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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里斯人

弗洛里斯人

作者:劉宇昆
「可是我的資金只能用在鳥類研究上。」
他們把年輕人的遺體安放在一張木筏上,然後把它推入水中。毫無生氣的屍體半藏在樹枝編成的窩裡,顯得更加瘦小和脆弱。
她又用安汶語說了一些話,最後一句顯然是個疑問句。兩個當地人對望了一眼,矮胖子說:「當然可以。但你們必須一起來,那些東西可不在這裏。」
「祝你好運。」莉迪亞說。
「我們回去以後,你肯定能喝個夠。」
不幸的是,這個辦法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兩個男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來。
「交易化石也是違法的。」
羅伊和提亞斯難以置信地笑著搖了搖頭。鞋盒立刻被放回了貨架上。「你最好認真一點。」羅伊說道,眼睛瞪著莉迪亞。
莉迪亞聳了聳肩。權力?女人?抑或是更抽象、更人性化的東西:復讎、正義、道德立場?
本傑明注意到,莉迪亞並沒有提及那個部落之後的遭遇。
「你在說些什麼呢?這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現!活生生的化石!這些人將成為人類進化的絕佳範例,他們將成為最暢銷的圖書、紀錄片和電影!」
「這麼說,你是個科學家了?」矮胖子問道,「你會喜歡這些東西的。」
本傑明訝異地看著這些照片。他認出其中至少有三種鸚鵡都瀕臨滅絕了。
羅伊咯咯地笑了起來,「試一下總沒錯吧……」
「這裏面的所有品種我們都能弄到,而且價格公道。死的、活的、製成標本的,你想要什麼樣的都行。其中一些品種,島外壓根兒沒人見過。我知道你們這些科學家就喜歡這樣的。」
「是的,最後探險變成了馬戲表演。那些旅遊公司讓新聞直升機在空中拍攝部落成員向攝像機投擲長矛的鏡頭。有幾個遊客受了傷,然後嚮導們就拔出了槍……一大堆外交抗議和互相指責接踵而來。教授畢生的事業就這麼毀了。」
「你需要一個人可以給你呼來喝去地使喚,因為他是一個不成熟的年輕人。」
莉迪亞聳了聳肩,「他只是個卑微的研究生。他要把所有的開銷都報告給教授和撥款委員會。他的預算沒法隱藏開銷這麼大的名目。他只不過需要一些東西,來證明自己在考察途中沒有偷懶,你懂的。但是今後幾年,他可能會變成一個大人物,那時他就會帶著大筆資金回到這裏。有些業務你們必須耐心地培養。」
「發生了什麼事?」
「沒關係,」其中一個男人用英語說道。他是個健壯的矮胖子,笑起來時,血盆大口橫跨整張闊臉,「是來度假的嗎?」
「為什麼這麼做?」
本傑明喘著氣,將船推離岸邊,海水漫過了他的膝蓋。「不會永遠這麼下去的。過幾年我們還會回來觀察他們的情況。」
撤離他們在島上營建的營地不需要多長時間。他們之前就特別留意,盡量少留痕迹。
莉迪亞看著本傑明,他立即明白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合算的價格了。雖然這仍舊是一大筆錢,但總比坐牢要強一些。
本傑明決定配合她繼續演下去,「不能隨便相信陌生人。」
兩人感受著洋流把小船拖得離島越來越遠。本傑明從背包里拿出羅伊賣給他的頭蓋骨碎片,畢恭畢敬地把它們放進海里。兩人默哀了片刻。
「然後呢?」
莉迪亞還在喋喋不休,但本傑明只聽清了最後一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你的頭腦現在夠清醒嗎?能理解我告訴你的這些事嗎?」
「為什麼不呢?這裏生活開銷很低,我還能幫科學家同行從當地人那裡搞到研究材料。這也還算是在搞科研吧。」
本傑明沉默無語,這無異於默認了她的猜測。
「你想要什麼?鳥類化石,靈長類動物,蜥蜴?」羅伊問道。
很明顯,他們並沒有人類那麼聰明。他們不同,是異類。本傑明想象著自己和莉迪亞拍攝的影片在電視上播放的情形。
「我可能是錯的,」莉迪亞說,「但如果我是對的,難道你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發現嗎?」
他們細查了整個營地,撿起了垃圾、加工食品還有任何可能影響島上居民的東西。
一行人來到一幢比庫棚好不了多少的小屋前。矮胖子羅伊四下查看了一番,確定沒人後,才打開門上的掛鎖。他推開門,四個人低頭走進屋子。
「我叫莉迪亞。我告訴他們你對化石非常感興趣,所以他倆就要帶我們去看一些化石。你也必須買一些。」
他有些後悔自己沒事先準備充分。這裡是馬魯古省,香料群島的中心地帶,天氣總是潮濕而炎熱,幾乎每天都會下雨。
本傑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杯咖啡。他的大腦還沒達到最佳狀態,思九_九_藏_書路有些遲鈍。他記起幾年前曾經聽說過「弗洛里斯人」,那是一種新發現的原始人種,大約就生活在一萬兩千年前。媒體則稱他們為「霍比特人」。他們像尼安德特人一樣是人類的近親。
當他一邊等著雨停,一邊抿著淡而無味且價格昂貴的啤酒時,兩個當地人朝他走了過來。
我看到的真是他們?本傑明感到困惑,抑或只是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本傑明冷靜了下來。歷史上那些第一次接觸事件中,比起燒殺搶掠,傳染病造成的死亡要多得多。「還有呢?」
「或許……」本傑明隔著野營燈盯住莉迪亞——燈光被遮擋起來,從遠處是看不見的。「我們回去以後不該提這件事。」
本傑明極不情願地鑽進了酒吧。裏面又悶又熱,到處都是迎合遊客的艷俗裝飾。他本不喜歡被迫買酒喝,但在酒吧和門外的暴風雨之間,他只能選擇前者。
「五百?」
「可你知道這隻不過是暫時的。」莉迪亞說道。她坐在船上,手扶著船舵,「人們一直在尋找未被開發的海灘,用來建造新的度假勝地。弗洛里斯人不可能永遠這麼藏著。」
資料里還夾雜著一些照片:尚未形成化石的數萬年前的古老骨骼;類似兒童的小頭蓋骨。
羅伊走到一個貨架前,拿回一個鞋盒。他打開鞋盒,把裏面的東西掏出來給本傑明看,「我們從鎮子西面的山上弄到了這些玩意兒。我可以給你精確的坐標,甚至還有挖掘地點的照片。我知道你們科學家喜歡這些。」
「首先,我們倆身上攜帶著數百萬個弗洛里斯人從沒遇到過的病菌。如果和我們近距離接觸,他們很有可能會受到感染。」
屋子裡悶熱難當,一個孤零零的燈泡掛在屋頂的電線上,刺眼的光照亮了整個室內。
「你能確定他們會被看待成『人類』嗎?『小矮人』可不算人類。這才是關鍵所在。探險旅游業將會入侵這裏,隨之而來的,還有獵人和偷獵者。」
「為了籌措資金,教授不得不做了相當多的宣傳。幾家野心勃勃的巴西旅遊公司聽說了這個計劃,就決定開發探險旅遊路線,讓那些富有的歐美遊客進入叢林,去和這個部落進行他們自己的第一次接觸。」
莉迪亞和本傑明沉默無語。兩人同時放下望遠鏡,把臉轉了過去。這一刻是那麼的神聖,它比特洛伊戰爭更為古老,卻又比早晨雷雨留下的水坑更為年輕。
老人佇立岸邊,望著木筏在浪間忽浮忽沉,直到洋流控制了木筏,把它拖進大洋的深處。老人的背後,部落的其他成員靜立著,像石像一般默默注視著這場海葬。
忽地,一個女人癱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涕淚橫流的她用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前後搖擺。
本傑明覺得觀察對象的行為很難解釋。或許可以假定他們是「人類」——因為他們看上去確實會進行交流,也會享受親情和友情,還會坐在火堆旁烹調和發獃。但他們是怎樣思考、怎樣感知的呢?本傑明想知道。跟我們一樣嗎?
本傑明還想再爭辯幾句,莉迪亞卻噓了一聲讓他閉嘴,「和我原先猜想的一樣,這些骨頭不是黑冠獼猴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動物的骨骼。也許是馬魯古省某種還未被發現的靈長類動物。」
終於,在班達海的貝利旺小島上,一個當地老人提到了「小矮人」的傳說,老人說他們住在北邊一個叢林覆蓋的無名小島上,那裡就連海圖上也沒有標識。「他們能發聲,但不會說話。」
「又怎麼了?」本傑明問道。只穿著內衣的他覺得尷尬而無助。
莉迪亞笑道:「我更喜歡把這看作是與下一代分享我的智慧。」
本傑明無助地看了一下四周,不知道這茂密的叢林究竟是無辜的還是殘酷的,但他知道這兩個形容詞都不夠準確。
起初莉迪亞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在本傑明的一再追問之下,她終於開了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教授籌劃了好幾年。他設計了一套消毒方法,想出了一些可以不使用語言的交流方式,還研發了非致命的武器——用來在不傷害他們的前提下保護自己。我參与考察的那個夏天本該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時期,我們終於把一切都落實到位了。但是,所有的努力最後都徒勞無功。」
羅伊望著提亞斯,後者用安汶語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他邊說邊做著誇張的手勢,莉迪亞全神貫注地聽著。
「沒想到你們已經見面了。」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聽口音是美國人。
「法律?你是說那些雅加達的官僚制定出來炫耀權力的規定嗎?他們知道這裏的人是怎樣謀生的嗎?除了能保存科學實證之外,我的工作還能幫助這裏的窮人,讓他們利用田裡挖出來的石頭和抓來果腹的動物賺一些錢。我問心無愧。」
本傑明還觀察了他們的火坑。圓形的火坑是用光禿禿的石頭圍成的欄圈。他想起了他們那不像樣的舞蹈和不成調的音樂,「那僅僅是興奮時的表現,還是為了賞心read•99csw•com悅目而有意為之的呢?」
「不,這不可能,」本傑明終於明白了,說,「你一定弄錯了。」
本傑明檢查了一下這些骨頭。它們看上去像一個頭蓋骨的彎曲部分和臂骨或腿骨的殘片,可能來自一隻猴子或是和其大小相仿的動物。他曾經選修過關於靈長類動物的課程,但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本傑明的震驚逐漸被憤怒取代。誰知道這些人使多少物種滅絕,就為了從收藏者那裡賺點錢?!他們真的以為科學家就是他們的利基市場
本傑明翻了一下這些資料:《弗洛里斯人顱容量的新估算》《弗洛里斯人骨骼重建計劃》《原始人類最後生存日期的薈萃分析》……
「我會帶上這個去報警的!」本傑明邊說邊從那人手裡拿走相冊。義憤填膺的感覺讓他無所畏懼,「我是來這裏研究它們,不是殺害它們的。你們對生命就沒有一點敬畏嗎?」
「這些是來自外面世界的啟示。也許他們會從中得到啟發,從而離開家鄉,去探索地平線以外的世界;也許他們會發明新的工具和新的方法……不管怎樣,當他們最終見到我們時,他們一定會比現在更有所準備。」
莉迪亞也走過來看這些骨頭。她拿起其中一塊,舉到燈泡下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把它放回桌上,明顯提不起興趣。
他們通過望遠鏡觀察著整個部落。空地上有三十多人圍成一個半圓,他們不成調地吟唱著什麼,還毫無節奏感地一同敲擊著椰子殼。在這種不成音樂的「音樂」的伴奏下,一個長著毛茸茸白髮的老人正在半圓中間表演著,他上躥下跳,揮舞著手中的石斧,好像在與假想的敵人戰鬥。
「信不信由你。」莉迪亞說,「我關心的並不是財富或聲譽,我有更簡單的辦法來獲得名利。此時此地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是科學家。我們痴迷於發現新事物,但我們並非萬惡之源。」
本傑明不禁有些懷疑,「怎麼可能?在鯊魚的胃裡或許能發現鳥類或爬行類的新物種,但是靈長類是怎麼跑進去的?」
女人轉過身來,「我向他們解釋說你只不過想試探他們,證明他們不是與當局合作來誘捕你的。你的演技十分令人信服,也許演得有點稍稍過頭了。」她一直笑著,雙眼卻緊緊地盯著本傑明。
本傑明長吁一口氣,搖了搖頭。他凝視著這片弗洛里斯人藏身其中的叢林,說道:「這次的情況會更糟。我們和他們不屬於同一個物種,這樣的話,把他們當作劣等物種來對待就不存在道德方面的禁錮了。這不是害怕,掩蓋這發現是我們必須負擔的責任。」
「五百吧。」羅伊先妥協了。
羅伊和提亞斯分明有些失望,可他們仍想儘力做成這筆生意。羅伊思索了一會兒,走到另一個貨架前,拿回一個棕色紙袋。他把紙袋裡的東西都倒在一張小桌上。
「鳥類。」本傑明回答。
「我猜,你以前只參加過官方批准並資助的考察隊吧……」莉迪亞說,「那和獨立工作很不一樣,不是嗎?」
「你這是在鼓勵無知。你認為負責任就是把他們留在這裏,假裝他們不存在嗎?我知道你對不打擾『當地人』存有浪漫的幻想,但是你憑什麼認為自己能替他們做主呢?整個世界都處在變化之中。遲早有一天,人類的污染物和傳染病會隨著漂浮的垃圾或遷徙的鳥類來到這裏。又或者,海平面會升高,淹沒他們的家鄉。在地球上,沒有哪裡能夠逃脫人類的影響。我們手裡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你卻想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這些問題而死去?你不覺得自己的提議太自以為是了嗎?」
「不管怎樣,當我們的世界得知了他們的存在,他們的世界便會就此消失。他們和我們的血脈如此接近,卻又如此不同,我們絕不可能和這樣一個物種和平共處。現代人類所到之處,原始物種都滅絕了。」
「當然了。」她邊說邊回頭看向兩個當地人,並攤開雙手做了一個「你瞧」的手勢。兩人點了點頭,表情越發放鬆下來。
「我是研究鳥類的!對於擁有奇幻名字而且已經滅絕的原始人類,我又知道些什麼呢?」
這兩個生物學家的藏身之處是離空地三百米遠的樹頂上,雖然周圍的雨林里充斥著鳥鳴、蛙跳、蟲蹦、水滴等各種嘈雜聲,不過他們覺得自己還是保持靜默為妙。
本傑明翻了翻白眼,但他並沒有說「不」。
「聽聽你自己說的吧!你算哪根蔥呢?這裏的人們需要你來教他們怎樣生活嗎?我們倆到底是誰有『殖民者』的觀點?」
「他說他是在一條死鯊魚的胃中發現這些骨頭的。」她背朝著羅伊和提亞斯,「也許他還能再優惠九_九_藏_書一點,但是你也必須做出適當的讓步。」
「你認為偷獵者才是問題的關鍵嗎?你應該明白,生態環境的破壞才是導致這一切的真正元兇。這裏的人們不得不將叢林變為田地,要不然就是在他們的土地上建造度假勝地,以此來養活更多的人。對於那些即將消失殆盡的物種樣本,偷獵者是幫助我們得到它們的唯一途徑。」
莉迪亞和本傑明屏息凝神地觀看著空地上的舞蹈。
「這些話只不過是你的借口。正是因為你,偷獵者才會為了金錢去獵殺那些瀕臨滅絕的物種。」
「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莉迪亞說道,「這可不容易,我們總不能直接走過去說『我們懷著和平而來吧?』」
「你打算什麼時候和他們進行第一次接觸呢?」本傑明問道。
當老人的面龐轉向他們時,兩人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相貌——前突的下巴,深色且皺起的皮膚,眼眶隆起的眼窩,扁平的鼻子。本傑明不禁想到了介於人類和類人猿的中間物種,儘管他清楚這種想法在學術上是錯誤的。
透過重重迷霧,兩名生物學家望見部落的人們在海邊擠成一團。
他們回到酒吧。二人喝著已經變熱的淡啤酒,莉迪亞繼續研究本傑明買下的那些骨頭。她說自己曾經是一個研究爬行類動物的專家,但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什麼都懂一點的萬事通,這樣她才能周旋于西方來的化石收藏者、科學家、代理商和手裡有貨的當地人之間。
本傑明剛想再次回絕,再要一些更便宜的東西,莉迪亞卻搶著發話了,「好了,羅伊,這些甚至都不是化石。它們只不過是骨頭,可能是你從上星期宰殺的什麼動物身上弄來的。你想糊弄誰呢?」
「這就是本地的處事之道。」莉迪亞介面說,「這是你第一次實地考察嗎?」
本傑明對盒裡的東西草草一瞥,問出了他唯一關心的問題:「多少錢?」
「哦……」本傑明試著想象當時的混亂情況。
「那我們就尊重他們不想做接觸的決定。」
本傑明找不到任何稱得上「藝術」的東西,也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
諂媚的笑容凍結在兩個男人的臉上。他們相互看了看,然後同時轉向本傑明。他們的目光變得冷酷無比,周圍的空氣也緊張得彷彿快要凝固。矮胖子把手伸到了背後。是要拿武器嗎?
本傑明四周打量了一下,四面牆都被從地面直到天花板的貨架擋住。貨架上擺滿化石和骨頭,在牆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還有成捆的長著羽毛的什麼東西。
他已經在幻想自己帶著這個偉大的發現回到家鄉,並且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梅爾教授肯定會變得客氣一點,因為自己如今可是撥款委員會面前的紅人了。
「那麼你應該採取更負責任的態度,去幫助當地人進行開發管理。」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老人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然後雙膝跪地,將臉貼在地面上。
本傑明勉強點了點頭,「你不是說過,你曾在亞馬孫地區考察過從未與外界接觸的部落嗎?當時你們是怎麼解決這些問題的?」
本傑明一時語塞,「那……」
本傑明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握緊了拳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錯的遊客,非常尊重當地的傳統,並不是所謂的「醜陋的美國人」。但現在,他卻要陷入一場與偷獵者的暴力衝突了。
他四下搜尋,找到了弗洛里斯人丟棄的工具:一些製作粗糙的石器,手握的地方還經過打磨。這些石器沒有裝飾性的雕刻或花紋。
有沒有辦法能確保弗洛里斯人被看作是人類呢?
本傑明翻身下床,依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敲門聲很大,而且不依不饒。是警察?羅伊和迪亞斯收了我的錢卻還是去報了警?
「他們為什麼要戰鬥呢?」本傑明低聲問道。
莉迪亞遞給他一疊紙,「看看吧。」
他們換乘各種交通工具,飛機、渡輪,還有租來的快艇。他們逐漸遠離現代生活的便利,踏上的每一個小島都比前一個更加人煙稀少。這整個群島是由一萬八千多個小島組成,是世界上最多樣化的生物圈之一。偏僻遙遠的島嶼中,許多都是從未被探索過的。
「我不需要嚮導。」本傑明先發制人地說道。每天都會遇到幾個主動要給他帶路的。
老人繼續跳著舞,他那柚子大小的腦袋在三英尺高的身體上不停擺動著。
「你是說在文章發表之前要保密嗎?」
羅伊伸出五個手指。
「過去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在野外工作。」本傑明憤憤不平地說道。
就在他們把物資裝上船的時候,莉迪亞突如其來地說:「那年夏天,我參与考察的那個亞馬孫部落里有個男人被殺掉了。那些旅遊公司用樹頂攝像機拍下了葬禮,然後讓評論員在慢鏡頭裡詳盡分析了整個過程,還在電視上逐幀地放映。後來有人決定把屍體挖出來賣給科學九九藏書家。我從來沒覺得這麼噁心過。」
這堆東西里有他前不久在雅加達拍攝的照片:摩天大樓和街頭小販;夜裡閃耀的燈光和白天多姿多彩的城市;不同種族和不同信仰的一千萬居民匯聚在這個塵世間的大都會裡。他還留下瞭望遠鏡和瑞士軍刀,以及一些紐扣、硬幣和一套不鏽鋼餐具。他精心挑選了可以用野外工具箱里的器物消毒的東西。
「一些跡象。」本傑明跳進船里。他指著岸邊的一小堆東西,就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
「這些就算一千塊吧。」羅伊說。
他們隨即便轉身走出酒吧,中年女人拉著本傑明跟在後面。
老人還帶他們看了兩個供奉在神龕洞穴里的頭蓋骨,它們和本傑明買下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本傑明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他們的服裝:頭上的遮陽物是用帶葉子的樹枝編成的,披在肩上的獸皮可能是用來防止扛食物和工具時擦傷皮膚的。他們所有的服裝都極具實用性。
本傑明決意要找到一個明確的證據。
幸好站在門口的只是莉迪亞,還沒等邀請,她就推開本傑明,徑自走進了房間。
「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到呢。」她對本傑明說道,同時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似的,「我正打算給你介紹我最中意的兩位供應商,但他們和往常一樣,總是比我先行一步。」
「怎麼不可能呢?在熱帶地區,許多新物種都是科學家在餐桌上發現的。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
那個人誤解了他的語氣,「如果你擔心海關的話,我們會教你怎麼藏的。我們有一整套的辦法。」另一個人用安汶語說了些什麼,矮胖子聽完後補充道,「你還可以塞給檢驗員一些錢,花不了太多的。」
莉迪亞眯起眼睛,盯著本傑明,但她的語調還是竭力保持著平靜,「我很清楚人類用科學的名義來為野蠻的行為辯護時,他們的嘴臉能醜惡到什麼程度。我的曾祖父曾經是澳洲土著居民智商調查的研究對象之一,他的整個民族都被宣判為劣等人類……可現在出於害怕而掩蓋如此重要的發現肯定是不對的。」
他們每到一處,都向當地居民打聽矮人部落的傳聞。有些人只是一面搖頭,一面嘲笑這兩個古怪的科學家;有些人給他們講了一些長長的、異想天開的故事,結果都是精心編來騙遊客的。
「如果我們回來,發現他們對你的禮物並不感興趣呢?」
她轉向兩個當地人,用安汶語和他們聊了起來,還不時朝本傑明這邊瞥上幾眼。兩個當地人的目光在她和本傑明之間掃來掃去,表情漸漸放鬆。矮胖子的手從背後抽了回來,手裡空空如也。女人又說了幾句什麼,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他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後放在本傑明面前。相冊里滿是各種鸚鵡的照片,它們彩虹色的羽衣就像動漫大會上超級英雄們的服裝那樣各不相同。
「那麼他們就會被從自己家裡帶走,會被圈養在實驗室里。那不是他們應該過的生活。」本傑明停頓了一下,煩躁地擺弄著一段繩子,「但我認為他們確實是人類,只不過他們和我們有一點點不同。」
莉迪亞長出了一口氣,「我想知道以前有多少人做過和我們一樣的事。我們常常讚美發現者,可也許那些『不發現者』才更值得我們尊敬。」
「我敢斷定,他們見到我們后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敵視的。我們要準備好保護自己。不過,這不能怪他們,試想一下,如果你看到兩個長相奇特的巨人踏進你家後院,你會做何反應?」
三個人同時轉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年紀四十多歲。她的身材瘦長而結實,臉上的皮膚比較粗糙,應該已經在熱帶地區待了好多年。
「我們會回來?」莉迪亞抬了一下眉毛,「你指望在幾年後找到點兒什麼呢?」
「他們會受到保護的。在學術上,他們可是無價之寶。」
在這堆東西的頂端,他留下了素描本。裏面有一張手繪的小島地圖和許多關於弗洛里斯人的素描。他算不上藝術家,但是他儘力捕捉了感受到的東西——老人頗具動感的舞蹈動作;戰鬥中的力量和爆發力;兩個朋友在對話時流露出的平凡友情;在難以言狀的悲劇面前表現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不,」本傑明回答道,「我是個研究生。」他覺得如實相告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手段。只要表明自己並不是來尋找異國情調的富有外國佬,也許他們就會去忽悠其他人了。為了強調自己手頭拮据,他還指了指腳下地板上沾著泥巴的沉重背包,「我是研究鳥類的。多數時候我都露營。」
「嗯,我知道你們這些研究生在想些什麼。我可是過來人。你想想:找到新的鳥類,或者證明仍有原始人類存活在九_九_藏_書現代,哪個更能幫你得到一份不錯的教學工作呢?」
「那又怎麼樣?我的研究課題是爬行動物,然而當我申請參加人類學系舉辦的考察活動時,他們並沒有回絕我,那次考察是去巴西接近那些從未與外界接觸過的部落。實地經驗就是實地經驗。一個能負重又不會抱怨的人,我總是用得著的。」她評價了本傑明幾句后,接著說道,「就連你性格衝動這一點也有好處,說明你還有一定的冒險精神。」
本傑明覺得自己越來越享受和莉迪亞一起,在不同島嶼的叢林中徒步旅行。他知道國內的一些教授和同事是不會贊同莉迪亞的研究方法的。只要對自己有利,她就會行賄或撒謊,而且不會良心不安。但本傑明不得不承認,她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
老人搖了搖頭,明顯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聲音充滿了敬畏和恐懼,「已經很久都沒人去過那裡了。」
「你是申請終身教授失敗以後才搬到這裏來的?」本傑明問莉迪亞。
然而那老人實在是經驗老到。他躲開了進攻,還一腳把木棍從對手的手裡踢掉。接著,他把年輕人摔倒在地。這是一場殘酷的戰鬥,他們互相齜著牙,撕扯著對手的耳朵,打得血流滿地。
「那好,你想要的話,這些骨頭就歸你了,」本傑明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去其他島上了。謝謝你……插手幫我。」
「但他們也可能在這些東西的基礎上形成一種宗教,或是為了爭奪這些東西而開戰。你不能預言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本傑明。」
詢問了羅伊和提亞斯之後,莉迪亞和本傑明得知了吞下骨頭的鯊魚被捕捉的確切地點。莉迪亞一直糾纏她的鯊魚專家朋友,直到他們推測出這隻鯊魚最可能的遷徙路線。就像追蹤獵物的獵狗一樣,莉迪亞和本傑明出發去搜尋這些骨頭的來源。
「我拍了那些骨頭的照片,發給了以前的同事,我想他們或許會比我知道得多一些。結果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答覆。」
「難道你想進當地監獄待幾天嗎?你這麼假正經,已經激怒羅伊和提亞斯了。如果你不跟他們買點兒什麼,他們就會報警說你是個走私犯。」
「您說的不會是猴子或鸚鵡之類的吧?」莉迪亞問道。謹慎點兒沒錯,他們已經被騙過太多次了。
本傑明被徹底搞糊塗了,但他還是決定觀望一下這個陌生女人到底想幹什麼。剛才飆升的腎上腺素現在已經消耗殆盡,他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並不是一個暴力的人,不由為自己方才的輕率舉動深深感到懊悔。也許最好還是隨它去吧。
本傑明不認識她。
「這是違法的。」本傑明咕噥了一句。
「不能僅僅因為我們覺得故事有某種不可避免的結局,我們就一定給它那樣的結局。我們還是有選擇的。」本傑明回望著小島,而洋流正推動小船加速遠離。現在他看清了,這片叢林既不是伊甸園,也不是暗無天日之地。「現在,他們也能選擇了。」
「那還有些什麼問題呢?」
本傑明環視四周:酒吧里的遊客都沒留意這邊的情況,而當地人和酒保則刻意轉過頭去。
如果假定他們不是「人類」,似乎也能成立:他們交流時的發音極為簡單,社會交往中存在著森嚴的等級制度,他們會在正午的酷熱中靜止不動以保存能量。此外,他們會互相梳理毛髮,但使用的原始工具並不比類人猿的先進多少。
「我有點兒想開瓶香檳。」
他們就生活在如今的印度尼西亞。
從望遠鏡的鏡頭裡,莉迪亞和本傑明看見老人狠狠地咬住了年輕人的脖子。兩個生物學家感到一絲寒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本傑明悄聲問道,他把聲音壓低到前面兩個人聽不見的程度,「你到底是誰?」
「或許不能,」他承認,「但是與外界接觸與否不能只由我們單方面決定。你說得對,為他們做決定確實是自以為是的行為。我留下這些東西,至少是為了讓他們能自己決定,是否要來尋找我們。」
突然,一個年輕人用一根頂端裝著石頭的木棍向老人發起進攻。他意在取老人的性命。
本傑明點了點頭。這時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了。他明白這是莉迪亞在表達「也許你是對的」。
「他說了些什麼?」本傑明問。
「不是,」本傑明說,「我們能不能……永遠都不提這件事?」
「這些是你們從哪裡弄來的?」莉迪亞問道。
莉迪亞邊走邊瞟了一眼本傑明,臉上泛起嘲弄的笑容。「化石和鳥兒可不一樣,它們早就死了,他們不會因為你的光顧而殺掉什麼東西。我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折中方法。」
「現在已經不是十九世紀了,」本傑明說,「我們不能還表現得像殖民探險家那樣。你這是在慫恿他們違反法律,而這些法律是用來保護印度尼西亞的自然遺產的。」
本傑明還有一個隱秘的願望沒有吐露出來。他希望弗洛里斯人能夠在自己的示範下,開始對藝術發生興趣。一旦弗洛里斯人能創作屬於自己的藝術作品,就很難否認他們的人類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