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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殺小組

滅殺小組

作者:保羅·巴奇加盧皮
果然,這並不是個玩具。
孩子們追逐嬉戲著,再次從客廳里跑進來。當中一個是金髮,不超過五歲。另一個更小,扎著褐色辮子,打著赤膊,穿著一次性紙尿褲,不到三歲。還有一個不到膝蓋高的小男孩,兩條小壯腿上裹著嬰兒紙尿褲,穿著一件沾有番茄醬漬的T恤,上面寫著「誰最可愛?」。如果不是弄髒了,這件T恤足以稱得上是值錢的古董。
我按下汽車裡的啟動按鈕,滑出了停車位,駛入離開中央尖塔的磁懸浮軌道。愛麗絲注視著不斷從車窗外閃過的城市——那裡有一群群購物者與生意人,猶如殉道者與鬼魂。接著我們到達一片開闊地,穿過一條位於叢林上方的高架軌道,繼續朝著北邊的天使尖塔前進。
「不是什麼大事,我能自己去。」她瞟了我一眼。「你要能去的話當然更好。」
我笑道:「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長生不死,我肯定讓你懷上我的孩子。」
於是我朝那小孩開了槍——我掏出格蘭其槍,喂那小雜種吃了一發子彈。盒子與小孩的碎片濺灑在了空中。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甩著帽子上的雨水。「好的,謝了。」水滴濺落在地板上,匯入小組成員留下的濕腳印中,與蛆蟲般的意大利麵殘骸混雜在一起。我重新戴上帽子,雨水卻仍然從帽檐滑入衣領,留下光滑的水痕讓人不適。有人關上了通往外面的門,糞便的味道愈發濃烈,散發出潮濕的蛋腥味,鼻套幾乎派不上用場了。過期的豌豆和零碎的麥片在我的腳底下嘎吱作響,同意大利麵一起被踩扁,過去留下的食物構成了現在的「地質層」。這間廚房已經好幾年沒有被清理過了。
愛麗絲熱情四溢,身材絕佳,曲線曼妙——我將這美人攬入懷中。秋天的氣溫在三十三度以下,十分宜人,這讓我愈發疼愛她。我緊緊抱著她,悄悄走進了一片盆栽雕塑林中。這些作品足有一個世紀的歷史了,均出自瑪麗亞的丈夫之手。愛麗絲輕聲告訴我,當初瑪麗亞的丈夫沒日沒夜地待在陽台上盯著樹枝,研究它們的弧度。偶爾,也許是每過幾年,他就會給樹枝塑形,改變它們的方向。我們倆在樹下的陰影里接吻。愛麗絲太美了,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
「你挺喜歡她,是嗎?」
「什麼意思?」
她盯著我,雙手垂到桌面上,開始哭泣。
「對不起,孩子們。媽媽已經走了。」
它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有那麼一瞬間,它似乎對我眨巴了一下帶著長長黑色睫毛的眼睛。人們明白了她的用意,紛紛大笑並鼓起掌來。巴尼尼等於恐龍,哈哈。
相反,我將格蘭其槍收進槍套,走出門外,留下泣不成聲的母女倆,任她們去過滿是污垢的生活。外面又下起了雨,雨水像一條條粗粗的繩子般從屋檐上落下,濺灑在地上。周圍的叢林里躁動著猴子的聲音。我拉起衣領,重新戴穩帽子。而身後的哭泣聲幾乎已聽不見了。
電梯終於開始繼續上升。在磁場加速度的作用下,我們呼嘯著升上天空,胃彷彿跌到了腳底,耳朵也隨之轟鳴起來……接著速度迅速下降,使我們幾乎快要飛離地板,胃也彈了回來。我在數百人中擠出一條路,若有人抱怨我便亮出自己的警徽,然後跑步穿過KI演藝中心的玻璃拱門,衝進了正在關閉的大門當中。
我被嚇了一跳,手抽搐了一下,從嬰兒盒上收回。彭特爾走了過來。
現在我已經有一天多沒見到她了。
也許她們能一直生存下去。任何事皆有可能。也許那孩子能活到十八歲,然後設法弄到黑市的回春|葯劑,再活上個一百五十年。更可能的是,六個月後,或是一年、兩年、十年後,某個警察會踹開房門,幹掉這小孩。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猴子們在我的車頂上躥下跳,其中一隻跳到了前保險杠上,瞪著兩隻碩大的黃色眼睛直盯著我。隨後另一隻猴子向它襲來,兩隻一起從我停車的碳纖維平台上摔落下去。底下的某處是郊區的斷壁殘垣,那裡生活著一群它們的同伴。我還記得以前這裡是凍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與某位碳匯項目的技術員交談過,聽他說起調轉氣候和建造冰蓋的事。但這些事情耗時極久,很可能需要數個世紀。假設沒有發狂的母親或是癮君子朝我開槍的話,我應該能看到這事兒成真。但是現在,這裏全是猴子和叢林。
我聳聳肩,「只是幾個發瘋的女人,沒有武器也沒其他什麼。挺輕鬆的。」
當晚我們參加了由瑪麗亞·伊洛尼舉辦的聚會,她是這個交響樂團的主要贊助人之一。在紐約市沉沒前,她靠為紐約展開全球變暖緩解計劃賺了一大筆。她現居的豪宅位於海濱灣區,高懸在海堤與波浪之上,彷彿在對大海比出中指——這片海打敗了她防範風暴潮的深謀遠慮。黑色的海水上面爬滿了細如蛛網的銀色藤蔓,海水深處埋葬著成群的船骸。紐約顯然沒能要回它的錢:伊洛尼的露台佔領了海濱灣區的整個頂層,還有許多由空心碳纖維製成的平台,像附著其上的花瓣般伸向天空。
儘管叫「收藏品店」,伊普斯維奇店裡卻滿是玩具:架子上的娃娃們注視著下方,臉蛋、身體形狀和顏色都各不相同,有些很軟,有些是用堅硬的亮色塑料製成的。小火車在微型鐵軌上跑著,小指大小的煙囪里噴出滾滾蒸汽。還有來自老電影和漫畫中的人物手辦,擺著動作造型:超人、海豚俠、暴動霸王龍。在一層擺著手工雕刻木製小汽車的架子下方,放著一桶綠色、藍色和紅色的恐龍填充玩具。有一隻霸王龍,一隻翼龍,還有雷龍。
愛麗絲眉頭緊鎖,將恐龍翻過來,手指在它的皮毛間撥弄著。她捏起標籤舉到攝像頭前。標籤一開始有些模糊不清,隨著鏡頭聚焦漸漸清晰,變得一清二楚。上面寫著「伊普斯維奇收藏品店」。
差點兒就沒趕上。我和清掃組的人在那屋裡待了太長時間,看著躺在血泊中的恐龍玩具吸盡孩子流出的血。兩者都滅絕了,孩子與恐龍。先以一種方式死去,然後再死一次。這有種奇特的對稱感。
恐龍。
她眯起眼,「如果可以,我會給你腦袋來一槍。」
我聳肩道:「我只是很好奇你們這群生育者到底在想些什麼……」
老女人拿起火車說道:「哦,是的,這可是件好東西。我的孫子孫女們剛滿一歲的時候就玩過這樣的火車。」
「只是對你好一些。」
愛麗絲的眼神重新聚焦,面露微笑,「哦,上帝,我還是沒習慣。」
我輕輕地笑道:「得了吧,說實話。」
我掏出格蘭其槍。孩子們的頭依次向後彈去。砰!砰!砰!一個個猶如顏料似的窟窿出現在他們的額頭上,腦漿從後腦勺噴洒而出。他們的身體急速翻轉,在黑色鏡面地板上滑行,然後橫七豎八地堆倒在地,四肢歪斜。有那麼一瞬間,火藥的焦味沖淡了惡臭。
屏幕上的她看著我,「你要回來了嗎?我可以和你吃午飯。」
「你可以去看她啊,她又沒死。」
女人閉上雙眼,「來吧。開槍吧。」
「那你接下來怎麼做?讓它待在房子里直到——」
我驚訝地抬起頭。老女人站在櫃檯后看著我,像是一隻布滿皺紋的奇怪的禿鷹。她那兩隻銳利的藍眼睛觀察著我,彷彿在判斷我是不是一堆腐肉。
人們開始鼓掌,愛麗絲漂亮的臉蛋染上了紅暈,她還未習慣來自同伴與對手的讚美。瑪麗亞蓋過歡呼聲,喊道:「我打了幾次巴尼尼的電話,很顯然他對於我們的挑戰無法回應,因此我認為接下來的八十年將是我們的時代,也是愛麗絲的時代!」此時掌聲幾乎震耳欲聾。
當我邁入門檻,一股混雜著骯髒的人體味、煮熟的食物、糞便的熟悉臭氣向我襲來。警車上閃爍的燈透過百葉窗,在雨中閃耀,火焰似的紅藍光照亮了犯罪現場。這裡是廚房,濕漉漉的,滿地狼藉。一個矮胖的女人蜷縮在角落,雙手緊緊拽著身上的睡袍,肥胖的大腿和晃動的胸脯藏在那層污損的絲綢底下。滅殺小組的那群傢伙圍聚在她身邊,推搡著她,令她不得不坐下,渾身顫抖。另一個女人年輕漂亮,身懷六甲,有著黑色的頭髮,正渾身癱軟地倚靠著對面的牆,上衣濺滿了意大利麵的污漬。另一間房裡傳來尖叫聲:是小孩的聲音。
「是啊。很聰明。」
我低頭看著放在桌上的槍。鋼製結構和子彈的重量令它很沉,它是件怪獸般的武器。格蘭其12毫米無後坐力手炮,標準配置,能當場幹掉一個癮君子;如果方向夠準的話,能把人的心臟給活活扯出來,更能將嬰兒擊得粉碎。「你必須得停止回春治療才能生小孩,對吧?」
「照照鏡子吧。你那就是死魚眼。」
「你在笑。」女人說道。
「你要我帶走她們嗎,就現在?」
「她沒法讓孩子不哭,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怎麼讓孩子平靜下來,所以鄰居們才會聽到隔壁有小孩。」
如逃離地獄之火的蝙蝠,我駕車飛速離開這片叢林,越過萊茵赫斯特超都市圈這片向外蔓延的郊區,然後爬升至叢林上層,急速穿過通往天使尖塔和大海的堤道。一群猴子像一隻只蚱蜢般從鐵軌上跳下,躍至我的警車車頭旁,繼而又紛紛消失在紅樹林、野葛叢、紅木和柚木林里,消失在一片如腸道般盤枝錯節的潮濕綠色當中。我將車停在小組中心。已經沒時間洗把臉了,但也沒這個必要。我把帽子、雨衣和衣服都塞進裝有害物質的袋子,然後從中心另一側走出。我手忙腳亂地穿好晚禮服,趕往通向一百八十八層的重載電梯,朝位於N22碳固定工程森林植被之上的上層清新空氣升去。九_九_藏_書
「我知道。我本打算早點告訴你的,但因為演出的事情就忘了。」她聳聳肩。
可我卻沒有開槍。
我繼續擦拭。
我關上冰箱,站直身子。在這一片狼藉背後,在另一間房裡的尖叫聲浪背後,在某個小孩拉髒了的褲子散發的臭味背後,似乎藏有某些東西,但我卻無法揣摩出究竟。這些女人本可以生活在陽光與新鮮空氣中,但相反,她們卻躲藏在叢林樹冠陰影下潮濕的黑暗裡,直至變得蒼白黯淡,放棄了自己的生活。
彭特爾對著我的槍點點頭,「我會叫他閉嘴。」
她試著站起來,卻被我扶著坐下,然後我按響了護士鈴。取下注射袋后,我將她帶到外面的車旁。她重重地倚著我,一邊跌跌撞撞,一邊撫摸著我。我幾乎可以感受到液體在她皮膚下流動,發出嘶嘶聲和陣陣鼓動。她爬進車,等我也進去后,她打量了我一番,繼而笑道:「真不敢相信這種感覺是那麼美妙。」
彭特爾將兩個女人從地上拉起,帶出門外,廚房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這是典型的「聯合建築」公司的房屋設計。定製的櫥櫃下燈,地上鋪著黑色的鏡面地磚,裝飾線後方藏著帶自我清潔功能的智能噴嘴,像極了我和愛麗絲的廚房,幾乎快要讓我忘記自己身在別處。這裏簡直就是我們公寓廚房的對立面:明亮對漆黑,潔凈對骯髒,安靜對喧嘩。同樣的房屋設計,所有的一切都一樣,然而,又都截然不同。就像是在進行考古,我可以通過觀察泥狀物、污垢和噪音的層次,得知這房間深藏其下的真實面貌……這房間還是原樣的時候,這家人恐怕還在為色彩不夠協調或是家電不夠上檔次而煩心呢。
我操作鍵盤查看警車裡的目錄列表,翻看著廣告、關鍵詞和搜索偏好,想找到一些東西,可不管我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
我踏著潮濕的泥土和藤蔓,向警車跑去。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雨水是那麼的清新。
於是我愈發小心地、靜靜地擦拭。血點終於被抹乾凈了,那個拿著該死恐龍的該死小孩差點讓我錯過演出。
她聳肩,「也許是從斯潘區的某家店裡買的吧,怎麼了?」
她再次閉上雙眼,想起自己犯的錯,露出一臉悔恨之情。她沒有放開孩子。我完全可以一把將它從她懷裡奪過,扔到地上然後開槍。可我沒有。她依然雙眼緊閉。
「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要這樣做。」我朝著小孩點點頭,它停止了喝奶。現在整隻碩大的乳|房都暴露了出來,向下垂著,上頭是沉沉的乳|頭。她沒有拉下衣服蓋住。我抬起頭,見她正在觀察我,發現我剛在看她的胸。小孩從她腿上爬下來,也看著我,一臉嚴肅。不知這孩子能否察覺到房間里的緊張氛圍,以及自己接下來的命運。「為什麼要生小孩?說真的,為什麼?」
「你們不會明白,你們沒人能明白。」
「什麼?」
血點沾滿了我的雙手,我一點點將其拭去。這血肯定是那個拿恐龍的小孩的,他中彈時離我最近。他的殘留物緊緊黏在我皮膚上,早知道我應該洗把臉的。
「我沒有死魚眼。」
愛麗絲露出嫌惡的表情。「你能想象在沒有回春治療的情況下演奏泰羅果的作品嗎?時間根本不夠用,我們中一半的人都會錯過黃金年齡,只能招收學徒,然後學徒還得繼續招學徒。十五年,這些女人就這樣棄之不顧。她們怎麼願意拋棄像泰羅果的作品那樣美妙的東西呢?」
「你想要朝我開槍嗎?」我問道。
除了現在。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驚訝地發現上面到處是細小的血點。血是被噴洒上去的。這片霧般的血漬來自那個拿恐龍的小孩。手指散發出一股鐵鏽味。
她竟然笑了,甚至很開心,令人費解。「怎麼了?就因為我沒那麼自戀,不願永生不死地活下去嗎?」
我在外頭坐了一會兒,打量著這棟房子。她真是個聰明人:住得如此偏僻,就不會有鄰居聽見孩子的吵鬧。可回頭想想,如果她再聰明點的話,就應該乾脆搬進叢林,與那群沒完沒了繁殖後代的猴子住在一起。話說回來,這群瘋子女人也終歸還是人,無法完全脫離文明社會,或是不知如何脫離。
她再次睜開眼,我不按常理出牌的行為讓她困惑不解。她也許已在腦海里上千次地描繪過這個場景。肯定是,她知道這一天肯定早晚會來。但我現在站在這兒,卻沒帶幫手,她的孩子也還沒死,而我還在不斷地提問。
「我在給你一個機會,你想抓住嗎?現在就是時候。」我將格蘭其槍推得離她近了一些,引誘她。我全身刺痛,頭彷彿沒了重量,幾乎有些暈。腎上腺素在我體內奔流,我將槍推得離她更近了。突然間我不是很確定自己是會和她爭奪這把槍,還是會眼睜睜讓她拿去。「現在就是時候。」
老女人說:「那隻恐龍是四十七塊,如果你想買的話。」她的語氣告訴我她已知道我無意購買了。
「就像玩娃娃那樣嗎?當收藏品?」
愛麗絲喘了口氣,朝我伸出手,纖細白|嫩的手指輕撫著我的大腿。「握住我。」
我的手指沿著抽屜裂開的邊緣移動,撫弄著黃銅把手。不提別的,這些女人至少十分善於隨機應變,能製造出不少市面上已經無法購買的物品。倘若我閉上眼,幾乎能回憶起一整套圍繞著小鬼們而產生的工業產品——小號服裝,小號椅子,小號床……所有小一號的東西。
她猝然一顫,一瞬間似乎想要跑,但還是穩住了身子。老女人把目光投向我,陰暗深陷的雙瞳彷彿能洞察一切,「沒多少,暫時還沒有。這附近沒多少收藏家喜好這類玩意兒。現在沒有了。」
我就是做不到。當我們回到家時,我也做不到。所有事都不對勁,愛麗絲說沒關係,正好她需要練習拉琴。
小號恐龍。
我旁邊坐著一個臉被晒黑、塗著口紅的男人,他眉頭緊皺。我的舉止無疑正在破壞這歷史性的時刻,一個他等待了數年的時刻。
「這次的任務?」
我抬頭看她,「她很可愛。」
這名母親沒說話,一邊伸手付錢,一邊盯著下面的火車,然後用手指緊張兮兮地觸摸它藍黃色的引擎。
她抬起目光,「不想。」
愛麗絲緊拽著我的手。這是家小型的私人回春診所,精心安裝的全息窗口上投射著漂蕩在大西洋上的帆船圖像。儘管這裏的日光是通過反射收集鏡照進來的,但仍給人一種開闊通風的感覺。這裏不是那種在回春技術專利過期后,出現在都市圈裡的大得像怪獸般可怕的公立診所。比起醫保系統覆蓋下的診所,在這兒付的價錢要稍貴些,但你至少不用與窮得沒飯吃的賭徒、癮君子或是酒鬼們擠在一起排隊——那些人虛度著他們無窮生命里的每一天,卻仍想保持回春治療。
「真的嗎?」
「在後頭還有幾隻劍龍。」
「是『她』。」她突然打斷道,「是讓她待在房子里。她是女孩,名字叫米萊妮。」
然後那女人再次朝我尖叫起來。彭特爾也開始尖叫,因為他還沒來得及拍照,證據就被我毀了。緊接著那女人便撲到了我身上,想要掏出我的眼珠子。彭特爾將她拉開,於是她咒罵我是狗雜種、兇手、王八蛋、猿猴,是頭長著一對死魚眼的他媽的蠢豬。
她沒有發出任何徵兆。
「為什麼你們總是想要生孩子?」
我用下巴指了指小孩,「誰是她爸爸?」
「是啊,她甚至連搭檔都沒有。她是怎麼去購買生活用品的?」
「太遺憾了。如果你們保持聯繫的話,情況或許會好一些。」
和那個小孩手中的一模一樣。
累犯——一個描述這些有著強烈衝動的女孩的好字眼。她們就像癮君子或是可卡因吸食者,不過比那些雜碎更怪異、更具自毀性。至少做個吸毒者還是有樂子的。誰會願意住在陰暗的公寓里,與噁心的紙尿褲、速食食品為伴,整年整年地睡不好覺?生兒育女這件事已經被時代淘汰——它只不過是來自21世紀的折磨人的習俗,人們已不再需要。但是這些女孩卻試著將時鐘往回撥,生出一堆小崽子,被本能強迫著傳承DNA。每年都有一批人新加入她們,她們的後代像是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到處冒出來。這是一個種族試圖重新洗牌、讓進化繼續下去的衝動,可我們早就贏得了進化的勝利。
只需一槍,她便會倒下,額頭上出現顏料似的窟窿,腦漿像意大利麵一樣濺灑到牆上,空氣中充滿火藥的焦味,只等清掃組來收場。
我勉強地笑笑,「可我來了,我趕上了。」
在連續四十八小時出任務和進行了另外兩次清掃工作后,愛麗絲想讓我周末請假去玩玩,可我辦不到。我現在得靠任務津貼過活。她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想整天和我膩著。我們曾經那樣生活過,躺在一起,享受兩人世界的寧靜和待在一起的快樂,不用去做其他事。在祥和與安靜里,看著海風吹拂著陽台上的窗帘,那實在是美妙極了。
我不是收藏家。
愛麗絲嘆了口氣,雙手伸到大腿上,拉起裙子給自己揉捏按摩,手指用力地按進肉里。「但沒意義就是沒意義。這種感覺好極了,如果不是瘋了,怎麼能放棄回春呢?」
我破門而入,坐在餐桌旁的她抬起頭來,連一絲驚訝之情也沒有,只是有一點點泄氣,僅此而已。似乎她早已知曉這一切終會發生,正如我所說的:她是個聰明人。
「你拍了檢方需要的照片嗎?」
「返老還童自然是最棒的事。」
「問問罷了。」我頓了一九-九-藏-書下,「你能幫我拿過來一下嗎?」
「放棄回春治療。」
護士們雷厲風行,很有效率。很快就輪到愛麗絲躺下,接上了靜脈注射袋,我坐到了她床邊,一起看著回春|葯液注入她的身體。
晚些時候,我會聽到人們談論泰羅果是否憑藉無所畏懼的心態超越了巴尼尼,也會聽到評論家們將這場演奏與記憶中的古代音樂表演作比較,聽到原本刻薄的評論轉變成追捧,從而將這首創作時間橫跨一個世紀的新曲奉為經典。這正是愛麗絲和她的指揮者蔣華所盼望的,這個願望有如籠罩他們的幽靈:他們要用這場表演將巴尼尼拉下王座,也許還會使極度抑鬱的他停止回春治療、走進墳墓。在我看來,與擁有如此歷史地位的人競爭是個難以承受的重擔。我很慶幸,我的工作中,遺忘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在滅殺小組工作意味著放空腦袋、撒手大幹,而當你放下工作時,則需要徹底放下。
「真蠢。」
我點點頭。「啊,是的,對小孩稚嫩的肺不好,我聽說過,不記得從哪兒聽到的了。」我笑笑,「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可我卻分了神。
「我不相信。」
無結果。沒人在賣恐龍之類的玩意兒,而我卻已撞見了兩個手中有恐龍玩具的人。
「什麼?」雷龍?
煙霧從我口中繚繞而出。「可你沒法逍遙法外。這太瘋狂了。為了孩子,你得放棄回春治療,你得尋找到一個同樣願意放棄回春治療的捐精者,兩個人為了一個孩子而走上死路。你還得獨自分娩,然後再將孩子藏起來,最後你還需要身份證讓孩子開始接受回春治療,因為沒有人願意給一個沒有資料的病人進行治療。而且你也知道這些都不可能成功,可你還是這樣做了。」
為了避免犯噁心,我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嘴呼吸。此時彭特爾走了進來,將格蘭其槍收回槍套。他看見我這副模樣,於是扔過來一個鼻套。我將鼻套打開,吸著裏面的熏衣草香味,直到聞不到臭氣。孩子們跟著彭特爾蹦蹦跳跳地走進屋來,三個小傢伙圍著他的膝蓋打鬧——剛才另一間房裡的尖叫聲就是他們發出的。他們在廚房裡跑上跑下,一會兒又尖叫著跑進了客廳。客廳牆上銀幕里閃爍的數據有如拋灑的仙塵,看上去似乎是他們與外界唯一的聯繫。
我想在這段時間陪著她,分享她的欣喜。但我不想回去睡在那個恐龍旁邊,我做不到。
該輪到我聳肩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此時的我本該在拍照取證,護送那女人上車,然後滅殺掉那小孩,可我們卻在這兒坐著。淚水在女人眼眶裡打轉,她在我的注視下哭了出來。我看著她的乳|房、肥胖的四肢和一種混雜著恐懼的智慧——也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永遠活下去。相比之下,愛麗絲有著光滑的皮膚和堅挺的胸部。而她是個豐腴的女人,有著孕育生命的屁股、胸部和肚子。她坐在這間雜亂不堪的廚房當中,外面是叢林,是生命之壤。她似乎已完全屬於這裏,像滿臉愁容的蓋亞女神。像一隻恐龍。
「你做不到。」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盯著煙灰看了很長時間,它像是根細長的、灰色的陰|莖,晃悠悠地懸在煙霧的末端。我彈了下煙,煙灰隨之落下。「我還是無法理解你為何要放棄回春治療。」
「愛麗絲,拜託了。」
「你確定沒問題嗎?」
「拍了。」彭特爾拿出一台數碼相機,拇指在屏幕上滑動,展示著兩位女士與三個孩子的照片,他們眼睛全盯著鏡頭之外的地方,活像是一群髒兮兮的玩偶。
經營伊普斯維奇的是個老女人,是我見過的最老的回春者。她臉上的褶皺看上去像極了塑料,很難分辨哪裡是真的,哪裡是植入的面具皮。她雙眼深凹,像是藍色的煤塊,銀白的頭髮不禁讓我聯想到婚禮和絲綢。她接受回春治療時肯定有九十歲了。
女人。收藏家。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抓捕她。那樣不公平,我應該先等她暴露,再了結她的小孩。可是知道她的存在讓我頭疼,我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試圖伸手鎖定她的地址。
我又一次看向小女孩,開始思考。「說不上。我以前從未認真觀察過小孩。」
「怎麼了?幹嗎不做點兒有意思的事呢?我在休假,剛剛做完回春治療,現在感覺很好,如果你要看恐龍玩具的話,幹嗎不回來看?」
可我並不好。我很憤怒,那些女人和她們買玩具的愚蠢行徑讓我氣憤;這些無知女人拿玩具逗她們命不久矣的孩子玩,讓他們以為自己最終不會化為混合肥料,這讓我惱火。「現在別談工作了,咱們回家吧。」我勉強笑笑,「我今天已經請了假,咱們應該好好利用。」
我走到櫃檯前,「我打賭你一定賣了不少。」
愛麗絲打量著我,「你還好吧?」
彭特爾換了個角度給抽屜拍照,想照個全貌,盡量充分利用這糟糕的現場。「我喜歡她這樣運用抽屜。」他說。
我打開冰箱(上面鍍有防臟鎳,果真是實用主義)。我們的冰箱里放著菠蘿、鱷梨、萵苣、玉米、咖啡和來自天使尖塔空中花園的巴西堅果。而這台冰箱的隔板上放滿了碾碎的真菌蛋白棒、一堆堆凝固的營養補給袋——正是在政府設置的回春中心裏派發的那種。除了一袋黏糊糊的生菜,冰箱里沒有任何未經加工的食物。除了粉罐,沒有任何蔬菜,同樣也沒水果。還有一摞用來裝炒飯、臘肉和意大利麵的自熱餐盒,它們和放在餐桌上的盒子一樣,沾滿了醬汁。冰箱里就這些東西。
「我更願意去滑翔,或是去聽音樂會。我聽說愛麗絲那晚的表現精彩極了。」
清掃組同樣注意到了那個恐龍玩具。他們也能意會其中的諷刺,一邊開著玩笑,一邊吸著鼻套,將屍體裝入袋子,留著製備堆肥。這愚蠢的恐龍導致我遲到了。音樂聲逐漸平息,蔣華放下雙手。掌聲響起。在蔣華的敦促下,愛麗絲站起身來,掌聲更熱烈了。我伸長脖子看到了她。在眾人的追捧之中,她十九歲的臉上浮現起紅暈,露出燦爛的、帶著勝利喜悅的笑容。
我看了看那兩個女人,孩子們又跑開了。另一間房裡迴響著他們追打嬉戲的叫喊聲,令人耳鳴,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讓我的頭生疼。「是的。我來處理這幾個小孩。」
「我打賭你早就忘記了,沒人記得住。」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槍上,卻又馬上轉移到了我身上,「可我還記得,現在這樣更好,比永生不死好上千倍。」
我在警車裡查到了那名母親的地址。她現在藏起來了。她龜縮進兔子洞,將頭頂的門板緊緊頂住,帶著孩子潛伏其下,與其餘為了要生崽子而不惜搭上性命的女人相逢。她回到門窗緊鎖、充斥著沾滿屎尿的紙尿褲的悶熱環境中,和其他女性同伴一起,將火車玩具給小東西們玩——他們真是拿去玩的,而不是把它擱在桌角,讓你不得不每天都他媽的看見它……
凌晨三點又有任務傳喚。車窗開著,紐芬蘭潮濕悶熱的空氣在外面怒號。愛麗絲想讓我回家休息休息,可我辦不到,也不想。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知道自己絕不想去吃比利時華夫餅的早午餐,或是在客廳地板上親熱,或是去看場電影,又或是……任何事情都不想。
「如果你冒死做某件事,我猜你肯定想把它做好。」
「還需要什麼嗎?」彭特爾問道。從孩子們的方向又傳來一陣新的臭味,他不禁皺了皺鼻。
我脫下帽子放到桌上,然後坐下,也放下了槍。在小崽子喝奶的時候斃了它似乎不太對。我拿出一支煙點燃,抽了一口。女人用看猛獸一般的眼神看著我,我又抽了一口,然後朝她遞過去。
填充動物。
她盯著我看,「你還在等什麼?」
她在走道上閑逛的時候,我留意到她肩膀上有處污漬。雖然它很小,但注意看的話仍然很明顯——那是在她奶油色襯衫上的一道淡淡的綠色。除了有孩子的女人,這種污漬不會出現在任何人身上。無論她如何努力,也顯得與我們格格不入。
她目光獃滯地盯著我,一言未發。
愛麗絲晃著頭,仔細地端詳我。「很糟糕嗎?」
我挑出雷龍,拎住它的脖子拿起來。「不用了,這些就行。」
我又點燃一支煙,「你會懷念回春治療嗎?」
晚上。我們突襲了更多的非法母親。到處都有小孩,他們像雨後肆虐生長的毒蘑菇般出現,根本應付不過來。處理最後一起任務時,我不得不在清掃組趕到之前就離開了現場。這麼一來證據鏈就斷了,可我還能怎麼樣呢?不管我去往哪兒,嬰兒世界的大門都在我周圍敞開;滾圓的瓜、包裹著種子的豆莢、懷孕的子宮紛紛裂開,朝地面嘔吐出大量的嬰兒,幾乎快將我們淹沒。叢林似乎也為那些躲在下面悶熱郊區里的女人而躁動起來,當我急速行駛在磁懸浮軌道上、奔赴該死的差事時,林中藤蔓的卷鬚彷彿紛紛從底下蜿蜒伸出,向我襲來。
我走到一扇窗前將其打開,鹹鹹的空氣像鮮活的生命般闖進來,驅散了濕氣與血腥味。這也許是自那個小孩出生以來,這間公寓里吹進的第一股新鮮空氣。門窗必須緊鎖,否則鄰居會聽到異常;人也必須留在室內。不知她有沒有男朋友,或許那也是個放棄回春治療的傢伙,手提生活雜物過來卻發現她已消失不見。也許我們該留在公寓里監視,守株待兔,讓那些指責我們只抓捕女性的女權主義者無話可說。我深深地吸入九*九*藏*書一口海風,讓肺部充滿新鮮空氣,接著點上一支煙,轉身回到凌亂不堪、臭氣熏天的房間。
地板上的小孩在桌子下胡亂堆砌著積木,堆起來又推翻。然後它看向了我。它的眼睛是藍色的,笑容羞澀。它再次令我全身一抖。然後它從地板上站起身,一頭扎進母親的懷裡躲了起來,然後探出頭來偷偷看我一眼,發出咯咯的笑聲,立馬又藏了進去。
她聳著肩,「我想是吧。」她歇了口氣,眼神回到槍上。「沒錯,我的想法確實是那樣。我有過一個小塑料娃娃,我經常給她穿衣服,也和她玩泡茶遊戲。你知道,就是泡茶,然後倒一點到她臉上,讓她喝。那個娃娃不是很高檔,有內置語音,但沒多少音頻可選。我家不是很寬裕。我和她的玩法就是:『我們去購物吧?』『好啊,買什麼?』『買手錶。』『我喜歡手錶。』就是這樣,很簡單,但我喜歡。然後有一天我管那娃娃叫做我的孩子,儘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然後娃娃說:『我愛你媽咪。』」
「活著太美好了。」她說,「真不懂那麼做有什麼意義。」
猛然之間,她的意識再次回到了廚房。她抱著孩子癱坐在椅子里,「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趕緊動手?」
屋裡一片喧嘩。這次的目標是名年輕漂亮的褐皮膚女人,如果她沒有決定生孩子,很可能已經擁有一個美好人生。一個小孩躺在牆角的盒子里不停尖叫,女人也在尖叫,看樣子像是徹底瘋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犯罪現場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回放。當我站在意大利麵的污漬中翻看冰箱的時候,也有著同樣的感覺。在那片惡臭、喧嘩和黑暗中,藏匿著什麼東西,一種熱烈、令人痴迷、熟透了的東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該回家了。在演奏后大約一周的時間里,她會重新開始擔心,懷疑自己的才能,又更加沒日沒夜地工作,練習得越來越久,不斷聆聽、感受,完全埋頭到音樂中去——那些樂符在她之外的人看來簡直就是複雜的數學公式。然而實際上她有的是時間,永恆不斷的時間。對此我很高興,因為這樣她才能用十五年的光陰來打磨令人屏氣斂息的美好事物,比如她與泰羅果合作的作品。
她低頭看著女兒,朝她伸出雙臂。「不懷念,一點也不。」女孩重新爬回到母親腿上。
彭特爾聳聳肩。「沒事。若是能拍到沒被破壞的現場會更好——」他又拍了張照,「但即便這次她被無罪釋放了,你也能猜到:一兩年後我們還會再次闖進這扇門。這些女孩的累犯率很高。」他又拍了一張。
我只是去看看。
「我在一起案件里看見一個女人為她的孩子製作了整套小號桌椅,全手工打造。真不敢想象她為此投入了多麼大的精力。」他用手比劃著形狀,「小小的扇形邊角,桌面上畫著圖形:方形、三角形什麼的。」
我下了車,抽出格蘭其槍,開始砸門。
女人的臉冰冷得像塊石頭,「不知道。我在網上找的一個傢伙寄來了精|液樣本。我們不想見面。我收到樣本后便將所有與他有關的東西都刪除了。」
我做了副鬼臉,將槍收進槍套。「很抱歉,這周過得不怎麼樣。我一直在熬夜,沒怎麼睡。」因為有太多恐龍在盯著我。
她嘆了口氣,將椅子向前拉了拉。「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我就想要生一個。」
她露出笑容,踮起腳尖親吻了我一下。「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長生不死的話,我肯定會嫁給你。」
「我無法想象,有人就那樣放棄回春治療。」她嘆了口氣,伸出手碰了碰一株盆栽,它們幾十年來順著只有邁克爾·伊洛尼才能看懂的圖紙完美地生長。「為什麼要放棄一切?」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我在玩具店見過你,就在幾天前。」
「我很好。」
「她想給你戴上。」
音樂節拍越來越快。愛麗絲再次開始演奏。行雲流水般的音符令人很難相信它並非出自電子儀器,也很難相信這種激|情、這種強烈的抑揚頓挫出自她的雙手。早上我還聽見她在陽台上練習,檢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突破極限。她訓練著自己的手指,逼迫它們達到泰羅果的苛求。幾年前她還說這些苛求不可能做到,現在這音樂卻熟練地迴響在聽眾們的耳畔。
「她本來能演奏兩回泰羅果的作品,還能拉得跟我一樣好。」
我擺出一副怪臉,「通過你的孩子來生活,是這樣嗎?」
我應該銬上她,她和她的孩子都被控制住了。我應該朝那小孩開槍,可我沒有。相反,我竟然勃起了。她並不算很漂亮,可我卻因她而勃起了。她胸部下垂、身材臃腫,雖有大大的雙乳與臀部,卻已鬆弛。因為褲子綳得太緊,我幾乎很難坐下去。我試著不再看那小孩喝奶,還有女人暴露在外的胸部。我又抽了口煙,「你知道,我干這活計已經很長時間了。」
我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她淡淡地笑著,帶著一絲悲哀。「她常這樣玩,平常就喜歡幫我戴帽子。」
一個小孩被我破門的聲音吸引住,從其他房裡跑了過來。它也許有一歲半或兩歲大。這個頭髮蓬鬆的小東西停下來盯著我——它的頭髮已經和母親一樣長了。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然後它轉身爬到了母親的腿上。
翁瑪·泰羅果創作了一曲新協奏曲,愛麗絲是他的明星中提琴手,他的王牌。蔣華和泰羅果整天像烏鴉一樣圍著她轉,對她的表現吹毛求疵,眼巴巴地盯著她、等著她出錯。但現在他們卻稱她準備好了,準備好將巴尼尼拉下王座,準備好在古典音樂永恆的殿堂里爭得一席之地。然而我遲到了。我被困了在第五十五層。電梯里滿是前往上層就餐和趁周末爬尖塔的人,到處瀰漫著人體呼出的氣息和散發的熱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聽得到調溫扇嗡嗡作響。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神情憔悴,等待著線路問題的解決。
「她沒法讓孩子閉嘴。」
趁她朝盒子里的孩子低聲嘟囔之時,彭特爾將她銬了起來。這時那小孩已成了一大團血肉模糊的玩偶殘肢。「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我不知道,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對不起……」彭特爾將她強行拉進了外面的車。
交易完成後,女人匆忙走出店門,頭也未回。我目送她離去。
「這讓我想起來,我的回春促進療程就在明天。你能帶我去嗎?」
煙滅了,我將煙蒂摁在餐桌上。女人看著我,皺了皺眉,也許是為我弄髒她本就夠髒了的桌子而生氣,但是接下來她似乎想起了那把槍的存在。我也想了起來,一股寒意從脊柱爬上:當我朝小女孩彎腰的時候,徹底忘了這件事。她完全可以將我打死的。我們忘記又記起,爾後又忘記這些事,實在是好笑。我們倆,我和那個女人,一分鐘前還在交談,下一分鐘卻都在等待對方的槍口。
她撅起嘴唇,在那雙淚水漣漣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絲憤怒,那是覺得我在玩弄她的憤怒。因為我坐在這兒,將格蘭其槍放在沾滿污垢的桌上,卻要和她聊天。但是很快她的眼神便向下投到槍上,我幾乎能聽到時鐘齒輪的滴答聲。她在盤算,如同積蓄力量的母狼。
「她倒不如死了。她已經比我們剛認識她的時候老了二十歲。」她搖了搖頭,「我更願意記住她年輕氣盛時的模樣,而不是被關押在單性別勞改營種蔬菜、流失著最後一點才華的落魄樣子。如果她現在演奏的話我肯定聽不下去,看到她才華盡失簡直是要我的命。」這時她突然轉變話題。
愛麗絲皺著眉,從屏幕里消失了。幾分鐘后她走了回來,將手裡的恐龍舉到屏幕前,正對著我的臉。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警車裡很涼快,可當我看到屏幕里的恐龍時,竟開始流汗。我清清嗓子,「標籤上寫了什麼?」
槍放在我們之間的桌子上。她的眼神閃過去,繼而轉向我,接著又回到槍上。我抽了一口煙。我明白她看向桌上那把老舊的重型手炮時在想什麼,雖然她伸手拿不到,但在絕望之人眼中,槍並沒有離那麼遠,而是幾乎近在眼前。幾乎。
「你撒謊。」
愛麗絲仍在打量我,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疑問。要不是她正處於回春|葯物帶來的亢奮峰值上,她一定會窮追不捨。可她正被自己剛重建好的軀體帶來的刺|激感緊緊裹住,只能放我一馬。她笑著將手指移到我腿上,開始挑逗我。我打開警笛,無視磁懸浮軌道的安全規則,如出膛的子彈般穿梭在通往天使尖塔的堤道上。遠處是海上的太陽,身旁是愛麗絲的笑臉與笑聲,明亮的空氣在四周呼嘯。
我移開了視線。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才是拿槍的那個人,是掌控全局的那個人,但卻是她在看著我,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彷彿被什麼緊緊捏住了似的。如果我能運用豐富的想象力,我會說是我體內那部分小小的屬於靈長類動物的本能,試圖將自己從泥潭裡拉出,讓世界聽到它的呼聲。那是我們曾經的模樣。我看著這孩子——小女孩——她也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歡拿帽子玩,抑或只是她喜歡這樣;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喜歡幫要殺他們的人戴上帽子。小女孩沖我笑著,然後將頭塞進她母親的懷裡。這個女人的目光落在我的槍上。
我身後大門的自動鎖砰的一聲鎖上,封住了這片演出空間,令人倍感舒適。一支序曲將我包圍,我彷彿被它的雙手捧起、帶進了一處使人心無旁騖的空間。燈光黯淡下來,人們漸漸停止了交頭接耳。我幾乎是靠感覺才摸索到自己的座位。我從人群中擠過的時候,戴禮帽的男人和手拿望遠鏡的女人對我露出鄙視的神情。太冒失https://read.99csw•com了,我知道。參加這種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還來這麼遲,實在是荒唐。我剛坐下,便見到蔣華邁步踏上了指揮台。
瑪麗亞揮揮手,重新招呼人們的注意。掌聲變成稀稀拉拉的口哨聲和噓聲,最終逐漸停止,於是瑪麗亞繼續說道:「為了慶祝巴尼尼時代的終結,以及新時代的開啟,我想獻給愛麗絲一份小紀念品,以代表我們對她的喜愛——」接著她彎下身,拿起一隻黃麻織成、點綴著黃金的禮品袋,「一個女人自然喜愛金飾和珠寶,還有給她的中提琴配上的新琴弦。但我認為這份禮物最貼合今晚的氛圍……」
她盯著我,身上的小孩扭來扭去,想要喝奶。於是她輕輕撩起襯衣,小孩把頭扎了進去,我能看見懸在她胸前的兩處凸起,兩個沉甸甸的晃動的乳|房,比我記憶中在店裡見到她時大得多——當時它們是藏在胸罩和襯衣下面的。它們隨著小孩吸奶而下垂。她仍舊在盯著我,彷彿開啟了給孩子餵奶的自動模式。這是最後的一餐。
這個女人向火車玩具套裝的方向走去,選了一個放到櫃檯上。這個套裝是由一塊亮麗的木頭製成的,每節車廂的顏色各異,由磁鐵連接在一起。
「是的,沒錯。」我仔細觀察嬰兒的屍體,彭特爾則又拍了幾張。「換成是你,你覺得怎樣才能讓這些孩子安靜下來?」
沿岸的海水水位線較高,水溫不低,擊打著防浪堤。前方的煤廠與煤氣化廠發出亮光。新任務把我帶到了光鮮亮麗的帕羅米諾都市圈。這處樓盤很不錯。我們搭乘重載電梯上去后,我先闖進了一扇門,由彭特爾隨後。對於即將面對的情況我們早已心中有數,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他們究竟會反抗到哪種程度。
「來啊!開槍啊!開槍啊!」她仍在繼續怒吼和咒罵,沒有一刻停歇,「你他媽的王八蛋!王八蛋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開槍啊!開槍啊!」她哭出了聲。儘管我很想見到她的腦漿從後腦勺噴濺而出,但我下不了手。她已經活不長了,再過二十年便會完蛋。殺了她還得上交書面文件,實在不值得。
我的目光又轉移到小女孩身上,她手拿著帽子,變得有些著急,由於我的不配合而開始低聲嘟噥,揮舞著帽子向我示意。於是我彎下腰,小女孩把帽子戴在我頭上,臉上堆滿笑容。我坐直將帽子戴穩。
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愛麗絲渾身顫悠悠地笑著,只當聽到了玩笑話。「別噁心人了。」
她只是突然沖向桌子。小孩從她懷裡摔落。她手指剛剛觸碰到槍,我就猛地將槍奪走。她再次朝前沖,爬過桌面伸手抓來;我朝後一跳,撞倒了椅子,讓她撲了個空。她朝槍伸出手,張開手指向我抓來,鐵了心要孤注一擲,儘管她早就明白自己已經輸了。我朝她舉起了槍。
「明天?」我遲疑了。明天我得上班去滅殺另一群孩子。「你該早點告訴我。」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這著實激怒了我:我的確長了一對死魚眼。這女人正走在回春效果逐漸消失的不歸路上,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命,而且這段時間還得在單性別勞改營里度過。她挺年輕,很像愛麗絲,也許是剛成年就接受回春治療的人——不像我,當回春治療終於普及時,我已是四十歲的老跑腿了——而現在,她轉瞬間便會死去。可我才是有死魚眼的人。我掏出格蘭其槍抵住她的額頭。「你也想死嗎?」
「不抽。」她扭頭看向孩子。
孩子們爭相跑了進來,像一列火車似的一個追著一個,笑著,尖叫著。然後他們停下來四處張望,神情驚訝,也許是發現他們的媽媽們消失了。最小的那個手抱一個恐龍造型的填充玩具,把它舉到了鼻子旁,它有長長的綠色脖子和肥胖的身軀。是條雷龍,我想。它那兩隻卡通式的眼睛很大,上面是黑色的氈制睫毛。說到恐龍,十分有意思,它們已經消失了那麼久,但現在又以填充玩具的模樣在這兒出現。另外有意思的是,若你仔細想想,恐龍實際上滅絕了兩次。
通常我不會這樣做——在母親面前幹掉她們的孩子是違反規定的。但事已至此,所有人只能盯著屍體。周圍滿是血漬和火藥粉末,我的耳朵則由於槍聲而嗡嗡作響。有那麼一瞬間,世界完全安靜下來了。
「愛麗絲?」
我靠向一旁的女士,想要看個究竟,此時瑪麗亞誇張地將袋子舉過頭頂,大聲向人群宣布:「獻給愛麗絲,我們的屠龍勇士!」接著她從袋中取出一個綠色的雷龍玩具。
當我用格蘭其槍向孩子們開火時,最小的那個——帶著該死的恐龍的那個——身體翻轉了過去。格蘭其槍是專為對付癮君子設計的,而非小孩,所以當子彈翻滾著穿過那孩子的身體時,他急速翻轉,恐龍玩具也飛了出去。它在飛行,我是說它真的在空中飛行。而現在,我已經沒法將這幅場景從腦海中抹去:恐龍玩具在空中飛行,接著撞上了牆,然後彈到黑色鏡面地板之上。一切是那麼快,又是那麼慢。砰砰砰,孩子們接連倒下……然後恐龍玩具飛到了空中。
愛麗絲接過恐龍,抓住它的脖子,擺過頭頂。所有人再次大笑起來,可是我卻什麼也沒看見,因為此時我已經倒在了地上,困在由人們雙腿構成的悶熱叢林中,無法呼吸。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為什麼不開槍?趁早收工。」
「我確定,沒問題。我跟你說了,我沒事。」
「所有人都在這兒了。」彭特爾說道。他有著一張瘦削的長臉,小小的嘴總是不滿地下撇著,臉頰似乎是下垂的,兩道粗如毛蟲的眉毛垂在雙眼之上。他審視著廚房,嘴角拉得更低了。身處此類場景總是讓人心情沮喪。「我們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們都在屋裡。」
我舉起槍——這把12毫米口徑的手炮,瞄準小孩。女人用雙臂摟住了孩子。我無法一擊即中,子彈會穿透過去打死母親。我換著不同的角度,想找到開槍的機會,可都是徒勞。
「帶我回家吧。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應該曾經是棟富人的房子,不過那是早在碳固定工程建立之前,早在我們還未爬到尖塔與都市圈上層的清新空氣中之前了。可現在,它卻存在於這片被遺忘的郊區邊緣。令我驚訝的是,它竟還通著電,其他設施也在運行。叢林將它包圍、籠罩,通向它的道路遠離磁懸浮軌道和維修用路,皸裂的路面坑坑窪窪,已被入侵的樹木佔領。她很聰明,選擇儘可能靠近野外的地方居住。房子外面只有糾纏在一塊兒的影子和綠蔭。由於我車前燈的光束照射,一群猴子驚慌四散。周圍的房子均已廢棄,總有一天,這裡會徹底無人光顧。再過上幾年,這一帶會被植物覆蓋,水電等供應會被掐斷,最後的幾座尖塔將會被連上網路,而這裏則會被叢林徹底吞沒。
她自信滿滿地拉走了愛麗絲,當年她說服人們相信她能拯救紐約時一定也是這般自信。她幾乎看都沒看我一眼,便要匆匆離開。愛麗絲包容地笑著,示意我跟上。隨後瑪麗亞召集起所有人聚在一塊兒,接著她爬上了一座噴泉的邊緣,並將愛麗絲拉至一旁,然後開始談論有關藝術、犧牲、紀律和美的話題。
我一直在當班,任務一個接一個。我已連續工作二十四個小時,全靠「警察助手」藥劑和靜脈注射的咖啡因支撐。我的帽子、風衣和手上灑滿了工作時沾上的血肉殘漬。
這就是種清澈的液體。但我總將它想象成綠色泡沫狀的培養液,又或許不是綠色,但至少是泡沫狀。注入藥液時,我總感覺它是泡沫狀的。
站在灣區的遠端眺望,你能從星群耀眼奪目的中心一直望到邊緣蔓延的老城區,那裡除了磁懸浮軌道發出的一條條光帶外,只有一片黑暗。那裡是一片殘垣斷壁,滿目瘡痍,破敗不堪。在白天,它看上去像是某種乾燥、崩塌的紅色真菌群,叢林的樹蔭與林下的舊郊區如紡線般交叉纏繞。而到了晚上,能看見的只剩下基礎設施的發光輪廓,猶如黑暗中綻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氣,盡情享受新鮮的空氣和開闊的視野——在我與滅殺小組突襲的那些熱氣蒸騰的藏匿場所里,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的。
伊普斯維奇收藏品店,如同其他同類地方一樣,猶如一扇扇暗門——一個通往非法母親世界的兔子洞,一個滿是豌豆泥漬、隔音牆的地方,那裡的人們偷偷摸摸潛入外界搜尋補給、求得苟活於世。如果我在這兒站得足夠久,抓著這隻有魔力的雷龍的脖子,就能整個兒跳進這扇暗門,看著她們的世界與我的世界交疊——用她們詭譎的雙重視角看。這些女人學會了如何將抽屜變成嬰兒床,如何將舊襯衫摺疊縫成一片紙尿褲,也弄明白了「收藏品」其實就是「玩具」。
我聳聳肩,「怎麼說呢?誰讓我這麼體貼。」
鈴響了。通往大廳的大門滑開,一個女人遲疑著走進來。她沒有化妝,頭髮向後梳了一個馬尾。在她跨進大門前我便知道:她是那群人里的一員——是個媽媽。
當我們走進門時,女人開始朝我們尖叫。盒子里的小孩叫個不停,她也叫個不停。尖叫聲好似塞進耳朵孔的一把把螺絲刀,一刻也沒消停。彭特爾抓住那女人,試圖穩住她,可她和那小孩還是沒完沒了地尖叫。突然間我喘不上氣了,搖搖欲墜。小孩不斷地尖叫、尖叫、尖叫著:我的耳朵像是同時被塞進了螺絲刀、玻璃碴和碎冰錐。
我們還沒來得及再說上兩句,伊洛尼突然從一株盆栽後面出現,一把抓過愛麗絲的胳膊。「你在這兒呢!我四處找你。可別這樣藏起來啊,你可是今天晚上的主角。」
「抽煙嗎?」
「那些女人看上去很老。」我說,「像是九-九-藏-書買了一周后的氣球,浮腫又無神。」
「做什麼?」
他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嬰兒的照片。屍體沒剩下多少。12毫米口徑的格蘭其槍是針對吸毒者、發狂的癮君子和機器人殺手設計的,對這樣一個沒有武器的小孩來說,其殺傷力未免過大。新型格蘭其槍上市的時候,還在我們警車側門上打了廣告:「格蘭其:勢不可擋。」或者類似的話。有個廣告是這樣寫的:「近距離瞄準的格蘭其」,配圖是個被打成蜂窩的癮君子。我們所有人的衣帽柜上都貼著這則廣告。
「若人人都很理智,也就不需要心理學家了。」同樣也不需要給註定無法活下去的小孩買什麼恐龍玩具了。我不禁咬緊牙。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那些愚蠢的媽媽們。
「你知道瑪麗亞從哪兒買的那個恐龍玩具嗎?」
這是真話,我想。我和愛麗絲坐在候診室里。雖說我很累,但既沒頭暈也沒其他感覺。昨晚,她把那個恐龍放在床頭柜上,與她收藏的裝飾著珠寶的小音樂盒排在一起,那個該死的玩意兒整晚都盯著我。直到凌晨四點,我實在無法忍受了,遂將它塞進了床底。可到了早上,愛麗絲又把它找出來放了回去,自此我便無法再逃脫它的目光。
她再次聳了聳肩。
年長的女人咳嗽起來,將裹著身上贅肉的睡袍拉得更緊了。每當我身處這類場景時,總會想是什麼促使她們選擇過這種躲躲藏藏、與腐臭的垃圾為伍的糟糕生活,就連潛入外界都得冒著犯法的風險。我來之後,懷孕的女孩看上去更加癱軟了,雙目呆愣,以至於外人得摸著她的脈搏才能確定她還活著。這些女人禁不起誘惑,墮落至這般貧賤的生活,成了那些本可以保護她們、支持她們、愛著她們並讓她們見識外面世界的人眼裡的逃犯。她們落魄如是,著實讓我詫異不已。
管他呢。反正我也不想去上班。「好的,我去。我讓彭特爾替下我。」讓他去跟恐龍打交道吧。
但這時另一起任務來了,又是去清掃。於是對於這個我們(暫時)還不了解的女人,這個(暫時)還沒暴露的女人,我只能假裝不認識她。我還沒有撬開她的窩點,但我隨時可以窺視她的一舉一動。我回到軌道,去執行另一起任務。叢林上層與軌道交錯,我像把尖刀從中穿過,風馳電掣地奔向另一個女人的命運。比起這個喜愛收藏的女人,她既沒那麼幸運,也沒有那麼聰明。這種女人耗費了我不少時間。但當一切結束后,我將車停在了大海邊。叢林里傳來猴子刺耳的叫聲,雨水洗刷著擋風玻璃,此時我按下了那名女人的地址。
她狠狠地盯著我,滿腔怒火。「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在想我們需要新的事物。我活了一百一十八歲了,我在想不光我一個人是如此。我在想我渴望有一個孩子,我想知道當她今天醒來後會看到什麼,她會發現和看見那些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因為那是嶄新的。這世界總算有了些新的東西,我喜歡透過她小小的雙眼來看事物,而不是你的那雙死魚眼。」
「我有一百五十歲了,但我仍和頭一次延續生命時一樣感覺良好。」
「他們當然是在發瘋。他們把自己逼上死路,生下孩子卻不知如何照料。他們住在糞坑似的陰暗公寓里,從不外出,渾身惡臭難聞,模樣污濁不堪,永遠無法再次擁有美好的一切——」我幾乎要吼叫起來。於是我閉上了嘴。
她聳聳肩。「一直回春只是一種癮,人們不該如此利用回春治療。」
我用格蘭其槍瞄準那女孩,此刻她徹底暴露在了射程內。她一邊號啕大哭,一邊伸出手,想要抓住她母親,但卻站不起身,只是舉著手。她在等著那個已經耗盡全力的女人來抱起她,而沒有注意到我和我的槍。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已經拍紅了。那麼久以來,愛麗絲在練習時總是滿腹怨言,發誓說泰羅果的作品根本無法演奏出來。而今天她在大廳里的表演卻截然不同。今天的她甚至不同於以往早早完成練習時的樣子:以往她常掛著一臉釋然的笑容,滿臉通紅,手上是剛磨出的新繭,急不可耐地想要倒上一杯冰鎮白葡萄酒,再和我一起走到陽台上,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下,看著雨季的雲彩逐漸散開,然後相偎在灑下的星光里。今晚,她演奏的部分與整首協奏曲完美契合,它的美我簡直無法言喻、無法想象。
她朝我皺著眉,「我本可以做得到的。」
「你想到卡拉了?」
玩具。
小女孩也哭出了聲,坐在地上號啕起來,弄髒了的小臉蛋變得通紅,她和她那賭上一切試圖奪我槍的母親一道哭泣著:她所有的希望,和這麼多年來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以及所有保護她後代的需要,所有一切都賭輸了。現在的她,躺在骯髒的桌子上,四肢攤開,哭泣著,地上是她嚎哭的女兒。小女孩還在不停地尖叫。
她把梳妝台抽屜當成搖籃在用。
愛麗絲將我推開,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於是我站直身子,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說道:「調音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我看見你的位子是空的。」
她睜開眼,「你還在等什麼?」
他如同展翅的白鶴般抬起雙手,鞠躬致意。銅管和木管的樂器一晃動便閃閃發亮,音樂隨之響起,起初音量很輕,有如撥開一層迷霧,進而循序漸進,一組組重複的曲段如微風拂面而過。這些曲段我已經聽愛麗絲演奏過無數次了。很久前我曾聽過的那些磕磕巴巴、讓人難受的音符,現在卻一會兒如澈亮的流水潺潺流淌,一會兒又如清脆的冰花爆裂而出。樂曲聲漸漸沉澱,鋼琴弱音再次響起。這可愛而微妙的樂旨部分,正是我在愛麗絲平日的練習里聽到過的。這隻是段序曲,她告訴過我,目的在於讓聽眾遺忘掉外面的世界。曲段不斷地重複,直到蔣華認為聽眾的心已被他牢牢拴住,此時愛麗絲的中提琴響起,其他的樂手也相繼加入。這是十五年艱苦卓絕的苦練結成的果實。
有那麼一會兒我還能聽到她從走道里發出的聲音。我的寶貝,我可憐的寶貝,可憐的寶貝……不久她便乘電梯下去了,留下我站在這裏,身旁是公寓里潮濕的空氣以及地上的死屍。於是我鬆了口氣。
瑪麗亞正說著:「……如果沒有我們可愛的愛麗絲,我們豈能站在這裏祝賀自己。蔣華和泰羅果也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但在最後一刻,正是因為愛麗絲為泰羅果雄心勃勃的作品畫上了完美的句點,才能在評論界引發如此強烈的共鳴。我們要感謝她,讓這首作品如此精彩絕倫。」
突然間我覺得精疲力盡,什麼都不想管。我煩透了這骯髒的廚房,這陰暗的房間和骯髒的一次性紙尿褲的味道。我將格蘭其槍朝她的方向推了一把,離她更近了。「來吧。你會為了一個不能永生不死的生命而殺死一個活了太久的人嗎?我會一直活下去,而這小女孩最幸運也活不過七十年——她也不會那麼幸運——而你已經算是個死人了。但你真的想斃了我嗎?」我感覺自己彷彿站在懸崖旁邊,各種可能性圍繞著我,「試一試。」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孩朝我看過來。她發現了桌上的帽子,於是抓了過去,然後從她母親的腿上爬下,拿著朝我走來。她伸出拿帽子的手,伸得直直的,要呈給我。我試圖拿過來,她卻把帽子移開了。
我完全遊離其外,實在是受不了她那副洋洋自得的姿態。愛麗絲自然是世上最出類拔萃的人之一,可說得太多就未免過於陳腐了。但是贊助者需要感受到自己也屬於這個時刻,所以便強拉著愛麗絲,將她變成他們的人,於是他們一直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看上去本可以成為約會的絕佳女伴。看得出來,她很有膽量。在她想起那把槍之前,她的勇氣幾乎要噴薄而出了。我能看見勇氣在她的眼神里來回閃爍。她先是一個人,然後又像另一個人:一時間她是個活潑、喜歡思考和回憶的女人;然後突然之間,她卻變成另一個女人,坐在滿是油膩盤子的廚房裡,櫥柜上是咖啡杯留下的杯底痕迹,還有一個拿著手槍的警察坐在她的餐桌旁。
生命的魔葯脈動著注入,充斥著她,奔流在她體內。她輕輕地喘著氣,雙眼大睜。她沒有再看著我,而是沉入了身體深處,收回了過去十八個月的生命。無論我自己經歷了多少次療程,可每次目睹他人經歷這一切——先被淹沒,然後又以比之前更加完整、鮮活的姿態重新浮出表面——總是讓我驚訝異常。
她說的時候眼睛濕潤了,「從此我便想要一個小孩。我整天和那個娃娃玩,她也假裝是我的孩子。有次我們玩的時候被我母親逮到了,她說我是個愚蠢的女孩,不該跟娃娃說那種話,現在的女孩都不生孩子了。說完她便把娃娃一把奪了過去。」
「可不這麼做的話,我們就會面臨該死的人口問題,不是嗎?」
「相信吧。她在為了生孩子而變瘋之前,是最棒的。」她嘆了口氣。「我很想她。」
我在警車上給她打電話。
她中斷回春還不算太久:儘管有著生完孩子后的臃腫身材,看上去仍顯稚嫩年輕。她氣色還不錯。但是就算她身上沒有泄露出停止回春的特徵,我仍然知道她對自己做了什麼。她一臉的倦容正是與全世界對抗的結果。我們當中沒有人是那副模樣,也沒人非得變成那副模樣,連癮君子都不會有這種沮喪恐懼的模樣。她想表現得如同過去的自己,也許她曾是個演員、財務顧問、代碼工程師、生物學家或者服務員什麼的。她穿上以前合身現在卻過緊的衣服,想要裝成一個毫無畏懼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普通人,可她的模樣出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