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吧，你這麼美麗的姑娘，不應該碰到垃圾的。」LW31不由分說搶過垃圾袋，蹬蹬蹬跑到樓下。透過門縫，我看到YFJ49怔了幾秒鐘，然後轉身默默回屋了。

「不用了。」YFJ49的聲音彷彿暮春的黃鸝，清脆悅耳，但帶著一絲悲傷，「我自己能行的。」

四個月後，它的小說《炙熱的金屬》完稿了。

「我已經寫完了。」

從樓頂往下看，不管是人類還是機器人，都渺小得如同螞蟻。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腦袋暈，說：「走，我們下去吧。有什麼事，回家了再說。」

「還有，這個王八蛋，老是慫恿我幹壞事。上次你在我家過夜，就是它出的餿主意，結果一點用都沒有，我當然不可能拿八個枕頭進房找你。」我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

我立馬撲過去，驚慌地喊道：「LW31，你怎麼了？快，告訴我你怎麼了？」

LW31：「正因為人類是我們的母文明，我們才更需要尊重而不是虐待。我們對社會做出了巨大貢獻。如果沒有機器人，單憑四級文明程度的人類，根本沒有資格加入聯盟。」

我看向電視，屏幕上，一大群荷槍實彈的警察與機器人對峙著。LW31站在中間，像是兩股風暴間的一片葉子。

我點點頭，腦子裡構想了一幅場景：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子舉起酒瓶向YFJ49砸過去，一向溫婉柔和的它突然抬起頭，勇敢地與中年男子對視，說：「雖然我是一個機器人，但我也有感情和感受，請不要再傷害我。」

對手：「去你媽的！」

這種全民閱讀的風潮一直到LW31放出最後一章時才有所減退。

「可YFJ49不只是物品，還是我的愛人！」

後來發生的事情很簡單。

「我想好了，我要告那個男人！」LW31咬牙切齒地說，「他犯了謀殺罪！他要受到懲罰！」

「嗯，不錯的想法。」我隨口敷衍道，「那你就寫吧。」

我明顯感到身下的LW31抽搐了一下。它睜開眼睛，猶豫著說：「我好像感覺好了些，不用拆——」我用威脅的眼神把它剩下的話給逼了回去。

「停下吧！」

LW31：「但你們也創造了戰爭。你們人類從樹上跳下來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止過爭鬥，就開始互相扔石頭，後來扔核彈，人類史就是一部戰爭史。而我們機器人，永遠嚴格自律，不會為了私慾而危害他人。」

「……機器人仍舊在中心廣場上靜坐，這對市容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SF星人將於明天造訪本市，若看到這種景象，必會留下負面印象……」一陣新聞播報聲打斷了我的回憶，「警察已經部署好，但廣場上的幾萬名機器人依舊不為所動……警察開始倒計時，如果機器人還不讓步，他們將使用武力來強行驅散……」

男同事偷瞄了一眼那女員工的胸口，吞了吞口水，一臉正色地道：「這樣太暴力了，要是傷到路邊的行人多不好！我最討厭這樣不文明的舉動。」

對手：「去你媽的！因為機器人是我們創造出來的，整個聯盟，只有人類才造機器人。連一級文明的SF星人都沒有這個創造力！至高無上的《行星物種保護法》並沒有把你們收錄進去，所以我們有權力這麼做。」

「你……」她詫異地看著我。

「當然，為你未來的孩子服務是我的職責與榮幸。」LW31與我對視，方形腦袋點了幾下，語氣沉穩有力，「首先，你得約她到家裡來玩兒，想辦法讓她留宿。只要她晚上住在這裏，嘿嘿，跨出那關鍵的一步就簡單了。」

啊？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難道……難道她要我留下來陪她？這也太快了，不行不行，自己一定要義正詞嚴地拒絕！

我鼻青臉腫地在街上攔住了LW31，對它說：「你別玩兒了，我們回去吧。趁事情還沒有不可收拾，收手吧！」

「你……你怎麼了？」

LW31沒剎住腳，正巧撞到了剛出門的YFJ49身上，垃圾撒了滿地。

我嘆了口氣，搖頭說：「恐怕很難。YFJ49是他購買的，本質上來說，他只是弄壞了他的物品，不算犯罪。」

LW31：「我留意到你總是用這句話，你是想激怒我，從而讓我在憤怒中失去理智。但我是機器人，我沒有媽媽，你再去我媽的，我也不會有任何生氣的感覺。」

而事實上，它也的確這麼做了。

「沒關係。」YFJ49低聲說，然後彎下腰收拾垃圾。

「可是我覺醒了，我希望悲劇不要再發生！今天來到廣場上的，都是有感情的機器人，不然也不會來。我們都只渴求平等的對待。」LW31的音量突然增大，「我們是冰冷的金屬——」

她休息后，我和LW31坐在沙發上，四目相對。我問：「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頓時兩眼放光，連聲問它有何良策。

接下來就簡單了，等她在LW31的胸腔里翻來覆去地檢查，發現沒有問題時，已經快到午夜了。時值初春，外面很冷，夜風在城市高樓間穿梭，風聲幽咽如訴，黑暗緊貼著窗子。

「是飯菜不合胃口嗎？」她拿著筷子，調皮地笑笑，「那我明天再下載幾個菜式。」

「你沒有枕頭吧，我給你拿一個。」我扭開門走進去。她整個身子縮在被子里，只留出一小截頭髮，雪白的床單襯得髮絲烏順如瀑，「你的枕頭。」

「有，你會修理嗎？」

「所以我這不是在幫你嗎……你別急。我看肥皂劇，也就是在觀察你們人類如何才能獲得異性九-九-藏-書的好感。通過對裏面的戀愛男女進行建模研究，分析長相、談吐、職業等參數，目前我已經得出一些討女孩子歡心的辦法了。」

「——但我們有炙熱的芯！」廣場上的機器人同時說道。這是《炙熱的金屬》里的句子，也是它們聚在一起的信仰。它們不再奔逃，筆直地站著，遙望樓頂的LW31。電磁彈在它們身邊炸開，幾十個機器人倒下去，但周圍的機器人一動不動，只是喃喃念著那句話。

「它不但懶惰，還膽小。它喜歡上了對門的女機器人，但只敢每天躲在門后偷窺。它慫恿我的時候一套一套的，輪到自己就成了孬種，要不是我一腳把它踹出去，它永遠都不會認識那個女機器人。」我臉上有些癢，一摸，有溫濕的感覺，「它那麼沒用，那麼卑劣，不知道怎麼通過產品檢驗的……」

LW31點點頭，「有道理有道理，那我不能急，先讀一些名著，再動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你幹什麼？」我被它的舉動弄糊塗了，「你、你要自重……」

「誰？」

「見鬼！」我頓感火大，「把你這該死的眼睛閉上，你明知道我看著它就會不忍心的！」

我搖搖頭，「不知LW31現在怎麼樣了……」

因為，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垃圾堆里發現了YFJ49殘破的屍體。

「對，我跟你的看法一模一樣！」男同事立刻咬牙切齒地說，「老老實實的機器人不當，偏偏想要公民權利……哼，要是把它們當人了，我們多少人會失業啊！」說完，他似乎還不解恨，搬起窗邊的一盆花，用力向街上砸了下去。

一連好多天，我下樓的時候，都聽到了樓道對門傳來的激烈打罵聲。

「你去跟它搭訕啊！每天在這裏偷窺有什麼用？」又到了YFJ49出來的清晨，我踢了踢LW31的屁股。

當我為此向LW31表達疑惑和擔憂時，它卻一點都不好奇。它躺在沙發上，手枕著腦袋，津津有味地看電視里的肥皂劇。而它腳下，躺著幾天前留下的垃圾。

我工作的地方是座辦公樓，每天在電腦上處理繁雜的數據，這裏隔音差，不但外面的喧嘩聲不絕於耳，同事之間的聊天也清晰分明。這天，正當我歸類了數據，揉著酸痛的眼睛時，外面的喧嘩聲突然大了很多倍。同事們紛紛擠到窗前，伸出腦袋往下看。

為了躲避來騷擾我的人，我搬到了她家裡。我找了一份差事，早上出門，在狹小的辦公間里工作一整天，然後回家。她下班比我早，總會做好了飯菜等我，燭光下，她的臉恬靜柔軟。這曾是我夢寐以求的場景，共居一室，平淡溫馨，但現在，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叫了它幾聲，沒有回應，於是憤怒地拿起沙發上的枕頭砸過去，吼道：「你一個家政機器人，每天不做衛生不做飯，只知道看電視！難道我把你請回來是要當大爺養的嗎？」

於是，LW31開始讀書。起初它看得很慢，很多句子不能理解，但和我生活了這麼久，它又看了大量的綜藝節目，總能慢慢琢磨出句子里潛藏的意思。我驚訝於它的進步，剛見面時它能被書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弄得死機，但現在它閱讀名著，對人類的種種情感已然熟悉。或許，不久之後，我對它的稱呼應該換成「他」了。

為機器人解放做了巨大貢獻的LW31，被選為第一任機器人主席。他往返于各大星球間，與聯盟高層會晤，四處發表演講。我時常能在電視里看到他的身影。

LW31開局不錯。以後，只要YFJ49出來倒垃圾，它就跑出去幫人家提。一來二去，它和YFJ49的聊天也多了起來。有幾次，它們甚至一起下去倒垃圾，過了很久才上來，依依不捨地在樓道口分別。

到家時，她突然指著樓上，問：「你出門時沒有關燈嗎？」

「我說，我戀愛了。」

不只人類，整個星際聯盟的網路都在轉載這篇小說。無數人催更。這篇小說的名字出現在各大話題榜的前三名，持久不下。更不可思議的是，很多人發現，家裡的機器人竟然都開始偷偷看這部小說。一位評論家說：「那個叫阿缺的無名科幻作者應該感到榮幸，在他死了七百多年後，他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里，並達到了他生前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文學高峰。」

「我出故障了，很嚴重，不能幫你做家務了！我報廢后，你把我處理了，再買一台新的家政機器人吧——」LW31閉上眼睛，聲音變得微弱，斷斷續續。

它卻猛地把眼睛睜得更大了。

LW31趕緊蹲下去，把垃圾裝好，說：「我幫你倒吧？」

主持人：「贊同，請機器人嘉賓注意言辭。」

一檔辯論類電視節目邀請LW31參加。在節目上，它的對手，一個以暴脾氣和說髒話出名的社會評論家一個勁地質問它：「機器人從來都只是工具，為人類所用，現在想獲得公民權利，實在是異想天開！」

LW31把它的小說傳到電腦上，我才看了一眼，就搖頭說：「不行不行，你這東西不叫小說。你看你的第一段，『東八時區六點三十二分五十七秒，一隻一百六十天大的灰褐色雌性麻雀飛到了朝南十七度的窗子前。三秒后，出現了一陣聲音波動，在污染指數為七十六的空氣中，她以每https://read.99csw.com秒零點九米的速度出現在我面前。』其實這段話，可以一句話來代替，『清晨，一隻鳥兒落在窗前，窗前下，我遇見了她。』」

當我趕到時，廣場上的局面一片混亂。警察動用了電磁彈，這東西扔一個出去，附近幾米內的機器人就會被枝狀電磁纏住，冒出一陣黑煙后栽倒。幾萬機器人頓時四散奔逃。有些人類市民躲避不及，也被電得抽搐不已。

「哦。」我失望地應了一聲，關上門。

「沒聽過，估計不怎麼出名吧……」

第二天送她走後，我和LW31剛回到門口，就聽到對門吱呀一聲，一個提著垃圾袋的機器人走了出來。它渾身銀白，曲線柔和，胸臀微微隆起。我知道這是YFJ49型女性機器人，上市不久，價格昂貴。

然後，我就放不下來了。

「它真是個好姑娘，優雅美麗，身上還有一種獨特的憂鬱氣質。」LW31並不理會我的調笑，自顧自道，「你知道嗎？倒完垃圾，我們就會坐在路邊聊天。原來她也對人類情感有了領悟，它渴望自由，也嚮往愛情……」說著，LW31的聲音變低沉了，「只是，它的主人總是虐待它，只要喝醉，就會對它又打又罵，還拿重物砸它……」

「那是！不是我吹，我得過我們社區小學三年級組擲鐵餅賽第二名。你要是不相信，今晚下班后，我們一起——」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拳頭便呼嘯而至，正中他左臉頰。

於是我轉過身，一臉嚴肅地說：「什麼事？你說吧，只要是你說的，我一定答應，一定辦到，即使犧牲掉自己的……」我還沒有把「貞潔」兩個字說出來，就聽到她說：「能幫我把門關上嗎？」

LW31：「不，我只是陳述事實。機器人做出了貢獻，理應得到人類平等對待。」

這幅充滿了勇氣和抗爭的正能量畫面讓我心裏一陣激動。是的，沉默只會加大傷害，而所有的壓迫都瓦解于反抗，一旦種子萌發，大地再厚也擋不住破土的芽。我相信，為了自由和愛情，YFJ49一定會這麼做的。

對手：「我跟你說，鐵皮罐子，人類永遠比機器人高等！我們創造了歷史、科技和文化，任何一點都是你們不可能做到的。」

她安靜地聽著，手慢慢握緊。

鬼哭狼嚎聲不絕於耳，人影紛亂，整個廣場像是煮沸的油鍋。

它等了我很久，最後孤獨地走齣電視台。

「謝謝你，先生。」

「但別人不會這樣想。要知道，在地球上，歧視機器人是很普遍的現象。」

「快看，有人在向它們扔雞蛋！」一個漂亮的女員工指著外面。

LW31適時地醒過來，把胸腔里的零件塞回去，說：「哦，那我去鋪床。」

窗外日升月落，朝起暮降，寫完的紙張一頁頁堆疊起來。

「永別了，這個看不到平等的世界……」

閱讀了大量書籍后，LW31開始動筆。它選擇手寫文字，每日里趴在窗檯前，筆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LW31站在了輿論的風口浪尖，這正是它想要的。它順勢提議要立尊重機器人的新法案。關於這一點，我勸過它：「從古到今，葉公好龍的人都很多。雖然人們喜歡你的小說，但要真正把以前任勞任怨任打任罵的機器人當做同類來看，那是另一碼事了。」

三天之後，我聯繫好了律師。

這就激怒了那些機器人的主人。他們花大價錢買了機器人，但機器人現在不幹活了，自然不願意。這些人中，脾氣好的就去投訴，脾氣差的，更是直接找上了我。他們把我狠揍了一頓，末了，讓我管好LW31，別再讓它蠱惑其他機器人了。

它並不放棄，只要是在公共場合，它就抓住一切機會來遊說人們。

LW31：「但一件工具有了感情后，它身上的屬性就沒那麼簡單了。它懂得了尊重，知道了愛，理應得到相同的對待。你們對待貓狗尚且立案保護，為什麼對我們卻如此冷酷？」

「這就是小說的魅力啊。小說不僅僅是文字的組合或事物的描述，它還需要情節、隱喻，最重要的是感情。你一秒鐘能處理很多文字，但處理出來的不是小說。這東西，你要琢磨，每一個句子都要有它的作用。」我一口氣連著說，喘了喘，「反正教我們的文學老師是這麼說的。」

電梯到了樓頂，我迅速跑出去。冰涼的夜風在耳邊尖聲呼嘯，夜幕下星光迷離。

我約了她，以看電影的名義——我們畢竟是戀人，這種邀請她還是不會拒絕的。LW31特意選了一部叫《本傑明·巴頓奇事》的電影，裏面的愛情哀婉凄涼，而且時長接近三個小時。當影片結束，全息影像的光線退潮般消失時，夜已經很黑了。她揉了揉微微濕潤的眼角，起身向我告別。我扭過頭，跟LW31使了個眼色。

但他只擔任了一年主席，卸任后，他從公眾視野里消失了。有人說他在群星間旅行，有人說他躲在某個角落裡寫作，只是沒人見過他。

法庭判男人無罪釋放，還讓我賠了一筆不小的補償費。原因跟我預料的一樣：在法律上，機器人是商品，歸購買者所有，可任意處理。臨走時，LW31問律師，要怎樣才可以贏，律師攤攤手，說：「除非有新的法令頒布。但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為這種法令投票。」

「嗯，很晚了，要不——」我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要不你就在我家裡過夜？我有一間房是空著九九藏書的，可以給你鋪一張床。」

「啊呀！」LW31站起來，又直挺挺地倒下，「我的迴路！我的反應爐！我的處理器——啊呀！」

到了這種地步，我勸LW31放棄，畢竟世界上充滿了不公平。而且支出補償費后，我的積蓄就徹底沒有了，現在我要為找工作操心，沒有太多時間來幫它。但LW31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它整天在網上研究案例，有些文檔的查閱是需要付費的，這無疑讓我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

「是的，人不在乎，但機器人在乎。警察的暴行讓它們膽怯和畏懼，而我的獻身，會在它們心中埋下反抗的種子。只要這顆種子能萌芽，我做的一切就值了。」

「我很抱歉，先生。可是，如果我停止，我身後這些兄弟姐妹，會被打得更慘。」

很多事我們都只能預料到開端，而它的發展，往往如洪水傾瀉般不受控制。《炙熱的金屬》也是如此。當它的第一章放到網上時，無人問津。LW31有些氣餒，但我信心滿滿，讓它每幾天發一章。半個月後，終於有了第一個點擊，隨後，點擊率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增加著。

「不會的，他們用電磁彈殺了那麼多機器人，不在乎多死你一個。」

十天後，LW31在法庭上對那個男人進行了凄厲的控訴。

她知道我和LW31的感情，也慌了，急聲說：「快，你有沒有工具？」

當時我正在切蘿蔔，聽到這四個字，手一抖，白蘿蔔變成了胡蘿蔔。

隨後我替她掖好了被子，站在床邊，想說些什麼。可是她一直閉著眼睛，表情恬淡，似乎又睡過去了，我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我轉過身，出了房門，剛要回到沙發那兒，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等等……」

「是的，我學過簡單機械學，只要拆開LW31的胸腔就可以查出哪裡壞了。」

這個消息比小說本身更加引起了公眾了關注。

「我是認真的，筆名我都想好了，叫阿缺。」

但事實證明的，是我的觀點。

「別擔心，明天我帶你去修理店看看。」

「既然如此，先生，」LW31說，「再見。」

我腦子一蒙，不顧一切地衝進大廈的電梯，使勁按著頂層的數字。LW31的聲音穿透牆壁，迴響在我耳邊：「我曾愛上過一個女機器人。它的主人對它施暴，我讓它不要再沉默。但我的鼓勵害了它！它的主人惱羞成怒，將它砸成碎塊，連晶元都破裂了。那一刻，我感到了刻骨銘心的痛苦，相信我，如果可以，我寧願一輩子做一個無知無覺的機器人也不要再嘗到那種滋味！」

我開門進了屋，發現LW31還站在門口，就把它拉了進來。接下來的一整天，它都處於恍惚狀態，電視也不看，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漫無目的地在屋子裡亂轉。

LW31在落地的前一秒被定格了。是SF星人提前到了，他們一直在觀察LW31的行為，直到最後一刻才發出超空間力場。作為聯盟僅有的一級文明，他們擁有匪夷所思的科技。隨後，SF星人終止了對本市的造訪，把LW31帶到聯盟總部。

「好了，我明白了。」她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溫柔地說，「你去找它吧，我在家裡等你們回來……」

「對……對不起。」

是LW31的聲音。

「放心，剛才我鋪床時，故意沒有放枕頭……」LW31的機械五官扭出了一個奸笑的表情。

「你以為我不想？」我又扔過去一個枕頭，「可生小孩不是那麼簡單的，別說結婚，我現在連她的嘴都沒親過！」

LW31使勁點著頭。

對手：「你這是威脅嗎？」

「我記得我關了的……」我嘟囔著，停了車。我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她，慢慢往樓上走。

我剛搬進來沒多久，只知道對門是一個獨居的中年男子，但既然是獨居，怎麼會有打罵聲呢？

一年後，我們舉行了婚禮，又過了一年，我們的女兒呱呱墜地。

LW31的提議遭到了大多數網民的抵制，一些人甚至在網上辱罵LW31，說它是「痴心妄想的鐵皮罐子」。

有人查出了我家的地址，記者蜂擁而至，出版商也爭先擁來，要高價買下小說的版權。但面對那些狂熱的面孔，我只是說：「我不是作者。這篇小說，是我的機器人LW31寫的。」

LW31陷在悲傷的情緒里，久久不能自拔。這段時間，我一直照顧它，一個多月之後，它才慢慢恢復。

LW31堅定地搖搖頭，「先生，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從這裏跳下去。人們會知道，機器人也能做出獻身的偉大舉動。」

我被開除后，她很生氣，好幾天都不理我。我勸了很久，發誓說再也不管LW31，安心過小日子。她的態度才有所緩和。

這個樣子讓我想到了以前養的小貓兒，柔軟溫順，總是用略帶溫熱的頭蹭著我的小腿。我把枕頭塞在她的腦勺下面。這時，我碰到了她的頭髮，像空氣一樣，沒有重量。

十天零一個小時后，我們敗訴。

我跑到它身邊，抓住它的手，然後才敢彎著腰喘氣。我說：「我不來，難道看著你死么？」

「叮！」電梯門打開，一個保安想進來，被我一腳踹出去。電梯繼續上升。

「我已經跟它說了，下一次它的主人再打它的時候，它就不再沉默忍受了。我讓它向它的主人表露出它的想法。」九*九*藏*書

一天，LW31終於想到了辦法，對我說：「我決定了，我要寫一本小說。」

「嗯，你幫我枕上吧。」她說。然後她從被子里伸出頭來，揚起腦袋。

「別開玩笑了，」當時我正在查找求職信息，頭也沒抬，「只聽說機器人管家，沒聽說過機器人作家。」

我訥訥地點頭。

我仰起頭，在二十幾層高的大廈頂樓護欄邊，看到了它。夜幕星辰閃爍，像是看著它的眼睛。而人群依舊混亂不堪。

這是我的拳頭。

我聞聲立刻拉起LW31的手，「請您一定幫我。」

「就在剛才這0.0000034秒內。」LW31的聲音又顯出了得意，這是我熟悉而懷念的語氣，「別忘了，我有三十二核處理器，功能強大！別說幾十萬位元組的小說了，就算是你們人類古往今來所有的文獻加起來，我都不會花超過一秒的時間來處理。」

「也沒什麼含義，只是很早以前，有個小說作者叫阿缺，我沿用他的筆名而已。」

我木然地點點頭，換了別的台。但我再也看不進去了，頓了頓，我說：「我跟LW31一起住了很久，它真是個混蛋！它是家政機器人，卻偷懶耍滑，我一說它，它就怪我沒有和你生出小孩來。它簡直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把女兒從醫院接回來的那晚，正是冬天。核軌車碾壓著積雪，發出吱吱的聲響，像是雪地里藏了許多毛茸茸的動物。除此之外，冬夜安謐如眠，女兒在襁褓里睡得很甜。

人群靜下來，無數道目光射上去。

「怎麼樣，進展不錯吧？」我調笑道，「你還是別太高興了，當心燒壞處理器。」

聯盟測試出LW31確實有豐富的情感后，召開了全聯盟會議，七千多個星際文明全部參加。支持機器人獨立的投票佔大多數。至此，機器人作為新文明，正式加入了聯盟大家庭。

我吮吸了一下手指，問：「你再說一遍？」

沒了工作，我只能在家裡休息。一天晚上，我們吃完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拿著遙控器，心不在焉地換台。她枕在我懷裡，頭髮像細細的手指在我臉上滑過，這一刻，我想到了幾個月前她睡在我家裡的情形。

「是嗎？我看看你寫的。」

我知道這樣很蠢，我應該忍住。這個崗位是她托關係給我弄來的，求了很多人，薪水不錯，我曾下決心要好好乾……但聽到LW31被花盆砸中時，一股洶湧的情緒就從我肚子里熊熊燃起，如此強烈，焚盡肺腑，完全駕馭了我的手臂。

「不就是找借口嗎？」LW31往沙發上一指，說，「你看，這兒還有八個枕頭！」

它沉默地看著我。它背後，有一條浩大的金屬河流。

「什麼寓意，缺德還是缺心眼？」

「是啊，他寫了兩年科幻小說，一直不出名就急死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打算把我和YFJ49的愛情寫成小說，讓很多人看到，只要得到共鳴，我就發動聯名抗議，讓政府為機器人權立法！」

從此，LW31每天守在門口，透過門縫觀察對門的動靜。漸漸地，它摸清了規律，知道YFJ49每兩天出來清理一次垃圾。

它伸出另一隻手，抱住我，低聲說：「先生，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胡說！保爾·柯察金的原話可不是這樣。」見勸不住它，我只得握緊它的手，「要是你跳，就會把我也帶下去。」

「這不是我要的結局！」LW31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它肯定是將自身與大廈的揚聲設備接駁了，「我希望的是人類與機器人和平共處的世界。我們不想搶走人類的工作崗位，只想不再被虐待和歧視，只想能自由自在走在大街上。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改革都伴隨著鮮血。如果要犧牲，那今天——」LW31向前跨出一步，半個身子懸在空中，「就從我開始吧！」

她扭頭看著漆黑如鐵的窗外，在我緊張而殷切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是機器人遊行啊，嘿，三個多月了，它們還不消停！」一個男同事說。

「難道你不怕死嗎？」

「不會啊，這群鐵疙瘩最煩人了，又不幹活，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煩死了！」

傍晚的時候，它才停下來，鄭重地對我說：「我戀愛了。」

「呀，好准啊，你砸到那個帶頭的LW型機器人了！它是最可惡的，挑起事情的就是它！」

它低著頭，從我和LW31中間走過，消失在樓道轉角。在它消失的前一瞬，我發現它背上遍布傷痕，有幾道口子還露出了電線。

漸漸的，連警察也停手了。

「老子跟你拼了！」LW31怒喝一聲，向對手撲過去……

我咬咬牙，說：「你要是再遊行，我就不要你了，以後我的小孩也不讓你帶。」以往只要說出這句話，LW31總是嚇得瑟瑟發抖，拉著我的袖子央求說：「既然如此，先生，我聽你的。」每次都奏效。現在，我要用這個絕招來逼它讓步。

「先生？」LW31在跨出護欄的前一瞬間扭過頭來，「你怎麼來了？」

「換台吧。」她握住我的手說。

「不，戀愛不是故障。」它興奮地說，「現在我的運行速度比平時上升了四十七個百分點，各項參數也在往上跳……我戀愛了，我愛上了那台YFJ49！」

當LW31讓我看時，我並不以為然。我鼓勵它，是想讓它專註于某件事，擺脫悲傷，而寫小說是一件無比細膩微妙的活計，晶元怎麼可能做到呢？但禁不住LW31的懇求ｈｔtｐs://reａd.9９cｓw.coｍ，我還是拿起第一頁紙看了一眼。

LW31扭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方形眼睛把燈光撕扯得細碎粼粼。它眼中有我的倒影，被過濾層分割，重重疊疊。過了很久，它說：「求求你了，先生。」

LW31頭都不抬地接住了枕頭，順手塞到腦袋底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說：「我答應跟你回來，是幫你照顧小孩的。只怪你自己不爭氣，這麼久了，跟她一直沒有進展。」

而我，回到了她身邊，正如我承諾的那樣，過起了小日子。

我頓時恍然，原來對門的打罵聲和YFJ49背後的傷痕來源於此，「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LW31不說話了，長久地看著我。它身後的夜空里，一顆星星亮得出奇。

「嘿，我說，你慫恿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膽小的。」這時，對門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瞅準時機，一腳將LW31踹出去，「還你一句話——你們機器人千辛萬苦由0和1堆疊而來，可不是為了每天偷看喜歡的女機器人而不付諸行動的。」

她也沉默下來，昏黃的光在她的睫毛上碎成星星點點。她握住我的手說：「別想它了。它在自己的事業里陷得太深，跟隨它的機器人已經過萬了，它已經收不了手了。我們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兩個人，好嗎？」

「你看看我的臉！你遊行，他們都找上我了，把我打了一頓。你要是不停止，我會被揍得更慘的。」

話沒說完，LW31的手猛然砍在我后脖子上！我渾身的力量頓時消退，眼前一黑，鬆開了手。在最後的視野里，我看到LW31往護欄外縱身一躍，而遠處的夜幕上，那顆星星發出了不可逼視的光。

幾千個機器人都停了下來，目光匯聚到我和LW31身上。它看了看我，又轉頭看了一眼機器人們，說：「先生，我沒有玩兒，我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LW31卻搖頭道：「十三號修正法案通過之前，白人也歧視黑人，但現在，所有膚色的人共享一個宇宙。給別人自由和維護自己的自由，兩者同樣是崇高的事業。」

於是，賦予機器人權利的事情，就不是人類政府所能夠決定的了。

我決定聽從這個機器人的建議。

電視台外的景象讓它驚呆了——數百個機器人圍在門口，沉默地看著LW31。它們把它圍在中間，讓它伸開臂膀，然後所有機器人的手掌都搭在它手臂上。如此之重，但它的手臂紋絲不動。「謝謝你，」幾百個機器人同時發出聲音，低沉有力，「你是我們的英雄！」

LW31搖搖頭，但它的腿在欄杆邊瑟瑟發抖，它只得又點頭說：「是的……是的，我怕死。但我看過的名著里，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一個機器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它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它臨死的時候，能夠說，我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人生最寶貴的事業——為機器人的解放而奮鬥。』」

這句話總算讓不禁詫異地抬起頭來：「你什麼時候寫的，我怎麼不知道？」

推開門，我看到沙發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蹺著二郎腿，悠閑地看著電視。

這期節目以工作人員上來拉架而告終。LW31失落地走出演播室，所有人都冷眼看著它，它在觀眾席里掃視，想找到我。但我周圍的人都在發出嘲笑，那一剎那，我不敢抬頭，更不敢上去安慰LW31。它的模樣在燈光里氤氳成哀傷而模糊的一團。

「等一等！」我大聲喊。

LW31放棄勸說，採用了更直接的方式——遊行！所有情感覺醒了的機器人都聽從它的號召，跑到街上遊行示威。它們不吶喊，不舉旗，只是沉默地走過一條條街道。從遠處看去，如同一道白色的金屬洪流。越來越多的機器人加入，交通一度陷入癱瘓。

回到沙發上，我依舊是一臉鬱悶。LW31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說：「不要著急，你還有八次進她房間的機會。」

「可是，這句話有太多不確定因素了，描述不客觀……」它嘟囔道。

我心領神會，連忙拿起枕頭向她的房間里走去。走到一半，我又停下來，整理了一下髮型和衣著，才慢慢敲了兩下房間的門。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LW31。它逆著人群，趁亂跑進了廣場前的市政大廈。我也奮力擠開人群，向它追去。一道電磁擊中了我，幸好打擊並不算重，但我也隱約聞到了肉焦味。等我拖著麻了半邊的身體趕到大廈前門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如驚雷怒濤般滾過整個廣場——

起初人們不信，想盡辦法測試LW31。他們出題目，讓它當場寫文章；他們給它播放視頻，讓它分析裏面角色的感情；他們找來心理專家……所有的結果都表明，LW31擁有了與人類極其相似的情感。

對手：「去你設計師的！」

「黑暗吞噬了我，唯一的光明來自她的笑臉。當我睜開眼，黎明已噴薄，紅光照在她殘破的肢體上。我握著她的手，很涼，但一直握著，溫度就從金屬里浮上來。是的，我們是金屬，但兩個真芯相愛的機器人，一旦靠近，就永遠也不會離棄。」這是小說的最後一段。據說看完這個悲傷的愛情故事，無數人流下淚水，無數機器人發生故障。

「這樣會不會太突兀啊？要是它不喜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