「您妻子說這是唯一能見到您的時間。」年輕人舉起公文包把門擠開,「她特意讓我早點來。我們通常不在這個時間工作,不過既然她有要求,我就為此特別破一下例。」
「那個區被暫時卸載了能量。好讓調整隊進去,使變更生效。」
「我飽了。」埃德抿著咖啡,「你都吃了吧。」
沒有回應。他四下打量。一些形體站在各處:一個男人在看報,兩個女人在等電梯。
老人稍微動了動身子。他抬起手,「我要單獨和這個元素談談。」他的聲音很低,大廳里卻傳來撼人心魄的隆隆迴響。莫名的敬畏感再次將埃德淹沒。
「是啊。」埃德點點頭,整了整領帶。他愁眉苦臉地走進內部辦公室,努力壯了壯膽。好吧,他必須去面對。露絲是對的。但他跟老闆解釋的時候一定會是人間地獄。他現在就能想象得出道格拉斯的樣子了,肥厚的紅下巴,公牛一般的吼叫,面孔因暴怒而扭曲變形……
埃德打算關上門,「不想要。我趕時間。得上班了。」
埃德·弗萊徹坐在床上。他在口袋裡搜尋了半天才找出香煙。哆嗦著點了一支靠在牆上,突然的解脫讓身子有些虛脫。
辦事員翻開指令手冊,查了查代碼,「會有一個朋友開車來。帶他提前上班。」他合上手冊抱起雙臂,準備倒計時,「這樣他就會提前差不多一個小時到辦公室。這很關鍵。」
「告訴我!」露絲的指甲抓進他的手臂,「我想知道你去哪兒了——還有,你跟誰在一起!」
「哦,我只佔用一點點時間。」年輕人放下吸塵器和帶著金屬清潔刷的吸塵頭。他迅速鋪開一張畫著圖畫的長長的捲軸,展示著吸塵操作過程。「現在,在我給吸塵器插電的時候,你只需要抓住這個……」
「我正要去路易斯餐館吃午飯。在那兒聊吧。」露絲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他。「什麼事?怎麼了?你看上去很怪。你怎麼沒上班?你是不是……是不是被開除了?」
「變更。」埃德點點頭,「沒錯。後來我回去時,所有的東西又都活過來了。但是不一樣了。全都變了。」
埃德抬腿向里走去。他敲了敲道格拉斯的門。
「你擔心道格拉斯先生會把你罵出來,是不是?」
「你妻子,她不能知道更多的東西。她只能認為這是一種心理調適過程——為了逃避現實。」
他順著樓梯跑到二樓。恐懼感越來越強烈。這事需要援助。
「關於我。」他努力咧嘴笑了笑。「關於……所發生的事情。」
「那簡直就是地獄!在我看到那幅場景之後!聽著,露絲。我看到實實在在的物體破碎了,我看到——世界的另一面。表面之下。我真真切切看到那裡的樣子。而且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塵土做成的人。永遠不。」
「給他卸載能量。」
「關鍵。」狗嘀咕著卧下了,把一半身子塞進窩裡,閉上了眼睛,「很關鍵。」
「到底怎麼回事?」
他消失在門后。門輕輕關上。只剩下埃德和那個老人。
「怎麼了?」他的聲音更加慌亂,「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什麼地方出錯了!」
「一種官方用語。別管它。發生了一個錯誤,但我們希望矯正。希望能……」
突然間出現了一個聲音:一陣犬吠聲迴響在漆黑的房間里。
埃德顫抖著。他的臉刷地一下沒了血色,變得一片蒼白。「沒錯。我說了。」
「吠叫員明白事態的重要性嗎?」
他到路口時正巧是紅燈,他停下了腳步。街對面聳立著一座白色的混凝土鋼結構大廈,水泥柱與鋼鐵桁梁之間是巨大的玻璃窗——就是那棟辦公大樓。埃德有些畏懼。也許他可以說是因為電梯卡住了。他遲到是因為被卡在了二三樓之間。
老人點點頭。「沒錯。你看到了某種你不該看到的事情……某種很少有元素會意識到的事情,更別說目擊了。」
埃德飛奔到了大廳。滿心恐懼。他必須快點兒。他看到了。時間不多了。他跑到電梯前使勁按著按鈕。
「該死。」他上班要遲到了。埃德系好領帶,套上外衣,關掉爐子和燈,把碟子扔進洗碗池,跑出了門廊。
這一刻到來了。要麼現在,要麼就全完了。埃德·弗萊徹激勵著自己,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句。「我意識到,」他陳述著,「整件該死的事情都是從我腦子裡冒出來的。你是對的,露絲,完全正確。而我甚至意識到了為什麼會這樣。」
辦事員彎腰瞅了瞅自己的圓形懷錶,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指針很准。八點十四分了。要到點了。
露絲已經走向收銀台了。「來吧。我會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就跟平時一樣。」
「到點了?」
報警。有劇變。有人對現實世界動手動腳。改變它。自己是對的。白袍人……他們的裝備……穿越大樓。
狗放下前腿,不安地轉回身子。「你是說,我搞砸了?你是說叫喚的時間……」
「元素?」
援助!
「沒到。他差不多十點才到。」
他向上凝視著,臉上充滿了感激之情。「謝謝。」他輕聲說,「我看我們總算是搞定了。多謝。」
「一系列事件會被設置,以配合事態的發展。來自許多國家的人會到加拿大進行考察。蘇聯、波蘭,還有捷克的科學家。
「別跟我說瞎話,埃迪·弗萊徹!你撒謊的時候我看得出來!」露絲的淚水又涌了出來。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承認吧!你根本不是隨便溜達去了!」
狗的咆哮回蕩在屋裡的時候,埃德衝掉了臉上的剃鬚膏。
他跌跌撞撞爬向三樓。有一次,他把樓梯完全踩穿了。懸在半空的那一刻讓他感到頭暈噁心,他在裂開的洞口邊努力保持平衡,而下面是深不見底的虛空。
汗水從埃德·弗萊徹頭上滲了出來。他擦了擦汗,胃在翻江倒海。他無力地清了清喉嚨。「我記得那幅畫面。」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一股寒意席捲了他的身體。「我原本應和其他人一樣發生變化。但我猜有些事情弄錯了。」
「八點一刻狂吠之後會怎樣?」
「喂!」埃德吼叫著。沒有應答聲。沒有信號聲。什麼都沒有https://read.99csw.com
也許他出現了幻覺。他看到大樓碎成粉塵。大樓——還有人,他們都變成了灰色的塵土。還有白衣人——他們追他。幾個穿著白袍的人叫喊著,拖帶著複雜的裝備。
「好吧。」老人緩緩點了點頭。「我會送你回去的。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氣色明顯好多了。「記住:你最終將回到我這兒來——最後每個人都會——而你的命運將不會讓人羡慕。」
埃德渾身無力,結結巴巴。汗水直冒。他無助地倚在門上。「你什麼意思?」
有聲響。
露絲屏住呼吸,「道格拉斯炒了你。」
「嘿!」湯姆叫道,「怎麼了……?」
「你待在這兒。我這就回來。」露絲跑出房間來到前門。「該死。」她拉開門。
「開始!」辦事員吼道。
狗無精打采地點著頭,「我知道。沒問題。我一向做得很好。」
「好。」埃德說。他緩緩跟上她。「我們回那兒去——看看到底誰對誰錯。」
「沒錯。一些那個區的元素目前在這邊。我們必須保證在調整開始時,它被置於準確的位置上。」辦事員盯著綠色水泥拉毛牆面的小屋子,「你的特別任務和一個男人有關。他被T137區的一家商業機構雇傭。必須讓他九點前到那兒。」
有動靜,然後——
辦事員可憐地扭了扭脖子,「我轉個身的工夫,吠叫員就回到窩裡繼續睡覺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拿著表看時間上了。一到時間我就叫他——可是沒有回應。」
埃德和露絲走上馬路沿。埃德緊張起來,他的身體僵硬了,他的腳在踏上人行道的時候退縮了……
「調整在中午完成。隊伍完成工作之後,又給那個區重新載入了能量。」
「今天發生了一些事情。就在早上。我上班遲到了。一個該死的賣保險的來家裡拖住了我。我晚了半個小時進公司。」
辦事員轉過身子,驚得雙眼圓睜。小小的狗窩裡只伸出一條粗粗的黑尾巴。狗又回去睡覺了。
「看!」
「預備!」辦事員喊道。他很緊張,瘦小的身子都僵硬了。「十秒鐘準備!」
他轉身就跑,回到樓梯間。樓梯在腳下崩塌。他幾乎飛了起來,在塵土堆中翻滾著。等他重新站穩的時候,已經跌落到了一樓。
一張碩大而時尚的椅子里安靜地坐著一位老人。他靜靜地注視著弗萊徹,他那略帶迷惑的藍眼睛里滿是疲憊。一種奇特的感覺讓弗萊徹打了個哆嗦。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震撼的感覺,讓他渾身骨頭都抖得咯咯作響——那是一種深深的敬畏之情,夾雜著某種迷幻的味道。
當他急匆匆奔向公交車站的時候,心裏在不停地咒罵。保險推銷員。為什麼這傢伙正好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來?
「哦?」露絲褪下襯衫和裙子在衣架上掛好。「怎麼講?」
「不。」埃德緩緩地把一張餐巾紙撕成碎片。他把碎片撮進半滿的水杯里。「真嚇死我了。我下了公交車,急著忙著過了馬路。當我到辦公大樓前面時,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大堂在騰起的滾滾塵埃中變得難以辨識。他盲目地摸索著向前,向門口走去。在他身後,白衣人跟了上來,拖著他們的裝備相互叫嚷著,急匆匆跟在後面。
「天吶。」埃德說。
「她必須繼續這麼想。」
變了。小變化。很細微。埃德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他嚇呆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停下腳步。都變了,沒錯。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知道出錯了。」老人低聲說,「和T137區有關。某些元素在鄰近地區出了問題。」
「救命啊!」他努力發出聲音喊叫。
他走進大堂。大堂里一片模糊。吊燈在朦朧中獃滯地搖曳著。一股超自然的氛圍籠罩著一切。
「不過你下班也早啊。」埃德說。他翻開《編年報》的體育版,「好吧,過得開心點兒。打字的時候別打錯字,也別打成雙關語諧音字。」
埃德推開門。納森·道格拉斯抬起頭不耐煩地看了看。「道格拉斯先生……」埃德張開嘴。他猶豫著進了門——卻又停住了腳步。
「我?」埃德眨巴著眼睛,「誰?」
他們過了馬路走進一家小餐館。各色男女熙來攘往享用著午餐。埃德在最裡面找到一張桌子,它被孤零零擺放在角落。「這兒。」他撲通一下坐了下去。「這兒很好。」她坐進另一張椅子。
「我希望能儘快將他定位。」辦事員說。
「你妻子知道。」老人的面孔氣憤地扭動著。「一個女人。偏偏把所有的事情告訴……」
露絲套上純棉T恤,把下擺塞進牛仔褲里。「為什麼會這樣?」
埃德站起身推開椅子。他懶洋洋地晃進浴室,拿出剃鬚刀。八點十分。他洗了洗臉,擦上剃鬚膏,開始刮臉。他慢條斯理地刮著臉。他有的是時間。
當埃德不停地用手帕擦著額頭和脖子時,露絲只是冷靜地等著。「現在好了?」
「天吶。」埃德低聲道,「好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直冒冷汗。「你可以相信我,我會像變化后一樣好的。」
他愉快地忙碌起來,拔下電視機插頭,插上吸塵器,推開擋道的椅子。
埃德·弗萊徹看了看周圍。他在一間巨大的大廳里。大廳那遙不可及的邊際隱藏在模模糊糊的陰影中。他面前站著一個人,胳膊底下夾著筆記本和賬簿,他正透過金絲邊眼鏡打量自己。他是個緊張兮兮的小個子,目光銳利,戴著塑料衣領,藍色毛外套,穿著馬甲,掛著懷錶鏈,他的黑皮鞋鋥明瓦亮。
湯姆從手頭的事務中抽出身,抬起頭。「嗨,埃德。說真的,道格拉斯正吼著要剝了你的頭皮呢。你哪兒去了?」
露絲沉默著。最後抬起頭看著丈夫,她那漆黑的眼睛閃著光,「你必須回去,埃德。」
「理解什麼?」
他垮了,崩潰了。他慢慢掛上話筒。
他說完之後,露絲靠在椅背上,面色蒼白,雙手顫抖。「我明白了。」她咕噥著,「難怪你這麼心煩。」她啜了口冷咖啡,杯子放回杯托時抖得嗒嗒直響。「多可怕呀。」
「是啊。」埃德同意道。「我希望知道是怎麼回事,或者說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怎麼了,埃德?」湯姆問。同事們好奇地盯著他,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
太陽閃了閃不見了。它熄滅了。然後不見了。埃德迅速抬頭看了看。灰色的雲霧在上空盤旋,巨大的不可名狀的迷霧。什麼東西都看不到。一層不祥的厚厚的霧霾讓一切變得昏昏暗暗飄忽不定。一股寒意襲來。那是什麼?
「你一直……用這個包嗎?」埃德問。
「你好,伊爾。」埃德咕噥著應道。他的手抓著露絲的手臂。「我有點不舒服。」
「可愛的小姑娘。」傑克讚歎道。
「給他卸載能量太遲了。等他回過神兒來,就會告訴其他人。清空他的記憶只會讓問題複雜化。一般的方法不會有效的。我必須親自處理這個問題。」
「你確定在八點十五叫他了?」
埃德陷入恐懼之中,他的小算盤在露絲面前不堪一擊。全都走樣了。「說真的,我出去……」
「我不舒服。你好,湯姆。」
「晚上好。」一個年輕人迅速走了進來,帶著一些東西,他沖露絲咧嘴一笑。「我是斯威普-賴特吸塵器公司的。」
埃德找了個座兒,手足無措地坐下來,十分緊張。他掏出香煙,然後又放了回去。
露絲不祥地向他走來。「埃德!」她厲聲道,「看著我!」
「正好在調整過程中。」老人站起來緩緩踱著步子,面色嚴峻,背著雙手。他的長袍在身後read•99csw.com飄著。「一個嚴重的問題。一個區進行調整的時候,所有其他區的相關元素都要包含在內。否則,他們的走向就會偏離預定軌道。當這個元素進入T137區的時候,調整已經進行了五十分鐘。在這個區幾乎是無能量的狀態時,他闖了進來。他在裡邊徘徊,直到遇上一支調整小隊。」
頭頂是明媚的陽光和熟悉的藍天。
埃德鼓起勇氣,「這次特別的調整。道格拉斯。辦公室。是為了什麼?我敢說肯定是出於某種重要的目的。」
「您要怎麼做?」
「什麼?」埃德急切地問,「是什麼?」
「是的,先生。」辦事員猶豫道,「但是……」
埃德警醒過來。恐懼感襲上心頭。驚恐。某種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他得出去。要警告大家。趕快離開。
「求你跟我說說吧。」露絲懇求道。
她急匆匆地進了卧室,踢掉鞋子脫下絲|襪。埃德跟著她。「我是不想讓你擔心。」他一本正經地說,「今天你走之後,我意識到你是對的。」
「我們沒法進行,除非……」
埃德呆住了,屏住呼吸。他轉身看了看來時的路。街對面是辦公大樓——就像它以往一樣。堅固且稜角分明。混凝土,玻璃窗,鋼鐵構架。
「我明白了。」埃德低聲道。
老人揮揮手。他後面的陰影中出現了一張巨大的地圖。埃德屏住了呼吸。地圖的邊緣在遠處漸漸模糊、消失。他看到一張無窮無盡的無比細緻的網路圖,一張由方塊和流程線構成的網路。每個方塊都有標記,有些閃著藍光。光還在不斷變化著。
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在迷霧中摸索。周圍一片寂靜。沒有聲音——連車輛往來的聲音也消失了。埃德不安地四下張望,竭力讓視線穿透翻滾的霧氣。沒有人。沒有車。沒有太陽。什麼都沒有。
「當然不會。但他必須早點兒到辦公室。他通常過了九點才出家門。今天他必須八點半走。他必須在開始調整前進入T137區,否則他就無法與調整后的狀態保持一致了。」
「是的,先生!就在八點十五。但吠叫員睡著了。當我把他叫醒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十六分。他也吠了,但沒趕上原計劃中開車的朋友——倒是遇見一個賣保險的推銷員。」辦事員滿臉憤憤不平,「推銷員讓那個元素一直留到九點半。因此他沒有提前,反而遲到了。」
電梯來了,他們走進去。電梯向上升去。「嗨,埃德,」電梯操作員說,「這個漂亮妞兒是誰?怎麼不給大家介紹一下?」
太陽閃現出來。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汽車呼嘯而過。紅綠燈變換著色彩。街上的男男女女穿著亮麗的春裝來來往往:逛街的購物的,藍制服的警察,夾著公文包的推銷員。商鋪,玻璃窗,招牌……汽車嘈雜地在路上賓士……
埃德狂亂地看著門外。
「當然到了,你這個幸運的懶蛋!我倒是希望我能再坐會兒。」露絲向浴室走去,用手指梳理著烏黑亮麗的長發。「要是你給政府工作的話,你就得早點開工。」
門開了。「好了。」有人低聲說道,是一個疲憊且憂心忡忡的聲音。辦事員一哆嗦,緩緩走了進去,汗水順著脖子流進塑料衣領。
「你已經跟別人說了。」老人冷冷地說。
被他碰到的那塊建築物材料隨即碎裂崩塌。它潰爛了,碎成一股細流,就像細沙。埃德傻了,驚得張大了嘴巴。一股灰色的細沙瀑布般散落在他腳邊。同時,他觸碰到的地方成了一個粗糙的凹坑——混凝土被他的手指戳出一個醜陋的坑。
「就是他們了。」狗嘀咕道,「你說的是那個男人吧?他不會受到傷害,對吧?」
埃德的笑容消失了。「我跟你說了。我出去溜達。沒告訴你嗎?隨便走了走,想了想這些事情。」
露絲煩躁地怒目而視。「行了。我們正要開飯呢。」
「區塊版圖。」老人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一個龐大的工程。有時我們都不清楚怎麼去進行下一階段。但它必須進行下去。為了讓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為了你們的利益。
露絲猛地退後。「不。你才沒在。」
「她本來就是這麼想的。」
狗正在窩裡睡覺,背朝外。只有他那毛茸茸的大尾巴露在外面。
他的心一沉。老道格拉斯肯定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他現在就能看到那一幕。道格拉斯吹鬍子瞪眼,面色通紅,用胖手指對他指指點點;伊文絲小姐坐在她的打字機後面微笑;傑克,那個勤雜工,在咧著嘴偷笑;伊爾·亨德瑞克斯,還有喬和湯姆,還有黑眼睛、胸部豐|滿、睫毛很長的瑪麗。他們所有人會取笑自己一整天。
「你原本被設計為調整開始前就已經進入那個區。因為發生了錯誤,你沒能到達。你進入那個區的時候已經晚了——正好在調整期間。你又逃掉了,當你再回來時調整已經結束。你看到了一切,但你本不該看到。你不該是目擊者,而應該是調整的一部分。像其他人一樣,你應該經歷這些變化。」
「看在你的份兒上。為了讓你的精神恢復正常。為了讓你知道一切都好。」露絲出其不意地站起來,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套。「來吧,埃德。我跟你一起去。咱倆一起去。去道格拉斯與布萊克實業公司。我甚至可以陪你去見道格拉斯。」
牆上的畫,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的畫。而且文件柜上的東西——有新東西,有的東西沒了。
埃德在日落時分到了家。
埃德發現自己正在坐下翻看宣傳冊。他給自己買了一份一萬美元的人壽保險,然後把年輕人趕了出去。他看了看鍾。幾乎要九點半了!
「很不幸,沒抓住。他逃掉了,出了區。到了附近的完全動力地帶。」
狗抖了抖身子,慢吞吞地從窩裡探出腦袋,在清晨的陽光里眨了眨眼,打了個哈欠。「哦,是你啊。有活兒了?」說完他又打了個哈欠。
「你有什麼事兒?」
他們一同穿過街道,露絲緊緊貼著埃德的手臂。他們前面就是那棟大樓,由混凝土、玻璃、鋼鐵組成的建築。
埃德在離辦公樓一個街口的地方跳下公交車。他快步疾趨。斯坦恩珠寶行的大鍾告訴他已經快十點了。
「他到不了的。」辦事員抱怨道,「他到不了。我們犯下了大錯。我們讓事情變糟了。」
「我得休個假。我一年沒休假了。我無法專註于工作。我都開始做白日夢了。」他說得很堅定,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去爬爬山,釣釣魚,或者……」他竭盡全力在腦子裡搜尋著詞兒。「或者……」
「我知道道格拉斯準會發飆。」埃德沒精打采地轉向露絲。「我猜我最好進去,當面聽他的吼叫。」
「注意到什麼?」
埃德不安地笑了笑。他們繼續向前走到電梯跟前。四五個職員在等電梯。他們都是中年男子,穿著講究,站成一排,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嘿,弗萊徹,」其中一個說,「你這一整天都跑哪兒去了?道格拉斯正發飆呢。」
「證實一切正常。」露絲把手按在他手上。「你必須去,埃德。你必須回去面對它。讓你自己看看實際上沒什麼可怕的。」
但什麼都沒發生:街上嘈雜聲依舊;汽車、行人熙熙攘攘;一個孩子在賣報。有聲響,氣味,正午時分的城市噪音。頭頂上是太陽和明媚的藍天。
老謀深算的藍眼睛敏銳地注視著他,刺入他內心深處。「而且你打算報警。你想告訴當局。」
「回去?為什麼?」
辦事員微微一點頭。「是他,沒錯。元素很困惑。」
九-九-藏-書「沒錯。」辦事員的聲音微弱且沙啞。「十分不幸。」
「不!怕那些白衣人。」埃德渾身發抖。「上帝。他們在追我。帶著他們那些該死的管子——還有裝備。」
「對不起。」埃德晃晃腦袋,想儘力搞明白。從他站的地方來看,辦公大樓跟平常一樣,又大又莊重又堅不可摧,十分壯觀地矗立在街對面。
「忘了這事兒吧。回頭見。」露絲返身出了辦公室,門在她身後關上。埃德聽著她的腳步聲走向電梯。
老人停下步子,表情嚴峻。他伸手摸了摸長長的白髮。「我們不知道。我們和他失去了聯繫。當然,聯繫很快會重新建立起來的。但到那時他已經脫離控制了。」
他已不再身處二樓。電話亭在上升,把二樓甩在腳下,帶著他上升,速度越來越快。掠過一層又一層,無聲而迅速地上升著。
但一分鐘之前……
露絲穿著尼龍絲襯裙急匆匆出來,又慌慌忙忙進了卧室。「我快要遲到了。」她飛奔著過去,套上外套和裙子,還有她的長襪,她的小白鞋。最後她彎腰吻了吻他。「再見,寶貝。晚上我要去購物。」
「工作負荷太大。」
主啊。所有的麻煩和災難,都不是他的錯。但他得承擔責任。按計劃調出狗吠以配合之後的指令完成是他的責任。那個蹩腳的無能的渾身長滿寄生蟲的吠叫員已經回去睡覺了——而他得替他作出解釋。
「埃德!」她轉過身來嚇得抽了口氣,「你怎麼在這兒……」
「我死了?」
「他們抓住他沒有?」
露絲放開手,警覺地抬起頭。「是多比。我覺得有人來了。」
辦事員獃獃地盯著他的表。一股涼意堵住了他的喉嚨。指針指著八點十六分。「你搞砸了。」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搞砸了!你這個可惡的挨虱子咬的沒用的邋遢雜種狗。你搞砸了!」
「哪兒?」埃德咕噥著,「當然是在辦公室里。」
「什麼錯誤?」埃德煩躁地抹了一把額頭。「我……我捲入了某種事件。我看到一些內幕。我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
「這是哪兒啊……這是什麼地方?」他小聲問。他還沒有從急速飛升的眩暈中緩過勁兒來。
「我們和T137發生重疊了。」
他抽回手,一陣乾嘔。伊文絲小姐顫都沒顫一下。
「去證實一些事情。」
伊文絲小姐抬頭看了看,停下打字機。「埃德·弗萊徹!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道格拉斯更年輕了,更瘦了。他的頭髮成了褐色。他的皮膚沒那麼紅了。他的臉更光滑了。沒有皺紋。下巴整形了。眼睛是綠色,不是黑色。他變成另一個人了。但還是道格拉斯——是一個不同的道格拉斯。是不同版本!
露絲咯噔咯噔地走出前門下了台階。他聽著她高跟鞋的嗒嗒聲在人行道上漸漸消失。
「這一變化很關鍵。而這一切都源於簽訂並清理加拿大那片荒野地區。老道格拉斯沒有魄力冒這個險。但是改變之後的道格拉斯,還有他那些變得更年輕的同僚,將以全身心的熱情跟進這個項目。以此為開端,一系列事件會隨之擴展開來進行下去。受益人是你們。我們的方式似乎有些奇怪而且很間接,甚至難以理解。但我向你保證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垃圾簍變小了,不是原來那個。窗帘——白色的,不是象牙色。牆紙的花樣變了。燈的形狀……
「T137?離這兒不遠。」
「我只是想要試圖理解這一切。」
它就在那兒,沒錯。大樓拔地而起,堅厚敦實,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玻璃窗映照出明亮的光芒。
「要狂吠。」辦事員的手指很專業地在流程式控制制頁上指指點點,「他們今早要調整T137區。九點整開始。」他看了看懷錶。「需要三個小時來進行更動。到中午就能完成了。」
埃德張大了嘴。他努力想笑笑,但他的臉沒什麼反應。「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電話亭穿透了樓頂進入燦爛的陽光里。它開始加速。大地被遠遠落在下面。建築物和街道越來越小。汽車和行人變成小斑點移動著,迅速變小。
什麼都沒發生。
埃德機械地咧嘴一笑,「我妻子。」
幾個人向埃德走來,在他周圍走動著。一個人拖著長長的管子,上面裝著某種噴嘴。一個小推車嘰里咕嚕地跟了過來。設備發出刺耳的響聲。
一個老人抬頭看著他,把手裡的書放在一邊。他冷靜地打量著辦事員,褪了色的藍眼睛很溫和——那種厚重的長輩的溫和讓辦事員顫抖得愈加厲害。他掏出手帕抹了抹額頭。
道格拉斯變樣了。但沒全變。他整間辦公室都變了:地毯,窗帘。桌子是橡木的,不是桃花心木。而道格拉斯本人……
「工作負荷太大?」
喬·肯特憂慮地招呼著他。「怎麼了?埃德?你看上去就像是受驚的野狗。是不是有什麼……」
「嗨——」埃德虛弱地喘息著。
露絲坐在沙發扶手上。她擤了擤鼻子,抹了抹眼淚。「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她扔下手帕,抱起雙臂。「我想知道你去哪兒了。」
要是那個推銷員沒來就好了。
雲朵在他和大地之間飄蕩。埃德閉上眼,嚇得頭暈目眩。他絕望地抓住電話亭的門把手。
「到這兒來?!」
「你真想知道?」
他緊張地來回踱著步子,雙手憂慮而又痛苦地絞在一起。手顫抖著摘下眼鏡不停擦拭。
沒別的出路了。他招架不住了——他很清楚這一點。他沒法對她保守機密。他陷入絕望之中,只能祈禱了。如果他能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想別的事情。如果她稍微放鬆一些,哪怕就一秒鐘,他就能編出些像樣的東西來——一個更好的故事。時間——他需要更多的時間。「露絲,你牽扯進了……」
「好了。」埃德向前走去。他推開玻璃門。
他繼續往裡走。他推了推桌子,桌子散架了,成了一堆土。伊爾·亨德瑞克斯站在飲水機前面,手裡拿著一杯水。他也是灰色的,一動不動。連衣襟都沒晃一下。沒有聲音。沒有生命。整個辦公室都是灰色的塵埃——沒有生命力,沒有運動。
露絲一溜小跑下了樓梯,走出大樓來到正午炎熱的陽光下。她點了一支香煙快步向前,小巧的酥|胸隨著她的呼吸在春日的微風中一起一伏。
露絲擰了他胳膊一下。「你會好的。我知道。」她的紅唇皓齒間綻放出笑容。「行了吧?需要我的時候招呼一聲。」
「我當然想知道!」露絲擔憂地伸出小手按在他的手上。「我是你妻子。」
電話亭不斷爬升,越來越快。地球被迅速甩在遙遠的下方。
那條狗注視著房子盤算著什麼。夜的陰影已經漸漸消褪。廚房的燈亮了起來。透過蕾絲窗帘,能隱隱約約看到裏面的人影正圍在餐桌前。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在喝咖啡。
埃德打了幾個哈欠,看了看洗碗池上面的鍾。時間還早。還不到八點。他又喝了些咖啡,然後摸了摸下巴的胡楂。他得刮刮臉。他慢騰騰地伸了個懶腰,這大概要花十分鐘吧。
「我希望他能準時到達T137區。」
「你叫得太晚了。」辦事員慢慢放下懷錶,神情獃滯。「你叫得太晚了。我們趕不上那個開車的朋友了。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不敢想象八點十六分會帶來什麼。」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陽光照耀著濕漉漉的草坪和人行道,也讓停在路邊的汽車熠熠生光。辦事員疾步向前,不停翻查著指令簿,他一邊翻著書頁一邊蹙起了眉頭。在一間綠色水泥拉毛牆面的小屋前他稍停片刻,然後抬腿進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