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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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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糖匪
男人的喉結動了動。糖小一的襯衫輪廓告訴他她沒有穿內衣。
男人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什麼都沒變,夏利車還是夏利車,馬路還是堵得像便秘的腸道,只是司機不見了。他是個老道的男人,知道什麼時候該鎮定從容。
小一和媽媽坐在一起吃早飯。早飯很豐盛,豆漿、雞蛋、生煎、粥。糖小一專心吃飯,不說話,臨走前,她從書包里掏出一疊錢放在桌上。媽媽假裝沒有看到,轉過身洗碗。水開得很大。水聲漫過糖小一的腳步。她走過媽媽和桌上的錢,關上門。聽不到水聲。真安靜。什麼也聽不到。
男人還沒來得及反駁,一團東西從上面某個地方落下,正好落進他的懷裡。熱的,毛絨絨的,還會動,是只純白色的奶狗!圓滾滾的黑眼睛,濕漉漉的黑鼻子。天,它正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起勁地舔男人的手指。
它大嘴寬鼻,六刃虎牙,蹲踞一旁,巋然不動,只有茂密鬃毛迎風飄揚,上千年古老的血脈在它身上流動。它是自然嚴苛殘酷的法則,是這裏的神獸。
這個時候,一輛不起眼的小車停在門口。車門打開,沒有人下來。車上的人在等待,等糖小一。
男人沒有任何表示。不用再表示什麼。

「還是那個問題,你想要什麼?」她問。
「我知道。」
糖小一點點頭。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坐到對面。那裡放著一個單人沙發,在本該是駕駛座的位置上。
糖小一用力咬嘴唇。她不說話。很久之後,她鬆開嘴唇,吐出兩個字,沒有聲音。
中年男人側過身看糖小一。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兩個人擠在小夏利的後座上——穿藏藍色短裙的女學生,與身著考究漢服的中年男人並肩坐著,一不小心膝蓋會碰到一起,然後很快地分開。
「他們說得沒錯。看來我這次找對了人。」
糖小一睜開眼。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喜歡嗎?它很貴。」
糖小一喉嚨發緊。她點點頭,沒說話。
「準備好了。」他說。
他們不會在學校出read.99csw.com現,因此學校就更加無聊。糖小一坐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一天到晚地發獃,上課也好,課間也好,沒什麼人會來打擾她。

他們置身於遼闊高遠的天地里,被明烈的陽光照耀。
「你喜歡?」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在遙遠的北方,有一處海域暗潮洶湧。他再也沒有辦法思索。
「一個故事。」小一替他說道。

「怎麼做到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捧著奶狗,看它使勁吮吸自己的手指。
「你確定還再看下去?」
「和我講一些特別的事,是我沒有或者沒有經歷的。」
「就在車上?」
「是的。」
天宇盤旋,低沉古老的唱誦聲回蕩。
糖小一伸手尋找掛在脖子上的笛子。她摸到了它。
男人張開嘴,沒有氣泡。在海底,不需要呼吸。

「它比你想的要貴得多。」
男人的眼睛很快適應了海水。他四處張望,沒有見到犬。他問糖小一,犬在哪裡。
「我什麼都有了。」
「你知道李建和丁蒙好了吧?」上午最後一節地理課,李冰冰在她旁邊坐下,然後開始自言自語,說一會兒話,低頭抽一口煙。煙抽完的時候,她終於又忍不住。
「這是我最後一個故事。」
「你可以把腿伸直了,這很寬敞。」
「簡單來說,它個子太大,搬動它還不如搬動我們。」糖小一朝旁邊退開。
中年男人照著去做。他看見自己的腳慢慢從前面的座椅穿過,就像穿過一道影子那麼簡單。他鬆動筋骨,身子往後靠去。感覺舒服多了。他付了錢,就應該享受舒服。這理應是買賣的一部分。很久之前,私人俱樂部或個人定製服務等最高級別的舒服形式,已不再能滿足他。那時候起,他開始尋找特別的東西。比如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孩。介紹她的那個網站頁面上這樣寫道:我賣read•99csw.com故事。特別的,昂貴的,無法取代的。你要坐破車來,你要帶足錢,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再來找我。
「你想好了再告訴我。這段時間是要另外收費的。」真是一個難纏的人。他一定會讓她很辛苦。糖小一決定先閉目養神。
糖小一轉過頭打量中年人。黑漆漆的眼睛詭異又友好,直直盯著人不放。
「故事不是液態的。」糖小一看著他。
男人笑了,「我只是不確定你能不能滿足我。」
在海底。海水無聲搖撼。
「這個,你喜歡嗎?」糖小一問。

「那些來過的後來怎麼樣?」
「可以。如果你捨得花那麼多錢。」
糖小一站起身,握住男人的手。
糖小一把視線轉向外面的車流。車流一動不動。今天是星期五,從中午就開始堵車。沒關係,他們不趕時間。中年男人掏出手絹擦掉額頭的汗。小夏利的空調很不給力,坐慣凱迪拉克的人很難習慣這一點。
「我很久不開車了,手生。」
一隊檸檬黃的琴尾鱂從他們之間游過,擋住對方的臉。
「犬只是形態,為了方便召喚,選擇能被接受的形態。而這裏,你看到的才是本質。嗯……這麼說也不確切。本質是0和1,是終極資料庫,而這片海是本質的幻象。海的數據過於龐大,所以無法調出,切換到犬的形態。當然,你也可以管它叫犬,從故事的角度出發,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糖小一停下來,喝了口海水。海水很咸,讓她更加乾渴。「這個地方很早就在了,又過分強大,我的運算能力不足以改變它,召喚它。我只能——被它召喚。」
牧民們點燃柏葉。蒼鷹從四面八方聚攏,揚起塵土,落在院牆屋頂。
「你怎麼帶司機來……」糖小一皺起眉頭。
「你是說我可以把它帶走?」
前面的駕駛座上,司機制服筆挺,肩上佩著銀色徽章,手上戴著簇新的白手套。
「糖小一,你知道好些人都在傳https://read•99csw•com你。是真的嗎,他們是不是都很老?他們是不是很有錢,比我爸爸有錢嗎?每次他們給你多少錢?」
是,這就是糖小一,誰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要不是李冰冰偶爾抽風,她就真的可以完全清靜了。
在她身後,是她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和她一起,走得很慢很吃力。
「我不走了。」
「有人給我講過那種故事,是液態,黏糊糊的散發著眼淚和鼻涕的味道。我不喜歡。」
「用它。」糖小一晃了晃脖子上的掛墜。
男人看見了那條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那不能算是一條狗。
她沒有哭。
男人感覺到透明的水流——001101——從他身邊流過,它們將要流向海底無數的溝壑孔穴,從那流走,離開這裏。這個古老的地方有一天也會幹涸,但不是現在。對男人而言,它接近永恆。
「一定水管又漏了。牆壁上滲出一大片水印子。」媽媽說。
「那就來一個柔軟的故事。」等男人坐回位子,糖小一開口講道。
剛剛被召喚來的羅威納用濕鼻子拱她的手。糖小一心不在焉地摸摸它的耳根。她累了,感到寒冷,寒意像一件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
「沒錯。」
早晨的陽光從窗外爬進來,陰影從糖小一身上退去,好像潮水,綠色的帶著樹木香味的潮水。潮水退去,糖小一瘦小的身體暴露在稀薄的陽光下面。她睜開眼睛,穿衣,起床,刷牙,用毛巾擦掉嘴角的牙膏泡沫,一本正經地盯著鏡子,露出十八歲女孩的笑容。
「故事是犬態的。」糖小一給出答案,「一召喚,它們就現形。」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辦法帶走它。」
男人搖搖頭。
糖小一的頭髮和裙子隨海草舒緩搖擺。
「去哪裡?」他問。
學校在城市的另一邊,得換三趟車才能到。李冰冰問過糖小一要不要一起搭她爸爸的車,坐在寶馬車裡讓司機接送會很舒服。糖小一說不要。她不覺得乘公交車很辛苦。學校那麼無聊,對她來說也就像是第四趟公交車而已。既然都是公交車,在哪一輛上又有什麼關係——這句話糖https://read.99csw.com小一沒說,她不喜歡說話,除非是對他們。
重新看到對方的時候,他們都笑了。
她一點都不孤單。
她的頭頂上,衛生間天花板的玫紅色牆紙耷拉下來。已經是第四處了。我的家像花朵一樣綻放——糖小一心想。
下午六點。下班時間。人潮洶湧,漫過地鐵出口,店鋪,馬路,天橋。
「大部分人很容易滿足。」
「不去哪裡。」
「他們說你很棒,與眾不同,只是代價高昂。那些雇過你的人,他們都說你……」男人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興奮過頭。外面傳來喇叭聲,打斷了男人的話。那聲音像從格外遙遠的地方傳來。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他察覺到空氣有些稀薄,陽光硬邦邦的,輕微的沙沙響聲不絕於耳。另外,事物的密度變得不太好把握。這是另一個世界。
「只有我能吹響它。它們聽到后就會出現,然後被別人抱走。」糖小一單手撐起身子,問,「那麼,你要帶走它嗎?」
「你以前帶人來過這裏?」
糖小一掃了一眼車內,到處都是被召喚來的狗。它們安靜地坐著,仰起狗臉。幾十雙眼睛統統很無辜地望著她。
「還有其他的嗎?」
沒人和她要好。沒人和她說話。沒人看見她。女生喜歡扎堆,好看的和好看的,不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偶爾也會有好看的和不好看的要好,但時間不會很長。糖小一卻和她們不一樣。很難說出她是好看還是難看。她只是看上去怪怪的,看著她的時候,人們會覺得有隻冰涼的小手貼在心口。人們受不了這個。再後來,有人知道了他們,於是,她走到哪裡,哪裡便會安靜。「看,這就是糖小一!」等她走出很遠,但還不夠遠的時候,那樣的營營聲就會響起。
「你想要我怎麼做?」她問。
右手食指輕輕按動,一切搞定。他坐在這裏,充滿期待。他開始相信她是貨真價實的。
有風吹來,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
無論望向哪裡都一樣。世界渾然一體,在明晃晃的深藍色里發光。
男人瞧了瞧奶狗。「我還想看看其他的。」
「和他們一樣。」
糖小一托著腦袋看窗外,看著https://read.99csw.com中午食堂打飯的隊伍越排越長,一直排到學校門口的梧桐樹下。
「那你就是沒想清楚自己要什麼。」
他向前走出一步,海水隨之晃動,天空隨之晃動,天上海里的萬物隨之晃動。如果,有哪一隻飛鳥向海面俯衝,那麼通過海水,他也能感到一樣的激昂和喜悅。
男人變了臉色,「怎麼會?」
「按你說的,我換了一輛車。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有點——不同尋常。」
糖小一合上男人的眼皮。她的手心冰涼。
糖小一從夏利車上下來。這裡是現世。黃昏溫柔明亮地燃燒著。人群照例從她身邊分開。
「可以啊,看你喜歡。」
他們都在,他們一直都在。
「代價高昂?」
他們都一樣的好脾氣,一樣把她當小動物哄,給她夾雜輕蔑的寵愛。在真正開始前,他們都一個樣子。
「需要歇一會兒?」男人問。他的眼睛卻在說繼續,快點,快點,我要我的故事!

糖小一不說話,靜靜望著面前的男人。突然,她脫掉鞋。兩腳盤進沙發。整個人軟軟地縮成一團,倒在白色的皮沙發上。
「現在開始吧。」糖小一說。
男人看向那頭巨犬,它紋絲不動,睥睨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
「你很貪心。」糖小一眨眨眼睛。她的睫毛又黑又長,很色情地扇動著。
老祭司顫聲吟唱,磨亮刀和鉤。活人匍匐,死者袒露。鷹拍打翅膀,鳴叫,盤旋。在幾乎看不見的遠處,鮮艷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糖小一慢慢站起來,大踏步走出教室。她的腳步輕盈,長發在肩膀上輕輕跳動,似乎有風迎面吹來。沒有聲音,周圍出奇的安靜。陽光刀鋒般明亮,劃過她的肩膀。
糖小一笑笑,沒有回答。
沙沙,沙沙,風聲響起。它自糖小一的肺腑傳來,細微,乾澀,綿長,如同沙漏落沙。
膝蓋在發抖。她伸手去摸脖子上的銀色掛墜。人們管那玩意兒叫犬笛。
男人站起來,繞夏利車窄小的影像走了一圈。足足用了十分鐘才走完全程。他甚至沒敢去想時間可能也會產生變化。
「犬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