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驚夢
我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灰影還是白雪夫人，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幻覺。
「他們只是想和我上床。」她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十五天後，我出現在局長辦公室。
我落入黑障。按照和局長的約定，中央控制機將我強行拉入黑障，一切羈絆都被生生切斷，這不亞於一次劇烈的爆炸，將我撕裂成萬千碎片。
我的殭屍朋友們提供了幫助——一個曾經付錢購買了頂級套餐的人，這在殭屍中間並不多見。他們對美女也深感興趣，雖然絕大多數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他們聽說過這事，圍攻昆崙山，血洗神仙府，這是殭屍界的傳奇，被人津津樂道，一雙雙似乎要噴火的眼睛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渴望，恨不得自己就在那裡，親手幹掉幾個神仙。我還聽到了一個有些神奇的名字——灰影。一個面目不清、來歷可疑的人物，據說他就是昆崙山血案的策劃者。他們崇拜他，就像信徒崇拜圖騰。冰山的一角在我眼前浮現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我能感覺到身體里的那股力量，洶湧的浪潮在體內激蕩，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我丟出去的武器碰撞在變成氣球一般的女人身上，生生地沒入其中，不見了蹤影。
我看著她，「他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沒有名字。所以，不用這樣惡毒地詛咒他們，這隻是一個飯碗。腦死亡不是遊戲，還可以重來。」桃源界的死亡不過是一個遊戲，真實世界里死亡意味著終結。白雪夫人當然明白這一點，只是她早已迷失其中，惘然不知。
「你可以在這個世界里永遠不死，但你從此不再是你自己，必要的時候，你會成為另一個人。但你永遠不死，可以享盡人間樂趣。」
「她怎麼能躲開監控？她的身上都是病毒。」局長問。
局長在我耳邊悄聲低語：「你賺到了，陳總決定給你一千萬的額外獎勵。」
我不置可否，對她這樣的聰明人，辯解是沒有用的，「我的確很想了解不死的秘密。按理說，桃源界不該有這樣的存在，除了神仙。」
局勢就這樣穩定了下來。殭屍一個個倒下，當最後一個殭屍倒下時，骷髏們紛紛鼓掌，親熱地拍著警察的肩膀。探照燈熄滅，神仙們恢復了原本英俊飄逸雍容華貴的模樣，向山上走去，警察也開始打掃戰場，把倒地的殭屍的屍體一具具抬上警車。
二十七號的離去很平靜，醫生給他注射了藥水，然後他的心跳波動開始逐漸下降，最後成了一條直線。
二十七號眨眼間分解成了一段段肢體、一個個內臟，還有淋漓的血漿和體液，像一堆爛泥般紛紛落地。他的一雙眼睛望著我，眼神已然凝固，然後掉落在地，和那堆身體的血肉混在了一起。死的時候，他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
然而，如果這是事實，那就有討論的必要。
忽然間，警笛響亮，數十輛警車從天而降，穿著黑衣、頭戴黑套的特警從車裡魚貫而出，飛快地將正在群毆的人們團團包圍。
女王一挑眉毛，正想說話，我搶在她前面補上了吞掉的半句：「得到我的讚美和欣賞。」
她彷彿突然間變成了氣質高貴的女王，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你從我這兒什麼都得不到。」
至於那個自爆的女人，他們知道她的名字——白雪夫人。
二十七號向我點點頭，「這段時間，大家的黑障好像都變長了。」
我扭頭看了二十七號一眼。他渾身發抖，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臉白得像一張紙。
這一次，沒有過多久，我便在床上醒來。
二十四個小時，應該夠了。
我突然有些明白過來。雖然尋求不死只是一個借口，我還是一下子有了更多的興趣。
我把計劃和盤托出。局長陷入沉思，半晌之後說：「這隻能由董事會決定。」
桃源界這個巨型的虛擬世界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它足夠逼真，就算是中央控制機也無法控制底層模塊。人們可以免費進入這個世界，這讓它變得豐富多彩。然而，如果想成功，想享受，想呼風喚雨，就得交錢。
這一場襲擊讓桃源界名聲掃地，索賠高達十五億元人民幣。在出勤局內部，這同樣是一場災難……共有十三個同事因為高強度數據流攻擊而導致腦死亡，他們就像被熔斷的保險絲，不僅隔斷了對中央控制機的攻擊，也隔斷了對桃源界的救援。他們死了，僅僅因為他們是秘密警察，正在執行任務。
阿里巴巴路2084號308室。他們鎖定了這個地址。
如果想變得非同一般的美麗，同樣也得交錢。我得到了一張名單，名單上列著六百多個花錢買下了頂級美女套餐的人。這是出勤局能夠給我的唯一幫助。按照這張名單挨個尋找這些人是不是變成了殭屍，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然而比盲目地大海撈針要好些。
殭屍並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們長得和常人無二，九_九_藏_書甚至更加美貌。比如我在故事開頭殺掉的女人，就是一個殭屍。他們是麻煩製造者，因為他們總是想佔有一個神仙的軀殼，擺脫殭屍的身份。
我被送進了病房。寬敞的病房裡很冷清，除了偶爾出現的護士，只有燈光閃爍的機器。他們給我下了診斷：強迫性自閉。我心裏卻很清楚，這並不是自閉，只是完全說不出話。好像我的語言能力完全丟失在了桃源界，再也找不回來。那最後的時刻不斷在我的頭腦中浮現，美麗的長裙，噴濺的鮮血，糜爛的軀體……一切終止於一團爆炸的閃光，然後又來一遍。這是我在桃源界所經歷的最離奇的死亡。
那是在一個高檔的會所，她被許多殷勤的男人眾星捧月般圍著，時不時咯咯地嬌笑，流露出萬種風情。
「我們的首席架構師，陳大維博士。」局長介紹。
我是當日出勤的人中唯一的倖存者，得為死去的十三個同僚做點什麼。我還不能說話，卻一直沒有停止計劃，冷清的病房讓我可以仔細地考慮全盤計劃。
停了停后，她又問：「你說那一次有十三個秘密警察死了，真是這樣嗎？」
我們掉到了陷阱里。對手的目標不是成為神仙，而是摧毀秘密警察！我大喊一聲，將所有的限制性武器都扔了出去，只希望能抓住她，將她控制住。
她咯咯笑了起來。
白雪夫人就在本市，現實中，她叫張潔瑩。
我過上了和從前截然相反的生活，每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除痕迹，不讓秘密警察發現。日子久了，我發現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殭屍——我憎恨秘密警察，就像這事是真的一樣。
他斷掉的手仍舊握著匕首，刺在那女人身上。
慢慢地我有了許多殭屍朋友，他們原來有各種各樣的身份，他們來到桃源界就再也不想離開，他們想成為這個世界的人上人又不願意付錢。
「十八號！」有人喊我。
我心中一凜，有一絲不祥的預感，還沒有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二十七號便發出一聲慘叫，他的右手掉了下來，鮮血噴射而出，濺了那個女人一身一臉。
陳總停下腳步，轉過身，眼裡掠過一絲驚訝。也許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和他說話。他眨了眨眼，似乎正在盤算。片刻之後他點點頭，「你可以有二十四小時。」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
她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怨毒，「你們這些秘密警察，都不得好死。」
他們還鎖定了其他七十六個地址，遍布全球。一場生死角逐從桃源界蔓延到現實。那一定驚心動魄，然而我並不關心，因為陳大維會全力捍衛他的世界。
當我和二十七號十萬火急地趕到現場，昆崙山下已經亂作一團。這是一場浩大的群毆，人和人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扭打，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神仙，誰是殭屍。我不可能衝上去要求驗證對方身份，以至於傻傻地站了五分鐘，不知道該幹什麼。成為秘密警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
讓他們先打一會兒。我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麼一句。
空氣中依稀殘留著她的氣息，一絲清淡的幽香。她在這個世界里似乎無所不能，然而她終究是個女人。
「你知道你殺死了我的十三個夥伴嗎？」
「你說過很多次了。人要向前看，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
他點了點頭，卻並沒有把匕首收起來。
我看見了他斷掉的手腕，赫然就像被鋒利的刀劃出的切面。他的手不是被砍掉的，二十七號自己斷開了手腕。
只有一次機會，一次就是永遠。她被永遠地困在那裡了。
「十八號，我不行了。」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我做了決定。
我回到了床上。
我急切地看了女人一眼，連著匕首的斷手很快就消失了。女人的身體微微有些發亮，就像一隻漸漸膨大的氣球。她是一個木馬炸彈！
等他們收拾完了再說。我提醒他。
「但是你不能排除這個世界上有瘋子。」我回了一句。
「你試過最刺|激的遊戲是什麼？」
這一點也不酷，更談不上光彩，我只覺得心裏堵得慌。二十七號是我的夥伴，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看著白雪夫人。她也正望著我。忽然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彷彿正看見一個囚徒，被困在囚籠中，透過柵欄的縫隙看著我。
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眼前就有一個女人這樣向我號叫著。
「恭喜你！」他滿臉笑容。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陳總分明話裡有話。
一瞬間她便恢復了常態，臉上儘是鄙夷的神色，「想抓我就來吧！」
「那我就失去了全部的自由。」
我扭過頭去，看見局長，出勤局最大的官正站在我的床前，焦慮地看著我。
「桃源界只是一個遊戲，我不想入戲太深。」
終於有一刻，光照亮了我的眼睛。脫離黑障的時刻到了。
我微微一笑，「因為這個世界更真實可靠九九藏書。」
美女的軀殼在我面前分解，化作一縷縷綠色的青煙，最後消散在空氣中。她被我的子彈擊中，隱藏的身份破除，控制中心正將她的軀體回收。
後來她看見了我。我冷冷地看著她，彷彿是一個討債的。她撇下那群男人向我走來。「他們在等你呢！」開口第一句話，我就是這麼說的。
我繼續尋找，經歷了許多波折后，終於見到了她。
「沒錯！」
「十八號，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人對著我說話。
她咯咯地笑起來，「看不出來你這麼壞！」
這個世界里的人們有多少惘然不知！
她需要一個拯救者，一個愛人。
我緩緩眨了眨眼，扭頭看著局長。局長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陳大維點點頭，開始說話：「你讓我們發現了一種全新的數字存在，它把所有加入者鏈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這是我們之前從未考慮到的情況。它利用了基本模塊的漏洞，如果要維持桃源界的存在，就很難用演算法來根除。」他看了看我，「這些原本和你無關，但如果不是你的勇敢行為，我們可能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你該享有發現者的榮譽。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他伏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並不等待我的回應，轉身離去了。
我扭頭望著她，她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
後來她問我：「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我經歷著從未有過的體驗，極速地失去自己的意志，極速地奔向死亡，同時又有著無與倫比的快|感，全身都沉浸在激烈的顫動中。
「難道你不想給那些人一個警告嗎？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桃源界就直接關閉算了。那時候，恐怕董事局的人都要上街要飯去。」
這是一個陷阱！
「怎麼不殺了我？」她呻|吟著問。
雖然我不再是秘密警察，幾年來的殭屍生涯讓我也痛恨他們，但我還是不同意她的說法，「他們不是在桃源界死亡，而是躺在病床上，由法醫執行注射。他們都是腦死亡，然後被執行安樂死。」
殭屍並沒有現身，然而我並不著急。秘密警察的特權已經把這地方變成了白地，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可以繼續得到外界的支持，只能使用自身的儲藏。殭屍堅持不了太久。
我又成了一團肉，在無盡的黑暗深淵中下墜。
「我不知道。我曾經殺死了她，她又復活了。既然她能復活，她也會有辦法躲開監控。她故意吸引我們去殺死她，可以藉機感染我們，感染中央控制機。」
女人身穿一襲拖地的白色長裙，就像一個盛裝的新娘。她的臉異常美麗，居然和我剛殺死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我不由得愣住了。二十七號正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等等。」
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做木馬炸彈，他不認為這有多少可行性。
「你有你自己。」影子說，「我需要你。」
「沒錯，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如果我決定加入，我該怎麼做？」
局長陷入沉默，最後他聳了聳肩，看著我，「要回去把他們幹掉嗎？」
局長知道我已經康復，他已經聽過了我的全部報告。
機會終於來了。就等今晚了。
「沒錯。」我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心變得格外焦灼。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桃源界是不是還在？
我走上前去。
我也沒有再提。耐心是一個好獵手的必要條件。
我只是靜靜地躺著。黑障造成的無力感因為那一瞬的強烈衝擊而顯得格外沉重。
那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影子，但我毫不懷疑它能變成任何模樣。
在桃源界我見慣了生死，包括各種各樣離奇的死法。然而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看著一個人死去。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空氣，酷酷地說了一聲：出來吧！
我們這一行在外人看起來有些神秘，甚至可怕，然而對我來說，這隻是一份工作，薪水微薄，只能聊以糊口。這工作的好處是一旦亮明身份，人們就會怕你。當然，也有人恨你，甚至痛恨入骨，以至於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
「你可以得到我……」我鎮定地說，故意一頓。
她靜靜地躺在那兒，發出均勻的呼吸。
局長就守在我身邊。
她大笑起來，「幹什麼？當然是上昆崙山，如果不是你們兩個，我已經成功了！」
帶著特殊標記的數據洪流在我被吞沒的同時湧向白雪夫人，正如她當時用木馬攻擊中央控制機，我用同樣的手法攻擊了灰影。我不能永生，無法在另一個地方復活，然而可以逃離。
「十八號。」呼喚來自腦海深處。
後來我們經常見面。
「你什麼都不懂，冰人！你什麼都不懂！」她大叫起來，最後她結束了談話，「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生命的真諦，你要想知道不死的秘密，今晚三更，在昆崙山下見。」說完她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你還好吧？」二十七號問我。我躺著的時間有點兒久，他有些疑ｒｅad•9９ｃsw•ｃom慮。
然而，有秘密警察的地方就有秘密。上山的神仙少了一個，地上卻沒有屍體，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被一個殭屍附身，合二為一，並且隱身躲藏著，等待最後的身份確認。
後來她問我：「這裏所有的男人都希望佔有我，為什麼你不想？」
當眼睛適應了環境，我看見了她。
「我？」我困惑地看著這團灰濛濛的東西，它的話就像它自身一樣模糊不清。
最後，局長說：「好吧，你是個聰明人，這不過是個遊戲。你的合同可以終結，拿兩百萬走人。原本要十年，現在只用兩年就可以結束合同，你是個幸運兒。」
「這不過是個遊戲。」我大聲地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彷徨，哪怕它的語調沒有那種誘惑力，它所說的一切也在影響著我。照它說的做！一個聲音在我內心呼喚，那是本能的慾望，無可阻擋。照它所說的做，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然而另一個選擇讓我堅持著沒有投降。「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否則，我怎麼能相信你？」
是二十七號。
「我已經不是了。我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後來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島。那裡與世隔絕，沒有喧囂的人流，沒有桃花源，沒有殭屍，沒有神仙。
她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在身邊拉起一道屏風，把那群男人和他們的眼光隔絕在外。世界格外安靜，只剩下我和她。
「我見過一個女人，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但是突然間她膨脹得像一隻氣球，然後爆炸了。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我順從地站住。
「想永生就要付出代價。」
於是我們開始交談。
所謂的床，並不是那種柔軟舒適，能帶給人溫柔夢鄉的東西。它只是一塊光溜溜的鐵板，外加一個玻璃般的外罩，罩子上帶著淺淡的藍色光源。一切都被渲染成這種冷色調，對於一個冰冷的職業，這色調再合適不過。
「包括成為木馬炸彈？」我單刀直入。
二十七號已經撲了上去，匕首寒光一閃，正正地扎在那女人的胸口。
就在此刻，她睜開了眼睛，見到我也是一愣，那眼神彷彿在說，怎麼又是你！
這是一件多麼不公平的事，然而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本沒有公平，追求的人多了，就有了公平的幻影。不過人如果不相信這幻影，那活著還有什麼可期盼？
她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你是秘密警察？你居然是秘密警察？」
然而我沒有放棄。
天空悠遠，大海廣闊，我們坐在沙灘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很簡單，什麼也不用做。」白雪夫人的臉上蕩漾著笑意，聲音也格外嫵媚。她向我飄來，就像毫無分量的影子。我卻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力量緊緊地攫住了我的身體，身子變得無比沉重，靈魂卻飄飄欲仙。她正在侵入我的身體——灰影正在侵入我的身體。它試圖分解我的一切，從肉體到靈魂，然後儲存在無形的空間。
後來我知道，那一天殭屍攻陷了昆崙山，殺掉了全部神仙，奪取了他們的不死身份。因為秘密警察系統癱瘓，沒有任何保護力量到位。獲得了神仙身份的殭屍們躲藏在桃源界，再也沒有人能奈何他們。
人未必是外在所表現出的樣子，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她的內心也如她的名字，晶瑩如白雪，只是沉浸在這遊戲中久了，她迷失其中。
我不置可否，很快離開了出勤局。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一襲白色的長裙，拖曳在地板上，彷彿盛裝的新娘，嘴唇紅艷，牙齒雪白，細膩的肌膚宛若凝脂。哪怕她在嚎叫，也是美的。然而我還是抬起槍來，輕吻槍口，然後指著她，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子彈命中她的額頭，留下一個小小的血窟窿。她倒了下去，像一個沉重的麻袋，摔在地板上，發出一記沉悶的響聲。灰塵在她的屍體周圍揚起，斜照的陽光下，她像是掩藏在一層輕飄的紗帳中。濃稠的血從她的腦後湧出來，像是一朵血紅的玫瑰。肉體就像一個個麻袋，裡邊裝著奇奇怪怪的靈魂，包括我。看見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面前死去，我突然有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就像靈魂飄揚而去，只留下空空的軀殼。
我很想說點什麼，然而彷彿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口，愣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個病人。
我是一個警察。秘密警察。
她為自己製造了一個小小的巢穴，三根塑料管從她的手腕接入身體，還有兩根管子連接著下身，所有的管子最後都沒入牆面。這是全套的自動生命維持裝置，價格不菲，有了它便可以在虛擬的世界里長久流連，再也不用醒過來。
面對這無能為力的形勢，不如乾脆徹底鬆弛下來。我和二十七號坐在一旁的高台上，悠然地點上了煙。煙霧繚繞中，我們看著這場燦爛的大戲。
read.99csw.com說話間，她的容貌發生了一些變化。她正在變成她殺死的那個神仙。當著兩個秘密警察的面干非法的勾當，這是公然的挑釁。我很快起身，「沒什麼，只是黑障。」黑障是我們這一行的專業術語，指的是從桃源界回到現實的那一刻出現的短暫的意識障礙。在那段時間里，大腦失去了一切信號，於是世界變得光怪陸離。那短短的一瞬，卻漫長得像人的一生。
沒有任何途徑緩解焦慮，然而，無窮盡的黑障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吸收一切，奪走一切，包括焦慮。我就像一個被關押了一輩子的囚徒，慢慢地失去了一切的情感，麻木不仁，只是還活著而已。
她的臉色變得黯淡，「你不用這麼直白地提醒我。」
「任何事都有可能，未來有多少種可能性，你就有多少種可能。」
「他們死得活該！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警察！」
最後，神仙走了，警察撤了，昆崙山腳下恢復了平靜，除了我和二十七號，再也見不到一個活物。
我站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一個信號進入腦海深處：十八號，回家吃飯。我縱身一躍，眼前的樓板瞬間變成了黑不見底的深淵，我在其中不斷地下落，下落。剎那間，彷彿一陣劇烈的白光閃耀，世界變成一片蒼茫。
然而一切都晚了。
我回答：「我寧願殺死你。」
「別測試我的耐心。」影子不緊不慢地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公平起見，我也告訴你緣由。一旦你加入我，你就可以存在於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毀滅掉一個實體，立即就可以復活。如果你不完全交出自己，這怎麼可能做到？」
警車上升起探照燈，一種特殊的光線照著人群，人群頓時被分成兩幫，一幫沒有變化，另一幫變成了骷髏。變成骷髏的是原本居住在昆崙山上的神仙，沒變化的就是殭屍。警察們一擁而上，用槍托，用甩棍，用皮鞭，或者乾脆用子彈，教訓那些沒有變成骷髏的人。
一個聲音侵入我的腦海，「異常數據侵入，執行槍決！」我沒有動作，這件事我已經做過一次，不想做第二次。
三天後，我如願以償，成了桃源界的一個殭屍，沒有來歷，沒有身份。
是的，就是如此。哪怕我殺死她一次，打傷她一次，她也知道我真誠地欣賞她的美麗。
他們是正式的警察，而我們是秘密警察，於是此刻我們更成了看客。二十七號掏出一支雪茄，猛地吸了一口。雪茄在他手中變作一把閃亮的匕首，他緩緩地拭著刀鋒，眼睛盯著人群，像是猛獸在尋找獵物。這是我不喜歡他的地方，他總是這麼鋒芒畢露，迫不及待。
二十七號成了植物人，他的大腦幾乎不再活動，只是躺在病床上，靠管子維持生命。
局長比我更冷淡，「好好活，別犯傻。你已經不是秘密警察了。」
「你想得永生？」影子問。
然而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爆炸的強光直接將我逼出桃源界，陷入了黑障。
什麼？二十七號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屋子裡一片昏暗。
是中央控制機，桃源界還存在！
我的確很想這麼做，然而卻清楚地知道，這辦不到，於是就沉默著。
她在陽光下露出不適的表情，閉著眼，眉頭緊蹙。隱身的人看不見外部，就像外部看不到他們，哪怕一點陽光也會讓她感覺不適。
這是一個最高許可權的警告：一大|波殭屍正在襲來，事發地：昆崙山。殭屍是不明身份者。在桃源界，每個人都要有個身份，生老病死，是逃不掉的宿命。當然，有些人可以不死，他們被尊為神仙，在昆崙山上逍遙快活。如果有人沒有錢又想永生不死，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殭屍。
「停住，就站在那兒。」影子這樣說。
在這極度黑暗的深淵之中，我彷彿被囚禁了千年萬年，和往常大不一樣。這黑障的時間有些太久了。但既然我醒著，世界一定還在。我強迫自己耐心等待。
真誠很稀缺，無論在桃源界還是在人世間。
黑障容易讓人產生無力感，每一個秘密警察都受過訓練，懂得如何克服黑障。然而，那種無力感終究無法完全抹去，於是每個人都需要額外的幾分鐘恢復元氣。
情急間我抬起頭，語氣堅定得讓我自己感到驚訝：「那個白雪夫人是我的，你們不準碰她！」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護罩敞開著，我看見了時間。六點五十分。不過短短十五分鐘，我彷彿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歲月，躺在那兒，再也不想起身。
二十七號捂著斷手退後兩步，臉色慘白。
「我要報仇。」我冷冷地說。
後來我們熟識起來。她知道我就是那個曾經的秘密警察，正絞盡腦汁想成為不朽的殭屍，然後成為像她一樣的神仙。對此她淡然一笑，「這麼說你是一個探子。」
白雪夫人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抬眼看著我，眸子里彷彿在閃光，「是的，開ｒeａｄ.99csw.ｃom始的時候，這不過是個遊戲，但是一旦真正投入，它就成了生活，成了真正的生命。它就是你的一部分，缺少它，人生就不再完整。」
局長盯著我，「你想怎麼辦？」
藉助木馬，中央控制機找到了她的本體，最初的那一個。桃源界在現實中也有著強大的力量，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將現實和桃源界的身份關聯起來。
回家蒙頭大睡一天之後，一個緊急任務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但這一個夢，我會守護它，直到時間的盡頭。
白雪夫人，那拖曳的長裙彷彿就在我眼前晃動。聽起來就是我想找的那個人。
一團光刺痛我的眼睛，然後我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女人爆炸了，她把自己化作了數據洪流，透過二十七號進入中央控制機。他們瘋了嗎？攻擊桃源界的保護者，只能讓這個世界徹底毀滅。
我只關心這一個。我抬頭看了看門牌，用萬能卡打開了門禁。
神仙還是殭屍，我們說了不算，還是等等吧！
我伸手一抹，天幕轉眼間換了模樣。銀河橫在天際，萬千顆璀璨的星星在其中閃爍。
一個人影驀地出現在空地上。是一個女人！
我立即掏槍，向著眼前的美女射擊。這一次我刻意沒有射擊她的頭部，那已經被證明並不奏效，然而，能保護她讓她免於死亡的力量並不能讓她免於痛苦。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她哀嚎著，抱著斷腿在地上掙扎。
該怎麼辦？二十七號問我。他也完全亂了方寸。
「他們只是想搶劫昆崙山。」局長強調，「這些人不過是想活得好些。毀掉中央控制機就毀掉了桃源界，他們的行動也就失去了價值。」
在灰影擁抱我的一瞬，在我的軀體瓦解的一瞬，在我和無數個它者融為一體的一瞬，我引爆了自己。
「不過，你要簽訂另一份合約，但你不能對此透露一個字。」局長繼續說，「你要承諾保密。另外，有一個人想見你。」
「你呢？」她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你有不一樣的心思，是什麼呢？」
「什麼代價？我一無所有。」
又彷彿過了千年萬年，仍舊是黑障。
「為什麼？」
「你決定了嗎？」白雪夫人開口問。
我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伸手關閉了連接在她額頭上的接入頭盔。她會醒過來，而我要帶她走。
影子飄動著，就像浮在空中的一縷煙，它的聲音充滿蠱惑，比塞壬的歌聲還要動聽。
她又笑了笑，「別太好奇了！」說完就不再提這個。
我就像一塊肉，在無盡的黑色深淵中不停墜落，無始無終。
「我需要你這樣充滿渴望的人來加以充實，而你可以擁有最美妙的人生。英俊，富有，充滿智慧，愛情，權力，所有人世間的渴望，你都可以百倍地擁有。而你所付出的，只是偶爾重生。就像做了一個夢，醒過來一切仍舊那麼美滿。」
我並沒有上前，也沒有放開抓著二十七號的手，而是發問：「你留在這裏，想幹什麼？」她被我的子彈擊中，我眼見著她化作了青煙，此刻卻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而且她認得我，一定不是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你入戲太深。」我拿出冷漠的態度刺|激她。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靠在我的肩頭，「我想看星星。」她望著天空，露出無限神往的表情。
她躺在那兒，睡得格外深沉。她現實中的模樣並不美麗，然而我知道，眼前並不美麗的軀殼裡，有一個純真的靈魂。在那個世界里，她擁有一切，遊戲人生，卻從來沒有讓任何一個男人碰觸過。
成為秘密警察的時候，我們的合同上有一條提示：鑒於職業特點，執行任務中可能導致非致命傷害，出勤局將根據傷害程度依《勞工法》予以補償。依據《勞工法》，二十七號將獲得終身醫療照顧，然而第二天，他們判決了腦死亡，依法終結了二十七號的生命。
三更時分，我見到了想見的人。
他們允許我去看望二十七號。
我搖頭。
影子笑了起來，「只有交出全部，才能得到所有，明白嗎？」
影子再次發出輕笑，「你什麼都不懂。」說話間，它化作了白雪夫人的模樣，「還不明白嗎？我是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我。你喜歡看到我的這個模樣，我就給你看。」
我知道計劃成功了一半。
殭屍徹底佔據神仙的身份需要二十四個小時，我和二十七號要做的事，就是在二十四小時內暴露他們，讓他們不能獲得合法的身份，然後繼續消滅他們，把他們從桃源界驅逐出去。
「我殺不了你。」我平靜地說了一句實話，「你很漂亮。」後邊這句也是實話，然而有些不合時宜，說完之後，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我看了看這個有著驚人頭銜的年輕人，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問世事的瘋狂科學家，而是一個時髦青年，頭髮染成鮮艷的黃色，耳朵上赫然掛著一隻銀色的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