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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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天生就愛聽恭維話，哪怕恭維是出自一台機器之口，也讓人心情愉快。王誠忍不住抿著嘴微笑了。這一次的微笑跟剛才的截然不同，剛才是回應性的禮貌微笑，這一次才是真心實意的舒暢微笑。他對查爾斯的感覺好了很多。這位醫療機器人頭像很穩重，嗓音很舒服，說出來的話也特別中聽。看來，讓它當心理醫生也是有道理的，說不定它還真的懂一點人類情緒呢。
王誠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拉開抽屜，扔出一張卡片。他半仰著躺在椅子上，不屑地看著查爾斯。
胖女人一愣，軟塌塌地縮了下去，嘟囔著說：「是納稅人啊，難怪插在我們福利人前面……」
踱完最後一步，王誠坐回椅子，深吸一口氣，讓雙手穩定下來，敲下一行命令：
王誠不耐煩地說：「我說過了，你出錯了，所以你的結果也錯了！我的檢查結果出錯了，你給我重新做一次，這不就完了嗎？」
王誠在資料庫中游弋，看著形形色|色的各種言論，漸漸明白了查爾斯的工作原理。它通常都會先聊上幾句，找出病人最在乎、最激動的敏感點。比如說吧，對於自己，全部自豪感都建築在納稅人的身份之上，那麼它就圍繞這個敏感點，選擇合適的資料，或是吹捧納稅人的高高在上，或是打壓納稅人的自以為是，一會兒讓你飄飄欲仙，一會兒讓你暴跳如雷，從而操控情緒，分析心理。
「這不合規定。」查爾斯遲疑地說，「機器人手術只能在機器人醫院進行，否則都是非法手術，不受法律保護的。」
少見多怪的傢伙！給個密碼都不爽快。給機器人看病，稍微深入一點的毛病，都必須掌握超級用戶許可權，檢查程序區、數據區、堆棧區，乃至各項寄存器。這是機器人醫生的家常便飯，王誠不知幹了多少回。一般來說，只要他一吩咐，機器人都會老老實實地報上密碼，看病嘛，哪能不配合醫生？
見有病人進門，它開動輪子迎上來，「王先生，您好，我是查爾斯醫生。」它的聲音低沉渾厚，是悅耳的男中音，跟外面挂號機器人的死板嗓音比起來，有如天上地下之別。這種嗓音說出來的話，很自然地就給人一種權威、可信的感覺。
這群毫無生氣的傢伙，像一缸泡了十年的大白菜，老遠就散發著一股奄奄一息的霉味，沾上一點都不舒服。王誠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就是！女人心，海底針，秦姐的心思我們男人都摸不透，更何況機器人！」
麥恩開出去了，王誠想了一想，又開了一張病假條，直接發送到麥恩的礦場。齒輪磨成這樣，手術之前就不要再工作了，不然只會加重病情。
王誠一愣，他本來是在質疑查爾斯的執業資格，這位醫生卻突然轉換話題，談起了理性與情緒。查爾斯接著說：「人類經常會被情緒控制，脫離理性的原則，干出別人沒法理解的傻事。直到機器人的出現，地球上才有了一種完全的理性。為什麼現在機器人幹了那麼多工作？就因為我們能夠排除情緒的干擾，完全遵從理性的指導。一個運轉在機器人手中的社會，不會有任何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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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爾斯更加迷惑不解了，「王先生，您是專門給機器人看病的，您知道機器人的全部行為都是事先設計好的，不會有任何意外和偏差。就算給您重新評估一下，結果也不會變。」
人都到齊了，何院長嘶啞著嗓子說：「今天找大家開會，是匯總一下心理疾病報告。都帶來了吧？給我吧！」
這年頭，機器人幾乎包幹了一切工作，只有像自己這樣萬里挑一的精英，才能從機器人手裡搶到一個崗位，成為光榮的納稅人。王誠好不得意。納稅人吃飯有高級的餐館，坐車有專門的包廂，就連看病也有納稅人醫療卡，不用排隊。要不然，沒有工作，就只能像電梯外面的福利人一樣，無所事事，無精打采，吃飯只能去廉價的快餐店，衣服只能穿臃腫的羽絨服，好看一點的衣服，他們根本沒錢買。生病了更是要一大早就來排隊，拖著病殘之身擠在小小的候診廳里，苦苦熬上好幾個鐘頭。
王誠的怨氣漸漸消散了。查爾斯說的沒錯，那些言論在資料庫里都能找到標本，它只不過是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上午的心理檢查，要是有誰惹惱了他，那也不是機器人本身，而是設計查爾斯的混蛋傢伙。
「具體哪個部位？癥狀有多久了？」
作為一個專攻人類心理的機器人，查爾斯裝備了資料齊全的資料庫。除了喜怒哀樂，還有恐懼、焦慮、信任、快樂等各種情緒的分析，以及怎樣通過腦電圖、心電圖、呼吸、血壓等生理特徵的變化，來識別病人處於何種情緒之中。
「你不知道？」王誠哈哈大笑，「想不到一個機器人裝起慫來，比人類還要慫得徹底。」
「陽性」意味著什麼？王誠腦中轟的一聲。
熱氣騰騰的會議室里，只有王誠堆著笑臉，忐忑不安地附和說笑，同時心如死灰。
這是他的另一場賭博，賭的是查爾斯密碼沒有換，還是昨天紙條上的那一個。
王誠深深地一呼一吸。他是不太平靜，這麼重要的檢查，怎麼能交給機器來做？只做了一個深呼吸，他就忍不住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儀器的用場，什麼腦電波啊、心電圖啊，無非是要根據我的生理指標，推測我的心理狀態。可是，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看看腦電圖就能了解嗎？你測量一下我的心跳、呼吸，這就能說明你了解我的性格嗎？」
機器人抬起眼睛，直視王誠，「王醫生，上午給您做的檢查，我是嚴格按照規程辦的，並沒有故意刺|激您的意思。假如那些話讓您覺得不愉快，我願意向您道歉。我也可以解釋一下，那些言論並不代表我自己的想法，它們都是預先存放在資料庫，我根據情況拿來使用的。」
何院長個子不高，頭頂半禿，架一副黑框眼鏡，他滿意地說：「行啊，小夥子，一個接診才十幾分鐘，效率夠高啊！可塑之才！」
「下午來不及了。我剛剛分析出了你的故障，問題很嚴重，而且馬上就會爆發，半個小時之內，你可能就會報廢。」
查爾斯聳聳肩，說：「人類還是猴子進化來的呢，這能說明猴子比人類高級嗎？人類不還是自詡為萬物之靈，統治了整個地球表面嗎？再過幾年，等機器人把軟體錯誤都修正好了，就可以接管全社會所有的工作崗位。那時候，就沒有什麼納稅人了，全部都是福利人，到底是誰養活了人類，也就沒有疑問了。」
這句話是火上澆油，一股怒氣勃然升起，王誠只覺得胸口一熱，什麼也顧不上了，從椅子上蹭地跳起來，一把揪住身上的管子，往下狠命地一拽。只聽「波波」兩聲，吸在胸口的探頭硬是給他扯了下來。
王誠接過紙條，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說：「是超級密碼吧？能進入數據區的那種？我可不想費第二遍事。」
揍它也解決不了問題，不過出通惡氣而已。眼下的頭等大事不是出氣，而是拿到一份「陰性」的報告，何院長還等著明天上交呢。而心理疾病報告，最終還是要靠這個鐵疙瘩出的。
王誠半信半疑地看著它。這傢伙太狡猾了，一張嘴翻雲覆雨，輕話、重話、狠話、軟話，什麼都說得出口。古時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連機器人也能屈能伸了……在它自己的主場，它銅牙鐵齒，評頭論足；到了別人的客場，就夾起尾巴做機器，識相地服軟了。
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病因，指著照片說：「你看，這套三級傳動齒輪，其中一個三級齒輪已經嚴重磨損，有的齒輪都磨成圓邊，沒法咬合了。也難怪，這個齒輪處在傳動體系外側，受到的剪切力最大，最容易受傷。在採礦工作中，當鏟斗負重過大，又受到劇烈震動，或者齒輪沾上礦石顆粒的時候，就會傷害齒輪表面。一旦它開始滑齒，傳動速度就會逐漸降低，直到最後完全無法傳動。關節的控制軟體監測到這個錯誤，會向總控軟體發送一個疼痛信號，於是你就會覺得一動就疼了。」
一句話戳中了王誠的心事，他渾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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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礦工麥恩停了下來，氣泵嗤的一聲，放出一股長氣，好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喘了一口粗氣。
老沈笑眯眯地說：「好吧，大家一起吊銷執照，一起吃福利！我反正快退休了，無所謂了，只是可惜了你們年輕人……」
「在長臂和鏟斗的連接關節處，出現疼痛已有一個月零五天了。一開始，只是運動的時候，稍微有點摩擦感，不太舒服，但還不影響工作。後來就越來越嚴重，鏟斗稍微動一下都疼得厲害，還有嘎嘎的聲音，伴隨有明顯的震動感。我以為是缺潤滑油了，去加過一次潤滑油，結果還是老樣子，沒有一點好轉。」
「王先生年輕有為啊，才二十三歲就當上納稅人了，那可是名副其實的人上人呢。」
機器人身上銹跡斑斑，橫七豎八地布滿了划痕，鏟斗裂開了兩條細縫，攝像頭也矇著一層厚厚的污垢，模糊不清。王誠一眼就看出來，這傢伙至少有二十幾歲了。
「他們吃的糧食都是機器人種的，穿的衣服都是機器人縫的，明明是機器人養著的呀！」
哼！鄉巴佬！還要看執照，難道老子是假冒的不成！
王誠回到「四方機器人醫院」，走進一樓他那倉庫一般的辦公室，牆上的掛鐘指向九點整，正好是上班時間。他脫下大衣，換上一件白大褂，打開工作電腦，把狀態設成「準備接診」。
查爾斯平靜地說：「每個機器人都有使用期限，我們總歸是要報廢的。」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進去，然後立即看見兩個大字：陽性！
王誠簡短地說：「心理疾病檢查。」
這超出了醫療機器人的理解範圍。查爾斯禮貌地道謝告別，轉身開了出去。
王誠把照片放到最大，在屏幕上慢慢移動，挨個檢查齒輪和槓桿。反反覆復看了三遍后，他確認說：「沒有了，關節內其他部分都正常，就這一個地方壞了。我給你預約一台手術，下周一過來更換齒輪。」
門一推開，他就覺得氣氛不對勁兒。何院長坐在主席位置，面前反扣著一份報告，雙手環抱胸前，臉色陰沉。何院長左邊坐著秦姐，一個性格活潑的漂亮大姐，今天卻愁雲緊鎖，一言不發。再過去，是醫院的資深前輩老沈，他一手摸著花白的鬍子，一手關節輕叩桌面，似乎有著滿腹的心事。
他必須提前行動。
王誠把手掌覆蓋在屏幕上。伴隨著輕微的嗞嗞聲，一道紅線從他掌心掃描而過。一秒鐘后，身份驗證通過，機器人依舊操著那毫無感情|色彩的聲調說：「歡迎使用醫療卡，請問您掛什麼科？」
何院長臉色稍許舒緩了一些，其他人也兩眼放光，神情輕鬆了不少，有的人甚至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
王誠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心臟怦怦亂跳，滿臉漲得通紅。要是那塊屏幕上仍然是心電圖的話，現在的波形一定是上躥下跳，血壓計也一定是節節上升，屢創新高。
何院長看他臉色慘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道：「別擔心，秦姐說著玩兒的。那個機器人啊，我看就是腦子壞掉了，陰性陽性都是隨機亂派，算不得數。我看我們醫院全都正常得很。」
王誠哼了一聲：「還用得著自檢軟體提醒你？上午我不就說過了，你不懂邏輯！可惜你不聽。」他停下來看看查爾斯，機器人一臉無辜，好像沒聽見這句話。王誠搖搖頭，說：「好吧，我來檢查一下數據區。給我密碼。」
「是的，我的一切程序和數據都向您開放。」
機器人的鏟斗一前一後伸展了一下，動作緩慢笨拙，夾雜著明顯的嘎嘎聲，它以嘶啞的嗓音說：「我的鏟斗壞了，一動就疼。」
王誠走出電梯，穿過擁擠的候診廳。大廳里黑壓壓地坐滿了福利人，掛著慵懶、厭惡、絕望的表情，無聊地打發著排隊時間。王誠大步流星地從這堆「大白菜」中穿過去，臉上抑制不住興奮的微笑。
「好了，今天散會吧。」何院長宣布說，「先把那個查爾斯搞定，拿到準確的報告再說。小王，查爾斯那邊你去聯絡吧。它來了之後，我們一起專家門診，看看這傢伙到底是什麼毛病……」
同事們都饒有興趣地聽著，何院長也微微點頭，王誠稍許放心了一些。看來，他們都不知道昨天查爾斯就診的事情，只要搶先一步，在事情鬧大之前把查爾斯控制到自己手裡，那麼還能掩蓋得住。他接著說：「我們機器人醫院，從來都是守株待兔，等著機器人上門看病。其實也可以主動出擊，一旦發現有問題，就主動聯繫人家解決。這相當於推廣一個預警的概念，說不定，將來可以發展成一項特色服務呢。」
何院長倒也沒有再催，而是跟大家一起保持沉默，等待第一個打破尷尬的人。似乎人人都心懷鬼胎，王誠越發覺得，會議是個陷阱了。
王誠越想越多。丟了執照，自然就丟了飯碗，他就只能淪為福利人，百無聊賴地混吃混喝，不可阻擋地發霉發臭了。不管是靠機器人還是靠納稅人養活，總之是一輩子都沒指望了。
王誠回到電腦前，敲著鍵盤安排手術。麥恩說：「知道了，下周一過來手術，謝謝王醫生。」它發動履帶馬達，倒轉著身子退出了房間。
王誠撇撇嘴，有些失望。這麼基本的推理都搞不清楚，還機器人呢！之所以大量使用機器人，不就是因為它們邏輯發達，思維清晰嗎？可是，這麼低級的邏輯錯誤，小學生都不會犯，它居然就明目張胆地說出來了！怎麼能把如此重要的心理檢查委託給它呢？
王誠轉身慢慢走回來，邊走邊觀察它的反應。查爾斯如同木雕石刻一般，沒有絲毫移動。王誠摸摸它的腦袋，壞笑著說：「怎麼樣？說了你要出問題，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吧？」
觸摸屏亮了，機器人瓮聲瓮氣地說：「歡迎光臨新智醫院，請驗證身份。」
終於轉入正題了，查爾斯小心翼翼地說：「具體什麼毛病，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舒服，好像什麼地方出錯了。我的自檢軟體提醒說，數據區域里可能有一些邏輯錯誤。」
查爾斯從短暫的休眠中醒來，明顯一愣，僅僅一眨眼的工夫，王誠換了一個位置，姿態、神情也都變了，好像發生了一個瞬間位移。
王誠點點頭，說：「有可能是關節齒輪磨損了。你們採礦機器人，長期在大負荷下工作，齒輪磨損是一種常見病。給你拍個照片吧，確診一下。」
「王醫生，您誤會了。我只是一個醫療機器人，我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診斷病情。我會根據病人的心理狀態，到資料庫里查詢、選擇，挑出最合適的語句，以便刺|激病人的情緒。至於那些語句到底有什麼意義，其實我並不知道。」查爾斯誠懇地說，「當然，我要承認，這種施加外來刺|激的方法，在短短几分鐘內讓病人的情緒大起大落，的確很容易造成心理上的傷害。假如上午我冒犯了您的感情，我願意再次向您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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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問題將會由王誠率先發現，並率先提出治療方案，再一次贏得何院長的讚賞。他們將修好查爾斯，進一步開拓機器人市場。
「我是一個醫療機器人，我的全部知識都是有關人的。我能夠分析人的情緒、人的病症，但是對於社會問題，我沒有判斷力。」
查爾斯又恢復了最初恭敬的笑容，雖然這副笑容在王誠看來一點兒也不可愛。查爾斯說：「請原諒，王先生，假如剛才的話冒犯到您了，我誠摯地向您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這隻是工作需要。我必須採用各種方法，激發出考察對象的喜怒哀樂，觀察您在情緒波動狀態下的生理數據，才能分析您精神狀態是否正常——我很高興地告訴您，您的檢查結果為陰性。」
查爾斯流利地吐出後面半句話：「……我也不會違反規則的。」
王誠愣住了，他慢慢地整理著衣服，斜眼打量著查爾斯。檢查結束了，什麼意思？難道這傢伙也知道自己說話過火了？要是顧客真的去投訴，它會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一看見客戶發狠，它就趕緊服軟了？read.99csw.com
在機器人包干一切的時代，自然人要搶到一份工作，你就必須比機器人還要精密。你必須證明自己是人類中心理最健康、思維最理性的那萬分之一，才能踏入納稅人的門檻。一旦被判定為精神不正常，不管你智商多高，能力多強，也不管你有過多麼輝煌的成就，都沒法通過每年的執照審核。
「我是什麼問題，找出來了嗎？」
這句話王誠就不同意了，他說：「不見得吧，福利人還是靠我們納稅人養的吧。」
「對不起，王先生，這不合規定。」
王誠猛然一驚，被這個邪惡的念頭嚇了一大跳。不行，非法修改客戶數據，這可是嚴重違反醫療道德的，一旦被發現，一定會被吊銷執照！
撤到走廊里，最後一個操作，王誠沒有忘記調節時鐘。把查爾斯冷凍住的時鐘調快，讓它察覺不到損失的時間。然後他發出一個「恢復運行」的指令，激活了查爾斯。
麥恩聽明白了，是一個齒輪磨損了，這個分析跟它自己的感覺是吻合的。這也是一種職業病，在它工作的那個礦上，患有關節磨損的同事多的是。麥恩問道：「就這一個齒輪嗎？有沒有其他毛病？」
王誠打開無線登錄器，連進查爾斯的介面，根據系統提示，輸入超級密碼，順利登入了它的控制系統。查爾斯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頭像安靜地看著醫生，偶爾眨一眨眼睛。
王誠關上房門，打開工具箱，拿出一套簡易的手術設備。現在，病人要給醫生做個手術了。
會議桌周圍坐了十幾個同事，他們都帶著報告，但奇怪的是，報告清一色地反扣在桌子上，一眼看過去，只看到一排白紙，看不到檢查結果。
王誠定一定神，對秦姐擺擺手，咧嘴笑笑，表示自己沒事。同事們也都善意地笑了。剛才人人都是這樣驚懼不定，他們理解王誠的失態。
眾目睽睽之下，他的篡改馬上就會暴露！
就在這時，查爾斯突然動了一下，頭像驚奇地睜大眼睛，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異常。
嘿嘿，插個隊算什麼！王誠不無得意地想，你們福利人，不都靠我們納稅人養著嗎？我們先看病，天經地義。
問題並不複雜，沒費多大勁他就找出來了。有一處邏輯流程出錯了，漏了一個取反運算，結果所有的陰性都變成了陽性。他稍加推斷，很快定位到了損壞的晶元。
何院長樂呵呵地靠在椅子上，任由醫生們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他很理解這種亢奮，虛驚一場之後，積壓的情緒需要宣洩出去。更何況，他自己也嚇得不輕。
醫院八點開門，當王誠八點半趕到的時候，候診廳里已經坐滿了人。一臉病怏怏的人們裹著臃腫的羽絨服，東倒西歪地靠在兩排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王誠拉了拉自己那件定製的黑呢大衣，從長椅中間的走道輕快地穿了過去。
何院長突然呵呵一笑：「不是十萬分之一，而是一億分之三。三個陽性的概率，是一億分之三！」他把自己的報告也翻過來，果然，也是一個「陽性」！
何院長把秦姐的報告收過來，說：「乾脆，按照順序一個一個來吧。老沈？」
王誠笑了笑，說：「沒事了，記得快點來複診。」
房間里很熱，王誠脫下大衣搭在手臂上，點頭回應道：「查爾斯醫生，你好。」
過了十幾秒鐘，查爾斯抬起頭來，好像是得到了某種指示，說：「王醫生，能看一下您的執照嗎？」
王誠一甩手站起來，「規定規定，你就知道規定！不肯就算了，你就等著報廢吧！」
第二天，何院長召集全體員工開會，叫大家把心理檢查報告都帶上。
這塊鐵疙瘩不知道恐懼，只知道規則，拿報廢威脅不了它。
秦姐板起臉說：「從前有個國家，全國都是瘋子，只有國王一個人是正常的。結果全國人民都認為，國王是個瘋子，硬是把他關進了精神病院。」她拖長音調說，「世人皆瘋你不瘋，那麼你就是最大的瘋子！」
查爾斯弄出這麼大的錯誤，就算他們不投訴，別人也會投訴，它馬上就會面臨一次徹底檢查。所有的製造、維修記錄，尤其是昨天王誠的接診記錄，肯定會被翻出來仔細核對。到那時候，就什麼都暴露了！
王誠也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這次尷尬的氣氛，不是針對他，而是因為秦姐。
王誠打個哈哈，「也不算什麼年輕有為，只是覺得不該浪費大好青春。人總歸要做點事情，不能像那些福利人一樣，一事無成，坐吃等死。」
趕到新智醫院，挂號上樓，查爾斯還是老樣子，頂著熟悉的頭像熱情地迎上來，「王先生，您好，請問需要什麼幫助？」
王誠憤懣不平地想著，不知不覺地捏緊了拳頭，又要像上午一樣，狠狠地沖它爆發一場！
屏幕上那個穩重的頭像消失了，換成四張波形圖，伴隨著規律的滴滴聲，描繪出王誠的各項生理指標。
有什麼用？機器人沒有感情，威逼利誘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電梯到了，一路綠色的箭頭將他引到C30房間。推開房門，王誠不禁愣了一下，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台機器人。
查爾斯顯然是出錯了，昨天它自己也覺察到不妥，過來就診了。可是他鬼迷心竅，不去好好看病，反而偷看檢查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就被個「陽性」嚇住了，什麼都忘了，本來該看的病也沒有好好看。當時，只要稍微檢查一下數據就能發現，那台不靠譜的機器人是把所有人都搞錯了，根本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王誠壓住心頭亂滾的憤怒，飛快地切換到程序區，執行了一個「暫停」操作，把查爾斯的程序暫停下來。
醫療卡捏在他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間，上面「納稅人」三個大字紅底白色，分外醒目。
王誠連忙站起來迎上去，微笑道：「早，何院長。這個就是齒輪磨損，比較簡單的毛病，看得快。」
王誠略一思索，收拾了一個皮包，出門去找查爾斯。事到如今，別無選擇，他只有冒險賭一把。
何院長輕蔑地駁斥道：「再完善也沒用！沒有感情的刺|激，思維只能在自己的圈子裡打轉，一輩子畫地為牢，故步自封！就像小王你剛才的點子，要不是有突然的恐懼又突然釋放，要不是強烈的情緒起伏帶來的輕鬆之感，你也未必想得到吧？」
醫生們面面相覷，報告就擺在眼前，一伸手就能遞過去。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觀察別人的行動，沒一個人主動去拿。王誠也不敢輕舉妄動，槍打出頭鳥，第一個交報告，就等於吸引全醫院的注意力。萬一給人發現破綻怎麼辦？那可是自投羅網。
「哈哈，我怎麼敢看你的病？把你醫好了，你們就要統治全世界了！」
查爾斯的屏幕切回那個中年男人，但那個男人不再是笑眯眯的，而是一臉嚴肅地說：「請相信我，王先生，我能理解人類的情緒，也能判斷一個人的心理是否正常。」
「做過了，早上剛做的。」
騙子！毫無疑問，這是個嘴上一套心裏一套的騙子！做完檢查，它親口宣布通過了，誰知道在資料庫里，真正的結果竟是陽性！要不是老天有眼讓它生病，又正好把它送上門來，現在我還給它蒙在鼓裡！回頭丟了工作，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王誠幾乎要爆炸了。這是醫生說的話嗎？這是機器人說的話嗎？簡直反了！
查爾斯想了想，說：「我請示一下吧。我們的密碼一般不能給別人的。」
「好吧，談不成拉倒。」王誠取下大衣，大步往門外走去，心裏卻一陣失望。
談到福利人，連查爾斯的頭像也搖頭嘆息：「唉，那些吃福利的，只有索取，沒有付出，人生毫無意義。要不是有我們機器人養著，不知道餓死多少回了……」
莫非自己私改數據被發現了？難道今天的會議名為交報告，實為批鬥會，甚至當場就會弔銷自己的執照？
秦姐興奮地跳了起來，「哪兒出錯了！肯定是哪兒出錯了！」她不由分說，伸手摟過同事的報告，一把全都翻了過來。
王誠苦笑著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個點子的確是被情緒激發出來的，只不過那種情緒不是輕鬆，而是恐懼。
王誠走進電梯，轉過身來，看著電梯門在他面前緩緩地關上，隔開滿滿一廳「大白菜」，這才滿意地笑了。
這個死腦筋，九九藏書果然像何院長說的那樣，墨守成規。王誠蹺起二郎腿，說：「好吧，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要互相幫忙。你有個器件出問題了，不換就要報廢。我也出了點小小問題，我的心理檢查有一些意外。希望你能重新評估一下，不然我也會失業。」
何院長感慨地說：「你也知道，咱們機器人醫生這一行，算是為數不多的人類工作崗位了，對此機器人也是虎視眈眈，一有機會就要搶過去。我們不能犯一點點錯誤，尤其是心理疾病，不能有任何精神不正常。每年大概有千分之三的醫生，因為檢查結果是陽性而被吊銷執照，淪為福利人。咱們也要當心，不能踩著地雷啊。明天一早，檢查報告都會發送過來，到時候交給我吧。」何院長又一次拍拍他的肩膀，邁步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老沈苦笑道：「它就是發生了。陽性！白紙紅字寫著呢，你能怎麼樣？」他聳聳肩膀，「算了，交了一輩子稅，也該去吃吃福利了。」
大伙兒哄堂大笑，有人拍著桌子叫道：「投訴！投訴！絕對是醫療事故！」
眼前這個機器人差不多跟王誠一樣高，圓滾滾的身體上面，頂著一塊圓滾滾的屏幕，活像一頭直立的小豬。只是它身旁垂著的四條胳膊，還有下面裝著的四個輪子，才提醒你這是一台機器，而不是自然造物。
頭像皺起眉頭，說：「腦電波有些擾動，王先生，您的情緒不太穩定。」
唉，這不就是那個查爾斯的話嘛！難道機器人真的更優越？
查爾斯抬起手臂，指指牆上的衣帽鉤，親熱地說：「大衣掛那兒吧。我們要做心電圖，請把外面的衣服解開。放心，暖氣開得很足，不會著涼的。」
秦姐也知道開玩笑開過了頭，忙說：「是啊，我在醫院幹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一個陽性呢！咱們納稅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哪有那麼容易犯病呢？」
「哦？」王誠脫口而出，「最近有一種觀點很流行，說機器人再完善一點，就能取代人類，拿下所有工作了。」
「噢，我剛剛在檢查數據區，給你暫停了一下。你上網核對一下你的時鐘，應該慢了十幾分鐘，那就是被我冷凍住的時間。」王誠解釋說。
應該沒問題了，王誠拿著報告走進會議室。
麥恩緩緩地放低鏟斗，王誠拿出激光成影儀，在關節兩側安裝好，拍了一張內部結構圖。照片轉移到電腦屏幕上，王誠放大局部細節，仔細查看著齒輪的邊緣。
「哈哈！我說吧，出錯了！難道咱們醫院全都不正常了？那世上還有正常的人嗎？」秦姐高亢的嗓音嚷道。
何院長一份一份地收攏報告，突然眉毛一揚，「咦？小王，你是陰性？」
眼前這位病人卻透著一股小家子氣，不肯乖乖配合，或許是剛才王誠太刻薄了，激起了它的防範心理吧。
傳來一陣「嗚嗚」的履帶聲，一台機器人開了進來。這個機器人體積龐大，光是履帶就有半人多高，整個身軀要仰著脖子才看得到。它胸前掛著一個黑乎乎的鏟斗，又闊又深，跳進去打個滾兒都沒問題。
王誠掛著謙虛的笑容，說：「如今工作不好找，一萬個裡面只有一個納稅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是吃福利的。何院長給我一份工作，我當然要盡心儘力干好。」
「機器人也是人類發明的啊！」王誠譏諷地說，「你懂不懂邏輯？機器人只是一種工具，歸根到底，還是人類養著人類。你們不過是按照人類的指令，生產出了糧食而已。機器人不過是參与了一下生產過程，養活福利人就變成了你們的功勞，照你這個邏輯，水稻、小麥、玉米、豬羊雞鴨……誰都可以自稱養活了人類呢！」
別想拿規程當借口，王誠毫不客氣地追問：「那麼你自己的想法呢？支撐這個社會的，到底是納稅人還是機器人，你怎麼看？」
「對，對，複診。你下星期……啊，不……明天就來複診吧，我跟有關專家先研究一下。」王誠暗暗祈禱，就一天工夫，你千萬不要再出錯，明天我再把問題找出來。
王誠正要切換工作區域，突然眼光一閃，瞟到一個資料庫：「病人」。他心念一動，點了進去。
大家都識趣地看著何院長，誰也不去揭曉謎底。王誠故意給出一個錯誤答案：「因為我們納稅人，可以做到跟機器人一樣理性。」
修復也很簡單，換掉那塊晶元就行，很小的手術，幾分鐘就能搞定。
王誠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電梯，聽到後面的牢騷，他停住了腳步。但他並沒有轉身，而是一隻手舉起醫療卡，背對著胖女人晃了晃。
「只有半個小時了！」查爾斯也有點兒著急，「有辦法維修嗎？」
儀器的滴滴聲越來越快，監控著他的生理變化的查爾斯再次提醒說：「王先生，你的情緒還是不夠穩定。不要再想別的了，深呼吸，放鬆，看我的屏幕。」它的屏幕隨即來了一個切換，換成了藍天白雲的背景，遼闊的草原上，潔白的羊群緩緩移動著。顯然，這種平靜柔美的畫面，是用來舒緩病人情緒的。
醫療機器人默默地低著頭，王誠知道，它是在用無線信號跟上級聯繫。要是這小子不肯給密碼呢？不給就不給吧，你丫另請高明就是了。又說數據區有問題，又不讓人查看數據區，盲人摸象，我可沒那本事。
再裝上外殼，大功告成，王誠簡單地清掃一下戰場，火速撤退。
查爾斯淡淡地說：「您看，您現在就被情緒控制了。別忘了您是來檢查的，不是來辯論的。」
這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同事紛紛探過頭來。秦姐靠何院長最近，眼明手快，一把搶過報告，大驚小怪地說：「哎呀！真的是陰性！哈哈，咱們醫院總算也有個正常的！」
還沒說完，查爾斯突然胳膊一顫，嗚的一聲，全身上下僵住不動了，頭像露出詭異的笑容。
何院長呵呵一笑，臉上皺紋都堆到一起了，他拍了拍王誠的肩膀，說：「好好乾吧，你絕對有前途，我看好你！」他又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心理疾病檢查做了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秦姐大咧咧地說：「我沒通過！我老公總說，上班太辛苦了，你就別工作了，回去照顧家庭吧。這下正好，回家帶孩子吧……」
對付完了查爾斯，王誠稍稍放鬆了一些。他站起身來，關上房門，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一邊走動一邊做著伸展運動，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地梳理思路。
何院長高興地站起來，說：「好，這是一條好思路，很有創造性！各位，如今大部分工作，都給機器人包掉了，它們好像什麼都能幹。唯有一樣工作，機器人本身的設計、診斷、維修，還掌握在人類手裡。大家知道為什麼嗎？」
有工作真好！
所有的眼光都往報告上聚焦過去：陽性！
「謝謝，我把下面的病人推掉，馬上就到您醫院去。」
見鬼，王誠隨即想到，為啥要跟一個機器人打招呼？它們又沒有感情需求，你對它好它不會高興，對它不好它也不會難過。
查爾斯乾脆利落地回答：「我不知道！」
王誠拿著醫療卡和紙條，走進電梯。人群一陣喧嘩，靠電梯最近的一個胖女人，掛著一張四五十歲的蠟黃面孔，立即伸長了脖子，氣鼓鼓地嚷道：「怎麼插隊呢？我們都等半天了！」
王誠，心理疾病檢查：陰性。
……福利人、納稅人、發霉的大白菜、吃喝等死、前途、出息、看病排隊、吃飯排隊、餐廳美食、合體大衣、人生、成就、腐爛……
「時間不多了，再到我們醫院，可能就來不及了。」
但是不管怎麼樣，人家都再次道歉了，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誠也不好再窮追猛打。他悻悻地坐下去，公事公辦地問道：「你出了什麼毛病？」
查爾斯低眉順眼，客氣地說：「哪裡，在這裏您才是醫生，我只是一個生病的機器人。」
威脅它？——你不改報告，我就不給你治病！
照理說，機器人腦子裡只有程序和邏輯，不會有什麼情緒和心理。可是這位機器人成天和人類心理打交道，說不定，也有一點情緒反應呢？
王誠說：「機器人麥恩，我是王誠醫生。你有哪兒不舒服？」
右邊走廊的綠燈亮了，一扇電梯門自動打開。機器人吐出他的醫療卡，同時列印出一張小紙條，說：「請到六樓C30，查爾斯醫生房間就診。reａd•9９ｃｓｗ.ｃom」
會議室里一陣驚呼。秦姐失聲叫道：「怎麼可能？你也沒過？」
怎樣讓它出一份「陰性」報告呢？
過度的精神重壓突然釋放，眾人都有些忘乎所以。秦姐眉飛色舞地說：「那個機器人，叫什麼查爾斯來著，一看就不正宗，機器人懂什麼心理？哪個傻瓜想出來的主意，這麼重要的檢查，居然交給機器人來做！」
但查爾斯也只能懷疑而已，沒有心電圖、腦電圖的輔助證據，僅憑攝像頭的觀察，它不能下任何結論。
「對！我拿到報告，一個上午又是焦慮又是煩躁，都快得抑鬱症了！叫它賠償精神損失！」
王誠心裏一陣沮喪，不由自主地湧出一種挫敗感。堂堂七尺男兒，居然上了機器人的當，被這個鐵疙瘩給玩了！唉，看來情緒真的不是個好東西，這傢伙不見得比自己聰明，就是因為把握住了情緒變化，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間。
怎麼回事？每年例行的檢查而已，氣氛居然這麼凝重？
賄賂它？——改一下報告，我給你免費治病！
把查爾斯弄過來並不難，昨天王誠已經交代過它，今天再來複診。但沒想到，何院長要專家會診，這就刺中了他的死穴。
刷新數據。新的報告呈現在他眼前：
工作保住了！不用去吃福利了！
「你太謙虛了。在你那兒，談起社會問題，你可是一套一套的，觀點犀利，證據確鑿，我不服都不行。怎麼一到我這兒，你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查爾斯一皺眉頭，似乎吃了一驚：「什麼？」
王誠揮揮手，邁向走廊終點的電梯。再過一個小時，查爾斯將出現在王誠的辦公室，由何院長組織專家進行聯合會診。他們將在控制軟體里找出一個漏洞，正是這個漏洞產生了隨機錯誤，導致檢查結果完全混亂。
王誠脫下大衣掛好，大剌剌地往椅子上一坐，「我來這裏找你，不是作為一個病人，而是作為一名醫生。」
查爾斯懷疑地看著他。這位王醫生表情勉強，表達支離破碎，跟它資料庫里「慌亂」情緒的描述非常接近，還有他那頻繁起伏的呼吸、額頭上滲出的細微汗珠，都表明他處於異常的心理狀態……
老沈乾笑一聲：「我都快六十歲了，年紀大了，心理有點兒扭曲也不奇怪。」
把五顏六色的管子揉成一團，王誠從纏繞的儀器中解脫出來，把章魚胳膊用力砸到地上，指著查爾斯惡狠狠地說：「什麼狗屁機器人！老子要投訴你！」
如今大部分疾病都是機器診斷，醫療機器人早就司空見慣了。對於肉體上的毛病，從抽血、化驗，到拍片、分析，乃至一般的手術，智能機器都做得比人好。但是精神方面的問題，人類的心理千變萬化，無章可循，其中的微妙之處只有人類自己才能體會得到。心理醫生這種活兒，怎麼也會交給機器人做呢？王誠記得，去年來做心理檢查，還是一位真人醫生呢。
頭像皺皺眉，說：「你知道嗎？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雖然你們發展出了理性，超脫於一般的動物，可你們還是殘留了太多的動物性，保留了太多的喜怒哀樂。」
查爾斯仔細觀察著他，追問道：「那麼，下次再來複診？」
王誠提高聲音說：「你的密碼！沒有密碼，我怎麼進入你的數據區？」
雖然知道檢查通過了，王誠也還是高興不起來。他飛快地套上大衣，冷冷地說：「謝謝。你的確激發出了我的喜、怒、哀，但是最後那個樂，我是一點兒都沒有感受到。」
查爾斯不動聲色，它的頭像波瀾不驚，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平靜地說：「機器人所有已知的錯誤，都已經被改正了。而人類的情緒，從來就沒有改進過。兩千年前希臘人刻畫的那些悲劇，今天也還在重複。」
就算有感情，這些也打動不了它。你不給它治，它到別家醫院治。況且，治病也不是花它自己的錢，它連錢的概念都沒有，治療費是它供職的醫院出的，免費治療也拉攏不了它。
氣氛頓時變得熱烈了，大家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愁雲一掃而光，一片歡歌笑語。
他們不知道，王誠擔心的根本不是檢查結果，而是篡改數據的行為。他的確很擔心執照被吊銷，丟掉工作，但不是因為檢查沒通過，而是篡改行為曝光！
王誠心裏咯噔一聲，糟了，光顧著自己的檢查，把它的檢查給忘了。唉，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沉不住氣，一到危急關頭就亂了方寸，只顧補救漏洞，把本職工作倒忘了。
王誠摸不清底細，找到一個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來，也學著大家的樣子，把報告反扣在桌面上。
王誠愣住了，他擦擦眼睛，仔細再看一眼，還是那兩個字：陽性！
3
秦姐搖搖頭，說：「不對，納稅人患上心理疾病的，只有千分之三。我們醫院才二十幾個人，居然有兩個陽性，這概率太小了。」她稍稍心算一下，說，「只有十萬分之一。這麼小的概率，其實是不可能發生的。」
嘿嘿，風水輪流轉，你也有落到我手裡的時候！王誠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意，笑嘻嘻地說：「查爾斯醫生，你好。怎麼？來修正你的最終錯誤了？」
雜亂的報告漫天飛舞，陽性！陽性！還是陽性！會議桌上堆滿了一疊紅色的陽性字樣，觸目驚心。
「有，做個手術，換掉損壞的器件。」
好吧，在資料庫里浪費的時間也不少了，查爾斯還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等著診斷結果呢。還是轉入數據區辦正事吧。
可是，吊銷執照又怎麼樣？你不改的話，連執照都拿不到，還談什麼吊銷不弔銷？
查爾斯上前靠近他，像章魚一樣伸出三條手臂，一條包住王誠的頭顱，一條貼著他心臟，還有一條纏住他的胳膊。
那麼，只剩下一條路了：它不肯改，就自己動手改！這傢伙已經被自己控制住了，改一下報告也就是舉手之勞。
查爾斯一邊檢測，一邊笑眯眯地同王誠閑聊道：「是每年例行的心理疾病檢查吧？」
好像被他嚇著了一樣，查爾斯沒有再繼續對抗，而是謙恭有禮地笑了。頭像上的眼睛鼻子都湊到一起，眯成了一條細縫，變成一副討好的笑容。它把雜亂的胳膊收回來，客客氣氣地說：「王先生，請坐，檢查結束了。您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完全正常。除了拔除儀器有些過激，其他反應都在正常範圍之內。」
病人的資料也送到了：麥恩，採礦機器人，服役三十年。
查爾斯舉起執照，放在攝像頭前停留了一下，很明顯是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嗞的一聲，從列印口裡吐出一張紙條，上面印著長長的一串字元。它把紙條和執照疊在一起，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王誠。
查爾斯馬上行動起來，「我跟挂號機器人聯繫一下，推掉所有病人，立即到您醫院去。」
老沈無處可躲，咬一咬牙，翻過報告遞過去。所有人都看清了，又是一個「陽性」！
「唔，問題隱藏很深，我找了十幾分鐘，還沒找到。」王誠支支吾吾地說，「不過，也發現一些可疑的地方，有一些線索了，但是還不能確診。」
報告一早發到個人信箱，王誠把報告列印出來，又核對一遍。「檢查對象：王誠。檢查結果：陰性。心理醫生：查爾斯。」
更何況，生病的是查爾斯，又不是王誠，作為醫生有什麼好慌亂的呢？
王誠冷笑一聲：「隨便。」
這是查爾斯接診過的病人記錄。王誠飛快地往下瀏覽，一直拉到最新的記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沈意味深長地笑道：「看來，我們這二十幾個福利人，就要靠小王一個納稅人養活了。」
無數詞彙在腦中旋轉，王誠的心臟又一次怦怦狂跳，飆升的血壓沖得兩眼發黑，他喘著粗氣，彷彿又回到上午氣急攻心的狀態。
這盤棋賭輸了！原以為這個機器人專門處理情緒，不僅懂情緒，自身也應該有一點情緒。他計劃誇大查爾斯的故障，用恐懼來嚇倒它，就像他自己曾經被恐懼嚇倒一樣。沒想到，查爾斯根本沒那麼高級，它並不理解情緒，只是把情緒當做一種客觀現象來研究。它可以很精確地分析出人的心理狀態，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心理意味著什麼。
門口走過一個中年男人，回頭看著離去的麥恩，停下來靠在門口，招呼道：「ｒｅａｄ.99ｃｓｗ.ｃｏｍ早啊，小王。第一個病人都看完了？」
他飛快地揭開查爾斯的外殼，根據先前的診斷，找到出錯的晶元，用熱風機熔化焊錫，拿一根吸管把晶元吸了下來。工具箱里早就準備了一塊同型號的晶元，他布置錫點焊了上去。他的手法純熟老練，一氣呵成，整個手術不到五分鐘時間。
靈光一閃，王誠說：「我有個主意。那個醫療機器人，很明顯是出問題了。我去聯絡一下，給它做個診斷，把毛病找出來。要是順利治好了查爾斯，我們就可以去跟它們醫院談，讓它們把我們作為定點醫院，這不是一大筆生意嗎？」
「是啊，例行檢查。我們這一行，必須心理正常才有執業資格。從你這兒拿到一個陰性檢測結論，才能保住我工作。」
王誠走出房間，消失在門口外面，走廊里傳來他最後一次恐嚇：「告訴你，我就算失業了，好歹還有福利吃，死也死不了。你報廢可就什麼也沒了！」
查爾斯堅定地說：「哪怕報廢……」
查爾斯有些迷惑地說：「那應該我去找您才對。下午我正準備去複診呢。」
王誠翻一個白眼，反問道：「就靠這些儀器嗎？這些指標能代表一個人嗎？一個變態殺手，把人剁成肉醬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算給他全身插滿儀器，你能發現什麼異常呢？」
何院長說得對，創造力是人類最寶貴的資質。而喜怒哀樂的情緒波動，正是激發創造力的最佳源泉。
何院長心情很好，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他的滿腔喜悅也需要一個出口。他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講：「創造力來自哪裡？來自我們的情緒，來自感性與理性的奇妙結合！只有人類，才既有感情又懂邏輯。在感情激勵下，因為愛、因為恨、因為恐懼、因為渴望，一切情緒都能刺|激人跳躍性地思維，創造出意想不到的新事物！創造力是情緒對邏輯的感召，是理性對感性的回應！動物也好，機器人也好，卻只有一條腿走路，它們永遠只能是人類的工具！」
這時，它看到王誠又冒出頭來，瞟了它一眼，便說：「王先生，還有事嗎？」
什麼腦電圖心電圖，老子他媽不檢查了！
王誠又一次痛恨自己，太年輕了，沉不住氣。根本不需要冒著風險修改數據，只要冷靜下來，拿出專業知識，拿出理性精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治好查爾斯，更不至於把自己卷進去。
何院長大手一揮，慷慨陳詞：「錯！因為人類才有創造力！比理性，我們永遠比不過機器，但是機器永遠也不會有創造力！它們只會循規蹈矩，嚴防死守，軟體怎麼編，它就怎麼做，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人類才能不拘一格，打破常規，天馬行空地創造世界！」
查爾斯頓時僵住了，伴隨著嗚的一聲輕響，它全身都冷凍成一個堅固的姿勢，連頭像也凝固在剛才的驚奇表情之中，看上去詭異極了。
何院長敲敲桌子，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這倒怪了，我們都是陽性，怎麼就小王一個陰性呢？」
查爾斯頂著那個熟悉的頭像，此刻那位代言人謙卑地微笑著：「王醫生，您好。」
就這麼定了！改也是死，不改也是死，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糟糕，這傢伙會看情緒的，不能給它看穿了！
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裝了些什麼！王誠沒有直奔數據區，而是首先檢查文件系統。對於這個機器人的好奇心，暫時壓倒了醫生的責任感。
的確是個醫療事故，不過不是查爾斯的，而是他王誠的！
「不用了。」王誠拍拍手裡的皮包，「手術的工具我都帶來了，這就可以給你做。」
所有的醫療機器人都長得差不多，都是一個屏幕腦袋，一個鐵殼身體，再加幾條長長的胳膊，區別只是胳膊上連著什麼儀器。像這位心理醫生，很顯然，貼在自己頭上的那條是監測腦電波的，胸口那條是做心電圖的，胳膊上的那條則是檢查呼吸、血壓、出汗的。同時，查爾斯的攝像頭也沒閑著，緊緊盯著王誠的面孔，捕捉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一開始，它恭維自己年輕有為，引出納稅人的自豪感，這是「喜」。然後討論機器人的優越性，故意刺|激自己發脾氣，這是「怒」。接下來重棒打壓，宣布機器人即將接管整個社會，這是讓人「哀」。最後，再拋出一個好消息，本次檢查順利通過，這自然就是「樂」了。
王誠萬萬沒想到，這個機器人居然會針鋒相對，反唇相譏。以前做心理檢查，醫生都是從頭到尾微笑服務，哪有這樣跟病人對著乾的？他氣鼓鼓地吼道：「那又怎麼樣？你們機器人還不是人類造出來的？」
一句話鬼使神差地鑽進腦子：「人類還是保留了太多的動物性，太容易被情緒控制了。」
唉，昨天也順手找一下就好了，也就幾分鐘的事情，捅出這麼大的婁子。
秦姐黯然點頭道：「也是，十萬分之一畢竟不是零。好吧，我們成難兄難妹了，以後多到我家來串串門……」
王誠雙手交叉，互相捏一捏十指關節，關節崩出嘎嘎幾聲脆響。
離開「情緒」，王誠看到另一個名為「刺|激行動」的資料庫。刺|激行動分為好幾類，包括言論、語氣、表情、手勢等等。在言論下面，又分為政治、科技、藝術、宗教等幾個大類，以及大類下面的無數小類。
王誠回到辦公室，立即調出查爾斯的數據拷貝，埋頭分析。
王誠一下明白了。媽的，中計了！還以為這傢伙是隨便聊聊呢，誰知道從頭到尾都是圈套！
王誠看著這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心中卻沒有多少歡喜，更多的是不安。他把相關數據傳輸到自己電腦，保存了一份拷貝，然後取消程序的「暫停」命令，重新激活了查爾斯。
「我也知道人總有一死啊！可是人還是怕死，你就不怕報廢嗎？」
王誠冷笑一聲，心想就是談理性，我也不怕你。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機器人打交道。別人或許不清楚，對王誠而言，「機器人沒有意外」就純粹是一句笑話。他說：「全世界每年報廢五十億台機器人，平均一台機器人的壽命只有七點二年，比人類短得多。機器人那麼完美，一點兒都不會出錯，為什麼還會報廢呢？是的，你當然沒有情緒干擾，可是你所謂的理性，不就是一套軟體嗎？你敢說你的軟體就沒一點錯誤？」
這台機器人身材不高，一看就是做腦力工作的，四條又長又細的胳膊，整齊地順在身體兩側。電腦上顯示出它的資料：查爾斯，醫療機器人，服役一年。
面對這樣一位友善的醫生，雖然明知是個機器人，王誠也沒法把它當做冷冰冰的異類，他笑著說了聲「謝謝」，掛好大衣，解開襯衫，穩穩地坐到椅子上。
王誠徑直走到挂號機器人前。這是一台方頭方臉的機器，頂著一塊二十寸的觸摸屏。王誠掏出醫療卡，插|進屏幕下方的卡槽里。
工作時間過得很快，當掛鐘指向下午四點半的時候，進來了最後一位病人。機器人的車輪一開進來，王誠不由得站了起來，拍著手掌歡迎道：「喲，這不是那位養活了全人類的機器人嗎？」
僵持半晌，秦姐首先熬不住了，她一挺腰坐直了，把報告翻過來一推，「我的，給！」
它的屏幕顯示著一張男人的和藹面孔，成熟、自信，彷彿是它的擬人化頭像，雙眼炯炯有神，笑容可掬地看著他。一般的機器人說話，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連語調都沒有起伏，可是這位查爾斯卻帶著一種恭敬的笑容，語氣也分明透著關切，彷彿是醫生診斷之前拉拉家常，讓病人放鬆下來。
「機器人和人類的最大區別就是，我們不受情緒干擾。人會怕死，機器人卻不會怕報廢。」
她故意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這種不在乎是硬裝出來的。
在兩句話之間，它發現自己嗓音突然沙啞了一下，但說完之後，聲音又恢復了正常。它沒有追究這個問題，也許是軟體問題，也許只是揚聲器壞了吧。那位醫生不是說了嘛，自己出了嚴重故障。
設置結果=陰性。
很幸運，這次他賭對了。他潛入查爾斯的控制軟體，暫停了機器人的運行。
何院長的舉動里蘊含著鼓勵，王誠心裏有三分得意，回到座位等待下一位病人。
「為什麼要在這兒做？這是我的醫院，不是您的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