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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講我爺爺的故事

我講我爺爺的故事

作者:阿缺
男人們立刻舍了我爺爺,起身沖向庫門。我爺爺渾身淤血烏青,卻翻身而起,追上那些男人,專踢他們的腿,讓他們一個個都摔倒。追到最後兩個時,已經到了門口,我爺爺咬牙撲過去,抱住那兩人的脖子。三個人一起滾倒在地。
「廢話少說!罰你少吃一頓肉。」為首的人說。
星艦回歸后,給蕪星送來了技術員。那些穿白色大褂的人在蕪星的地表上勘探、取樣,分析土壤溶液。不到一個月,就找出了飢荒的原因:蕪星的環境擁有自我恢復能力,類似於負反饋調節,在經過九代人的改造之後,它開始了反擊。蕪星的土壤里突然多出了一種元素,能夠精準地殺死外來植物。
有一次,一個漂亮姑娘來到我爺爺家裡,寒暄之後,天色已晚,我爺爺正要送她回去,姑娘卻解開了衣襟。被優化過基因的她,擁有驚人的曲線和膚色。我爺爺的鼻血一下子就像江河奔流一樣湧出來。
飛船跌跌撞撞地飛過來,穿過庫門,進入了廣闊的夜空。
他不管腥臭的豬血和豬毛,一口一口,把那塊肉給吞了進去。
我爺爺在風裡穿行,在黑暗裡奔跑,耳邊溢滿了呼嘯聲。跑著跑著,他自己都有種錯覺:要是這麼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快一點,再快一點,自己會不會像利箭一樣刺破夜的外殼,到達另一個世界?
趙隊沖我爺爺的屁股抬腳踹去,大聲說:「快滾吧你!還留著,難道想等肚子里的氣放出來,熏死我們?」
我離開墓園時,回頭凝望,百萬墓碑都在漸暗的天色里靜默著,只有晚風在吟唱。
精瘦的少年亨利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
我爺爺深知這一點,每天格外警醒,睡覺時都把耳朵豎起來,時刻提防有人闖豬圈。其實我爺爺也餓得不行,原本一個壯碩的小夥子,硬生生餓成了骨頭架子。但我爺爺不能讓豬出事,它們是他娶到莎蓮娜的希望,它們也是他的朋友,他甚至給每一頭豬都取了名字。
「哎,讓讓!我看不到。」我爺爺發現他前面的人正是小夥伴亨利,喜道。
我爺爺也沉默。只是在錯身的那一瞬間,他總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的鼻子能聞到莎蓮娜頭髮上的淡淡香味。
偷豬賊很快轉移了重點,派幾個人把他抓住,狠狠地揍他。
「有好事一起看嘛!」
「從現在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趙隊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猙獰,他咆哮著,「只要發現你們再鬧事,我就打死你們!敢動歪腦筋,我打死你們!敢走出營地,我打死你們!敢說一句偷懶的話,我打死你們!」
「是啊是啊,這種情況,要交給趙隊。懲罰肯定少不了!」
她想離開這裏。
姑娘們很快熟悉了這裏的環境,不再羞澀,嘰嘰喳喳,跟路過的男人大聲開著玩笑。但那一個不是這樣,一直以來,她都坐在宿舍的窗前,要麼看書,要麼托著腮仰望天空。隔著遙遠的距離,我爺爺只能看見她模糊的面龐。
只有四個人選擇了留下。事後,我爺爺挨個問他們,但每個人都不肯說。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只告訴我爺爺:「能看到內衣裏面的東西,那一個月的口糧,真他媽的值!」
營地一下子炸開了鍋,沒有人工作了,大家紛紛圍過來,興奮地打量著飛船里的人。他們群情激昂,他們唾沫橫飛,他們口哨不絕,似乎是一群圍住了羔羊的惡狼。
接下來的事情陳舊俗套,我就不一一贅述。反正我爺爺跟這個叫莎蓮娜的姑娘越來越熟悉,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我爺爺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多次在夢境里親吻莎蓮娜——當然,他睡在豬圈裡,所以你明白當他在夢裡吻著莎蓮娜時其實是在吻什麼了。
「啊……呀……」我爺爺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爬起來,奮力向外面追去。他知道飢餓的人們什麼都幹得出來,自己衝過去,很可能會被打死。但他沒有選擇——這些豬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
我爺爺依舊沒有轉身,迎著風,一口氣把煙抽完。然後他吐出煙頭,大步走向外面,將我奶奶的啜泣和我爸爸的哭聲扔在腦後。
我爺爺選了其中看守最少的一艘,幾個人一擁而上,將兩個衛兵撂倒,然後衝進飛船把其他人制伏。這個過程頗為順利,簡直可以給後來橫行在各星際航道中的海盜當作搶船劫貨的典範——如果不是我爺爺驟然發現飛船上沒有燃料的話。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爺爺攤攤手,說:「一說打牌,我就手癢了。可是,趙隊讓我來把逃跑的人叫過去,問問她的情況。唉,改天再來跟哥兒幾個玩幾把。」
「今天晚上,我留下,好嗎?」姑娘用魅惑的語氣說。
我爺爺失魂落魄地走到豬群中間。豬被亨利的瘋狂嚇到了,哼唧不安,全部依偎在我爺爺身旁。我爺爺小心地安撫它們,當他摸到那頭後腿流血的豬時,也不禁連聲嘆息。
但那一年,是無比艱難的一年。當時對蕪星的改造已經持續了三百多年,而對於了解一顆星球來說,這個時間還是太短。出於某種尚不了解的原因,那年所有的作物都枯萎絕收,營地之外,瘡痍滿地。更糟糕的是,承載人類希望的星艦,在遙遠星系裡遇到了瘋狂恆星群的引力陷阱,整個艦隊都被引力裹挾,向未知的兇險星域飄去。
打那天起,我爺爺和莎蓮娜的愛情之花就凋零了,它甚至還不曾綻放出芬芳。所有的愛情,如果想持久,都需要有共同的理想來維繫。在當時,普遍的共同理想是建設好殖民星球,而莎蓮娜的目標太高,我爺爺追不上。
「是誰?」
「來的那批人,全都是姑娘——都是二十齣頭的小姑娘,據說出生前進行過基因矯正,個個長得嬌俏俊美。」趙隊長的聲音又低又沉,像是在講鬼故事一樣,「你知道她們為什麼來嗎?是來紮根蕪星的,也就是說,她們要在這裏找人嫁了,開枝散葉。新規定是這麼說的,能吃苦耐勞,有業績的,就可以優先選擇。偷懶耍滑的,最後連屁都撈不著一個。」
可想而知我爺爺對女人的興趣有多麼濃厚。
「好說,好說。」看守爽快地把鑰匙遞過來,讓我爺爺去提人。
人們都餓成了皮包骨頭,我爺爺養的豬卻安然無恙。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農作物顆粒無收,蕪星的野草反而格外茂盛,似乎將所有的營養都掠奪了。人類不能吸收野草里的植物纖維,豬卻可以,它們每天在山坡下咀嚼,一個個肥頭大耳,像是滾動的肉|球。
原因是負責整個蕪星生產安全的將軍要過來巡視。其實誰都知道巡視是假,到各個生產隊混吃混喝才是這位將軍的目的,但沒有人敢阻攔——他是帶著軍隊來巡視的。聽說有幾個生產隊實在沒有糧食,硬生生被他給燒了營地。他和他的士兵像颶風一樣,走到哪裡,哪裡最後剩下的糧食就會一掃而空。
我爺爺背對著莎蓮娜,蹲在地上,正在用那口鍋接水。他把鍋晃了晃,讓水沖刷整個鍋面,然後把水一股腦喝完。然後,他還意猶未盡,又把鍋舉起來,貪婪地用舌頭舔鍋底。他舔得如此認真,以至於身後的莎蓮娜開始哭泣了也沒有聽到。
在一片哈哈大笑聲中,我爺爺低著頭快速走出了食堂。
我爺爺獨自一人在夜色里不緊不慢地走著,黑暗凝重如鐵,一重重壓迫著他。到了關押犯錯者的禁閉室前,我爺爺停下來,深吸口氣,再吐出來,然後推門而入。
我爺爺沒有回答。
飛船的八台引擎全部啟動,噴出來的離子束令四周灰塵瀰漫。所有人都紛紛捂住了嘴巴,仰起頭,看著飛船筆直而上,逐漸變小,化為一星光點,消失在億萬星辰里。
然而,飢餓的人並不止亨利一個,他們更難對付。在飢餓的驅使下,十幾個男人結成了短暫的同盟,他們磨牙擦拳,瞅準時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襲擊了豬圈。
寫到這裏,我不得不解釋一下,我說的「豬」,沒有用任何文學修辭手法。那的確是一群來自地球的仔豬,基因經過改良,肉質鮮美,是星艦專門撥給改造隊的。
我爺爺對粉色內衣里的東西感到無比好九九藏書奇。為什麼,為什麼那種柔軟的突起會令他口乾舌燥、身體發熱,而有著同樣形狀的饅頭或山丘卻不會?
當然,我爺爺並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看到另一個世界之前,他看到了那群偷豬賊。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爺爺膽戰心驚地活著。他參加了改造隊,每天都跟蕪星的土壤打交道,勤勤懇懇地耕種。這個曾有著萬丈雄心的少年,現在哪怕抬起頭看看天空,都缺乏勇氣。
「嘿嘿,好吃懶做就是這種下場……」
我爺爺感到好奇,但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要早點回去照顧兒子。飛船的艙門打開,幾個船員押著一個人影走出來,罵罵咧咧。許多人圍過去,對著人影指指點點,船員見人多,聲音愈發大了。
「我還有家人。」
「快跑啊,你們跑啊!」我爺爺一邊忍受著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一邊大聲喊,「麻子,大壯,小毛,花花,阿缺……」我爺爺叫著他的豬的名字,每一聲呼喊都快要把喉嚨叫斷,「你們快走啊,你們是自由的,不要落到他們手裡。他們會把你們清蒸紅燒的啊!」
「……幸虧我們船上有熱掃描儀,開船前我檢查了一遍,發現谷堆里有個人影……」船員得意洋洋地說,「按照聯盟的法律,發現了偷逃的人,可以直接扔在外空間里,不負法律責任。這種人,總想不勞而獲,不願意付出,是集體的蛀蟲!」
最開始,我爺爺十分抵觸被分派到豬圈工作。即使膽怯使他失去了雄心壯志,但人們對「豬倌」這個稱呼的鄙夷,依然讓他心不甘情不願。在接受任命的時候,他蹲在角落裡,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是不接趙隊長的茬兒。
「不行,這些豬是大家的,最後要上交給星艦。」我爺爺試圖勸說,「星艦要通過豬的質量來評定我們生產隊的等級,很重要的。」
亨利怪叫一聲,猛地撲向豬圈。他翻到豬群里,不顧臟臭,一口咬住了一頭豬的後腿。豬頓時慘嚎起來,後腿亂蹦,正中亨利的面部,踢得他鼻子眼睛里都是血。但他依然沒有鬆口,益發用力,竟活生生在豬後腿上咬下了一塊肉來!
我爺爺驚呆了,連忙撲過去按壓亨利的肚子,同時把手指伸進亨利的喉嚨里去摳。所幸,那塊肉還沒有被嚼爛,我爺爺一下子把它扯了出來。
在當時,我爺爺的家庭簡直是楷模,有大房子,有優渥的職位,而且父慈母賢子孝,人人稱羡。我爺爺辛勤持家,白天工作,晚上照料妻子,只有在深夜時才偶爾發出不為人知的嘆息聲。
我爺爺所在的星球,叫蕪星。講到這裏,你或許覺得能從名字猜出這顆星球的情況來,但你錯了——事實上,蕪星比你想象得更加荒涼,比你中年以後禿頂的頭皮更加貧瘠。
……
「你在笑什麼?」
莎蓮娜固執地搖頭,「不,你跟我一起走。」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在一個晚霞密布的傍晚,一艘飛船緩緩降落在營地中央,灰塵四起中,艙門打開了,露出裏面一張張好奇的臉。
每當我爺爺想起這個,就會愁眉苦臉,嘆氣不迭。他把那群豬趕到山坡上,讓豬自行去吃草,自己就抱著膝蓋,憂愁地撕扯著葉子。他在想如何才能接近那個姑娘,卻毫無辦法,她像是遠在天際的一抹霞,而他是在地上拱草的一頭豬。想到這個比喻,我爺爺下意識地去看豬,它們白色的陰影隱在一大片藍色豬草間,斑斑點點,大聲咀嚼。當豬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無憂無慮,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爺爺忍不住啞然失笑。
我爺爺暗地裡吞了口唾沫,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我不想留在蕪星上,我想去別的地方。這裏太荒涼,太貧瘠,景色一眼就能看盡。我要回到星艦上,或是去別的星球。我不能把一輩子耗在這裏。」
收成比往年翻了幾番,糧食和其他農產品堆起來時,就像幾座大山。我爺爺兢兢業業地清點物資,送上飛船,然後看著它消失在天際。
當時港口已經聚集了很多宇航員,七手八腳地指著我爺爺一伙人。我爺爺見其他同夥都已經臉色發青了,不禁低聲罵道:「沒出息的!等趙隊拿來了燃料,我們就回星艦了,肉和女人……」
「海洋?」我爺爺有些迷糊。他生長在這顆枯蕪的星球上,從未見過海洋。
「我不想待在蕪星了,我要回星艦。」
本來,這個故事應該由我奶奶來講,她見證了我爺爺的大部分生命,她講述的視角將更加真實和全面。但我奶奶壓根兒不願意提起我爺爺,只是當她彌留之際,神志昏沉時,才會在深夜裡憤憤地罵著那個早已離開的男人。
莎蓮娜每說一句,我爺爺的心裏就涼一些。
僵持了三個蕪星時,我爺爺終於放棄了,一群少年垂頭喪氣地魚貫而出。被扣押的船員咒罵著要打他們,趙隊攔下了,笑嘻嘻地說:「算了,都是孩子,不懂事。」
原來她每天仰望著天空,心裏想的卻是怎樣逃離。原來她那晚來到山坡上,並不是隨意走走,她只是聽說了我爺爺當年劫持飛船的英勇事迹,想找一個願意一起離開的同伴……
「現在是孩子就敢拿槍劫飛船,等成年了,不知道要干出什麼事情來!」一個船員臉都憋紅了,嚷道。
這些說法,跟我爺爺都沒有關係了。
「只要我們回到星艦,找一個冬眠機睡下,醒來的時候,說不定聯盟已經停止拓荒了。那應該是幾百或幾千年後,我們就能享受現在的人種下的果實了。亨利,我知道你想吃肉,那時候……嘿嘿,油膩膩的肥肉吃到你想吐!」
這份震驚同時又令我爺爺感到羞愧。於是,為了找回面子,我爺爺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述養豬的技巧和心得。他甚至抓來一頭豬,死死按住,給姑娘看豬的各種體征,並說明通過哪些體征能夠看出豬的生長狀況。
是豬救了他。
我爺爺的工作態度值得肯定,儘管佔著肥缺,卻從不貪污受賄,一丁點兒錯也沒有犯。趙隊十分滿意,甚至想過在他退休之後,由我爺爺接他的班。
「你呢?」莎蓮娜走到艙門口,發現我爺爺沒有動。
我爺爺後悔不迭,於是開始了漫長的積攢口糧之路。但還沒等他攢夠一個月時,那部電影就被趙隊搜了出來,當眾銷毀,並將看過電影的人一一揪出來。當時我爺爺在台下,看著被懲罰的夥伴們,心情十分複雜,似乎是慶幸,又似乎是後悔。
我爺爺一邊辛苦地養豬,一邊盼著那些姑娘早日來蕪星。
宣布那天,我爺爺正躺在病床上。我爺爺坐過十年牢,然後獨自在破舊的宿舍里度過了一生,艱難勞累,疾病纏身,總是感覺渾身酸痛。到了晚年,他只有依靠藥物來維持微弱的生命。
「不……我不能……」我爺爺囁嚅著,像逃跑一樣飛快地離開了莎蓮娜的宿舍。
我爺爺還沒有醒過來,就被當頭一棍給敲暈了。當他醒來時,豬圈已經空了,只有凄涼的晚風在他周身環繞。
接下來發生了一系列事情,那個混吃混喝的將軍被處決了,他的士兵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而作為堅守職責的典型,我爺爺成了榜樣,被通報表揚,在各殖民星球網路的首頁上都能看到我爺爺略帶羞澀的正面照。
只有趙隊作為主人,在豬肉宴上才有一席之位。他跟將軍說了許多好話,將軍才鬆口,讓我爺爺也進來吃。或許是趙隊知道這些豬是我爺爺的心血,過意不去。
我爺爺奔跑的姿勢其實很笨拙,手臂和腿都不協調,背上很快冒出了汗,然後又被冷風吹乾。他凌亂的頭髮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開始還能呼吸,後面便只能喘息,心臟咚咚咚跳個不停。
窗外,是改造過的明凈天空,幾行飛鳥掠過,留下清越的鳴聲。高大的建築群拔地而起,人工樹林鬱鬱蔥蔥,清香撲鼻,陰涼怡人。看著這種景象,我爺爺很難回憶起蕪星當年的貧瘠模樣,他仔細思索,只能模糊地想到一個姑娘的影子。
為了這個共識,他們想盡了辦法:破壞耕種機器,故意打架鬧事,夜晚大聲唱歌影響別人休息……干這些搗蛋事的唯一目的,是想read.99csw.com讓負責這一片改造隊的趙隊生氣,將他們送回星艦反省。但事與願違,趙隊總是笑呵呵的,每次都是抓到他們當場就放了。
我爺爺在愛情面前只是笨,卻並不蠢,那一瞬間,他明白了許多事情。他踉蹌著後退,手臂從莎蓮娜手中掙脫出來,莎蓮娜的指甲在上面劃出了血痕。
我爺爺還沒有把美好景象勾勒完,趙隊就來了。
那是傍晚,老人剛吃完飯,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但當我讓他回憶那場遙遠的飢荒時,他立刻陷入了沉默,只有零星朽牙的嘴一張一合。幾分鐘后,他站起來,把剛才剩下的食物拿出來,一個人蒙頭吃完了它們。
這種恍惚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奶奶已經抱著我爸爸上床休息了,窗外夜色濃重,風呼嘯往來。我爺爺坐在床邊抽煙,地上已經堆滿了煙頭,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就往門外走。
他們沒有走向趙隊的住處,而是朝我爺爺上班的倉庫走去。一路上,他們都低著頭,路邊的樹木如同巨人在守衛,輪廓龐然而模糊,似乎被夜色融化了。
這個沉默的女人,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將一切都記在了心裏。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把那些物資的名字說完,然後說:「我從來不跟你說,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我總想著你會慢慢改,最後只對我一個人好。但現在,你一旦出去,這個家就完了。你就算不管我,也要想想你兒子。」說完,我奶奶狠下心,使勁擰了一把我爸爸的屁股。
我爺爺押著莎蓮娜,走到禁閉室外。「跟著我。」我爺爺低聲說,「別說話,走路輕一點。」
嘩!——藍色的激光穿透了徐家聲的腦袋。激光帶來的高溫讓創口瞬間凝固,一絲血都沒有流出來,他像根木頭一樣栽倒在港口冰冷的地面上。
「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這裏,我們一起走吧。」莎蓮娜一把抓住我爺爺的手臂,殷切地說,「只要找到機會,我們就能一起離開。」
按照趙隊給的承諾,這一年結束時,他就可以正式提出跟莎蓮娜一起了。他覺得莎蓮娜是不會拒絕的。
於是,這群少年趁著兩輪太陽都沉入天際的時候,悄悄來到了港口。十幾艘飛船停在那兒,在夜色中如同一個個龐然巨怪。
莎蓮娜兩眼通紅,泫然欲泣。
當星艦派來的官員們仔細檢查完蕪星的各處,以七比二的高票通過蕪星的結束改造申請后,整個星球一片歡呼。從此以後,蕪星將正式成為人類聯盟的殖民星球,在星際版圖上,它會以綠色的標記來標明。
他身後,是那個姑娘的臉龐。
其實這可以原諒。在漫長艱辛的勞作生涯中,我爺爺鮮少有機會接觸女人。他對女人的了解,來自於長輩們粗俗的玩笑和夥伴們偶爾弄來的珍貴影像資料。有一次,一個夥伴用半個月口糧換來了一部名字被塗掉了的全息電影,然後躲在宿舍里看。當時有十幾個小夥子圍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光影變幻。
那天回到家,我爺爺一直魂不守舍。我奶奶讓他盛飯,他應承了,卻拿著勺子坐在門口發獃;我爸爸尿褲子了,他去拿衣服來換,卻走到了院子里,在菜園裡尋尋覓覓……
三年後,我爺爺娶了那個魅惑過他的姑娘。到了這裏,你要明白,我並沒有打算講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彼此堅守,愛情在時間的河流里孕育出芬芳什麼的……那都是小說和戲劇里的人物,願意為了愛情犧牲一切。但事實上,我爺爺只是一個普通人,想過簡單的生活,每晚有人可以擁抱,一起生活,生下孩子,繼續將蕪星改造成宜居星球。
身後的飛船已經離地升起,左右搖晃著向倉庫門外飛去——莎蓮娜只有駕駛的基本常識,並不熟練。
「我還有啊!我可是餵豬的,要豬肉還不容易嗎?」我爺爺豪氣干雲地拍了拍胸膛,咚咚咚,他的胸膛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出空洞的迴響。
「是她啊。」有人說,「她早就想跑了,沒想到今天終於忍不住,藏到了谷堆里!」
我爺爺是蕪星第九代居民,從小就不老實,十五歲時,他徹底厭倦了蕪星一成不變的景色。當時對蕪星的改造,主要是通過農業,我爺爺看著人們每天頂著兩輪毒日,在田地里彎腰耕作,他心裏充滿了絕望。在他的理想中,自己屬於星辰大海,屬於舒適悠閑的艦隊,而不是污水橫流、臭氣熏天的改造田。
「你快走!」我爺爺心一沉,急聲說。
「把門關上!」
「這畢竟是我用五個月口糧換來的,你們要看,就多少支援我一點,每個人給我一個月口糧,我就繼續放。」那個夥伴伸出手,「不給的,就出去。」
外面很冷,且黑,六輪月亮全部隱進了雲層后。我爺爺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衣服,跑起來時,風能從他脖子處灌進去,然後從褲管溜出來,將他身上的熱量帶走。但我爺爺不管,順著風裡面隱約的豬臭味,一路追下去。
我爺爺當機立斷,把人質扣押了,給趙隊打電話:「趙叔叔?」
當然,聰明的你肯定知道,他們最終並沒有把我爺爺打死。不然也就不會有我,也就不會有這個故事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通——那個姑娘,並不是我後來的奶奶。
然後,他停止了呼吸。
儘管我爺爺沒有回答,但我想你可以猜得到,我爺爺說的女主人是莎蓮娜。我爺爺安頓好一切后,興沖沖地找到了莎蓮娜,問她是否願意搬過去住。
「我都快三十歲了,這些對我來說,已經很遙遠了。」我爺爺再次重複,「而且,我還有家人。」
豬們似乎聽懂了我爺爺的話,跑得更歡暢了,撞翻好幾個人,消失在夜色里。
「還有你,徐家聲,不是一直想女人嗎?告訴你,到時候聯盟資源富裕,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能給你人工造出來!」
這個故事便是從我奶奶零碎的夢囈中整理得來的。
這給我爺爺帶來許多好處,除了出名,他還被額外分配了一套房子。說到這裏,我得再解釋一下,我也不想啰唆,可是我不解釋你就不知道一所房子在蕪星的珍貴,也就不能理解我爺爺當時的優越性。你要知道,所有人都在進行艱苦的拓荒,晚上只能蝸居在狹小的宿舍里,躲風避雨,瑟瑟發抖。而我的爺爺,卻能夠在開發區擁有一套大房子,享受晨風吹拂,看盡落日餘暉。
我爺爺本來不想答應的,但猶豫過後,還是進去了。原因只有兩個,第一,我爺爺實在是太餓了。他也是人,好幾個月都在餓著肚子,聞到肉香,胃部好像有攪拌機在攪一樣難受。至於第二個嘛……
「那他怎麼辦?」
我爺爺搖搖頭,說:「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
直到那口鍋被舔得乾淨光潔,映出明晃晃的月光,我爺爺才捂著肚子站起來。他的肚子里灌滿了水,站起來的時候,居然聽得到水晃蕩的聲音。他轉過身,看到了莎蓮娜。
我爺爺遍體鱗傷,一路爬向豬圈。夜色消弭,天邊有兩輪黎明噴薄時,他才回到熟悉的地方。彷彿是奇迹一般,當他推開豬圈的門時,裏面竟然擠滿了肥豬,正睜著黑溜溜的小眼睛望著他。
是的,我爺爺和那個姑娘在霞光遍野的山坡上相遇了。
但猶豫了很久,我爺爺最終走出了宿舍,原因很簡單:他手頭沒有多餘的一個月口糧。
我爺爺點頭哈腰,捂著肚子,一步步走向食堂外。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姑娘。
熬過了那段艱苦卓絕的歲月,蕪星人終於迎來了曙光:星艦奮力逃出了恆星群的引力陷阱,重新出現在宇宙空間里,並且繼續開拓版圖。同時,星艦派出了糾察隊,對飢荒時期發生的事情進行審查。
我爺爺曾和莎蓮娜在六輪月亮下長談,曾把唯一的食物留給她吃,曾抱著安慰哭泣的她……那麼多次,我爺爺都以為自己走進了這個姑娘的心中。但現在,他驀然發現,其實自己從未了解過她。
「你的鍋髒了,我去給你洗一洗。」我爺爺提起鍋,走到外面。
儘管我爺爺為了這群豬捨生忘死,但終究沒有把它們救下來。
他神秘的音調成功read•99csw•com勾起了我爺爺的興趣。我爺爺望著他,說:「啥好處?」
可想而知,這些豬對飢餓的人們來說,會是多麼大的誘惑。
莎蓮娜哭泣不止。
「我來這邊走走。」那個姑娘說,「這片草地真大,藍得一眼看不到邊,就像海洋一樣。」
我爺爺沒有吵醒她,燒了水,然後把藏起來的肉放進去煮。在此之前,他已經把門窗都關得嚴絲合縫,以防香味泄露出去。
我爺爺被那個姑娘所描繪的場景震驚了。在蕪星,水無比珍貴,每天限量供應,大多數人的嘴唇都是乾澀的……但是,以前的船居然是在水面上航行?難道船不是只能飛行在宇宙里嗎?哪裡有那樣多的水可以承載巨大的艦隊?
內無收成,外無供給,使得整個蕪星都籠罩上了飢餓的陰影。為了了解當年飢餓的程度,我曾專門去拜訪過一個倖存下來的老人。
「你知道嗎?聯盟馬上就會又派一批人來蕪星。」
他的手指最後落在徐家聲的頭上。
「怎麼回事?!」有人怒喝道。
我爺爺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我們都不是成年人,即使被抓到,趙隊也不會真把我們怎麼樣。你放心,只要把飛船搶到手了,我們就立刻去追星艦。」
「可是……我吃了那麼多,你怎麼辦?」
我爺爺看到有人拿著棍子走過來,頓時拚命掙扎,無奈對方死死按住,他動彈不得。砰,一棍子敲在他後腦勺上,他沒暈,只感覺到腦袋裡響起了金屬振鳴的聲音,同時,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那個姑娘低下了頭,笑笑,「我沒有見過,但書里有講。在我們的母星——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水,它們匯聚起來就成了海洋。水是透明的,但海洋卻是蔚藍色的,人可以在裏面游泳,還有船在海面上前行。要是天氣好,海和天就分不開,因為它們是一樣的顏色。」她抬起頭,昏黃陰沉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她又低下了頭,「我很想見一見大海。」
「是這樣的。」我爺爺有些不好意思,「呃,趙叔叔,我搶了一艘船,扣押了七個人質。船上沒有燃料,要不,麻煩您送點兒燃料過來,我把人質還給您?」
「不是你不漂亮。」我爺爺安慰她說,「這個房子已經有女主人了。」
倉庫的最裡層,存放著一艘小型飛船,是緊急時用來轉移重要物資的。它空間不大,只能容納兩三個人。我爺爺檢查了一遍,確認線路正常、燃料充足,示意莎蓮娜走進去。
「這都打不暈!罰你兩頓肉!」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這幾年,每次她有困難,你就拿家裡的東西去幫她。每個月的配額那麼少,我們倆都不夠吃,你還暗地裡轉到她名下。」我奶奶扳著指頭,把我爺爺拿給莎蓮娜的每一樣東西都如數家珍說了出來。
吃完抹盡,將軍滿意地打著飽嗝,剔著牙,瞅了我爺爺一眼,說:「還留在這裏幹什麼?滾吧!還沒吃夠嗎?」
徐家聲那雙如同沉鬱沼澤一樣沒有生氣的眼睛浮現出來,如同每晚的噩夢一樣,在虛空中盯著我爺爺。我爺爺打了個寒戰。
「你的願望是什麼?」
「告訴你,我這是把天大的好處讓給了你。」趙隊長湊近我爺爺的耳朵,小聲說。
徐家聲發出了比亨利更大的咽唾沫聲。
「讓個屁!」
「你……你不願意住大房子嗎?」我爺爺困惑地說,「而且我也在那裡啊。」
莎蓮娜緩慢但堅定地搖頭,「對不起,我怕……我怕我會住習慣你的大房子,然後就忘記我的願望。」
所以,現在你明白我爺爺答應去吃肉的第二個理由了吧?
「還能怎麼辦,再給他一棍子,重一點!」
我爺爺怔然無語。
而我爺爺的新任務,就是飼養那群豬。
那些人牽著豬,也在夜裡跋涉。他們想把豬弄到隱秘的地方,慢慢來吃,以使自己度過困境。他們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對深沉的夜咒罵不已,一邊為到手的豬暗暗得意。這時,我爺爺突然衝出來,撞倒了兩個人。他自己也翻倒在地上。
我爺爺爬到它們中間。許多豬鼻子頓時蹭到他臉上,腥熱的鼻息撲面而來。我爺爺在奔跑挨打時沒有一聲哭泣,這時卻忍不住鼻子一酸,淚水嘩嘩流下。
我爺爺狠狠吸一口香煙,然後把煙屁股碾碎,吐出煙霧,站起來握住趙隊長的手,「謝謝您嘞!這群豬,養不到個個三百斤就讓我被豬吃了!」
嗡,飛船渾身一震,啟動了。
「你,你不願意嗎?」莎蓮娜的手停留在空氣里,哀切地看著我爺爺。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隔著空氣,都能讓我爺爺感受到溫潤的潮濕。
他下半生的整個生命,都用在了改造蕪星上,正是一代代他這樣的人拋灑著青春和熱血,才使蕪星的土壤肥沃起來,子孫後代才能富足安樂。所以他被我奶奶趕出家門,一生凄涼,孤苦伶仃,卻總是能夠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呵,哈哈哈……」我爺爺欣慰地露出笑容,嘴角有血流下來。
我爺爺保留了他養豬時候的習慣,每天上下班時,都會繞道經過莎蓮娜的宿舍。他看到莎蓮娜的臉在朝霞和晚風中,她依舊看著天空,視線邈遠,表情恬靜。我爺爺在她樓下一次次走過,他仰望著她,她仰望著天,目光從未交會。
等到了深夜,我爺爺悄悄來到了莎蓮娜的宿舍。這個時候的莎蓮娜,已經形銷骨立,不復以前的紅潤。她躺在床上,意識昏沉,聲息微弱。
但我爺爺不開心。
聽到改造結束的消息后,我爺爺的呼吸急促起來,扭過頭,看向窗外。
我爺爺備受打擊,心灰意冷,只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那時候,他已經在生產隊小有權力了,負責物資的運送。
但他跑得很快。
「小徐啊,別怪我。」說完,趙隊掏出剛剛沒收的手槍,頂在徐家聲的後腦勺上,手指扣動扳機。
電影最開始,是索然無味的男女邂逅場面,接著談情說愛,在舊時代的地球街道上約會,最後,這對男女走進了一個房間。所有人都隱約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紛紛屏氣,宿舍里連一絲呼吸聲都沒有。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電影里女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滑落,露出粉色內衣。但就在女人的手伸到背後要解開扣子時,那個換來電影的夥伴突然將電影關閉了。
「快,抓住他們!」趙隊吼道。
「你要飛船幹什麼?」
偷豬賊們氣急敗壞,指著我爺爺喝罵道:「都怪他!混蛋,往死里打!」
她這才有了一點力氣,睜眼看著我爺爺,說:「謝謝……」
我來給你講述我爺爺的故事。
我奶奶坐在床上,手攥著被子,青筋一根根都暴出來。她死死盯著我爺爺,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去。你去了,這個家就散了。」
那天,我爺爺剛把豐收的糧食裝進飛船,看著飛船緩緩升空。通常情況下,飛船會穿越大氣層,到達外空間,然後通過蟲洞躍遷到星艦所在的坐標點。但這一次,飛船剛離開大地,就落下來了,一大片塵土飛揚,模糊了我爺爺的視線。
但現在,我爺爺又有了奔頭。
那小子急了,掄圓棒子,猛地揮下來。我爺爺聽到棒子颳起的呼呼風聲,知道這一棒下來,自己不僅僅會暈眩,恐怕腦漿都要被打出來。於是他閉上眼睛。
其次,是飢餓。庫存的食物被耗盡后,人們就忘了吃飽是什麼感覺。最初的一陣子,大家都不幹活,躺在營地里,張大嘴望著天,似乎能從空氣里吃出稻子來。再過一陣子,人們餓得躺都躺不住了,紛紛爬起來去覓食。他們跟地球上的蝗蟲一樣,在蕪星的各處翻揀,把一切能吃的東西都吞進肚子里。
事實上,趙隊後來說的話,我爺爺根本沒有聽見。徐家聲的屍體就倒在我爺爺腳下,那雙眼睛猶自睜著,但沒了生氣,如同沉鬱的沼澤。我爺爺被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戰,股間有熱流湧出。我爺爺所有的膽量和謀略都隨著這泡尿流到體外,再也沒有回去過。
外面已是深夜,六輪月亮在天空懸挂,因此她的腳下也映出了六條影子,如同綻放的影之花。她慢慢地在黑夜中行走,腦中思索著怎麼才能跟九*九*藏*書我爺爺解釋她之前的失態。
說著,他把抓到的偷逃者往前推搡,人群頓時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在圍觀者的縫隙里,我爺爺看到了熟悉的臉——莎蓮娜。她被船員緊緊押住,面如死灰,渾身顫抖。各種各樣的目光掃視著她,她低下頭,凌亂的頭髮如瀑布一樣垂下。
我爺爺在耗盡了想象力和口水之後,終於讓夥伴們達成共識:不能生活在這個年代!一定要回到星艦,在冬眠機里讓時光流淌而過,等艱苦卓絕的拓荒紀元結束,在平安享樂的繁華世紀里蘇醒。
「咳咳……」肺部湧進了新鮮空氣,亨利咳嗽著醒過來。他看著地上被灰塵裹滿的肉,渾身顫抖,眼裡滿是淚水。「對不起。」過了很久,他低聲對我爺爺說,然後踉蹌走出豬圈。
這優渥的條件讓我爺爺受到了眾多姑娘的關注。他每天都能收到數不清的秋波和笑臉,還有姑娘們以各種名義發出的邀請。
「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其實莎蓮娜的生活過得並不好,她在營地里工作,既勞且累,總是形單影隻。也有男人去親近她,但最後都放棄了——沒有人能夠實現她逃離蕪星的願景。
莎蓮娜恢復了力氣,想起剛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樣,慚愧不已。她扶著牆出門,想去給我爺爺好好解釋一下。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帶燃料,他臉上還是笑眯眯的表情。他說:「小李啊,別鬧了,放下槍,把人質也放了,跟我回去。」
哦,我的爺爺啊!難道你不知道嗎,如果你想要姑娘,就不應要臉?世間事,沒有兩全的。
這個晚上,他們聊了很久,一直到六輪月亮爬上來,他們都沒有停下。後來連豬都累了,在他們腳邊拱成一團,睡著了。至於他倆到底說了些什麼,已經沒人知道了,年歲久遠,埋葬一切。或許那晚的風知道,它從他們中間吹過,偷聽到了一些凌亂的句子,但它又吹向遠方,無力將那些話語講給四方的人聽。
為了不讓莎蓮娜噎著,我爺爺把肉分成一小塊一小塊,小心地餵給她吃。她眼睛都睜不開,咀嚼著肉,最後還把煮肉的湯喝完了。
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條被咬了後腿的豬猛地掙脫出來,撞倒了拿棒子的人,然後向外跑。其他豬也四處亂拱,場面一時亂了套。
年少的陰影再次撲面而來,我爺爺這次卻不再戰慄,他堅定地搖頭。「進去,不然就來不及了!」他將莎蓮娜一把推進艙門,然後轉身盯著闖進來的人。
莎蓮娜上前一步,抓住我爺爺的手,懇切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什麼都不要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還喜歡我,我也會對你好的,我們一起去很多美好的地方。」
那兩人急了,想推開我爺爺爬起來關門。但我爺爺爆發了不可思議的力量,死死箍住他們,多重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都不鬆手。
莎蓮娜這才安心,閉上眼睛,回味剛才唇齒間的味道。
我爺爺死後,我親手將他的骨灰盒放進公墓。這兒埋葬著幾百萬拓荒者的屍骨,每一個都有我爺爺這樣的故事,只是我無法一一敘述。我爺爺在他們中間,將得到永恆的安息。
情急之下,我爺爺的領袖才能也體現出來。他每天留心觀察,發現每隔一個月就有幾艘飛船啟航,在艦隊與蕪星之間運送物資。我爺爺打上了這些飛船的主意。
倉庫門被撞開,一群人沖了進來,領頭的正是趙隊。他已經年邁,但身形依舊魁梧,嗓門粗大,吼道:「小李,快停下,不要做傻事!」
幾個人跑過來,把我爺爺壓住。「見鬼,這不是那個豬倌嗎?」他們一下子認出了我爺爺,皺眉道,「剛才是誰負責把他敲暈的?」
「好,我馬上過來。」
我爺爺一下子站住了,腦門上汗珠滾滾而落。要是將軍知道他藏了肉,恐怕會當場被激光射穿腦袋。
「不知道,剛有個人撞我……哎喲,我的腰……」
那些豬肉被將軍和他的士兵們一頓就吃完了,地上滿是啃乾淨的骨頭。他們吃的時候,營地的工人都圍在四周,聞著肉味流口水。但沒有一個人敢進去吃。
打那以後,我爺爺每次趕豬到營地外的山坡上時,都會繞很大一個圈子,繞到姑娘們住的宿舍前,經過時便努力朝裏面觀望。他總能看到許多美艷嫵媚的姑娘,像是點綴在這顆貧瘠星球上的花朵,但他真正想看的,只是那一個。
我爺爺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
時間就在這些仰望中流逝。
在我爺爺與莎蓮娜相處的時光里,她一直是嫻靜優雅的形象,笑聲輕細,舉止柔弱。要不是這場飢荒,誰都想不到她也會有餓死鬼一般的面目。
我爺爺以令人吃驚的毅力拒絕了她。他給她穿好衣服,禮貌地送她出門,一路上,姑娘的表情先是錯愕,然後是羞慚,最後是低低地啜泣。她並非水性楊花,只是希望有個棲身之所,所以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卻不能使我爺爺動心。
我爺爺心裏知道沒戲了,他當然不敢真的殺人質,但又不願意功虧一簣。他跟趙隊僵持著。趙隊也不急,扳著指頭給他算:「首先,我是不可能給你燃料讓你走的,要是每個人都像你們這樣偷懶想吃現成的,聯盟就垮了。然後,你沒膽子殺人,也開不走飛船。你看,還是留下來吧……」
當我知道這件事後,曾興沖沖地跑去找我奶奶,問她是不是那樣邂逅我爺爺的。結果她沉默了幾秒,渾濁的淚迅速蒙上了眼睛,然後她抄起棍子打我的背,我就又跑開了。
我爺爺也只吃了那一口肉。
都是漂亮姑娘們的臉。
我爺爺來得晚,只能站在人群的後排,焦躁地在一排排後腦勺的空隙間尋覓。
「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這可是大事,聯盟的法律這麼嚴,我們肯定會受懲罰的。」徐家聲得知我爺爺要搶飛船,臉都嚇白了。
那天是我爺爺最悲慘的一天。他耳朵里滿是豬被殺死的慘嚎聲,他捂住耳朵,跑得很遠,趴在那個山坡下,藏在茂盛的豬草里,但那些聲音還是像蛇一樣蜿蜒進入他的腦海。他的麻子,他的大壯,他的小毛,他的花花,他的阿缺……這些有了名字的豬,全部被砍成一塊塊肉,扔進了大鍋里。
人類科技的偉大之處在於:它可以征服那些反抗的星球。
門被推開,一個人衝進來,看到我爺爺,愣了一下,央求說:「我快餓死了,讓我吃肉……」
無奈,我爺爺只能儘力踮起腳,在有限的視界里搜尋。這時,一個姑娘的側影進入了他的眼中。她穿著淺綠色衣衫,緊貼身體,夕照在她的胸前凝聚出一星溫暖的光亮,鎖骨至腰腹的那一道優美弧線也被光暈勾勒,散發著淡淡的輝芒。她顯然不太習慣周圍這一群男人,略微低著頭,緊緊地跟著前方的姑娘。
「我說嘛,幾塊肉哪能吃那麼鼓……」將軍笑道。
我爸爸正在熟睡,被劇痛驚醒,頓時哇哇大哭。
「是我……可是我記得我一棍子下去他就不省人事了啊,怎麼現在又跟個狗一樣竄出來了?」
當天晚上,我爺爺沒有睡著。他躺在一群肥頭大耳的豬中間,撫摸著它們粗糙的背脊,不時發出呵呵的笑聲。根據研究,豬在求偶時也會發出類似聲音,所以那天晚上,我爺爺養的豬也沒有睡著。但不同的是,豬們想的是同樣體肥腰壯的豬,而我爺爺為之輾轉難寐的,卻是那個胸部有著柔軟山脊一樣曲線的姑娘。
「站住!」我的奶奶,我那從來都是溫聲細氣溫婉賢淑的奶奶,突然爆發出響亮的吶喊,「你不準走!」
我爺爺八十二歲時,蕪星的改造才結束。
說回來,我爺爺在營地里也算是個名人,年少時膽大妄為,如今負責一大群豬,都可作為談資。但我爺爺覺得這兩者都不是什麼好名聲,要是那個姑娘知道了,肯定會暗地裡笑話他。
但當時我爺爺不知道,他興奮地爬起來,說:「你……你怎麼來了?」
然而我爺爺沒有聽到腦袋破碎的聲音。他耳朵里,只有吭哧的呼吸聲,人被撞倒的「哎呀」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我爺爺睜開眼睛,看到那十幾個人都手忙腳亂地去趕豬,倒是沒人注意自己了。
直到那九九藏書一年的秋天。
「啊!呃,我剛才在……在洗鍋……」我爺爺大驚失色,笨拙地解釋著。
我爺爺出生在拓荒紀元中最瘋狂的年代。那時,人類艦隊在宇宙的黑淵中行進,一千億人冬眠沉睡著,只有當檢測到宜居星球時,才會使一百萬人蘇醒,投放到該星球上。這一百萬人負責這顆星球的改造,而剩下的人繼續航行。人類的版圖就這樣向四面八方擴張。
最後,是絕望。這一點比前兩者加起來都可怕。
「星艦都他媽沒有了!星艦被恆星抓到了,燒成灰了!管他媽的,現在只有我倆,你給我吃一頭——不,我只要一條腿!」亨利說著,抽|動鼻子,聞到了豬身上的騷臭味。這難聞的味道卻令亨利口水都快流下來。
快到我爺爺的住處時,她突然在屋後面聽到了嘩嘩的水聲,然後是吱吱的奇怪聲響。她好奇地繞到屋后,在水管旁,她看到了我爺爺。
這群豬,在夜色里四處奔逃,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回到了豬圈。它們偎成一團,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等待著我爺爺的回歸。
我爺爺爬起來,手腳揮舞,在人群里衝撞。他一會兒趁亂扇這個人一巴掌,一會兒又在那個人屁股上踹一腳,就是不讓他們順利地抓豬。
「走啊,快走啊,你要自由,就可以擁有自由!」我爺爺聲嘶力竭地喊,眼淚和血一起流下來,模糊了眼睛。多年前,他救那群豬時也這般吶喊過,只是,豬跑了還會回到豬圈裡,而莎蓮娜飛走之後,就會永遠消失。
「是李哥啊。」幾個看守都認識我爺爺,笑著打招呼,「都這麼晚了,來陪兄弟們打牌消遣?」
進來的是亨利,他比以前更瘦了,在黑夜裡如同晃動的骷髏。他的衣衫掛在身上晃蕩不休。
對趙隊長的畏懼還深深留在我爺爺心裏,但他當時硬是只吐出一口煙,頭也不抬。
技術員們修改了作物的基因,使其具有蕪星本土作物的種種特點,成功蒙蔽了蕪星的負反饋調節。
趙隊除了掌管這片區域的開發改造,也負責對未成年拓荒者進行教育,因此很熟悉爺爺的聲音。他在通訊器的另一頭漫不經心地說:「是小李啊,怎麼了?」
我爺爺這才鬆開手臂,像一攤爛泥似的躺在地上……
我爺爺吃第一口豬肉的時候,差點把舌頭給吞進去。那味道太鮮美了,像傳說中的靈丹妙藥,吃一口就能得道飛仙。
哦,我的爺爺啊,請不要這麼做!我都為你這樣拙劣的手段感到羞慚!
十幾個男人跑過來,我爺爺扛起一袋穀子,死命砸過去。他像瘋狗一樣嗷嗷叫著,衝過去頂翻了好幾個人。但立刻有更多的人把他壓住。
首先,是能源不足。蕪星的夜晚刺骨寒冷,沒有星艦供應的反應堆原料,人們只能緊緊裹住衣被,但寒冷還是如蛇一般潛到身體里。每天都有人沒能熬過夜晚,再次從夢中醒來。
趙隊過來維持秩序,姑娘們才敢走出飛船。落日餘暉在她們臉上塗上了誘人的金色,晚風拂起她們的秀髮,纖腰柳擺,容顏花嬌,她們在惡狼的視線里行走,紛紛紅了臉龐。
到了第二年,營地外,一片蔥綠的作物漫山遍野地鋪展開。
然而,我爺爺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不可能!」我爺爺悍然拒絕。
飢餓,是一種罪。
一個夜晚,我爺爺正在睡覺,突然聽到豬圈門被翹的聲音。他一骨碌翻身而起,拿起鋼叉,對準豬圈門。
正當兩人僵持著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許多人在靠近——禁閉室的看守覺得我爺爺來得有些突兀,就給趙隊打了電話,趙隊一聽,立馬就想到了這個唯一有飛船的倉庫。
莎蓮娜是被滿屋子的肉香給勾醒的,在模糊的視線里,她只看到了那一鍋肉湯。她從床上爬下來,頭磕了一下,出血了,但她依舊徑直爬向那鍋湯。我爺爺上前扶住她,她沒有看到我爺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手朝那個方向伸出。
「慢著!」將軍的副官突然皺眉說,「你肚子這麼鼓,到底是吃了多少肉?」
我看到老人肚子鼓脹,看到他眼角濕潤,但還是不停地扒飯,我就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每當士兵把肉端上來時,我爺爺都把衣領拉開,然後用手捂著嘴,把叼住的肉悄悄吐進衣服里。因為人多,分給我爺爺的,總共也就六塊肉,他的衣服里,悄然藏了五塊。
因為要殺這些豬的,是趙隊。
將軍到了生產隊,對趙隊說:「老趙啊,你看看,我這些兄弟一臉苦菜色,好幾個月沒嘗到肉味了,我聽說你這裏,還養著一群肥豬?」
但是那個姑娘並沒有顯出不耐或鄙夷。她安靜地坐在我爺爺身旁,一會兒看豬,一會兒看我爺爺,臉上是嫻靜的表情。每當我爺爺感到尷尬的時候,她就出聲問一句什麼,讓我爺爺能夠繼續往下講。
「笑我的豬。」我爺爺回答道。幾秒鐘后,他才意識到不對,回頭一看,然後受了驚嚇般猛地後退,摔進了一片柔軟的草地里。
只有我爺爺時不時地暗中幫她,送一些物資,或把自己的配額悄悄劃到她名下。她知道這些恩惠來源於我爺爺,以她的處境,她不得不接受,但她無法向我爺爺表示感謝。很多次,她和我爺爺在路上遇見,都是面無表情,擦肩而過。
「我只是去……」我爺爺的聲音很澀,像是吞了一顆苦果子,「去抽根煙……」
有人說她成功回到星艦里,鑽進冬眠機,在青春永駐的睡眠里等待拓荒紀元全面結束;也有人說她沒有回到星艦,而是在一個個殖民星球間遊歷,見識了種種瑰奇景象,最後累了,嫁給了一個願意給她熬熱粥的老實人;還有人說,她的飛船剛一到達蕪星的外空間,就被隕石擊中,船毀人亡,在群星間永遠飄蕩……
「嗨,這你可就冤枉他了。」趙隊討好地笑著,走過來,不動聲色地把我爺爺的肚子一按,讓它沒那麼明顯,「他從小就胃氣腫,吃點東西,肚子里就滿是氣,這是給脹的。」
當然,如果我爺爺在日後永遠保持這副模樣,那這個故事就平淡乏味,喪失了講述的意義。所以我跳過我爺爺兢兢業業耕作的那幾年,直接說說改變他命運的那群豬吧。
兩年以後,我奶奶生下了我爸爸。當我爺爺捧著那幼小脆弱的身體時,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高興傻了,樂極而嘆息。只有我爺爺自己知道,他捧著兒子的那一刻,就要開始全身心承擔起家庭責任了。他不能對莎蓮娜再抱有任何幻想。
趙隊很快明白了我爺爺的意思,略微思索一下,便讓其他人都回去,唯獨讓我爺爺留了下來。趙隊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派你去養豬是在整你?」
讓我們將視線重新投回那個時候,看一看籠罩人們的艱難困境。
趙隊恨得牙齒打戰,臉上卻堆出笑容來,說:「明白明白……」
次數一多,姑娘們也就察覺到了我爺爺的心思。只要我爺爺的那群豬一出現,她們就會伸出手,指指點點,掩嘴偷笑。那群豬倒是無所謂,像是被笑聲鼓勵,走起路來愈發耀武揚威,鼻孔朝天,大耳招展,一身肥肉抖擻。我爺爺則面紅耳赤,低著頭,卻仍不忘用餘光瞟向那個姑娘的窗子。這種膽怯的樣子,總讓別人誤以為,是豬在牽著我爺爺溜達。
有那麼一瞬間,我爺爺的心產生了動搖,他也想跟莎蓮娜去遊歷星海,見遍宇宙的種種神奇。但是,蕪星的生產還未結束,所有人都不能離開。我爺爺想起了他年少時候的那一幕,為了離開這裏,他的朋友被活生生打死。那具屍體倒在我爺爺腳下的瞬間,勇氣就拋棄了他。
在理想和現實的極大反差下,我爺爺激發了他的謀略。那時,每天晚上,他都跟與他同齡的夥伴們描繪重歸星艦后的美好景象。
「看個屁!」亨利看得眼珠子都紅了,顯然什麼都聽不進去。
「你說的也是。」趙隊按按太陽穴,嘆了口氣,「那就給他們一點兒懲罰吧。」他叫住了我爺爺一伙人,手指在他們的腦袋上點來點去,「一二三四五六七,點到誰,就是誰。」
而莎蓮娜顯然無法給我爺爺這些。我爺爺不能為她等待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