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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雷戈里·諾曼·博色特
「所以,如果這是個布姜,它不就再也不攻擊你了嗎?它想讓你存活下去,好讓另一朵花抓住?它能識別出你嗎?」
吉的胸中突然冒出一股無名怨氣。「那你跑這兒來跟他瞎混什麼?」
「想點兒別的。」她說。
「嘿,我喜歡這故事。」吉說。弗蘭德特每次走過吉身旁,總要把頭扭向同行者,大聲地對著她指指點點,故意讓她聽到。希望弗蘭德特被揍得夠慘,留上幾道這輩子也不會褪去的疤。
「曾經。那他……」
本哼了一聲,又吞咽了一下,沒說什麼。吉也沉默無語。
「怎麼會……」安德烈娜的語氣顯得有些疑惑,「吉,你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看了新聞報道,那時我還在上學,事故,還有……呃,再造手術。但他們並沒有解釋花到底是怎麼回事。」
沉默無語
「逃脫?」
「我是說,吉,為什麼你存活了下來?為什麼花停了下來,沒有吃掉你?」
吉再一次閉上眼睛。
「那是卡諾帕斯。」安德烈娜說。
「你什麼意思啊?」本憤憤地抗議。
「見鬼,賤貨。」
三年,七個月,四天,十五小時,十九分鐘。
「這個比喻並不恰當。花的組成部分之間共享某些基因片段,但它們分屬不同的物種。藍瓶僧帽水母……」
「非得談論這個話題嗎?」本反問。
「什麼?」吉說。
她抬起手,撓撓該死的耳朵,揉揉眼睛。瘙癢減退了些,沒有什麼異樣發生。
喀噠,喀噠,喀噠,傳來了三聲輕響,「點不亮。」本說。
「可你怎麼踩准腳印呢?這兒漆黑一片。」吉說,「我建議不要這麼做。」
本說:「我覺得自己夠得著那個手電筒。」
吉的眼皮跳個不停,快趕上心跳了。她很希望沉默能夠重新降臨,但本繼續喋喋不休。
沉默無語
「憋著。」本說。
她聞到了。那味道,在阿爾頓星球的辛辣大氣下清晰呈現,不會弄錯,永生難忘。那味道,是被酵母、醋和精|液玷污過的被單,是肥沃和腐敗,是整整——她能看到手錶上閃光的數字——三年,七個月,四天,十二小時,三十四分鐘。
「你知道開運輸船的弗蘭德特管這些花叫什麼?簡易進化爆炸裝置。」
「不多,學校沒教過;大學里的導航專業,教的儘是些物理學,而我根本就沒關注過生物學。」
「要是他們有手電筒,或者……」吉說著,感到一絲慚愧,「或者一個熱源掃描儀,我們可以試著往後跳,要是我們知道花的邊緣有多遠,風險就小了很多,他們也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用杆子,或者繩子拉我們一把,讓我們跳得更快。逃脫的機會將有所增加。」
本那裡傳來一下咯咯聲。吉的第一反應是他嗆住了,馬上就會咳嗽得東倒西歪,要是本不伸手去捂嘴的話,只要一滴口水……但咯咯聲又來了:他是在笑。
「你為什麼不帶個掃描儀?」吉說,「就算你事先查看過示蹤板,也應該有所準備。」
「然後呢?」
「你瞎說。」本說,「你只是喜歡這該死的黑暗。」
吉不知如何回答。正當沉默再次襲來之時,本抽了一下鼻子。
「『狂歡節』倒是一個不錯的比喻,花一旦被觸發,組成花的那些有機個體會迅速展開一個新的生命周期,拚命地吃和繁殖。但在那些例外的情況下,狂歡沒有開始。一紮進皮膚,蜷尾就剎了車,膨脹得像個瓶塞,使得獵物體液的流失降至最低,足以讓獵物逃脫菌落。」
「要是不暖和,我早就在裏面找個地方了,才不會踩進這堆狗屎。」他吸了一口氣,「腿疼死了。」
「所以?」安德烈娜追問。
「哈?」
沉默無語
「見鬼,安。」
吉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大聲那麼尖利。「沒錯,我臉上,我皮膚下滿是殘留的碎片,哪裡能忘記過去。但現在,所有的地方,對我都是不適之地。」在沉默來臨之前,她又反問一句,「儘管黑暗中危機四伏,你還是離開了地球,離開了基地,又是為了什麼?」
「你以為自己安全得不得了,怎麼現在也陷進花里了呢?難道你真以為自己精明絕頂,根本不會出事,只有我們這些普通人才會迎頭撞上,一命嗚呼?」
「看來你不敢。」吉說。
「那個勞拉又是誰?」安德烈娜問。
安德烈娜緊張地哼了一聲。
沉默無語
「噢,」安德烈娜說著,用更堅定的語氣來了一句,「閉嘴,本。」
「想點兒別的吧。」吉說。
「但基尼西亞發生的基因變異,包含在地球人類基因庫整體的變異範圍之內,我至今沒有發現特殊的基因標記,可以解釋我的存活。地球人和基尼西亞人仍然是同一物種,我們仍然能交配繁殖。」
「為什麼?」安德烈娜說,「我是說,為什麼要那麼急?儘管我這會兒正急著想尿尿。」她咯咯笑了半聲,又咽了回去。
沉默無語。
吉閉上了嘴。無論她說什麼,都會顯得不合時宜。
「真不該離開地球。」本又說了一遍,他的語氣惆悵得很,彷彿是在向星空述說。
「關於花,這麼說吧,你可以把菌落想象成一個單獨的生命體,它醒來,進食,移動,再回去睡眠。但對那些組成菌落的有機個體來說,這是個完整的生命周期;數代的有機個體獲得養分,繁殖,死去。整個過程,需要資源、能量,尤其當菌落移動距離比較遠時。」
「勞倫特,」吉說,「他曾經是我的研究助手。」
「滾石。」安德烈娜說。
安德烈娜站起身,身體彎成一道優雅的弧線,沒有後退,而是朝向吉,一隻手伸向太陽,一隻手伸出去拉吉的背部。
那一剎九-九-藏-書那,三個人懸在異星球的曙光里,沉默無語。
「勞倫特想要的,是回地球把他的好姑娘干到兩人都走不動路。我和勞倫特一起外出過。尼努爾塔天天和他工作在一起,卻可能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事後,她還取了樣,用一把該死的刮刀。」
「但是……」安德烈娜說,「你仍然沒有解釋你是怎麼逃脫的。」
「黑暗中看不清。」安德烈娜輕聲說道。
「你看來很了解嘛,」安德烈娜說,「平時也拿鯊皮獸來設賭局嗎?」
「就算沒那次事故,這事兒也不會發生。」本說。
沉默無語
「有點兒像。」吉說,「蜷尾是一根貨真價實的彈簧,蜷尾從地面發射,接近音速,一旦扎進獵物的肉體,蜷尾會旋轉,來擴大穿孔。」
「哈?在食堂里,弗蘭德特撞見了幾個退役水兵,被他們狠揍了一頓。」
「任何一個科學家,都會想要……」
「真見鬼。」本又嘟噥了一句。
沉默無語
「噢,吉。」安德烈娜說,她傷心極了。
「真希望花先把你吃掉,本。」安德烈娜說。
「它可不像有耳朵的樣子。」本說著,口氣卻猶豫了起來,「我說得沒錯吧,尼努爾塔?它聽不到我們,對吧?」
「真相再明顯不過了。」本說。
沉默無語
「我剛剛說的只是個假說,」吉強調道,「再說了,這可能是只蛇鯊。也可能是某個新的品種。」
「不能哭。水,鹽,會觸發第二步反應。」吉突然來了一句。
「總比沉默無語,在寂靜中發狂要好,」安德烈娜說,「總之,交談能讓人長見識。在上大學之前,我還非常懼怕遙遠的太空呢。」
沉默無語
本咕噥了一聲,「我們出來時沒有登記。」他有點兒緊張,要知道,吉可是項目的安全主管。吉倒是很樂意訓斥他一頓,不過……
「就像一個惡魔精|子。」本說。
「它可識別不出我們。」本說。
「沒人會來的,」本說,他的嗓音乾枯沙啞,但更平靜了,「我們得有所行動,而且要快。」
「我停不下來。」安德烈娜說。
伴著一下吸氣的聲音,安德烈娜小聲說:「我也能聞到。」又一下,又一下,吉突然感到一絲寒意。
「是南部有機體群,」吉說,「我說過,我們給花命了名。這可是我對外星生物學的僅有貢獻。如果那裡是南方,那我們面前的這道隆起物就是西部有機體群,這麼說來,我們離南方有機體群更近。但……」
沉默無語
「哈,沒錯。」本說,他狠抽了一下鼻子,彷彿馬上要吐口濃痰,不過最後卻以大聲的吞咽告終。「見鬼,這玩意兒真噁心。」
「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會卡在第一個階段。蜷尾發射,但在擊中獵物皮膚時,它們停了下來。」
「醒來時飢腸轆轆。」
「噓,安靜。」吉說。她聞著過於熟悉的花香,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三年七個月又四天本該撫平記憶,然而當她入睡時,夢魘總會再度將她攫住。
「抱歉。」
「你讓他……干……」話音到這裏,突然乾澀起來,簡直幽咽成了噝噝聲,「干你,就為了出來散個步?」
「混蛋,」安德烈娜說,「吉,我很抱歉,我還是沒明白。」
「看到了。」
「卡諾什麼?」
「哈,」吉咕噥道,「保持腳跟著地。」
「我查過示蹤板,」本說,「在帶她出來之前。從實驗區到山脊,這一整塊區域都應該是安全的。」
「什麼圈?」安德烈娜說,「你到底在說——」
「因為那些該死的花會瞄準。它們會攻擊最靠近中心位置的獵物。要是它們殺死在菌落圈外的獵物,對它們沒有任何好處。獸群調轉個方向前進,是因為走在最前面的個體,是可以犧牲的。」
他們全都叫喊起來。
「我可聽過你那嚇人的歡迎致辭,」他說,「一個菌落,就像同一座蟻山上的一群螞蟻。」
「但是……?」安德烈娜說。
面對這種情形,腦部會湧入更多的神經遞質,但吉很熟悉即將呈現的效果:尷尬,羞恥,憤怒。她任憑這些情感騰起並消散,再次穩住了情緒,「花不太可能偵測到人類聽域里的聲音,」她說,「但花會變異。我可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去犯險。」
「做完愛,我總想撒尿。」安德烈娜氣鼓鼓地說,彷彿是在責難。
沉默無語
「什麼?」
「也許。」本回了一句。
沉默無語
吉能看到她自己的手,冉冉曙光中的一個黑色剪影。塵土中有一條線,一條扁平的結構物,一道邊緣。幾分鐘內,曙光就會把它照亮,但在微弱的光線中,她看到身後還有一道邊緣,彎彎曲曲地依繞在一團東西四周,那是本,本的黑影之後,還有一個黑影,那是安德烈娜,深入圈內的距離不到1米。
沉默無語
「走進了花里,走進了西部有機體群落,」本說,「去放置你那該死的實驗設備,對吧,尼努爾塔?不過他誤判了花的邊界,嘎吱一聲,嘭的一聲爆裂了。尼努爾塔博士把這些都記了下來。她沒事兒,正好置身爆裂區域之外。」
她花了差不多5分鐘才換到這個姿勢,好讓自己蹲穩,腳不再挪動。
「這就是只該死的布姜。而你對它是免疫的。這個狗娘養的早就咬過你一口,卻把你吐了出來。」
沉默無語
「有多少人……」她的聲音哆嗦了一下,「存活了下來?」
「什麼真相?」安德烈娜問。
「如果真有人來,最好能在三個小時內趕到。」
手電筒掉到了吉和本的身後;本掉落手電筒時,她聽到了它落地和打轉的聲音,看到了熄滅前的亮光。不是接觸不良就是設計低劣。read.99csw.com基地的設備大都這尿性,它們一半是過期的軍用物資,一半來自贊助者的捐贈。這可真是一些人擺脫無用存貨的好方法,而且接收垃圾的大學還得千恩萬謝,搞不好還會給贊助公司的CEO頒發個榮譽學位……而此刻,遠在50光年外,他們只好對著一隻連後院野營照明都夠嗆的手電筒發愁。
「問她,」本說,「她是該死的專家。也當過實驗品,是吧,尼努爾塔?還是個所謂的幸運兒,但走運的只有她自己,勞倫特可就沒她那麼好運了。」
「但這個類比並不恰當,海藻爆發是不正常的突發現象,常常是人類活動引發的。但一個俞氏混合生命體菌落,它的行為是自然的,是為了在這顆星球貧瘠的平原上生存下去而產生的自發進化。『花』這個名字是第一個登陸小隊取的,那時,俞先生還沒有開始他的研究,他取的名字是『生命圈』。」
沉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安德烈娜才搭腔:「西偏北一點點。但一兩小時之前,地球的那顆太陽就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
「我剛剛說了,掃描儀其實……」
「安德烈娜。」
「你之前提到過勞拉,還說尼努爾塔博士是個幸運兒。」
「關於鯊皮獸。」
「要是你們倆有誰還站著,你們得……」
「生-命-圈,一個生命圈,一個俞氏混合生命體菌落,一朵花。」吉說道。
沉默無語
安德烈娜的身形動了一下:一隻眼睛里亮光一閃,顴骨的曲線完整地浮現了。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安德烈娜說。
「我們知道,」吉說,「否則我們已經完蛋了。」
「上帝啊,尼努爾塔,這簡直比狂歡節還帶勁,這簡直就是一顆達姆彈,一個該死的手榴彈。」
形容扭曲,滿身傷痕,慘遭蹂躪。吉睜開眼睛,夜空星光稀疏,把暗夜襯托得更深沉了。
叫聲像衝擊波,掠過吉時把她從身體內剝離了出來;她彷彿既在向內崩塌,又在向外旋飛。一部分的她,被低沉的怒吼聲纏繞扭結成了細碎嘈雜的暗點,另一部分的她,裂散飛逸,只感到天旋地轉。
「我們三個很可能都陷入了花的邊界里,你是第一個踩進莢殼的,再說了,把腳從莢殼裡拔|出|來,同樣會觸發花的第二步反應。」
「今晚還挺暖和,知足吧。」吉說。
「沿著這個三角形形成的箭頭方向,往地平線看。那顆又白又亮的,就是卡諾帕斯。」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吉說。
吉心跳加速,眼皮跳抖個不停。
吉閉上眼睛,也能把這事兒講清楚,實際上閉不閉也沒有區別,四周漆黑一片呢。
「導航員。第二導航班,班長。」
「你是個導航員?」吉說,對她清晰的談吐頗感驚訝。
不只是他們的聲音,在花的惡臭之下,吉仍然能聞到人類散發的汗味、霉臭,還有恐懼的味道以及逃脫的衝動。大步向前,要麼早點生要麼早點死的慾望如此強烈,幾乎要令她顫抖。這衝動是如此的熟悉,如同這片黑暗。「不是。」她說。
沉默無語
「一開始不疼。這就像……你有沒有試過從熱氣騰騰的桑拿浴室,直接走進一個冷水池?感覺和這差不多。蜷尾的攻擊,就像有什麼東西吸附住我每一寸皮膚,抓緊了我,把我撂倒在地。我的頭高高昂起;我聽到有飛船降落的聲音,扭頭去看。這個動作保住了我的眼睛,但顴骨和眼窩骨傷得很嚴重。」
「當你真正孤獨時,」她又說了起來,語氣更平靜了,「你不會悲傷,你不會跌坐在那裡暗自哀傷,你不需要他人,你不需要任何東西。」
吉跳向中心,伸展雙臂,像在擁抱。
「朱巴朱巴和波洛咯烏,它們總是動個不停,但移動距離不長,」本說,「那裡是托烏,班德斯納屈,蛇鯊,和——」
本哼了一聲,又吞咽了一下。「我在高中也學過,」他說,「山上有一塊石頭,它是靜止的,它什麼也不幹,一動不動,但它仍然具有勢能。推它一下,讓它滾動起來,勢能就轉換成動能,石頭會一路滾下山。」
她本該知道的。這個星球上只有一百來號人,朝夕相處,秘密的藏身之處可真不多。
「我們不知道。沒有足夠的數據。沒有足夠的實驗數據。」
「聽你的說法,好像把它當成『它』,我怎麼覺得它是『它們』?」
「他說得沒錯,憋住。」吉說。她可不願再去想剛才的畫面——她看到本和安德烈娜兩人躺在滑石般柔軟的沙地上。不經意間撞見的畫面,讓吉心中小鹿亂撞,但更多的是心生憤怒。一個小時前在山脊撞見他們后,她就一直不願意去回想這事。領兩人返回基地的路上,她還因此魂游天外,完完全全迷了路,然後本踏出了那一步,吱嘎一聲響,三個人被困在了黑暗之中。
就在人造皮膚貼合軟骨的地方,她的右耳癢了起來。
沉默無語
「分解。」本咕噥了一句。
吉深吸一口氣,花的氣味,星球的氣味,人的氣味,在她的肺里翻滾。她思考著孤島遺傳學,混合生命體菌落和緊急求生。她把氣吐了出來。
「這隻是布姜。」本說。
「正是布姜,」吉說,「那個群落,它們能移動。」本說。
安德烈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她說:「我忍住了,我忍住淚水了,一滴都不會掉下來的。」
「手電筒能引導我們脫困,」本說,「它就掉在邊上,也許能摸得到。你看,我們離基地非常近,可以用手電筒打信號呼救,管他媽的,我要去撿了。」
「我得撒尿。」安德烈娜說。
「我剛剛撒了謊,」吉說,「你剛九_九_藏_書剛說過,我在夜裡外出,在山谷里走動,衝著花大喊大叫……確有其事。」
「一隻螞蟻笨拙得很,」本繼續搶話,「但一群螞蟻就了不得了,能解決複雜的問題,比如……」
吉把舌頭耷拉進嘴唇和牙齒之間。她的耳朵癢得要命。「午夜之後,熱源掃描儀就沒那麼靈敏了;熱源信號耗散得很厲害。示蹤板更可靠。」
「噓,」吉說,「這是蔓須在蛻皮。在移動之後的夜晚,它們得經歷幼蟲階段,才能變成成熟個體形態。」她側過手腕,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了。」
「東部有機體群落分成兩個有基因親緣關係的下級群落。」
「哦。」安德烈娜聽起來絲毫不感到意外。
「當然能。」
「鯊皮獸,它們有點兒像巨大的綿羊,不過是綠色的,還食肉,但它們仍然是群居動物。」
「儘管我是從地球上來的,可我不是白痴。」安德烈娜說。
本咕噥了一聲。
「給我閉嘴,本!你他媽聽不懂這句話是嗎!」安德烈娜說。
本和安德烈娜都沒搭腔,他倆無言以對。吉幾乎想哈哈大笑,她暗想,要是真的笑了,那會是事故之後她第一次開懷大笑。「呼喚它們的名字?對,用我們取的名字呼喚它們。你知道我在喊叫什麼嗎?『我就在這兒,有種來找我啊。』」
「之後,疼痛來了,」她說,「在爬回基地的路上。儘管蜷尾堵住了傷口,我還是開始失血,頭昏眼花。要不是他們在一個跟蹤攝像頭上看到我,我會流乾鮮血,死在基地附近。」
「吉,我是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待在這兒。殖民地那麼小,生態環境又那麼不適。難道不會讓你……我是說,傷疤還在你臉上留著,你怎麼能忘記過去呢?」
「很簡單,」面對著黑暗,吉·尼努爾塔盡量讓自己的沙啞嗓音顯得平靜,「再往前走一步,你就死了。大家都得死。我們只能等。」
「你說過不想冒險的。」本說,他仍然很大聲,還有點兒哆嗦。
「看天空,船底座一等星,那顆閃亮的超巨星,卡諾帕斯,等級F。我們這片銀河區域內最亮的星星,在地球上,你在南半球只能偶爾看到它,比如我的家鄉澳大利亞。我去歐盟上大學的時候,清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室外去尋找卡帕諾斯。它給了我一種回到家的感覺。從大航海時代開始,它就是航行的導航星。今天,我們仍然把它用作初始追蹤點。在阿爾頓星球上,它正好偏離南天極半度。」
「布姜在進食期間,平均能移動20到30米。根據記錄,蛇鯊的移動距離最遠,在捕食一隻懷孕的鯊皮獸后,移動了幾乎200米。」
「『我就在這兒,有種來找我啊。』」本說,「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太靠東了,基地的感應器掃描不到我們,這可怎麼辦啊,啊?」
「我沒有。俞先生那段視頻的幀率不夠,不能把每一個階段都分解清楚,但要是你逐幀分析,就能看清,他其實並不是爆裂開的,他是被剝裂開的。」吉熟悉每一幀畫面,可以在腦海中隨時回放。「他自身的血壓造成了血霧。整個剝裂的步驟經過優化,儘可能避免養分遺落到菌落之外。我們用高速攝像機,拍下了本地動物被捕食的視頻,真的非常優雅。」本咕噥了一聲。安德烈娜回了一句:「優雅?」
「天啊。」
「哈?哦,是在……呃,對了,看到10點鐘方向那三顆星星了嗎,看著像個三角形?左下角那顆紅閃閃的?」
這時,她看到橫在前面的那道山脊了,看不太清,只是一點輪廓。
沉默無語
吉已經分辨不清,哪一部分的感覺是此時此刻,哪一部分的感覺是三年七個月四天前。
「這是個小基地,」吉說,「安德烈娜的飛船上也只下來了幾個船員。會有人察覺我們失蹤的。」
「我也是。」
「剝食屍體。」吉說。
「吉,為什麼是你?」安德烈娜問。
「跟你說過我是個助理研究員。我操縱無人機追蹤獸群。不過,一下到平原上,情況就變了。行進方向調轉了,雄性首領走在最後面,打前站的是那些老弱病殘,對吧,尼努爾塔?你知道為什麼嗎?」
「移動得非常緩慢。」吉接茬道。
「地球上有海藻爆發,」吉說,「它們會釋放毒素,殺光一整片海域的生物,耗盡水中的氧氣,造成魚鱗病變。」
「我們得做點什麼。」本說。
沉默無語
「為什麼我們還沒死?」安德烈娜問,她的語氣更鎮定了,「我是說,在地球上我們聽說過阿爾頓之花,只要踏錯一步,就……」
「混合自協調機制是一種間接連接的自協調生命機制。它是……」
「我們能看到花嗎?我之前從來沒見過,還以為它們是活在沙子下面的。」安德烈娜說。
「為什麼只有她沒被吞噬。她是個該死的外星人。一個基尼西亞星人。已經移居第七代,也許第八代了吧?活在那顆巨大的瘋狂恆星下,那見鬼的重力。你覺得花是進化的典範,那就請好好看看她吧。你還想要什麼數據?七個人類都死了。」
「我們得試試大聲呼救。」吉說。
吉說:「不完全錯。但這並不有趣。」
「也有可能——」
「大腳野人,雪人,尼斯湖怪,科帕卡巴納。」本說。
沉默無語
「我能明白。」安德烈娜說。
本忍不住嘿地一笑,但立刻就收了聲。
「所以它並不能把我們一網打盡,要是我們撲向它,也許有人能逃脫。」
「布姜,呃,就是你接觸過的那個?我想起來了,新聞報道過。」
「我不停地摔倒,也不知道為什麼,事後才發現腳趾全沒了。你聽read•99csw.com著還覺得精彩吧,本?」
「你寫的還不止這些,對吧,尼努爾塔博士?還出了好幾篇論文,哈?」
「我沒站著,」本說,「蹲著呢。」
「還不確定。」吉反駁說,但她的心頭掠過一陣慌亂的跳動。
「笑什麼?」她猛地問了一句。
沉默無語
「沒錯。」
「事實上,他說得很精彩。」吉說,「基尼西亞殖民地的基因庫很封閉,而且,在我的母星,環境壓力很大。孤島上的居民很容易發生基因漂變。這一點和花很像:它們也是基因孤島,總是在變化,總是在漂變成新的物種。在和我遭遇過之後,布姜已經發生了變異。本說的沒錯。
「哈,對,當蟄伏時,花儲存著驚人的能量,達到兆焦水平。相當於一顆小型炸彈,所以弗蘭德特的笑話並沒有離題太遠。」
「自從被你踩過,布姜也變得怪怪的,這東西感染了你的瘋狂勁。」
沉默無語
「疼嗎?」安德烈娜問。
「真該老老實實待在地球上,」本嘟嘟噥噥個不停,「天啊,真疼。我他媽居然抽筋了。」
安德烈娜沒有作答。吉暗自計算:這個地球女人在她右側4米左右的地方,比她多跨出了一兩步。本在兩人中間,離自己更近些,他落後她倆好幾米,這才是最嚇人的:如果他在花的邊緣,那她一定已經深入其中,離中心只有一半距離了。
「關於花嗎?」
「我他媽憋不住了!」本高喊起來,「救命!救命!」
「不值得冒這個險,」吉說,「手電筒已經壞了。」
「怎麼說,彈開了?但是你,你……」
吉的脖子突然抽起筋,一陣刺疼襲來,她猛地把頭扭向右邊,咬緊了牙關。
「見鬼,這是個生命圈。」本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天啊。」安德烈娜倒吸著涼氣,嘆息一聲。
沉默無語
「還有一件事,她沒告訴你。」本說。
「這個菌落還他媽會跳呢。」本說。
本向後面的邊緣倒去,踩在莢殼上的腳打了個滑,雙臂拚命揮舞,恐懼扭曲了他的臉龐。
「水和鹽會刺|激真菌刺和真菌蔓須,它們可不會用蜷尾把你包裹起來泡軟,而是會直接刺穿你的皮膚,雖然那樣會遇到點困難——撕裂你的速度,可能會因此晚一到兩秒。」
沉默無語
吉緩緩站起身。飽受蹂躪的臉龐遮住了朝陽,曙光在她頭髮邊緣圍上了一圈火焰。她說:「安德烈娜,我想,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能逃避過去,我也不想逃避。我只能徑直走過去。」
「你們在嘀咕什麼?」本說。
「而我們的項目之一就是為它們命名。」吉說。她突然有股衝動,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花乾裂的外殼,這外殼像極了她那憔悴的皮膚。你到底是哪一個?她心中暗想。
「你對花知道多少?」
「那個方向就是南方?」
如果是真的,花的中心就在那兒。
「那塊該死的示蹤板可是你的設備,它上面說方圓半公里內什麼都沒有。」本的聲音顫抖個不停,彷彿就要崩潰。
「胡扯。你怪我隨身沒帶掃描儀,說明掃描儀還是有點用處的。登上這個星球的第一天,我聽過你的安全講座,至今還記憶猶新,你站在講台前手舞足蹈,告訴我們這個星球危機四伏,還一再強調,天一黑情況更糟。可每個人都知道,一到晚上你就會溜出去四處瞎逛。」說到這裏,他開始怪腔怪調地模仿吉的基尼西亞口音:「沒有萬全的防護,在星球表面行走,和自殺無異。」
沉默無語
「所以說,前一天晚上,這朵花有點……疲倦了。所以我們還活著。但朝陽的光和熱,會讓它精神煥發。它會醒過來。」
「在山地上,大個的雄性會引領著獸群,警惕掠食者的出現,尋找最好的食物,照看小寶寶,過得很自在。未成年的雄性待在後面,盡量遠離獸群的首領,老弱病殘則遠遠地跟在最後。雌性和幼崽被簇擁在中間,安全很有保障,對吧?」
「抱歉,什麼機制來著?」
悶熱之後的冷水池。叉子和希望,她暗想。中心就在那兒。布姜,親愛的,是你嗎?我來了。
「說真的,你身上不帶掃描儀,在這兒幹嗎?」本說。
「我要往後退,」本說,「沿著來時的腳印往後退。」
「我們記錄到三起鯊皮獸幸免於難的案例。當時的現象和我那次一樣,蜷尾發射,但在真皮層停住了。鯊皮獸的皮下有一層厚脂肪,像駱駝的駝峰,能幫助它們儲藏水分,但脂肪層也保護了它們。鯊皮獸不像我,它們無需協助,就倖存了下來。失敗的攻擊可能和有性繁殖有關係——要是脫逃的獵物之後被另一朵花捕食,就能達成基因的交換。這隻是個假說。」
「但你需要。實際上你需要所有的一切,那股慾望如此澄澈,像燃燒的火焰般炙熱,你只能每個夜晚,在黑暗中叫喊。每一刻……」
「蜷尾,就像一顆子彈,尾部附著一根彈簧。」她說。
「我也沒有登記。」吉說。
「嘿……」吉說。
「說實話,」安德烈娜說,「真要是有人找到我們的話,他們能做什麼呢?」
吉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
「八個人踩進花里,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因為……」安德烈娜非常平靜地說,「在黑暗中看看卡諾帕斯,不論身處何地,都有種看到家的感覺。吉,這樣做很值得,即使深陷花中也一樣,」她停頓了一會兒,「他們用頂針探索,他們用細心尋找,他們用……呃……」
「因為……」本的語氣緩和了不少,「得,有傳言說你經常在夜裡外出衝著花大喊大叫。詛咒它們。」
沉默無語
「是你第一個踩進花的莢殼的,本,」吉說,「你敢冒九九藏書這個險嗎?」
「操操操操,」本叫了起來,他嚷得太大聲了,「有什麼鬼東西剛剛動了一下,就在我腳底下。」
「安靜。」吉說,從她身後傳來本的聲音,「你就行行好吧,尼努爾塔,說這些有什麼好處?別再刺|激她了。」
或許那條線只是她的想象。
「飛,跑,或者爬。」她暫停了一下,腿一陣發麻,她不由得眯起了眼,「我三樣都干過,當時我離基地有2公里。」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吉說。
「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吉說。
「蟻群。」本說。
「總比管這些玩意兒叫『花』要好,好像這些東西真的是什麼花朵似的。」
「你得習慣這寂靜。」吉說著,心中暗想:在此時此刻的黑暗中,沒有任何見識能拯救你。但熟悉的講演詞,卻已脫口而出:「整個過程分三個階段,首先蜷尾刺破皮膚,為下一個階段做準備,然後刺和蔓須把獵物拆分成零件,拋灑在地面上,最後,蠕須會來降解。整個過程非常快;一隻大型動物,比如一隻鯊皮獸,或一個人,15到20秒內,就會被分解完畢,分解一隻飛獸只要2到3秒。」
「你知道的,花會移動。當然,安德烈娜是從地球來的,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吉說,「花會爬,一天爬個幾米或者幾十米。大家設賭局時,這方面的數據還是我提供的。」
「沒錯,」本說,「這雜種會跳躍前進。我們設過一個賭局,賭哪種花移動得最快,用什麼方式移動。南部有機體群落……」
「死亡圈吧,」本說,「這個混蛋可真是個諷刺作家。」
無論是記憶中還是夢境里,這黑暗和這氣味都是如此熟悉。你到底是哪種花?她心中暗問。
沉默無語
「從進化的角度來看,花是一種非凡的生命體。」
「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們,」她說,「當你真正孤獨的時候……不是那種你在地球上,或者人類定居星球上,或者飛船上,感受到的那種孤獨;那些地方,總有一些熟悉的事物,讓你以為你是別的東西的一部分。當你來到這裏,這個世界的邊緣,在人類空間的陰影處,你和人類所有的關聯,都被某種你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東西剝裂了,因為這東西和你已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你甚至不抱希望……」
「每一刻,你都備受煎熬。」
「那我就拚命往後跳,我陷進花里的距離,也就1米到2米,對吧?我可以跳出去。」
「對。」吉說,她希望自己顫抖的聲音聽起來更惱羞成怒一些,「也不一定,我們還沒搞清楚。」
「哦。」
「我看過有關俞先生的視頻,」安德烈娜說,「他一下子就……爆開了。但是你……」
「……會把它吵醒的。」是安德烈娜在說話。
「對這個星球,其實我們一無所知。那些自以為了解這星球的人都已經死了。」吉說。
「我看過視頻。」安德烈娜說。
吉蹲伏著,左腳稍稍比右腳跨前一點,左手撐在左腳上,右手搭在右腿上。她的腳跟著地。要是像地球人那樣腳尖著地,她早就完蛋了。她來自基尼西亞星球,重力是地球的1.22倍,相應的,她身體的反應靈敏度也高了22個百分點。
「要這麼說,在分子水平上,你也是一個『它們』,我們都是一個由分化但相互依賴的有機體構成的生命群落,整體的行為模式,由可簡化的混合自協調機制決定。」
沉默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這股衝擊波掠過了她的手指和腳趾。腎上腺素和降腎上腺素,她想——戰鬥還是逃跑,都算不上好選擇——想到這裏,她又回歸到了此時此刻。她身體微傾,及時穩住身形。但那個低沉的怒吼聲卻聲聲在耳。
吉張開嘴,她想說,示蹤板上空空蕩蕩,那兒也許什麼都沒有。她不確定他們到底在哪兒,正朝向何方。而且,這事還是她的錯。是她把他們驅逐出了那私密的幽會之地,結果卻迎向了黑暗的中心。吉索性側耳傾聽,等待著男人吃驚之餘的咕噥,等待著莢殼碎裂的嘎吱聲,等待著整個生命圈在她腳下翻騰,活轉過來的嘶吼。
「我能聞到它。」吉說。
「布姜,」吉說。
「這會兒,地球在哪兒?」本問道。
「他們用叉子和希望追尋,他們用枕木和憤怒威脅,他們用微笑和肥皂勾引。」
「是一首詩,」安德烈娜說,「尋找一樣你求之不得的東西——」
「我剛剛說過了,我們得等別人注意到我們失蹤,然後帶著熱源掃描儀來找我們才行,這是唯一可能得救的方法。」
「哪一顆星星是卡諾帕斯?」吉問。
「物理學,」吉說,「那你應該懂『勢能』的概念,對吧?」
「第一次星際遠航,在異星球的星空下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沒錯,很值得,」安德烈娜說,「直到……」
「之後,要是看過新聞報道,你知道的就和我一樣多了。他們把我麻醉,拔出蜷尾,一次一個。一共四千三百零四個,但有一些蜷尾在拔出時碎裂了。我的皮膚里仍然殘留著一些碎片,就像一些微小的口袋,裝著外星基因。我的體液飛快流失,他們不停地給我輸液,直到我的皮膚重新長好。皮膚愈合得非常棒,你真該好好看看。」
「你那實驗室臭規矩太多了。我們只是助手,把設備帶出實驗室的話得先登記。」本說,「而且帶著訪客夜晚溜出基地這事我可不想寫進日誌里。因為這狗屁玩意兒最終會記入我的個人檔案。話說回來,你又為什麼不帶上掃描儀?」
「退後。」退後到圈外。退後到你的飛船上去。退後出黑暗,回到家鄉去,那裡的熟悉星空上,卡諾帕斯懸挂在遙遠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