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告訴我答案，也許我可以幫助你。」羅伯特說。

羅伯特拿定主意，從垃圾堆里撿起一條長鐵棍，向著不遠處的灰狗摸過去。

車窗打開，一個人探出頭來，「小六，怎麼這麼遠？知道這要耗多少電嗎？」他的視線落在羅伯特身上，「這是誰？哪來這麼一個嫩小子？」

「我們快走吧。敵人正在重新聚集，還有兩天時間，如果沒有其他辦法，所有人都會死。」李將軍催促他。

羅伯特將他輕輕放下。大漢一屁股坐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你還真是機器人？」他仍舊帶著幾分狐疑，「不像啊！」

伴隨著他的話音，長桌中央的立體投影變換了形態，兩個略有不同的橢球體彼此靠近，最後碰撞在一起。兩個球體飛快地解體，各種微小的細胞器散落出來，繼續糾纏混雜，分解成更小的微粒……最後，屏幕中只剩下灰濛濛一團。

然而沿著街逃跑只有死路一條，身後的機器人火力兇猛，可以把他打得稀爛。

黑色的人影聽到呼喊，停了下來，等著羅伯特靠近。

羅伯特感到分外焦慮，卻不知該怎麼說，怎麼做。

「不過這樣的納米機對它們還是有益的，這群蟲子就這樣自生自滅。我們走吧，這裏沒什麼可看的。」

組建X基地，保護並支配這些被仇恨支配的人類，所謂的X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說話間，大帝已經來到了羅伯特身前。羅伯特下意識地向後退，本能驅使他距離大帝遠一些。

這時，大帝發現了什麼，向著一片狼藉走過去，在各種各樣的殘骸中，他撿起一樣東西，舉在眼前，仔細查看。

「謝謝你救了我。」羅伯特向他打招呼，「我叫羅伯特，是機器人。」

灰袍人一直一言不發，然而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羅伯特驚訝地發現屋子的四周發生了一些變化，栩栩如生的畫面展示在四周的牆壁上，展示在長桌中央，那是人類的悲慘遭遇，被各種各樣的機器殺死……成群地被屠殺，屍體堆積如山；劇烈的爆炸，殘斷的肢體如雨般落下；臉部的特寫，扭曲的五官表達出極端的痛苦；還有絕望的呼號，悲愴的人行走在遍野的屍骸中間……畫面隨著灰袍人說話的聲音而變。他隨心所欲地控制著屋子的每個角落，把在場的人投入到一個又一個曾經發生過的慘烈事件中。

這是一個瘋狂的主意——當羅伯特面對著台灣海峽的粼粼波光時，不由自主地這麼想。蒼茫的大海無邊無際，碧藍的海面上一條白鏈向著大海深處延伸，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羅伯特藉著月光打量這小東西。它是一個鐵傢伙，拇指般大小，渾身泛著金屬光澤，六條細長的腿支撐著圓圓的身體，另有兩個附肢就像一雙靈巧的手，長在身體的前部。它的腹部偶爾會閃過一道不易覺察的紫光。小東西靈活地擺動著六條腿，沿著一條直線爬行，彷彿有一個既定的目的地。

「什麼故事？」羅伯特追問。

躁動的納米機之海正按照他的意志凝聚。一個巨大的碗狀天線慢慢顯露出來。

「我已經明白了。」羅伯特回答，「但是我想保持這樣的狀態。」

「你該去一趟上海廢墟，是廢墟教會我的。在那裡，你就明白了。」

「找到了就有，找不到就沒有。」

羅伯特很快平靜下來，「大帝，我需要一個躲藏的地方。」他向大帝說。

羅伯特停了下來，「李將軍，下面的路我自己來走。」

沉默的機器軍團猛然動作起來，十幾挺機槍同時發出震耳的嚎叫。李將軍一個轉身，躲開幾發子彈，然而疾風暴雨般的掃射無從躲閃，他被打得飛了出去，跌落在地。

一隻小東西向著羅伯特而來，它碰觸到他的腳部，繞著他兜一圈，又繼續沿著原有的路線移動。

羅伯特點頭同意。

「難道他和李將軍他們不一樣？」

李將軍根據他身體內的太乙合金找到了他。

三十五號似懂非懂地點頭，「好，我叫羅伯特。這是個好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樣。」

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回答。然而三十五號太年輕，目前只擁有半個小時的生命而已，對機器人而言，還不夠漫長。

飛機開始降落。

機器人的四隻眼睛一起掃視著羅伯特，「你是機器人？」他的語調透著幾分驚異，「很久沒有見到你這樣的機器人了。」

「羅伯特，一路走好！」他收到了母親發來的信息。

「我送你回去。」羅伯特說著，讓兩隻機器獸並作一排，抱起李將軍放在它們的背上。為了防止機器軍團再次突襲，他讓機器將李將軍保護得密不透風。

「放我下來！」肩上的大漢已經醒過來，不斷掙扎著。

李將軍見到羅伯特回頭，不由一愣，隨即說道：「你能夠控制它們的機槍？」

「大帝！」小六在一旁低聲叫道，聲音裡帶著幾分急切。

大帝的語調突然變得神秘兮兮，「不過這些胖蟲也有厲害的地方，據說曾經有人被它們吃掉。它們看起來傻傻的，說不定突然就變成了怪物，會攻擊人……所以人類都不願意來清理它們。」

「如果能用上，我會用它們的。」羅伯特說。

「但是從那以後，我們就一直被機器人追殺。它們變成機器狗、機器鳥、智能戰車，還有機器巨人……各種花樣，暴虐殘酷，毫不留情。它們殺人就像割草，因為它們根本就沒有情感，不會同情。機器人就是那樣的，專為殺戮而生。然而我始終記得，曾經機器人也是人類的朋友，有一個機器人為了救我，還犧牲了自己。

黑衣人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驚奇，他收起探筆，「那你要到哪裡去？」他的語調柔和了許多。

不等羅伯特回答，他又哈哈大笑起來，「一個愚蠢透頂又狂妄自大的超級屠夫！」

羅伯特不再爭論，轉身飛奔。當他越來越逼近機器軍團的前線時，對方的整個陣地都在騷動。

「不用擔心，幫我取出來吧。」

果然，這個回答引起了三十五號的興趣，「為什麼這麼說，母親？」

一股複雜的情緒涌了上來。羅伯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大帝不要死去，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羅伯特霍然起身，向遠方張望，想找些什麼可以幫助的東西。目力所及，他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正在一片狼藉的末日戰場里四下察看。那像是李將軍的手下！他飛快地向著那人影奔去。

但他手中仍舊是有一些線索的，那是范明思最後告訴他的話：「如果你想了解真相，去找一個叫做陽泉的地方，那是個小城市，但可能會有最大的秘密。我從大量信息碎片里發現了這種可能性，X開始活動的時候，總是會和這個叫做陽泉的地方交流大量信息。但我並不知道陽泉到底在哪裡，因為我是智網情報官員，不屬於智網的世界和我無關，如果我去調查，那隻能是自找麻煩。但你可以去。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們是同類，要相互幫助，我也很想知道真相。」

「你發現和這種老機器人有關？」

最後，一個龐然大物顯露在他眼前——碩大無朋的宇宙飛船依靠反重力引擎飄浮在城市上空。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要來台北？為什麼要圍攻塔台？」羅伯特提高聲調，「告訴我真正的原因。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羅伯特，改變主意了嗎？」智網問。

發送完消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字。羅伯特是所有機器人共同的名字，而不是富有含義的個性化的名字。他已經有了願望，卻還沒有名字。

他想起很多事來，陽泉的腦庫，矽谷的量子計算機房，無所不在卻又無處可尋的智網，反抗智網卻又依賴智網的人類。他還想起台北那慘烈的戰鬥，耗盡能量而死的大帝，化作齏粉的范明思，全身彈孔的李將軍……他想起關於這顆星球的一切，他所經歷的一切。

車子發出一陣低沉的顫聲，開始啟動。

「你是對的，那裡有億萬個活著的生靈，有成千上萬個世界。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然而他們活著。」范明思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但是我摧毀了它！在我沒有辨認出它們之前摧毀了它。等我回味過來那是怎麼回事，我所控制的機器人已經毀滅了第一個溫房。成千個世界，數十億人啊……」

「他叫什麼名字？他的本名不是小六吧？是不是該寫上他的本名？」

很快，他聯繫上了智網，他的父親欣然支持了他，並把所有史前人類積累的資料給了他。那關乎一個夢想，人類從未停止、卻也從未完成的夢想。

羅伯特抬頭望去。

他看著烏鴉的眼睛，感受著它體內的變化。

羅伯特向前邁開步子。他不怕死，更不會畏懼眼前的這些機器，他所要做的，只是表達自己。

突然間，細碎的聲音破空而來，那是一種機械摩擦的聲音，同時在四下里響起。

羅伯特正想問些什麼，大帝卻將頭轉了回去，猛地一躍，跳進一輛運輸車裡。他從車裡露出半截身子，「別跟著來了，這不是你玩的遊戲。」

大帝的話半真半假，羅伯特無從分辨。這些蟲子是智網的殘留物，這一點沒有疑問。一場上海戰役，毀掉了智網的堡壘，把巨大的機器網路變成了呆板而了無生趣的胖蟲群。

「你怎麼做到的？」他聽見大帝發問。

他的眼睛突然活了起來，斜眼看著羅伯特，「我是不是一個屠夫？」

黑衣人紋絲不動。

羅伯特想起了母親交代的辦法，他清了清嗓子，「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

不過短短十多秒，整個液態金屬球被吸收得乾乾淨淨。

裡邊是一間屋子，和外邊的大廳相比，燈光顯得暗淡，地方也很窄小。一張巨大的桌子擺放在屋子中央，桌子上擺滿各種小東西。三個人圍著桌子站著，右邊的那個正是李將軍。中間的人個子高大，套著灰色罩袍，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的臉被罩袍遮擋，哪怕羅伯特用各種方式掃描也無法看清。他的罩袍就是屏蔽的武器。右邊的人就像小六一樣，臉上滿是疤痕，他的個頭和李將軍一般高，卻更粗壯，身穿軍服，衣服的每一道褶子都很挺括，顯得精神抖擻，他是個光頭，頭上一圈圈銀光，就像戴著一頂薄而貼合的金屬帽。

「在我之前的那些機器人呢？」

「的確有些不同。」

然後一切變成絕對的靜默和黑暗。

哨子發出綿長的聲響，細悠悠的，向遠方飄去。

雖然有些驚訝，但此人並不比半個身子是車子的老二更奇怪。

大帝告訴他們了！羅伯特立即明白了怎麼回事。對義軍來說，這樣的消息實在驚人，如果能夠控制智網的機器，那戰爭就會變得一邊倒。

這彷彿是一個公平的選項，但羅伯特卻並不想要。他不知道一旦和智網融合，他是否還能感受到曾經所感受的一切。宏大的智網會吞沒他，不管他多麼獨一無二。他也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明白。

這些星星亘古不變，悄然獨立。人類的一切與之相比，彷彿滄海一粟，微渺煙波。

李將軍按住光頭，「我們需要這項技術。你是機器人，機器人應當幫助人類。」

三十五號向外走去。

「我有一個故事。」大帝終於開口了，「很久很久之前，機器人戰爭剛爆發的時候，有一個機器人救了我的命。那時我被一群瘋狗追，他保護我，堵住通道。他引爆了自己，爆炸很響，把我震聾了，通道一下就塌下來，瘋狗被埋在裡邊，他也被埋在裡邊。我跪在那兒，失聲痛哭。那是我最後一次流眼淚，你知道眼淚是什麼吧，後來我有了機器身軀，再也沒有眼淚了。」

反重力發動機驅動著飛船緩緩上升，視野中的一切都急劇地收縮起來。高樓變成了細長的柴火棍，然後成了小小的黑點，最後，消失在一片蒼茫的灰色中，而這片灰色很快也被一片綠色所吞沒。當地球的輪廓顯露出來，恢宏的城市微不足道。

他們想隱藏些什麼，羅伯特飛快地斷定。

談話陷入僵局。

「一百六十五年前，人類打開了複製意識的大門。複製意識，給自己一具不朽的軀體，這種巨大的誘惑讓人無可抗拒。十年間，有數十萬人成功地讓自己變成了機器，人類樂觀地認為一個永生時代正在到來。然而，這些機器化的人類逐漸變得異常暴戾。他們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麻木，為了抵抗麻木，他們會做任何事。他們開始殺人，開始製造災難，他們成了瘋狂的殺人機器和破壞之王。殺戮和破壞發生在地球的每個角落，經歷了三年的混亂，大約六億人直接死於暴亂，而間接造成的人口損失是三十五億。

這太冒險了！

「前線？不是在城市裡嗎？」

羅伯特停下腳步，回頭張望。

走過十多米，范明思推開一扇門，招呼羅伯特，「請！」

「你的確是，但你要讓他們也感覺到這一點。」

「羅伯特！」李將軍在背後高聲喊叫。

智網到底想幹什麼？無計可施的窘迫中，羅伯特四處張望，當他無意間望見遠方灰濛濛的兩座小山時，突然有了主意。

扭頭一看，一隻烏鴉就在自己身後，隔著不到兩米，幾乎觸手可及。它懸停在空中，朝向自己，一對大得可怕的眼睛彷彿兩個黑洞，兩對翅膀上下扇動，嗡嗡作響。

馬達的轟鳴傳來，老二閃現在眾人眼前，「有三條灰狗，還有十多隻烏鴉。它們居然跟到這裏來了！」

李將軍！羅伯特霍然轉身。李將軍赫然就站在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身邊站著一個黑衣衛士。

「那是什麼？」羅伯特問。他並不想冒犯任何人，只是好奇而已。

「這場末日戰爭僅僅持續了兩年，我和腦庫聯手取得了徹底勝利。並不是我們比機器人類強大，而是因為徹底機器化的人類大批自殺。他們不在乎任何東西，當殺戮曾經的同類也不能提供刺|激時，存在本身就讓他們感到厭倦。

「救救人類！」范明思在他的知覺中大喊。

羅伯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大帝就已經消失在帳篷的陰影里。

「難道我不是同類嗎？」

大帝在前邊走著。他的兩條鐵腿短而粗，由一個轉盤帶動，飛快地擺動著，悄無聲息卻速度非凡，羅伯特需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戰鬥正在城市中進行，每一幢建築都是激烈的角逐場。金屬的殘軀半埋在斷瓦殘垣間，悶雷般的冷槍不時炸響。

寬敞的道路向前後延伸，看不見盡頭。除了黑色的道路，這裏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方形建築擠擠挨挨，填滿了每一處空間。

「我？」機器人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問題，放聲大笑起來，幾乎無法停歇。狂放的笑聲在垃圾山間回蕩。

突然間，一點亮銀的光澤出現在大帝的手心裏。羅伯特大吃一驚，猛地抽回手，「不行！」他看著大帝，「這東西對我很危險。」

「不是智網，是X。」李將軍輕輕地回答。

身前和身後都是筆直的大道，周圍則是蒼茫的荒野，天色陰沉，就像巨大的灰色鍋底。

繞過三座建築，那聲音變得更為清晰，羅伯特相信聲音的源頭就在拐角處，他加快腳步。

大帝沉默無言。

「羅伯特，你要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麼是現在這樣。」智網觸動著他的感覺。

三十五號睜開眼睛。「你好，父親。」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機器人？」那人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羅伯特，「你怎麼會知道李將軍？」

羅伯特猶豫了一下，他其實很喜歡紅色，紅光的波長在觀測範圍和觀測精度之間有著良好的折中，大多數機器人都擁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我指揮這些機器進行回擊。」范明思仍舊一動不動，甚至連嘴也沒有動，所有的聲音直接從他的喉管間發出。

「是這樣啊……」三十五號扭過頭去，「我明白了。現在我該幹什麼呢？」

他想到了范明思，這個同類隱藏在人類中間，自得其樂。

金屬臉瞪著他，彷彿瞪著一個怪物。

「噢……」小六怪叫一聲，兩眼翻白，彷彿正經歷致命的痛楚。勁頭過去后，他大口喘息，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一邊。

「你該稱我『母親』。」羅伯特糾正他。

智網接入了范明思的軀體，正在奪取他的大腦，而他在竭力反抗。反抗是有效的，至少他還沒有完全被智網控制；反抗也是徒勞的，強大的智網終將取得最後的勝利。

這些機器狗正在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傷所有人。按照邏輯，羅伯特應該阻攔這樣的事，因此他應該加入小六這邊。

一剎那間，他似乎進入到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各種色彩的光線在周圍遊走，就像一個個活的生物。

對立的雙方有太多的相似之處，甚至連機器鳥的形態也高度類似。

李將軍扭頭看了羅伯特一眼，「見到他你就知道了。有些情況我也不清楚。」

羅伯特沒有停下，徑直向著機器人軍團跑過去。

這是一處巨大的廢墟，一路走去，都是傾頹的建築物，似乎無窮無盡。廢墟中有些獨特的東西，一種像是金屬的爬蟲，胳膊粗細，披著發亮的甲片，有十二對附肢和一對特化的前爪，就像粗壯的蝎子，然而卻行動遲緩，無精打采。這種東西被大帝叫做胖蟲，在廢墟中隨處可見，有些地方胖蟲密密麻麻，爬滿一地。

腦庫正在一點點死去，緩慢卻不可抗拒。它在為了生存而掙扎，為了保存人類最後的尊嚴而掙扎。

羅伯特露出一絲微笑。

「善良？也許你的同伴並沒有殺人，但是他們殺死了很多的機器，他們毀掉了一個溫房，造成了兩百人的死亡，而這兩百人的死亡，造成了虛擬現實中六個星球的毀滅，六個星球上有三十二億五千萬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他們也是人。台北還有十二間溫房，裏面有數以百億計的人類，我正在保護更多的人不被你所謂的善良的人們屠殺。」

羅伯特一愣，隨即回答：「東經122.4度，北緯64.7度。那是我出發的地方。」

「不，它們有很多納米機。」大帝回答，「但是沒什麼用，所有的納米機都沒有活性。」他伸手抓起一隻胖蟲，在羅伯特眼前晃了晃。碩大的金屬蟲子張開附肢，試圖掙扎。大帝猛地一下將蟲子撕成兩截，露出中空的體腔，「看，裡邊是空的。」說話間，從蟲子斷開的軀體中湧出了銀色的液體，「看見了嗎？這就是它們的納米機，全在血里。除了讓它們活著，已經沒有任何其他作用。它們根本不能讓人興奮。」

「我怎麼會到這裏來？這裡是什麼地方？」羅伯特回到了最初的問題。

他站起身來。

他看了看身後，李將軍彷彿影子一般跟著他，一步也沒有拉下。

「你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他這樣問范明思。范明思的回答簡單明了：「設定一個偉大的目標，然後一步步實現它，對機器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完美的解決方法了。」

地面上的人們在抵抗。他們有槍，然而灰狗將自己隱藏得很好，幾乎都在死角里。

剎那間，意識變得模糊，彷彿一隻黑色的頭罩籠住他的頭，什麼也看不見。

羅伯特站在台北的最高處，遠方的戰場一覽無遺。

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也是一個強烈的警告。母親說的是真的，智網可以找到他。接下來的路上，要更小心些，避開那些智網控制的城市。

一切顯得那麼平靜，然而，就在這小小的島嶼上，一場慘烈的戰鬥剛剛結束，甚至從兩萬米的高空，仍舊能夠清晰地看到那黑色的巨大爆點。

他很想和母親聊一聊，然而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得自己面對一切。

大帝胸口前的紅色玫瑰變了顏色，紅色中透著青光。他捧起水銀團，貼在胸前。團塊生長出無數細小的遊絲，指向發亮的玫瑰，從花瓣間穿入，融入大帝的體腔。

大帝的四隻眼睛同時眨了眨，然後哈哈大笑起來，「我忘了你是機器人，機器人當然不需要這個。」說完他兩手一合，兩團液體混作一團。

「機器人在這裏幹什麼？而且你看起來也不像機器人，別想糊弄我！」說著，大漢舞動大棒逼上來。

不等小六開口，帳篷的布簾掀開，一個鏗鏘的聲音傳了出來：「有什麼好吵的！東西都沒出手，我們是特勤隊，要有規矩。」

吟唱般的警告則彷彿一曲哀歌。其中包含著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內容：「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驚擾死者的夢，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命，億萬的生靈蘊含在死亡中。」

那又圓又矮的人物有著說一不二的權威。老二和小六停止了爭論，沉默下來，等著他步出帳篷。

羅伯特最後在城市中央的廣場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陷入思考。

羅伯特突然感到一陣凜然。

月亮又大又圓，皎潔的光灑在眼前的高塔上，彷彿給它披上了一層淺淺的紗衣。萬籟俱寂，羅伯特感到自己似乎已和夜色融為一體。

「你真讓我感到吃驚！」門一關閉，范明思就開口說，「如果你能控制智網的機器，你就是人類的上帝！」他伸出手來，「教給我。」

唰的一聲，牆上打開一扇門，一個人跨進來。

灼|熱的火光噴射在屍體上，隨即突然間停下，一道水柱澆了下來，嘶嘶的蒸汽升騰，擋住了羅伯特的視線。

機器大軍自動避讓出一條通道。羅伯特緩緩走進機器軍團中。

「三千七百二十五人。三分之一重傷，無法戰鬥。」

完美的結果是失去自我。羅伯特默默地想到了范明思。他寧願瘋狂也不要完美。智網希望能夠融合自我意識機器人，然而他永遠得不到那些真正的自我。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突擊機器人。上千挺大口徑機槍掃射，組成密不透風的火力網，沒有任何可能穿過去。

「然後X就觸發了核武器？」

大帝終於跟了上來，見到眼前的情形也同樣一愣，隨即說道：「他們行動這麼快！」

聲音戛然而止。混沌的氣團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好，那就準備接受第十九號資料庫。」

大帝伸出手來，「讓我看看你。」

狂笑過後，范明思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羅伯特，為什麼你偏偏在大戰之前趕來？如果不是你到了這裏，這事也不會發生。我們打不過智網，我們會逃，智網也不會趕盡殺絕，一切會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大大小小的戰鬥不斷，但是不會有這樣一個毀滅性的結果！羅伯特，你是我命中的煞星，但我還是要懇求你，只有你還能救這些人。只有你可以和智網對話，讓活著的人走，他們是人。智網得明白，他們是人，是和曾經創造智網的人同樣理性、同樣尊貴的生命。」

「我來對付他。」大帝不動聲色地說，「我可以把它射下來。」

「我可以滿足你的這個要求。我也有一個要求：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

橋面上到處都是機器殘骸。

羅伯特並未停下，繼續向前趕路。

於是他被送出了X基地，丟在荒野里。

「不，我只有間接的證據。有人報告了目擊事件，戰役指揮的重要成員，一個叫泰山的人在進入智網中心后突然出現了奇怪的癥狀，全身抽搐，當場死亡。更離奇的是，他的屍體就在眾人面前分解了，就像我們分解納米機一樣。」

「哦。」大帝看了看自己寫的墓碑，「沒有關係，這是他被人記住的名字。除了喊他小六的人，又有誰會到這個墳前來呢？等到一切都成了化石，https://read.99csw.com誰會在乎他叫小六還是別的什麼名字。」說著，大帝轉身望著大海，「這裏風景不錯，小六會喜歡的。」

「你被智網接入了？」羅伯特平靜地問。

大帝的陳述中似乎有某種感染力，讓羅伯特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然而大帝的話語中有些線索在邏輯上更重要。

它們似乎沒有特別的感覺器官，對羅伯特和大帝的到來毫無所懼，不受驚擾。

「看一看這個世界，孩子。人類創造了我，他們在我的保護下進入夢鄉，他們在我的支持下創建世界，每一個世界里，都生活著無數善良的人。」

羅伯特伸出手去，一張小小的金屬片從機器鳥的胸口吐出，機器鳥輕巧地抓起它，將它放在羅伯特手中。

人們發覺了戰場上突如其來的變化。「小子，堅持住！」小六在一旁的垃圾堆上高聲大喊，一邊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

大漢吹了十多秒后停了下來，看著羅伯特，「不過你可能真是機器人，好大的力氣。給我看看你的手。」

大帝的三隻眼睛輪番眨著，「原因我已經說過了。」

他們向著上海不斷靠近。

范明思微微一笑，「但是還有兩個小時，我們就要喚醒他們了。」

天空中傳來轟鳴聲，巨大的陰影籠罩著羅伯特。

羅伯特沒有回應，他可以想象范明思的感受，就像他控制的機器鳥飛上高空，可以看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然而那又有些不同，同時控制所有的機器……他回想起從智網那兒奪取機器鳥時的情形，深不可測的大海洶湧而至。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稍有不慎，就會陷入其中。

羅伯特一時愣住了。

「你的意識進入我的意識，不分彼此。這並不是我控制你。你將擁有我，我也擁有你。」

「羅伯特！」他又聽見了李將軍的喊聲，「救救人類！」

羅伯特接在手裡。這是一根質地堅硬的金屬棍，半米多長，握在手中正合適。棍子的頂端被特意加重了分量，掂起來沉甸甸的，棍身嵌滿了金屬尖刺。

羅伯特點點頭，「我知道。」

大帝不以為意，看了看羅伯特，「他總是這樣，別管他。」

突然間，女人的眼裡閃出紅光。她是一個機器人！

「讓那些人類回到他們的世界去。」羅伯特直截了當地說。

我是——人類之子。

機器大軍綿延不絕，最前排是類似灰狗的四足機器獸，然而它們有武裝，身體的兩側各凸出一支槍管，這些機器獸顯然不是靠撕咬和人肉搏，它們是一個活動的武器平台。這些傢伙是惡狼，不是狗。機器獸的後方，高大的π型機器人高高佇立，這些裝備著重型炮火的大機器彷彿一尊尊鐵塔，沉默中便有懾人的力量。鐵塔下，是戰鬥機器人，人形的機器手中端著槍，和義軍中的重型機甲十分類似。只是義軍的機甲早已經被消耗殆盡，機器軍團卻一眼望不到邊。最後，羅伯特看見了最重要的目標，一個個圓滾滾的金屬球彷彿反重力車一般懸浮在機器人中間，它們並沒有固定的形態，而是在不斷地抖動，變化出各種形態——槍、炮、機器人。這是最致命的無定形機器人，智網臨時召喚而來的原生納米機器人，它們很難被尋常的方法殺死，唯一能夠擊敗它們的方法是摧毀智網的控制，或者就像X所做的一樣，用核武器的高溫將每一個納米機徹底融化。

李將軍和光頭交換了一個眼神。

羅伯特一言不發，邁開步子。

羅伯特隨著人流向前，緊緊地跟在大帝身邊。這個最像機器人的人類曾在那具灰狗的屍體邊悄然獨立，那場景打動了羅伯特。一個人孤獨站立，那是有一些意味的，就像重大行動之前深吸一口氣的標準動作，羅伯特的行為模式中也有這樣的舉止，只是羅伯特還不太明白什麼樣的情形適合這樣的行為。大帝是一個觀察範本。

十幾分鐘后，他已經跑出了城市。確認安全后，他回到主道，仔細地研究起地上的輪跡。小車已經不見蹤影，然而在道路上總會留下點什麼。

這個後代和他的模樣很像，只是眼睛的顏色稍有差別。他的眼睛是深紅色，而三十五號的眼睛是淺淺的紅色。

從垃圾堆里擁出很多人。

羅伯特看了看李將軍，又看看范明思，「我只能和你單獨談。」他對范明思說。

「太好了！」羅伯特向李將軍走去，「大帝就在那邊，他好像死了，但是我發現他的大腦保護仍舊還在活動。快跟我去看看。」

穿著軍服的光頭髮出一聲冷笑，「我們當然很好，你就不好了。」

笨重的機器殘軀下是一具屍體，已經被巨大的機器碾得扁平。屍體周圍有凝固的白色痕迹。

羅伯特沿著道路走動。走出不到百米，便看見一個機器人站在路邊，正看著他。機器人全身金屬，腦門上印著字母「G」。

「我正在學習。」羅伯特回答，「我該怎麼稱呼你？」

「這就對了，沒有人類，機器人什麼都不想做。」羅伯特看著自己的後代，抬起手來，碰觸他的脖子。脖子後邊有一個細微的凸出物，隱藏在皮膚下，不易覺察。羅伯特輕輕撫摸著這個凸起，「這是機器之門，你現在擁有一套自我邏輯，但是你也可以選擇抹除。外面的世界有一個龐大的智能體，叫做智網，你可以在很多角落找到和機器之門匹配的接入點。你選擇接入，就不用再操心想做什麼的問題，你就成了智網的一部分。這也是一個選項。」

襲擊者正準備繼續發動攻擊，聽到這幾句話停了下來。「你是機器人？」他問道，聲音很粗，吐字含混。

他死了！羅伯特這樣想。隨即想到大帝並不是真正的機器人，而是一個人。

一道細長的梯子出現在羅伯特眼前，他拾級而上。

羅伯特面對著成千上萬的殺人武器，手上卻沒有一隻籌碼。

他找到了李將軍，這個堅強的人類抵抗分子非常感激他挽救了自己三千多戰士的生命，全力邀請他加入自己的隊伍。他告訴了李將軍關於自己的一切，然後在對方驚訝的眼神中離去。

幾個小時后，龐然的星球會像那些曾經恢宏無比的城市一樣，變得微小。六個月之後，地球將從視野中消失，融沒在漫天的星光和黑暗之中。

機器人沉默下來，緩緩靠近。女孩蹲下身子，摸著它的頭，「好吧，小蘿蔔頭兒，你會變成大帝的，終有一天。」她輕輕拍著機器人的腦袋，臉上充滿笑意。突然間，她彷彿覺察了什麼，抬眼看來，彷彿穿透畫面，正看著羅伯特。

智網稍稍沉默，然後回答：「如你所願。那麼，你也會如我所願嗎？」

大帝張開雙手，銀亮的金屬液體從手掌間滲出，不一會兒就聚集了汪汪的一攤。金屬液在大帝手中變形，成了一把鑷子的模樣。

「我不去碰觸機器之門，難道不行嗎？」

羅伯特沿著黑色大道向前走。他不知道那個叫做「人類城」的目的地在何方，然而既然道路就在腳下，上路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我可以給你身軀，卻不能幫你製造靈魂。你必須去和人類接觸，和其他機器人接觸，才能塑造出屬於自己的靈魂。」羅伯特說完，沒有留給三十五號回話的時間，便啟動了開關。

大帝冷哼一聲，「那就站著好了！」

大帝拖著小六的屍體順著橋向橋下走。

「那些機器大軍，它們向前衝鋒，然後被我控制住。那種感覺太奇妙了，我就是主宰，我是最強大的力量。」范明思接著說。顯然，他通過侵入羅伯特，成功地從羅伯特的腦中獲得了控制機器的本領。

他久久地看著，直到烏鴉落在他的肩頭。

羅伯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最堅硬的金屬在他的身體里形成了三個鋒刃，他無法消解它們，卻能按照既定的模式控制它們。它們是隱藏在身體里最鋒利的刀，是李將軍的特種部隊最核心的戰鬥力。

這是一個靠得住的理由，與其慢慢地耗死，不如拚死一搏，也許還有轉機。

大帝說著，聲音變得有些低沉，「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機器人。」稍稍停頓之後，他繼續說道，「你剛才說的話，與他最後和我說的話一模一樣。」

「有話不好好說，找人多的地方就是了。我帶你去。」大漢用胳膊在地上一撐，站起身來，「不過話說在前頭，你要真是機器人，那你是自找麻煩，我可以帶你去，但不會保證你的安全。」

智網感受到了他，正在觀察他。

羅伯特已經準備好產生第三十五個後代。

然後是整片天空。

這一次，他很快找到一處廢墟。

人類的義軍正一點點將塔台外部的防禦支撐點掃除，一步步地向塔台逼近。

「你們要毀掉這塔台，殺死這些人？」羅伯特顧不上別的，徑直問道。

「什麼？」大帝一時沒有明白羅伯特的問題。

李將軍擋住了光頭的話頭，向著羅伯特點點頭，「為什麼你不能復活它？」

羅伯特抬頭，一架飛機正在他的頭頂緩緩下降。這是智網派來接他的飛機。

「不用管我，儘管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會照顧自己，不誇張地說，我是戰鬥之王。」李將軍說著，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的，我叫羅伯特。你好！」羅伯特保持著距離。

羅伯特並不分辯，「不要進攻塔台，趁著有機會，趕緊撤離。智網一旦完成包圍，它不會手軟。」

灼|熱的氣浪並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他能感覺到體內一股熱流匯聚在背部，傷口正在飛速複原。

他沒有答案，也不想去改變什麼，如果一切註定要發生，那麼就讓它在這顆星球上自然發生吧！

他看見了被稱為灰狗的機器，看上去還真像狗。這些灰狗散開來，壓低身子，向前撲去。猛然間，一道火焰從灰狗身上發射出來，火焰繞過一堆垃圾，在一處小小的帳篷邊爆炸。劇烈的火光瞬間點亮天空，隔著老遠，也能聞見金屬的焦味。

羅伯特只覺得腰間一痛，一件銳器扎進了他的后腰。

羅伯特飛快地審視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他起身坐在床上。

大帝卻搖了搖頭，不說話。

跑車發出一陣轟鳴，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轉眼成了公路上小小的一點。

「笨牛來了，快跑！」大漢並不理睬羅伯特，彷彿在自言自語，自顧自掙扎著爬向車子。他費力地按動一些開關，方機器細微低沉的響聲戛然而止，車子開動起來，向前竄去。

「要我幫忙嗎？」大帝問。

羅伯特沒有任何保護，如果機器軍團開火，他將被徹底毀滅。他不再有任何機會利用智網控制網路中的漏洞保護自己，因為智網正在觀察他。

「就像你能控制那隻烏鴉一樣？」大帝又問。

「我只有一個人，也沒有武器。幫我找到李將軍，告訴他我叫羅伯特，是機器人，我和大帝在一起，需要他的幫助。」

「因為這樣可以讓機器人感覺你是同類。」

突然間，他聽見了嗡嗡的聲音。

「機器人戰爭是怎麼回事？」羅伯特撇開引起恍惚感的陳述，揀出最重要的線索追問。

X基地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城，卻和想象中不一樣。絕大多數人類都換上了機器的身軀，他們喜歡納米機，那給他們帶來力量和快|感，但他們卻仇視納米機的製造者，認為那是一切罪惡的源頭。他們的身體和思想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於是未來就像X基地一樣，成了一個巨大的未知數。

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在地球上沒能找到母親，他的出生地正飄浮在太空中，屬於天宮的一部分。

李將軍看了看灰狗的屍體，重重地吐出兩個字：「燒掉！」

羅伯特感到一陣厭惡。他厭惡這樣的情形，更厭惡這情形的製造者。

羅伯特站著不動，思考著對策。

他努力看清了黑點的面目——是兩隻機器獸，和灰狗類似。

「你別動，我幫你取出來。」大帝將羅伯特放倒在地。

「賣了再說，你現在也不需要大修。」大帝淡淡地說了一句。

「沒有任何人？」羅伯特帶著幾分懷疑。

門打開，兩人走出來。

當交通資料庫導入完畢，世界就成了另一副模樣。

「羅伯特。」

大橋上到處都是焦黑的殘塊，綿延幾公里。

地面越來越遙遠，台灣島顯示出它的形態。它就像一艘巨大的艦船，漂浮在蔚藍的海水中。

「羅伯特，你是要找我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緩緩走了出來。

他輕輕放開手。烏鴉振動翅膀，飛了起來，越飛越高，直到兩百米的空中。

他彷彿看見了數以百計的巨型機器人分作兩群，相互開火。炮火紛飛中，高大的建築物轟然倒下，揚起漫天塵土。鏡頭在塵土中飛快地向著遠方退去，退得如此之遠，以至於地球在鏡頭中呈現出了全貌。星球被紅色和紫色覆蓋，紫色佔據了星球表面的大部分，紅色只在亞洲大陸東端保持著一塊較大的地盤。兩種色彩交匯的地方，有幾個高亮的點，上海恰好是其中之一。紅色和紫色繞著上海化作一團混沌。隨著一聲巨響，混沌的色彩成了一團光亮，然後從畫面上抹去。整個畫面化作一片慘白。慘白中漸漸有黑影浮現出來，那是巨型武裝機器人，機器人的肩頭噴射出火焰……

大漢跨上一步，又是一棒砸向羅伯特的頭。

羅伯特獃獃地站著，感到一陣恍惚。

羅伯特走過去，想看看大帝究竟在看什麼。

人死了是不能復生的。如果神經系統被摧毀，生命就終結了，無法修復，更不能重生。

羅伯特再次行走在筆直的大道上。

大帝抬頭，「很危險？你的胞體結構和它很不一樣，我想看看你是不是能吸收它。」

羅伯特將所有的信息在頭腦中過濾一遍，最後得出結論：去尋找這個叫做陽泉的地方。這並不意味著自己受到了范明思的支配，只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們的確有同樣的目標。

「父親，送我去對岸吧。當我出發，我會和你告別的。」

最後，他們抵達了谷口，不遠處，智網的機器人軍團正在集結。

羅伯特伸手碰觸大帝的胸口。海量的納米機就在那軀體里，它們仍舊是活的，只是不再流動，而是聚集成一個個小團塊，均勻地散布在整個體腔里。他觸到了大帝的神經系統。那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大腦，被薄薄的納米機覆蓋著，好似碩大的金屬核桃，微弱的電流在核桃表面游移。

他的命運就在這裏，就在上海，就在曾經死去的殘骸間。他要將這些機器從永恆的夢魘中釋放，並給它們一個新的夢想。

他從進入新世界的欣喜中沉靜下來。陽泉，那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他可以用十天的時間走到那裡，然而途中要跨過大河，翻越山嶺。他計算著可能的路線，分析資料庫中的交通幹道，最後得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他要用十五天的時間，步行一千三百多公里趕到陽泉。

「這些智網的殭屍鬼，它們原本都是智網的機器蟲，各種機器蟲、機器獸，也許還有機器人，但是最後都變成了胖蟲。」大帝感慨道。

他啟動了激活程序。

「我是人類代表，如果真和智網談判，我可以代表人類說話。」

「任何一間屋子。」

地球屬於人類，宇宙屬於機器人。

羅伯特抬手按在牆上。

羅伯特抓住他的手。大帝手中的鑷子改變了形狀，放射出細細的遊絲，徑直穿入羅伯特的傷口。

世界彷彿活了過來。

智網一直在找他，那些追蹤他的灰狗，也是打開交流通道的窗口，只是羅伯特一直沒有領悟。

「為什麼我要再造一個自己？」

月光映出一張支離破碎的臉。臉上橫的縱的，都是疤痕，觸目驚心。

「這是深思熟慮的結果嗎？」

「智網怎麼會知道我有沒有願望？」

「我發動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勢，那些沒有被控制的機器都被我摧毀。最前方的機器人已經抵達了塔台。我可以看見塔台上的人，沉睡的人。」范明思的聲音漸漸高亢激動，似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看一看這片蟲子，你會看到怎樣的頻譜？」

羅伯特搖頭，「我不能復活死掉的烏鴉。」

這是一座紅色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築都泛著暖暖的紅色調。羅伯特四處張望，陽光是一幢又一幢房子間唯一的生氣。四下里一片寂靜，偶爾有風吹過的聲響。

這裏的確有很多人，卻和羅伯特所設想的人類城相去甚遠。

看著墓碑，羅伯特突然想起什麼，「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也發現了他，隨即朝著相反的方向奔跑。

「這是小六的胳膊……」大帝說，彷彿在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說給羅伯特聽。

——是那些夜間從城市建築中湧出來的小機器。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沉默無聲。

人類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刻，這就是標準動作。

那些在有限的生命里等待著他的人，會在哪裡？

羅伯特努力理解大帝的行為方式，這是人類從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習慣。他們期望靈魂不會死亡，還會在另一個世界存在，宇宙在某種程度上保持永恆，靈魂亦然。機器人不會相信這個，然而羅伯特能理解這種行為。這是最原始的生命動力，人類從茹毛飲血的蒙昧時代不斷發展進化，依靠的就是這樣的生命動力。那也是機器人所不具備卻無法離開的東西。

猛然間，他意識到他們正站在戰場上。這是一片屠場，死傷狼藉——機器人已然殺死了無數的人。他無法取得對方信任。

「你說要見我，現在我們已經見面了。你想說什麼呢？」范明思轉移了話題。

羅伯特最後說：「我是機器人，機器人應該幫助人類。」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不過是兩分鐘的事。

羅伯特默默地看著一個同類消亡。當年的上海，那個叫做泰山的機器人，是否也經歷了同樣的掙扎和毀滅？這就是羅伯特一族的宿命嗎？

「我明白，孩子。」羅伯特微笑著說，「但我們是機器人。現在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在末日之戰中，腦庫幾乎將整個東亞的殘餘人口都轉化成了半機器人，而我佔據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建設了一間又一間溫房。我們都在爭奪殘餘的人類，都是為了保護他們。當共同的敵人消失了，我們不得不面對彼此的競爭。這次台北大戰，便是腦庫所轉化的半機器人想來搶奪我所保護的人類……」

烏鴉仍舊在不斷發送信號。遙遠的地方，智網正通過這雙眼睛注視著他。那是一種很複雜的保密通訊，無法破解，然而羅伯特卻理解了一些更深層的東西。

「因為這就是事實。」羅伯特冷靜地回答。

「智網找我來的。」羅伯特回答，「他在哪裡？」

「根據這個遺傳模板，只要有子宮件，就可以新生出另一個你來。」羅伯特回答。

疾行二十公里后，羅伯特終於看見了那條長長的「巨龍」。灰濛濛的「巨龍」橫卧在大地上，延伸到無窮的遠方。

他終於拜訪了陽泉，如他所料，這裏儲存著關於人類太多的記憶，他們的個性，他們的文化，他們的喜怒哀樂。那是一個逝去的種族留下的深重背影。

他頓了頓，似乎正在猶豫著，最後，他還是把問題拋了出來：「母親，難道你不能把願望告訴我嗎？你給了我身體，也可以給我願望，為什麼不給我願望呢？」

羅伯特徜徉在金屬的海洋中。這是智網殘留在上海的一個夢，胖蟲群在低吟，沉浸在百年前的夢魘中。

然而，哪怕只是一捧水的動靜，也足夠了。智網知道他來了。

「我能想起來。」羅伯特回答，「他怎麼樣了？」

腳下的機器人傳來一陣動靜。

大帝驚訝不已，急切地問道：「你怎麼做到的？」

「不，我需要關於人類城市的位置，越詳細越好。我需要一個交通資料庫。」

大漢失去支撐，頹然倒地。

那是一個女人，同樣正看著羅伯特。

這時，羅伯特聽見一種低沉的嗡嗡聲，他記得這聲音。扭頭望去，從大橋的方向有一個細小的黑點正向著這邊飛來。

羅伯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他的身體正在自我修復，被阻斷的神經開始重新連接，破損的肌肉組件被轉移到腹腔里，備用的肌肉體一一就位。

「你可以說。」大帝顯得很高興。

「我要去有很多人的地方。」羅伯特根據自己的理解稍稍解釋了一下人類城的含義。

羅伯特一貓腰抱起大漢，順勢躲入巨大機器的死角。

「這裡是指令中心，你見到了X基地的心臟。現在我帶你去看看大腦。」范明思繼續在前邊領路。

突然間，他感到不知所措。原本確定無疑的事，變得可疑起來。

羅伯特並不回答，事實已經說明了一切。

「當然有特別的地方。」范明思掃視著眾人，「他的屍體分解得乾乾淨淨，一絲也沒有剩下。」

羅伯特眨了眨眼，天空隨之閃爍。

追光逐影，洪荒世界。

大帝伸出手指，水銀般的液體沿著他的指尖流到小六的胳膊上，像水一般浸潤了表面。

羅伯特望了望遠方的塔樓。塔樓仍舊高高佇立，天空卻透著不祥的血色。人類和智網之間的戰爭永無休止，直到一方徹底消亡。那個時刻遠未來臨，他也不想關心。然而此刻，他願意幫助李將軍，不是因為機器人三原則，也不是因為任何利益的糾葛，他只是純粹地感到他願意幫助和大帝站在一邊的人。就像大帝願意幫助他。

「你怎麼知道？」

「你要做什麼？」羅伯特問。

在出發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是機器人，

智網並沒有強行接入——就像它對范明思所做的一樣。它只是在觀察，所有的機器都是它的眼睛，所有的機器也都是它的大腦。

黑衣人瞪著他，半晌不說話。

范明思皺了皺眉，「殺死他們？當然不是，我們要解放他們，為他們贏得有尊嚴的生活，真正的生活。」

它正在召喚灰狗！羅伯特猛地縱身一跳，揮舞鐵棍，一下把烏鴉打落。

黑衣人的臉上仍舊滿是懷疑，他從衣兜中掏出一支筆一樣的東西照在羅伯特的額頭上。

被叫做李將軍的黑衣人轉過身去，「所有人準備停當，馬上上路。」說完他再次盯著羅伯特，「你已經到了我們中間，如果你不知道該幹什麼，就跟著我們好了。你這個奇怪的機器人倒是很有趣。」說著，他開始向下挪動，「智網知道我們在這裏，它還會再來的。這種捉迷藏的遊戲會很有趣。」他頓了頓，「生存或者毀滅，這樣的人生意義對你來說怎麼樣？」

灰狗離得很近。靠近了看，灰狗體型頗大，和一個成年人大體相當。它們有一個接近完美的球形腦袋，如果不是那來勢洶洶的氣勢，看上去並不可怕。

羅伯特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這看起來就像一種魔術，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只能觀察到大帝那隻特別的眼睛不斷向手中的機器蟲發射著無線電波——大帝在用特殊的頻段密碼控制這些金屬。

通過一條長長的昏暗通道后，在通道盡頭，他們見到了范明思。

「不，很危險。」羅伯特堅定地搖頭，「剛才我試著接觸了那灰狗的殘留物，它影響我的思維，一切都變成全黑，就像休克一樣。」

羅伯特點點頭。

「為什麼會有三十二億？」羅伯特有些不明白。

「他的腦漿都被壓出來了。」大帝淡淡地說。

「他丫的！」大漢有氣無力地罵著，困在網裡，動彈不得。

人影突然多了起來，四下奔忙。

「願望？」黑衣人的臉上帶著疑惑的神色，「現在大家的願望就是生存……生存就是生存，reａd.9９csw•ｃｏm難道還需要目的？你是佈道機器人？我們不需要佈道機器人。」

兩人卻都沒有移動腳步。

終於，羅伯特鬆開了手。

「哦？」羅伯特有些疑惑，「但你好像一點也不怕。你剛才就殺死了一隻胖蟲。」

羅伯特用最大的力氣向後跳開。一剎那間，他向後退了五米。

「有什麼需要幫助，可以來找我。」一條信息跳了出來。

范明思仍舊端坐在椅子上，然而表情已然凝固。如果不能自由，那就不要生命。他抵抗到了最後一刻，然後選擇了同歸於盡。

走出戰場，羅伯特回頭望了望。

「李將軍把你送來的，還有那個叫做大帝的人，是他把大量納米機注入你的身體，導致你休克。他有一具圓桶身軀，很怪異。你還記得他吧？」

已經走到一旁正準備坐下的小六聽到了大帝的話，轉過身來，「這小子救了我，可以分給他一點。」

「我必須幫助他們。」羅伯特堅定地說，「那些還被你所包圍的半機器人，是我的朋友。」

他知道每一枚炮彈的落點、每一次爆炸的威力。在這片火海中，他能找到那一處處小小的安全點，唯一的威脅是無法預測的殺傷破片。他把自己控制的所有機器都聚攏來，圍繞在身邊，幫他抵擋飛濺的殺傷破片。很快，他便在機器的簇擁下穿出了火海。

「他們自我毀滅，用各種方法。對不起提起了這個，希望你不會走他們一樣的路。」

這時，他飛快地伸手卡在羅伯特腰間，羅伯特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結實。不等羅伯特反應，致命的眩暈衝擊著他的大腦。大帝把高劑量的納米機強行注入了他的身體。

「哇喔！」老二發出一聲怪叫，「這麼大劑量，你是想爽死我嗎？」

羅伯特點點頭。

天上有東西在飛。那應該就是被老二稱為烏鴉的東西。黑色的小鳥快速地穿梭，羅伯特鎖定其中一隻。片刻之後，他明白了這小東西的功能。它是飛行的眼睛，灰狗躲藏在不能被攻擊的角落，而這些飛在空中的東西能讓灰狗看見遠方的可疑動靜。這就是為什麼它們能夠躲藏起來發動進攻的原因。灰狗加上烏鴉，這是一個頗有成效的戰鬥體系。灰狗發射的火箭彈準確地擊中每一處可疑地點，爆炸的威力讓目標無可遁形。

對方揮舞的尖利鋒刃落了空。是的，那是和李將軍一樣伸縮自如的太乙合金刀，極端鋒利，他親眼見過李將軍用它輕鬆地削掉灰狗的頭顱。此刻，只差一點，他的頭就掉在地上了。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李將軍問。

「發生了什麼？」

羅伯特心中咯噔一下。這兩隻機器獸是衝著自己來的。沿路而來的時候，他經過了一個乾淨整潔、仍舊被智網照看的城市。他一定是觸動了這個城市中的某些東西，暴露了行蹤。

當女機器人駕駛的機器開始移動，他把大漢扛在肩上沖了出去，沿著街道狂奔。

「你幹什麼！」大帝和盔甲戰士被羅伯特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同時暴喝。

「至少你還活著，我們需要你的幫助。范明思讓我務必找到你。」李將軍說。

李將軍和光頭交換了一個眼神。

有人在垃圾堆下叫喊：「李將軍，是馬上上路嗎？」

「解放？」

機器獸很快靠近，到了五百米左右的距離，它們停了下來。

「拿著！」小六把一樣東西拋過來。

「你是機器人！」他脫口而出，語調中帶著驚喜。

他們進入到一個完全屏蔽的房間里。

「你想用話套住我！」最後他開口了，「別玩這套小孩的把戲，我玩這套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是不是算幫了忙，要我說了算。」

襲擊者轉過臉來。羅伯特不由一愣。

車廂里滿滿的都是人，正齊刷刷地看著他。羅伯特看到一雙雙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眼睛，然後，他在車廂的最深處看見了那三隻眼的主人。

羅伯特一時愣住，隨即回應：「我該跟著你們撤退。」

有的城市仍舊維護得很好，而有的城市則已經破破爛爛，腐朽得不像樣子，然而它們有一個共同點——沒有人。

「我知道你會同意的。我們是同類，我們是最優秀的機器人。」

「這是納米機，你不知道嗎？」大帝回答，「你想不想要一點？價格很貴哦……」

恍惚中，李將軍走到他的身邊，「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羅伯特，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不要驚擾死者的夢！這句話在羅伯特頭腦中浮現。

羅伯特閉上眼睛。

烏鴉很快飛到了羅伯特和大帝頭頂，不斷盤旋。羅伯特和大帝默契地站著，一動不動，屏蔽身體信號，看上去就像休眠的機器人。

「你要幫助這樣的人類嗎？」智網問。

他們退到一扇鐵門后商量。羅伯特耐心地等著。機器人不怕死，但是從一個死掉的機器人身上他們得不到任何東西，因此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邏輯，他們應當接受這個條件。

「人類城？」大漢愣住了，「什麼人類城？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類城。你到底要去哪裡？」

「當然不會。」羅伯特露出微笑，「我已經知道該做什麼了。」那些曾經的先行者沒有妥協，然而也沒有找到出路，每一個擁有高度自我的機器人都不會選擇和智網融合，比較而言，自我毀滅是一個更理性的選擇。羅伯特能理解那些前輩。

車廂里湧起一陣鬨笑，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

「為什麼我會存在？我的母親又在哪裡？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羅伯特放下范明思的手，退後兩步。

電網的弧光停了下來，大漢已經癱倒在地。

李將軍揮了揮手，黑衣人四下散開。

當羅伯特趕到前線的時候，他的身邊已經簇擁了一支小小的部隊。

羅伯特望著遠方，飛機的小小閃光已經消失不見。

還有一半是因為那個穿灰色罩袍的人。

羅伯特回頭望去，身後是一座巨大的鋼鐵城堡。它高高聳立，就像一把亮銀色的劍，直刺天穹。

李將軍走到羅伯特身邊，低聲說：「我一直不知道範博士是個機器人……你們這樣的機器人真是太特別了，你們比人類更像人類。」

羅伯特坦然地鬆弛下來，等待著大帝的手術。

突然間，他想起大帝關於胖蟲體內的納米機的說法，「你說這些胖蟲的納米機對人毫無作用，是嗎？」

「站到我的眼前來！」羅伯特大喊起來，他面對著機器軍團，正像一個勢單力薄的挑戰者面對不可戰勝的巨人。

大帝說完，又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走了。

細碎的嘎噠聲中浮起了另一種聲響。更細微，卻沒有逃過羅伯特的耳朵。

三十五號的眼睛變成灰白，他正全力以赴地把整個資料庫複製到自己的記憶中。

他很快就能恢復過來。

羅伯特緩緩搖頭。

羅伯特站著不動，「我想知道這些胖蟲的一切。如果不告訴我，我們就不走了。」

呈現在眼前的彷彿是末日，鋼鐵消融，化作鐵水橫流，凝聚成各種形狀的鐵疙瘩，巨大的建築殘斷，只剩下矮矮的一截。曾經聚集的鋼鐵洪流只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迹——幾支炮管、幾段殘肢突兀地立著。

羅伯特站起身來，抬了抬胳膊，完全正常。他繼續搜尋目標，這一次，他小心了很多，隱蔽身體，避開那些可能會被冷槍擊中的位置。

他只聽到一聲哼的回應。

現在人類的軀體已經足夠強健，但意志卻遠沒有那麼堅韌。

善與惡，突然間變得撲朔迷離。該怎麼辦？

被喚作蘿蔔頭的機器人開口說話：「我不要叫蘿蔔頭兒，我叫大帝。」

羅伯特迎著火龍奔跑，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

羅伯特四下張望，很快找到了原因。大帝就在一旁，他用兩片鋼板當作支架，搭起一個小小的庇護所。這個庇護所曾被納米機和能量充滿，擋住了外邊的大爆炸。

「智網為什麼要傷害你們？」

「不，你不會再造自己，你的遺傳模板會發生變化。」羅伯特一本正經地回答，等待著一個反問。

「終於找到你了。」大帝的語調中有著難以掩飾的興奮，「真是太好了！」

「老大，他說自己是機器人！」小六在一旁說。

「當你找到名字的時候，你就找到了願望。」母親的這句話迴響在他耳邊。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然而，給這個世界命名，已經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感覺。

光頭一瞪眼，臉上的金屬疤痕瞬間變得粗大，彼此聯結在一起，彷彿一副金屬的面罩。他肩頭聳動，似乎要抬起胳膊擊出一拳。

它們屬於智網。這個結論自然而然地來到羅伯特的腦中。

大帝的手心很熱，傳遞出高強度的電波。大帝並沒有試圖進入羅伯特的核心邏輯區，而只是在檢驗他的微結構。

喧囂聲撲面而來。這是一個巨大的穹頂大廳，柔和的光線從四面八方投射下來，將整個空間照得透亮，人和機器在其中來來往往，顯得異常繁忙。他們正站在一個小小的平台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大廳里的人。

在星球的全圖中，紅色的部分，是腦庫的控制區。腦庫的中心，就在陽泉。

沒有人的城市就是廢墟。羅伯特要尋找的是人類城，不是廢墟。

那是一條胳膊，其上縱橫交錯儘是傷痕，金屬填補了傷口，整條手臂看上去銀光發亮。

智網就在這裏，卻不見蹤影。

片刻之後，三十五號睜開眼睛，「閱讀完成，這是我的遺傳模板。我該做什麼？」

智網派來了一批巨型的飛機，它將遵照承諾，把李將軍的人送到對岸去。智網的承諾是可信的，然而羅伯特覺得親眼看見這一切發生才踏實，於是要求智網將他送回來。

「范明思呢？我要見他。」羅伯特沒有理會李將軍的問題，反問道。

「是的，但是現在只剩下三千七百二十五人。其他的都死了，智網不留活口。」

抵達的時刻正是夜晚，漫天星斗籠蓋四野，天地間一派蒼茫。飛機陸續起飛，轟鳴著劃過天空，轉化成遠方小小的閃光點。閃爍不定的星星久久地停駐在他的視野里。

當他站在鐵路上，看見兩條鐵軌不斷延伸，在無窮遠方交匯成小小的黑點。道路依舊平整而筆直，真是太好了。

落在垃圾中的烏鴉掙扎扭曲，發出幾聲噼啪的電弧響聲，然後不再動彈了。

「解放他們。」李將軍一邊從車上跳下，一邊說。

「我們被包圍了！」李將軍臉色嚴肅，「放棄A計劃，執行C計劃。」

機器人卻是真實的，而且走到了羅伯特眼前。他不得不低頭看著眼前的機器人。

羅伯特的思緒仍舊停留在塔台上。他望了望巨大的屏幕上攻防雙方的態勢，代表義軍的眾多紅點彷彿一個楔子的形狀，正層層突破藍色的防線，不斷撕裂、擴大，緩慢而堅定地向著塔台逼近。然而羅伯特明白，義軍實際上卻陷在包圍之中，他們似乎正在鑽進一個口袋。

這個人死的時候一定異常恐懼、痛苦。

羅伯特向李將軍微微一笑。在人類那裡，無論什麼情形下，微笑總是能表達很多意思，自信、友誼，或者最後的告別。

金屬臉駕車。他的身子和車子連在一塊兒，事實上，他和車子是一體的，車子就是他的下半截身子。這是一個奇特的組合，羅伯特目不轉睛地看著，琢磨不透這個「老二」是人還是機器。

「你想知道的東西，我們可以告訴你，然而你得先證明，你是我們的朋友。」大帝接著說。

他選定最近的一個回收中心，向著它疾行，兩隻機器獸果然跟了上來，一直保持著五百米左右的距離。

「你要求見范司令，我領你來了。你該告訴我們關於這些機器的秘密了。」李將軍催促他。

它們快速在垃圾山上攀爬，轉眼就到了十幾米開外。

「這些都給你了！」小六闊氣地宣告，「就當你的跑腿費。」

「襲擊我們的是核武器嗎？」羅伯特問。

荒涼的城市裡沒有任何人影。他在荒草叢生的建築間遊盪，進入到門窗破碎的建築內部探尋。他見到一群碩大的老鼠，被打擾之後驚慌逃竄，鑽入到門縫間不知所蹤。他還見到一隻大貓，足足有一米長，全身棕黃，褐色的眼睛里瞳仁細而黑，在他面前頗有敵意地盤踞著，齜牙咧嘴，似乎正對一個闖入者發出警告。給他印象最深的是一窩蠕蟲，偌大的房間里到處都是飄揚的細絲，半寸長的白色蠕蟲在細絲織就的大床上四處爬行，屋子的中央是各種動物的屍骸，有的還新鮮，蠕蟲在其中出沒，有的時間長久，已經成了白骨，然後他見到一群黑色的甲蟲抬著一具老鼠的屍體堂而皇之地從他眼前經過，鑽進屋子裡……

……

金屬片在羅伯特的手中變得平滑，所有的信息都消失了。

「你從哪裡來？你是誰？」有人問他。

羅伯特把手伸過去，大漢一把抓住，翻來覆去地看，還用手去掐。「看不出來啊。」他最後放棄了，「你說你是機器人，這也太離譜了。不過你救了我，管你是不是機器人呢，我可以幫你一個忙。說吧，想要什麼？」

羅伯特並不言語，只是站著。

「暫時沒看見。」

人類沒有攻擊他，卻沒有放過跟蹤而來的兩隻機器獸。他們揚起一張巨大的網，將兩隻機器獸網住，然後亂棍打死。一個頭目似的人物從機器獸身上提取了納米機。他是一個高大的機器骨架人，納米機湧入他手中，就像他肢體的延伸。

羅伯特跟了上去。

一次又一次，他看見人類屠殺自己的同類，用毒藥，用刀子，用子彈，用威力巨大的炸彈，甚至用核武器。他看見人類換上了機器的軀殼，變得無法無天，肆意妄為，他們把自己的意識複製在機器中，成了完全意義上的機器人，不朽的超人，他們使用最先進的殺人武器四處趕盡殺絕，而屠殺的對象，正是那些還沒有機器軀殼的同胞。

它的確有目的地，所有的小東西都有各自的目的地。它們沿著這樣或那樣的路線行動，紛繁而有序，就像無數的梭子同時在編織一張網，在細碎的嘎噠嘎噠的機械摩擦聲中向著整個城市鋪過去。

小小的機器護衛隊護送李將軍，羅伯特目送它們走遠。

與其說這是城市，不如說它是一個垃圾場。各種垃圾堆積如山，散發著特殊的臭味。大多數垃圾都是機器的殘件，雜亂無章地堆疊起來，就像一座散發著金屬光澤的山丘。

除了小六，還有幾個人也正從不同的方向朝著灰狗貼近。

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著三十五號，令他突然間落入了一個狹窄的管道，急速下滑。憑著深藏在體內的本能，他一動不動，任由管道將自己帶向黑暗的未知。

「快點，蘿蔔頭兒。」女孩回頭招呼它。

「這是大帝腦子裡最後的東西。」李將軍說，「最後的記憶，應該是最珍貴的記憶吧！我知道那個機器人救過她的命。後來她把自己改造成了那個機器人的模樣，她要自己的機器人永遠活著，在某種意義上永遠活著。」李將軍看了看大帝的軀殼，「但是現在……還是死了。」

「機器人是人類的孩子，機器人是人類的朋友，機器人是人類永遠的守墓人。」羅伯特飛快地在光滑的金屬片上刻下這些字。

兩分鐘前，羅伯特暈死在垃圾堆上。他的確死了，因為所有的身體機能在重重摔倒的一瞬全部關閉，他成了一堆死物，和身子下邊壓著的垃圾一般無二。

羅伯特仍舊靜靜佇立，同時飛快地掃視著周圍，留心任何可疑的動靜。

「讓我一個人留下，你回去報告李將軍。」

「它知道的。」羅伯特簡單地回答，並不解釋。

「是的，你是第六個。」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突然他聽到了大帝的問話。

「埋了他。」大帝頭也不回，邊走邊說。

羅伯特站著發愣。他從沒有想過，世界會是這個樣子。戰爭，那是一個陌生的詞彙，此刻他卻身處其中。一切的原則都成了笑話。機器人在殺人，人也在殺機器人。他突然感到一切多麼可笑，母親教給他的至高無上的原則，原來和現實的差距如此之大，完全經不起考驗。

「你已經告訴過我它們是胖蟲，它們是怎麼來的？」

「什麼是殭屍鬼？」羅伯特邊走邊問，一點也沒有減慢速度。

「我不是想跟著你，」羅伯特開口說，「但是我想問個問題，為什麼智網要消滅人類？」

他繼續前進，把廢墟拋在身後。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羅伯特報出三原則，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說服眼前的人，只好用他知道的唯一方法，「我是機器人，我沒有惡意。」

「羅伯特，你好，我叫范明思。」他站在羅伯特身前，介紹自己。

「沒錯，就是上海戰役。」范明思點點頭，「唯一一次，人類成功摧毀智網擁有溫房的城市。」

他們沿著大廳邊緣的廊道走著，繞過大廳，走到了對面。

母親終止了通話。源源不斷的數據流從遙遠的不知所在的地方匯入羅伯特的記憶。他在荒野中獃獃站立，一動不動，無論白天黑夜，彷彿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范明思轉過身，看見羅伯特，臉上露出微笑，「我們尊貴的客人回來了。這一次，你是回心轉意來幫助我們了嗎？」

他緩緩走著，所過之處，金屬的蟲子驟然解體，化作細小塵埃，飄浮起來，狂飆而上，凝聚在半空，像濃黑的霧，又像蒸騰的雲，不斷翻滾躁動。他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似乎要將整座城市蒸發。

「這些胖蟲，到底是怎麼回事？」羅伯特開口問道。

「哦？」大帝的語氣聽起來饒有興趣，「真的？」他的第三隻眼眨了眨。

「問你呢，小子！」見羅伯特愣著，人群中有人起鬨。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四下張望，卻沒有看見人。

他是一個純粹的機器人！從頭到腳沒有一絲人類的痕迹。

是大帝救了他。

「當然。」范明思仍舊微笑著。

垃圾堆里果然藏著人。

這是從前人類的交通大動脈，被稱為鐵路，高架在一個個水泥墩子上，綿延不斷，穿山跨河，抵達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一個笨重卻充滿力量的奇觀。如今鐵路早已經廢棄不用，路線卻仍舊留著，沒有什麼比沿著鐵路行走更快捷的路徑了。

「X派遣了一支援軍，就在海峽對岸，如果沒有這枚核彈，不等援軍趕到，我們已經被消滅了。但現在X使用了核武器，智網直接毀掉了台閩大橋，我們就被困在這裏了。」李將軍看了看范明思，「范博士要求我們去把你找回來，說只有你才能救我們。」

大帝的話似乎有幾分夸夸其談，他的出現也有幾分突然，然而這不妨礙他們一起上路，如果大帝真有其他的動機，終究會表現出來。

羅伯特不再說什麼。

脫離戰場不到兩公里，他們進入地下。

三十五號眨眨眼，接受了這個答案。他舒展身子，「那麼人類能夠讓我擁有願望，是嗎？我必須到人類城去？」

范明思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圖前，似乎在沉思。

水銀樣的金屬滲入大帝的皮膚，消失不見。

羅伯特也想搞明白，他從那些細小的納米機上所感覺到的絕對黑暗是什麼。大帝是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

「真是貪心的機器人。」大帝嘀咕著，「不過全告訴你也無妨。私人的原因嘛，我害得你休克過去了，可我從來不欠人什麼東西，所以要補回來。公共原因嘛，李將軍叫我找到你，跟著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你也別問了。」

「不，我不想成為你的一部分。我是自我意識機器人，對嗎？自我機器人就應該獨立。」

人們對羅伯特沒什麼興趣，甚至沒有人再問他任何一個問題就四散而去，消失在垃圾堆中。

「我叫羅伯特，是機器人。我需要幫助。」

大門悄無聲息地向一側滑開。

大帝轉過頭去，「好，你回去，如果有任何人問起我，就說我失蹤了。」說著，他伸出手去，銀色的納米機如水銀般流出，直直地注入老二的車裡。

地球佔據了整個視野，龐然而安靜。

信號來自地球的外圍軌道，他的目光被拉到地球軌道上那個小小的空間站。

光影的幻覺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智網脫離了接觸。

羅伯特沒有理會突然間變得歇斯底里的范明思。大帝在李將軍身邊站著，矮粗的身軀上有幾道明亮的傷痕，那是納米機修補的痕迹。

光頭眉頭一皺，「上回放了你，這回就沒這麼容易了！我有一千種方法讓你開口！」

「一個機器人毀掉一座城……啊，我知道了，你說的就是當年屍體徹底自行分解的泰山。看起來，你掌握了他的手段，是自殺攻擊嗎，和智網同歸於盡？」

「但是，我們可以有辦法……」大帝急急地說，「我們可以小心行事，不讓病毒污染，只用最外層的。」

「這到底是什麼？」羅伯特忍不住開口問。

「這些人在那兒，不要去驚擾他們。」羅伯特有些焦慮，胖蟲群中殘留的信息簡短而晦澀，然而他認定應該按照這樣的提示去做。

「你打算幫我一個忙，然後就離開？」

「幹掉它們，然後我們搬家。」大帝冷冷地說，然後轉向小六，「你要小心一點，下次要在外邊處理它們！」

「閱讀第十五資料庫。」羅伯特說。

他被拋了出來。

「我是機器人。」說完，他轉過視線，凝望著海天之間的天際線。他沒有告訴大帝所有的事。上海廢墟中的鬼魂，讓他領悟了一種本質的東西——如何控制納米機，這彷彿是種天賦，昭示著他和智網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當他轉化烏鴉體內的納米機之後，也覺察到一個巨大的浩瀚無邊的存在，就像眼前的天空和大海，無處不在。他抓住這隻烏鴉，就像從大海中掬起一捧水。

他和智網，一定是有淵源的。羅伯特轉動意念，看不見的數據流透過手指傳遞到鳥兒身上，鳥兒悄然合上眼睛。

「分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我們很多人都能做這樣的事。」光頭不以為意。

這一次，大廈上突然撒下一張網，猛地將大漢從頭罩住。網內一陣電弧閃爍，大漢哇哇亂叫。

「我只想找李將軍幫忙。」羅伯特並不動作，他能感知到四周的動靜，也做好了準備，但不到最後時刻，他不想放棄。

羅伯特並不認為范明思說的一定是對的，然而灰袍人讓他感到不安。他願意幫助人類，即便這些人已經換上了機器軀殼，他們仍舊屬於可被認可的人類，灰袍人卻是一個巨大的問號。他究竟是否還是一個人類，無從得知。而灰袍人卻是X基地的主導者。

走過末日之旅，

他看見了小六。小六正在垃圾山上攀爬，利用垃圾隱藏自己，以小心地避開那些到處飛舞的烏鴉。他正在接近灰狗，一旦貼身近戰，威力巨大的火箭彈就失去了作用，他們可以用金屬棍和機器狗肉搏。

二十分鐘后，他們下了橋。在面向大海的高地上，他們掘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屍首放了進去，然後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冢。

明白了這一點，羅伯特不禁有些低落。他指了指身後，「那兒有個人，叫大帝，他還沒有死，但是需要幫助。你可以去看看嗎？」

羅伯特下定了決心。他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

一時間，羅伯特有一種難於言表的激動。他是母親的第三十五個孩子，在他之前，還有三十四個，在他之後，也一定會九-九-藏-書有新的機器人誕生；這個廣闊的世界上，也一定還有別的地方從前、現在和今後都在誕生和他類似的機器人。世界上應該有很多他的同類，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推論。然而他出來尋找人類，從來沒有想過會遇上一個同類。

「不是同歸於盡，而是自殺。」

羅伯特盯著那透著淡淡乳白的凝固物，那是一個人類的腦子。也許這些人類全身上下都換成了機器之軀，但他們還保留著腦子。這是他們區別於機器的最大特點——也許是唯一的特點。

「只有他才能懂。」羅伯特回答。

羅伯特愣在那兒，不知道這是怎樣的變故。抬頭看去，距離地面十多米高的窗口上有一個粗大的管狀物。在同樣的高度上，還有幾個類似的結構物。那是發射電網的裝置。

半晌，羅伯特終於開口了：「我們走吧。」

「沒錯，調頻微波，每八十秒一重複。只是功率太小了，如果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大帝向前湊了湊，「沒錯，八十秒重複一次。每一隻都一樣，它們不是在對話，是在唱歌。」

水銀般的液體順著大帝的胳膊流動，自下而上，完全違背了物理的法則，彷彿那是一團活物。

追尋終極幸福。

羅伯特彷彿被拽入一個無限深遠的世界。黑暗向無窮遠處延伸，而無數的世界就像一個個氣泡，飄浮在黑暗的虛空中。

機器人不應該傷害人類！

羅伯特走過去。機器人應當幫助人，當一個人孤獨站立的時候，站在他的身邊就是莫大的幫助。羅伯特彷彿被一種本能驅使著走過去。

他摸摸腹部銀亮的腰帶，那是大帝留給他的東西。光滑的腰帶只是一條白亮的金屬，沒有任何紋飾。最後的時刻，大帝拼湊了這件東西安在他身上。這是一條太乙合金的腰帶，和李將軍身體里的利刃是同樣的成分。也許這是大帝最有價值的財富了，在生命最後的關頭，他把它留給了羅伯特。

羅伯特稍稍沉默，「我一定不是第一個拒絕你的機器人。」

睜開眼睛，大帝就站在一旁，手指間捏著那彈頭，正看著他。

羅伯特沉默地站著，任由智網將排山倒海般的信息塞入自己的腦子裡。是的，那是他從來不曾了解的過去，一切事物的根源。

「你們好。」羅伯特禮貌地打招呼。

大帝又發出一陣大笑。

大帝抬著頭，「我們捅了馬蜂窩。外邊的機器大軍比螞蟻還多……你要幹什麼？！」大帝突然一聲驚呼。

「李將軍，是范明思觸怒了智網嗎？」羅伯特突然想起那個同類來。為了得到自己控制智網機器的秘密，他從背後給了羅伯特致命一擊。他就像一個瘋子，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然而，他顯然沒有達到目的。

羅伯特看了一眼鳥兒，「它已經死了。」

羅伯特有幾分驚詫，說話的人戴著一副金屬面具，整個臉部都是金屬件。羅伯特看得分明，那不是面具，而是此人的臉部，這個人的眼球也分明是玻璃。

「關鍵時刻，也許能保命。」李將軍說。

碧綠的草地上，一個女孩在歡快地奔跑，飄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個機器人笨拙地進入鏡頭，不緊不慢地跟著她。這個機器人的模樣有些像大帝。

他該選擇自己的命運。

紫色的部分，則是智網。

彈頭掉落地上。

最後，他站立在城市的最高處，這是一處高聳入雲的塔樓，早已破敗不堪，只剩下一堆鋼筋混凝土的骨架。羅伯特抓住裸|露的鋼筋攀上了最高層。

「記住，我失蹤了，這是你唯一知道的事。對任何人都是，包括小六。」大帝鄭重其事。

於是他拒絕了李將軍的要求。

「你們好，我叫羅伯特。」不等范明思介紹，羅伯特便開口自我介紹。

「一百二十年前正好是機器人戰爭開始的時候……」李將軍說。

「智網不該使用核武器。」羅伯特緩緩地說。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樣驚人的破壞力直接把一切都帶進了地獄，這不該是一個世界維護者所做的事。

羅伯特茫然地點頭。

機器人的身軀漆成綠色，正面刻著一朵大大的紅玫瑰，強烈的視覺反差讓羅伯特有一種不真實感。

他趕忙過去查看情況，只見李將軍仰面躺著，身上布滿窟窿，大的幾乎有小半個巴掌大，小的就像指頭般粗細。窟窿里並沒有血肉，露出銀亮的金屬。李將軍的軀體早已完全機器化，然而他還是被打壞了，躺著無法動彈。

就讓人類看起來舒服些吧。

小六的胳膊變得銀光閃閃。他眼裡閃著興奮的神色，嘴裏發出噢噢的叫聲。最後一滴水銀落在他胳膊上，悄然無聲地滲入皮膚，消失不見。

羅伯特走出機艙。

虛擬的金色影子出現在羅伯特的頭腦中，那是智網的代言人。

低沉的腳步聲逼近了，羅伯特扭頭望去。

羅伯特並不打算避開這樣的火力，他只是悄然指揮調動了對方的槍口。

「它是智網。消滅一切人類是它的終極目的。」大帝漫不經心地說，「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智網可不像你一樣蠢。」

「這倒是很罕見的情況，機器人居然懼怕納米機……」他搖晃著腦袋，「不過，這也說明你不是一般的機器人，這就更有趣了。」

羅伯特向范明思投去求援的目光，他不知道該如何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李將軍和光頭對望了一眼，李將軍正想開口，卻被光頭搶了先，「據說你能控制烏鴉，給我們看看！」說著，他將一隻捆綁得結結實實的機器鳥丟在桌上。

於是，他在城市中央一幢高高的紅色建築下站住，不再走動。從中午站到黃昏，最後到了夜晚。

「我們還有三千多人，要讓他們活著，可惜我不行了……」李將軍回應著，他的手耷拉下來，眼神黯然。他的身體機能幾乎停頓，只能躺著。

另一隻灰狗轉身就跑。只見火光一閃，一道火焰從灰狗身上發出，向著前方而去，正正地擊中擋在前方的垃圾山。巨響過後，各種機器零件漫天飛舞。鋼鐵如雨般落下，人們紛紛躲避，灰狗幾個起落，迅速逃遠了。

「我是一個人！」機器人最後停止狂笑，「難道你用外表鑒定人和機器人？誰教給你的？」

羅伯特盯著眼前的這個人。他渾身黑衣，太乙合金刀從指縫間伸出來，橫在胸前，明晃晃的耀眼，形成強烈的反差。

范明思顯然沒有說實話。智網頑強捍衛著塔台，義軍正在付出慘重的代價。鑽進口袋，被包圍，一次異常危險的軍事冒險，這樣的軍事行動讓人費解。

「躲藏？」大帝的四隻眼睛盯著羅伯特，羅伯特能感覺到他的敵意，「機器人不需要躲藏。如果你想保護自己，就拿起武器，那些機器狗機器鳥的，它們可不知道你是機器人還是人。你不保護自己，沒人會保護你。」

「沒錯，索羅斯將軍帶著他最後的機甲部隊聚集在這裏，吸引了機器大軍。他服從了X的指令，用小的犧牲換取大規模消滅敵人。」

大帝手中的水銀球又開始沿著他的胳膊向上遊走。

機器人的頭是一個完美的半圓，頭頂上有四盞燈似的眼睛，羅伯特能夠看到眼睛內部細小的結構，每一隻眼睛能看到的景象都不同，可見光、紅外光和紫外光……陽光中最豐富的頻段都在這機器人的眼裡。但其中有一隻眼睛，看上去不像真正的眼睛，也許是某個具有特殊功能的接收器，只是偽裝成了眼睛的模樣。

人類的腦子是不能再生的。

「當然，因為我了解它們。殺死一隻蟲子不會有什麼問題。」大帝呵呵笑著。

星球往事，隨風而逝。

「成為你的一部分，你是要將我接入嗎？」

「我是機器人。」羅伯特一邊大聲宣稱，一邊後退。他的眼光掃到了街角，那兒有一台四四方方的機器，裝在一輛四輪車上，正發出細微低沉的響聲。四周的機器蟲都被吸引過來，源源不斷地湧上車子，被它吸進肚子里。

「這是條件嗎？」光頭粗聲粗氣地問。金屬從他的臉上褪去，恢復成一條條傷疤的模樣。

棺槨里陳列的是人。那是真正的人，肉體的人。這些人在智網的保護下陷入沉睡，他們彷彿死了，卻還活著。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地球，思考這個問題。

這不是幻覺，那些世界都真實地存在著，智網維持著它們的存在！

除了這一段，其他的已經夠驚人了。

「母親，不問問我為什麼嗎？」

一道鋼鐵的門自動打開，湛藍的天空展露眼前，異常高遠。

羅伯特敏捷地閃開，站到一旁，緊貼著大廈。襲擊者是一個人！手中握著一根粗大的棒子，棒子上嵌著金屬片，就像一顆顆尖利的牙齒。棒子擊打在地上，迸出幾顆火星。

羅伯特的手觸電般縮了回來。一剎那間，他彷彿觸及了一片絕對的黑暗，要將他的整個人都吸進去。

范明思的肢體掉落在地上，他的身軀像遇熱的蠟一般融化。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經歷毀滅。

一道厚重的鐵門嵌在鐵牆上。門比周圍的牆稍稍明亮一點，中央是一個巨大的X符號。范明思伸出右手，貼在X中央。

范明思的軀體完全消失了，椅子上只餘一堆齏粉。

「跟你一起走。」大帝乾脆地回答，「我會幫你一個忙，然後就離開，回去向李將軍報告。」

羅伯特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智網在反擊？」直覺告訴他，義軍的處境不妙。

「該告訴我怎麼控制智網機器了。」范明思盯著他。

烏鴉仍舊是活的，正看著他。

猛然間，眼前一片光明，藍天一碧如洗。

智網則讓人類在虛擬的世界中得到永恆的幸福。然而，如果失去現實中的人類，智網又將走向何處？人類那些掙扎的慾望，難道不就是一切存在、一切進步的原始動力嗎？

羅伯特做了一個深呼吸。「大帝，我想知道一些東西。」他緩緩地說，鄭重其事，「如實告訴我，這是你能幫我的最大的忙。」

隔著很遠，就能看見一堆堆如山般的垃圾巍然聳立。應該有人在那裡！他不疾不徐，繼續向前，很快走進了堆積如山的垃圾中。

羅伯特滿腹疑竇，跨進門去。

飛船正在以十五個G的加速度不斷遠離地球。

羅伯特分外謙卑，「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我叫羅伯特，你好！」

羅伯特迎著李將軍的目光，「只有智網能給它們活力。也許我能改造它，但是我不能創造它。」

「不要過來！」羅伯特警告他，然而太遲了，李將軍轉眼間就到了眼前，來拉他的手。

「說你呢，小子！」金屬臉衝著他嚷起來，「被嚇傻了？不會說話了？」

白色的環形空間站繞著中軸緩緩旋轉，中央主軸上刻著兩個巨大的字：天宮。

那是被喚作烏鴉的飛行器，它正飛過來，明顯是想看個究竟。

「有兩個原因，一個私人原因，一個公共原因，有一個就夠了，你想聽哪個？」大帝輕鬆地問。

「哦！」范明思拋出一個略帶懷疑的驚嘆。

「又是這樣……」老二不滿地咕噥著。猛然間馬達轟鳴，老二的車遽然啟動，一個急轉，消失在垃圾堆間。

羅伯特沉默下來，只顧跟著李將軍走路。最後他們雙雙奔跑起來。

「哦，好的，母親。但為什麼是母親呢？」三十五號保持了好奇心，這和羅伯特一模一樣。

他的幫手已經來了。四五個人正從四面圍上來。

「那我現在就需要你的幫助。」

「機器人的標準答案。」機器人說著點點頭，「你可以叫我博愛世界和平，他們也叫我大帝。」

羅伯特睜開眼睛。

絕對靜默的黑暗。

光頭又冷笑一聲，「聽起來還真像是個老機器人的腔調，不過這種話連機器人都不信。」

羅伯特快步上前，將電網抓起來甩開。「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

羅伯特很快找到了胖蟲的運動中樞，那只是幾個神經節，他用微弱的電磁場讓它舒緩下來，不再掙扎。

「你受傷了？不要緊吧？」

屋子裡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但如果你一直什麼都不想做，那到最後，你就會被強行接入。」

一道縫在他的手掌下出現，就像白色瓷器上的裂紋。裂紋越來越寬，最後形成一道圓形的門。門裡邊黑黑的一片，就像無底的洞，外邊的光線絲毫不能影響到裡邊。

五天時間，七百一十公里。機器，人，機器人——一路上他們遭遇了各種各樣的人和機器人。這一片區域，智網控制的城市和人類的義軍犬牙交錯，然而越往南方，義軍的蹤跡便越少，台北周圍則完全被智網控制，沒有任何義軍活動。

他聽到一聲尖利的呼嘯，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灼人的氣浪襲來，一股大力推著羅伯特飛了起來。他飛上半空，然後重重摔在一堆垃圾上，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大帝並不理會，繼續在殘骸堆中搜尋。最後他在一個巨大的裝甲機器人殘軀邊站立不動，只是看著殘軀下邊。

「沒錯。它們是退化的類型，毫無作用。如果有用，怎麼可能五十年了，還滿地都是？人們恨不得天上能掉下來納米機，才不會把金子丟在地上不理呢。」

「怎麼證明？」羅伯特不解地問。

「好了，老二，我們趕緊走，這裏不安全。」被叫做小六的大漢拉開車門，「進去，羅伯特小子，我會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的。」

大帝竹筒倒豆子般說著，羅伯特卻愈發困惑，「你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三十五號四下張望，沉默片刻，「我什麼都不想做。」

在那一剎那，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他將它放在廣播中，向著地球、向著整個銀河散播。在星光與微塵的世界里，新的旅途開始了。

「我帶你去見范明思。」李將軍宣布了決定。

一隻灰狗在躍起時被掃落，跌了下來，沿著陡坡嘩啦嘩啦地滾了下去。另兩隻繼續向著羅伯特跑來。

「我叫羅伯特，路過去上海，這兩隻機器獸追殺我，就把它們引到這裏來。」羅伯特撒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謊。謊言本身沒有對錯，而在於它所要掩蓋的是什麼。

它不像鳥，更像是一隻巨大的蜻蜓。

一隻灰狗擋在李將軍身前，被他一腳踢開。

羅伯特從母親的話里似乎悟到了點什麼，「機器人也有靈魂嗎？」

「他叫X。我猜想他是一個代言軀殼。」這是范明思的回答。

「現在該告訴我，為什麼你要來找我？」羅伯特仍舊禮貌地問道。

不到十秒，烏鴉猛然張開了眼。

大帝示意羅伯特伸手，羅伯特有些不知所措，說道：「我不需要這東西。」

「你怎麼說走就走？」大帝慌忙跟了上去。

「這選項不好。」三十五號想了想，回答道。

這個世界的慘烈遠遠超出羅伯特的預期。

范明思並不說話，只是按住長桌的一角。桌上的各種小東西彷彿突然間活了過來，開始移動，很快又停下。每一個小小的物件都投射出淡淡的光，所有的光疊在一起，一張立體的結構圖由淺到深，漸漸顯示出來。

「為什麼機器人喜歡聽這個？」

他們走在一條寬敞的走廊里。走廊足有三米高、十米寬，燈光向前延伸，一眼望不見盡頭。這樣寬敞的通道里卻沒有一個人，只能聽見自己沙沙的腳步聲。

殭屍鬼？羅伯特不能理解這個詞。活著，或者死去——機器人只有這兩種狀態，但在人類的概念中，似乎還有介於兩者之間的第三態。

大帝向四周望了望，悄聲地說：「它們是智網的殭屍鬼。」說著又張望一下，彷彿怕有人聽見。

羅伯特走到兩隻機器獸的屍骸邊。它們被半埋在垃圾里，成了垃圾的一部分。

「不要誤會。」大帝的三隻眼睛閃爍著，「上次讓你休克過去只是一個失誤，我對情況估計不足，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羅伯特愣著，不知該怎麼辦。他並不希望大帝就此走掉，然而似乎大帝對於他能夠控制納米機頗為不滿。人類的情緒總會幹擾他們的理性，哪怕他們身體的絕大部分都成了機器人，也還是這樣的德性。

大帝的軀殼仍舊在那裡。

這是一隻特別的烏鴉，有著高高的頭冠和長長的尾翼。它不是智網的機器鳥，而是從李將軍那裡飛來。這是義軍的間諜機。

他看見了那輛車，和老二的車一樣，紅藍相間，是一輛跑車。車子疾馳而至，一聲劇烈的摩擦后在羅伯特跟前穩穩地停住。

羅伯特舒展身子，輕巧地在空中翻過半周，穩穩地落地。

羅伯特像是突然醒了過來，快速追上去。他伸手抓住車門，用力一拉，將門拉開，同時身子騰空而起，一個漂亮的空中飄移，落在車廂里，然後他順手帶上門。

「你是誰？」他冷冷地說。

大帝卻並不理睬他的問題。

「這我可以幫你，但是交通資料庫……第十九號資料庫有四十七GB，按照這樣的通信速度，要七十五個小時才能完全傳給你。」

大帝掃了車上的盒子一眼，「給我兩個就行了，其他的都賣了。」

「這是羅伯特的胞體和三十五代納米機相遇的模擬分析。」范明思的聲音傳來。羅伯特有些走神，他和智網之間，顯然有著某種關聯，而且並不友好。機器人之間，難道也有天敵存在？然而，母親曾經告訴他，智網可以找到他，接入他。

三十五號深吸一口氣。這個動作並沒有什麼實質的作用，空氣從鼻孔吸入，存貯在氣囊中，暫留十秒，便原樣排出。

大帝仍舊遲疑，「我去另外找點工具。」說著，他想將鑷子收起來。

范明思眨了眨眼，隨即露出一個微笑，「好。真正的理由是人類需要新的力量，機器化的人沒有後代，如果沒有新的人類來充實，人類遲早要消亡。」

「你們是來找我嗎？為什麼？」羅伯特謹慎地問。

數據不斷導入，這片空寂的荒野突然間有了一個名字——杭嘉湖平原。

一個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屬面孔，果然是老二。

「你就在我的頭腦里，」智網回答，「我就在你面前。」

飛機降落在一條道路上。

過了一小會兒，烏鴉緩緩地降落下來，小心翼翼，繞著兩人轉。它轉了一圈又一圈，到了第三圈的時候，羅伯特猛然伸手，牢牢地抓住它的軀幹。烏鴉掙扎了兩下，很快不動。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們應該有六萬人的軍隊。」

「大帝，要不要看看今天的收成？」小六說。

三十五號眨了眨藍色眼睛，「為什麼人類喜歡聽機器人說這三句話？」

「不錯，他們是智網的傀儡，我們要解救他們。」

「這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在別處沒有？」羅伯特終於忍不住問大帝。

羅伯特循聲望去，帳篷里站著一個人，個頭極矮，只有一米二的樣子，卻很粗壯，像一個圓圓的桶。

「到底是怎麼回事？」羅伯特一邊跟著李將軍走，一邊問。

這個答案出乎意料。

「當然沒死，只不過這裏全屏蔽，它沒有主子的信號就這樣了。」光頭說。

它們只是想追蹤，而不是追殺。

羅伯特能感覺到它的納米機，那些小小的東西彷彿是血液在它的身體里運轉，同時又是它的腦子。

猛然間，一個黑乎乎的高大人影從街角竄出，一股勁風當頭而來。

在一個地下隱蔽所，他見到了李將軍和光頭，卻沒有范明思。

羅伯特蹲下身去，看著大帝。他圓圓的頭顱上所有的眼睛都失去了神采，軀體也暗淡無光。為了這個小小的庇護所，大帝耗盡了所有的能量。

「機器人應當幫助人類。」羅伯特回答。

「什麼樣的幫助？如果你需要給自己取一個名字，我無法幫助你。」

這是一場關於生存和毀滅的戰爭。機器和人，智網和腦庫，完全糾結在一切，成了一個巨大的死結。

一個黑影從高處跳到羅伯特身邊，快速向前兩步，將手中的一把長劍似的東西刺進了灰狗的頭和身子的連接處。

范明思端坐在一張椅子上，一動不動，見到羅伯特，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他們都被毀滅了。」智網使用了「毀滅」這個詞，而不是「死」。死對機器人來說並不是終結，隨時可以復活。毀滅卻是最後的結束。

大帝向著帳篷退過去，「一切都有代價，對機器人也一樣。」

炮火啟動，劇烈的爆炸在陣地前沿如一條火龍般延伸。一道超過三米長的火牆向著羅伯特的小小軍團壓迫而來。

李將軍走上前去，手掌貼在大帝的圓腦袋上，大帝的腦袋發出一陣光。一個投影從一隻眼睛里跳了出來，彷彿一團五顏六色混沌的氣體。

烏鴉的兩隻眼睛露出紅光。

「我在找人類城。」羅伯特頓了頓，「我在尋找願望。母親告訴我，只有願望才能讓我存在，只有人類城才能幫我得到願望。」

見到李將軍，大家都靜默下來。

龐大的雲團繼續凝聚成形，不斷凝聚，不斷變動，不斷生長，不斷更新。

羅伯特彷彿感到自己正站在高聳的懸崖邊，面前是洶湧的大海。海水正飛快地退去，露出被覆蓋的東西。他彷彿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閃著金光，從海水中冉冉升起。

羅伯特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大帝就在眼前，一米二的個子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玩具。羅伯特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等待著。

「放心，放心！」老二滿口答應，「我不會泄露一個字。」

沉默的軀殼沒有任何回應。

羅伯特一下子被深深吸引，向著窗邊移過去。黑色的天宇在眼前展開，漆黑的夜幕上，繁星點點，每一顆都像璀璨的寶石。巨大的銀河橫貫星群，將天宇一分為二。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我按照這三條守則行事。」羅伯特說道，「如果我發現有違守則，我不會對你的機器人身份保密。」

這是地球上最長的橋樑之一，長達一百二十三公里。建造一座橋樑很難，毀掉它卻很容易。戰爭中，如果不能控制交通線就摧毀它，這是一條金科玉律。然而無論是智網還是腦庫，從來都不曾踐行。人類時代留下的高速通行網路仍舊存在，在某些地方，仍舊得到很好的維護，比如這座台閩大橋。與此對應，這裏也有智網的耳目，大部隊從這裏通過是躲不過智網的。

「不要驚擾死者的夢！」他突兀地說了出來。

這是一張人類的面孔。

「那得有一半歸我！」老二急忙說。

「上海廢墟？那裡什麼都沒有，除了那些低智能機器蟲。」

「哈！」金屬臉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這小子倒識趣！」

羅伯特沉默著，快速思索事情的來龍去脈。范明思的話語並沒有給出完整的拼圖，但他自己拼完整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是大帝，沒有人能控制我的記憶。」大帝發出一聲冷笑，「我體內的納米機濃度可以讓我抵禦任何侵入的企圖。在我的身體里，有地球上最強大的反操控體系，只有我的神經電流才能被我的身體接收。從來只有我操控別人，沒有任何人能操控我。」

見到羅伯特，李將軍眼裡映出一絲光澤，「你是人類的朋友！」他掙扎著拉住羅伯特的手，艱難地把話說了出來。

「可以。」范明思的臉上仍舊掛著微笑，傾身做了一個微微鞠躬的姿勢，「請！」

羅伯特搖頭。對他來說，生，並不值得渴望；死，也沒有什麼可怕。他之所以保護自己，只是遵循一個邏輯而已，而邏輯並不屬於他的本體，隨時可以改變。

小小的金屬卡片亮了起來。卡片上是一張地九-九-藏-書圖，一個被高亮顯示的地點。

他扭頭看著大帝。大帝是一個人類，卻完全像是機器人；而羅伯特是一個機器人，卻完全像是人類。這正是關於這場戰爭最好的註腳。

羅伯特在一幢破舊的大樓前停下腳步，大樓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胖蟲，鋪滿一地，看上去亮晶晶的一片。羅伯特回頭看著大帝，「它們不像是任何設計的產物。你擅長回收納米機，它們身體內沒有納米機嗎？」

太陽升起，天色漸漸變亮，星星都隱沒在光亮中。

「機器之門只是給你的選項，強行接入是智網的選項。如果機器人沒有願望，智網就會將他接入。」

李將軍一揮手，「一個小時內撤離，一切不能帶走的東西都要燒掉。」說完他自顧自向前走，繞過一堆巨大的垃圾，消失了。

就是這一句話，李將軍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拉著自己的手說出來。

人類義軍用敬畏的眼光看著他和他的小小部隊，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魔術。

羅伯特端詳著這地球上最強大的肉搏武器，閃亮的金屬上映出他的面孔。

「我沒法教你，」羅伯特實話實說，「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麼學會的。」

從高處往下張望，視野異常開闊。羅伯特突然注意到遠方有兩個小小的黑點，正在移動。

「為誰代言？」

小的犧牲？羅伯特望著眼前末日般的情形。至少有上千的機甲被摧毀，最慘的融成鐵水后凝固，成了一塊鐵疙瘩，稍好一些的也破碎得不成形狀。機甲中也有人類的戰士，屍骸被燒成灰燼，和鐵水融在一起。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

「他們是善良的人類。」

「但是我們的技術已經進步了。」大帝仍試圖爭辯。

很明顯，在他遭到范明思的背後侵入從而失去意識的當口，這裏受到了超級炸彈的襲擊。我不該還活著，這樣的爆炸足以融化我……羅伯特感到詫異。

無須告別，母親能夠理解他。他所需要為母親做的，就是上路而已。

然後所有幻覺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羅伯特看著墓碑上小六的名字。

「我需要幫助。」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母親。

白色的屋子至少有三十米高，牆壁光滑，隱隱透著光澤。房子卻沒有門。

范明思微微一笑，「跟我來，在見到大帝之前，你先要見另一個人。」說著，他轉身走出門去。羅伯特趕緊跟了上去。

「見我？」羅伯特有些疑惑，「他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可不想再發生同樣的事。」

但是讓一個人類陪著旅行，似乎和羅伯特的預期有些不符。機器人應該幫助人，而不是人幫助機器人。羅伯特打算再試一次。

「那不一樣，李將軍的太乙合金完全不一樣。那看上去和我的一樣，實際差別可太大了。」大帝一邊說著，一邊探出鑷子，當他就要觸及羅伯特的傷口時，又突然停住，「你不能接觸納米機，這樣不行。」

羅伯特跟著他向下攀爬。

「范司令。」李將軍招呼他。

機器人發出一陣笑聲，「這可真是老派的做法。」

「我會去見他。」羅伯特點頭同意。

「是的。」李將軍回答，「這件核武器起碼是六百萬噸級，是史前人類不多的超級武器。」

胖蟲沒有感官，然而神經中樞卻很發達，遠遠超出運動中樞的需要。它的頭部，有一個幾乎相當於身體重量三分之一的腦。它的腦在活動！

羅伯特擺正身子，回味著剛才那奇特的感覺。

眼前鋼鐵森林般的機器軍團彷彿暴風雨前聚集的黑雲一樣陰沉。羅伯特發現自己已然無法觸及任何機器的存在，智網用全新的加密方式鎖住了麾下所有的機器。

羅伯特在城市中心停下，悄然站立。

「這點東西可不夠，我要一半。」老二毫不客氣，「我多跑了兩百公里，為了救你，還要搭上另外十五公里。一半收穫換一條命，還是你賺了。」

大帝微微擺動圓圓的腦袋，似乎在點頭，小六迫不及待地拉起袖子，把左胳膊露出來。

圍觀灰狗的人群散開，大帝仍舊獨自站在灰狗的屍體旁。

羅伯特站在一旁，靜觀一切。當一切都結束時，人們終於發現了這個旁觀者。

「三年中，只有兩個地方沒有失去控制，一個是這裏，另一個是陽泉。這兩個地方，就是你今天看到的智網和腦庫。為了對抗強悍的機器人類，腦庫讓人類擁有機器軀體的同時，保留著人類神經系統。其實腦庫本身就是一個超級的人類大腦結合體，它擁有超過十五萬顆頭腦，獨一無二。而我的創造者則給我製造了軍事機器，讓我來對抗機器人類，剩餘的人類則進入虛擬世界，得到保護。

智網在追蹤他。這些機器獸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它們身上的每一個納米機都是致命的毒素。被它們追蹤，就像被死神緊跟，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那麼你打算幹什麼？」羅伯特又問。

名字，那是一切的第一步。

一座觀感完全不同的台閩大橋呈現在他眼前，就像蔚藍大海上一條白色的腰帶——這是鳥兒眼睛里的世界。

羅伯特和大帝在寬闊的大橋上飛奔。

轉眼間，他們已經前進到機器軍團的陣地前沿。槍聲突然停息下來。

「你和我們不一樣，」大帝繼續說，「你是一個機器人，不需要躲躲藏藏，智網不會傷害你。」

「他的屍體分解之後，智網中心馬上崩潰了。」范明思補充了一句，「那是一種休克，」他意味深長地看著羅伯特，「就和羅伯特遭遇了納米機的情況一樣。」

身後傳來小六的喊叫聲：「小子，你傻了？」

李將軍看著大帝，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別被那層糖衣迷惑了，死掉的傀儡機都是糖衣炮彈，我們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他們看上去像機器人，說話卻完全是人類的方式。羅伯特困惑地看著帳篷里的人。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冒風險！」李將軍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爭論下去，利劍一般的目光刺向大帝，「你知道這些垃圾怎麼找到這裏的，對不對？」

納米機對羅伯特是致命的，然而羅伯特有不同的想法。

押送的車輛將他放在這兒，然後就走了。車裡有一個巨大的陀螺儀，重重嵌套著三層圓環，中央有一把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彷彿身處一個完全靜止不動的空間。這樣的椅子設計是為了最大程度地讓人失去方向感。他也的確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路蜿蜒還是筆直，上坡還是下坡。然而那並不重要，當他看清四周后，就開始上路了。

看不見墓碑，也看不見大帝的墳冢。

他竭盡全力，只想在人類發動進攻之前趕到。

「沒錯。」

大帝將第四隻眼掉轉到前方，片刻之後開口說話，驚訝不已，「它們都在發射微波，也許它們一直在彼此對話。」

走出了十多公里，垃圾山已經成了地平線上小小的凸起。他突然聽到了異常的聲音，從身後遙遠處傳來。他記得這種聲音，是那個被稱為老二的半汽車人的引擎聲。

顯示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個橢球體，帶著淺淺的銀色，不斷旋轉。

然而他又活了過來，身體啟動了自我修復，重新喚醒了他的意識。

羅伯特搖搖頭，「我不知道那裡叫什麼地方。那裡有個子宮艙，我的母親在那裡讓我誕生了。」

「小心點，小子！」大帝似乎帶著幾分慍怒，「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機器化人類，沒有之一。因為我能控制所有類型的納米機。如果你懷疑這一點，我們就走著瞧好了！」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羅伯特把三原則報了一遍，然後說，「我叫羅伯特，想去人類城。」

「不。」羅伯特堅定地說，「讓它過來，讓我仔細看看它。」

人類的義軍和智網的機器部隊進行了一場悲慘而激烈的戰鬥。

他沿著鐵路墩子下到地面。資料庫中有幾個回收中心，那裡是堆積廢舊機器的地方，人類總在那兒出沒。

老二的跑車或者就是老二在垃圾堆間呼嘯而過，隨著一聲猛烈的剎車，他們在一個綠色帳篷前停了下來。

「這裏死掉的都是機器裝甲？」

一次超級爆炸，融化了方圓幾公里的一切金屬，蒸發的塵埃懸浮高空，遮蔽了陽光，讓正午時分的天空變得如黃昏般血紅陰暗。遠方的天底下，孤零零的塔樓依然佇立。

范明思微微一笑，「他並不老。問題的關鍵在於，從第九代納米機開始，我們不知道羅伯特的這一支是怎麼演化的。在我們的所有資料庫里，都查不到關於這種胞體類型的記錄。唯一的一個例子，是六十三年前的那一次事件。」

六萬精銳的人類和無數的機器一起，毀滅在這場大戰役中。而李將軍和他的三千多戰士，正苦苦等著自己的消息——如果智網不能被說服，剩下的三千多人也將很快被殺死。

細絲纏住了子彈，很快將它包裹起來，緩緩地抽出。

黑衣人轉過身來，「你不是智網的機器人，你從哪裡來的？」他的臉上帶著一股煞氣，眼光銳利。

「我是怎麼來的？」

他們很快遇見了一群人。這群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灰狗的屍體旁，他們有的像人，有的像機器人，在距離屍體半米遠的地方站著圍觀。大帝和小六也在人群里，正和另一個人激烈地爭論著什麼。

羅伯特向著最近最大的一幢白色房子走去。走到房子前，他回頭望去，機器人已然不見了蹤影。

「人類城？」三十五號臉上帶著一絲疑惑，「我必須去那兒嗎？我不想去保護他們，我從未見過他們。」

那是無害的探測電頻，羅伯特坦然地站著，任由黑衣人上上下下將他照個遍。

范明思突然咆哮起來：「不行，不能放棄！一百年我們才能有這一次機會！」

羅伯特盯著那堆粉末發獃。突然間，他轉過頭，對李將軍說：「帶我去前線，也許我能幫上點兒忙。」

「那麼它們對我也應該沒有用。」

「大帝你好！」羅伯特飛快地選用了較短的那個稱呼。

眼前是一條大道，大道兩邊是綠色的原野。黑色的大路通向遠方，直抵天的盡頭，彷彿一道鴻溝，將大地切成兩半。

李將軍有些遲疑，他看了看光頭，後者似乎被羅伯特突如其來的強硬唬住了，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我怎麼會在這裏？這裡是什麼地方？」羅伯特站起身來，和范明思面對面。他注意到整個屋子沒有任何電磁信號，他們處在一個和外界完全隔絕的地方。這兒一定藏著秘密。他打量著范明思。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一個人正在追殺另一個人！

「大帝？他很好，正等著見你。」

「這裏就是智網的中樞。」機器人回答，「每一幢屋子，每一台機器。」

李將軍點頭，正想說話。「聽起來有點兒道理。」光頭搶著說。

他眨了眨眼睛。

「多謝你的幫助，母親！我可以等著。」

「億萬人類？」范明思發出一聲冷笑，「和我們在一起的這些人才是人類。還有那些塔台上沉睡的人，他們會醒來加入我們，成為新的力量。沒有人會因此而死。」

馬達聲越發清晰，由遠及近。

「長官？我們叫他老闆。他是長三角地區的軍事長官，我的大Boss。但是嚴格說起來，他也不算我的老闆，我是個黑幫分子，不在他們的花名冊里。李老闆……李將軍給了我們這些黑幫分子一點小小的庇護。」

「我快不行了。核武器，是哪個王八蛋發明的核武器！」大帝的聲音傳了出來，「小子，要是你活過了世界末日，就趕緊離開，這不是你玩兒的地方。離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

大帝微微遲疑，三隻眼睛不停地閃爍。

羅伯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景似曾相識。群星深處，似乎存在著某種亘古不變的東西，正在召喚他。

「所以，機器人並不一定要幫助人類。你還有更好的理由嗎？」

他有一個目標——車子被炸的時刻，前部已經分離，仍舊在繼續向前行駛，他記住了那分離的小車的路線，試圖追上去。

「耶！」他站在車頂上揮舞拳頭，「都在這兒！」他迫不及待地躬下身子，當他再次直起腰來，手上已經多了明晃晃的一捧什麼東西，「新鮮貨！」他把手裡的東西拋出來，落在老二和羅伯特腳邊。

大帝不回應。羅伯特也安靜下來，陪著他一起沉默著。

「他到底是誰？」回到蘇醒的小屋，羅伯特問范明思。

「我不是佈道機器人。」羅伯特回答，「我只是在尋找願望，否則就沒有動力做任何事，那我也沒有存在的理由。」

這是一個富有平衡感的圖樣，給人渾然天成的美感。

「因為你是照我的模板而生的。」羅伯特平靜地回答，就像他回答之前的三十四個後代一樣，「遺傳度超過百分之五十，就稱為母親，否則就稱為父親。你和我的遺傳相似度為百分之五十三。」

一條簡短的信息從那藍色星球進入他的知覺：羅伯特，一路走好！

范明思解釋了其中的差別。李將軍和光頭都有機械的身軀，李將軍的左手擁有一種特殊的合金納米機，能根據指令組成不同的形態。和一般納米機不同，這種被稱為太乙納米的金屬一旦結合成穩固形態，便異常堅硬，可以和鑽石媲美，而它的非穩固形態，則像液體一樣能自由流動。光頭擁有一套強大的盔甲，和羅伯特曾經見到的兩足機器人類似。然而他們仍舊是人類，因為他們的中樞神經系統是從人類身上移植而來，留存著所有關於肉體的記憶。灰袍人卻完全不一樣，他可能是純粹的機器，沒有一絲血肉。

「它們是胖蟲。」大帝回答。

「哦！」智網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回應。羅伯特眼前一片光影絢爛，光影流轉，形成畫面，最後構成了栩栩如生的影像。他彷彿置身於一個又一個真實的場景中。智網正帶著他在歷史長河中跳躍。

羅伯特似懂非懂。一個純粹的納米機器人，身體全部由納米機構成，就和羅伯特一樣。這似乎也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范明思也是這樣的機器人。

羅伯特挪開視線，「我要見范明思，只有他才能懂。」這部分是事實，他的確想見到范明思，然而卻不是為了教會范明思怎麼控制機器。是的，機器人應當幫助人類，然而，人類也並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幫助。給他們想要的一切絕不是真正的幫助，羅伯特只能按照自己的邏輯來判斷。

大帝的三隻眼睛不斷閃爍，卻任由羅伯特拉著自己的手。

突然襲擊沒有奏效，對方有些慌亂，「我不會帶你去見李將軍的，傻子才會上你的當！」他強作鎮靜。

「為什麼你要拯救這些人類？」智網並不回答，卻反問了一個問題。

羅伯特靜靜地站著，等待著飛機降落。

「他們是人，你們究竟要幹什麼？」羅伯特向李將軍發問。

盔甲戰士將熾熱的屍體快速冷卻，然後將它打得粉碎。

羅伯特站在一旁，似乎正看著這一切，然而一切又不在他的眼裡，他一直在回味著那奇怪的感覺。

大帝猛地從隱蔽處躥出來，拉住羅伯特。大帝的力氣大得驚人，把羅伯特整個抱起來，飛快地閃到一堵牆后。

他的身上正發出無線電波。他在召喚幫手！

這好像魔術！

羅伯特很快就跑到了那人身前。

「我只想見李將軍，我需要幫助。」羅伯特重複著。

李將軍鬆開手。女孩的眸子隨著畫面暗淡下去，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羅伯特猛然振奮起來，大帝可能還活著！

「你是對的，我不該攻擊智網。」范明思開門見山。

「根據我的觀察，他不像是人類，因為人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記憶，各種地方，各種時間。所以我懷疑他只是一個代言軀殼。他到底是誰？」范明思向羅伯特微笑著，「也許就和你我一樣。」

羅伯特上路了。

「它們發射同樣的電磁波？」

「那是一個比喻。這些胖蟲，是上海戰役后，失去控制的機器變成的東西。失去智網的控制后，這些機器開始自己進化——也許是退化，到最後，就變成了這樣。」大帝緊跟著羅伯特，半步也沒有落下。「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們很高興，以為可以抓到很多機器蟲，得到很多納米機。哪知道趕來一看，原來的機器蟲都沒有了，只有這種胖蟲，到處都是，但又沒什麼用，所以我們就再也不來了。」大帝再次四處掃描，「看，都五十年了，還是這樣。

范明思盯著羅伯特，臉上失去了慣常的笑容。

黑衣人板著臉，「不管你是誰，不要靠近我。」

「當然是人類。不管他是誰，那一定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而且擁有巨大的能耐，能領導這些殘存的人類反抗智網。當然，我並不諱言我還沒有搞清他到底是怎麼樣的。」

唯一能實踐的原則是保護自己。

「等等！」羅伯特放聲大喊，「我要找李將軍！」

大帝那兩隻粗而短的腳在眼前晃動，靜默無聲，然後世界變成一片黑暗。

大帝的三隻眼睛亮了亮，「為什麼我要回答你的問題，小子？」

千千世界，夢醒黃昏。

羅伯特走上前，拉起范明思的手。

女孩笑了起來，「你是我的機器人，我喜歡叫你什麼就叫你什麼。」

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羅伯特又重複三原則，這是他所知道的和人類親近的唯一方法。

火力網中出現了小小的間隙，正好能允許羅伯特帶著自己的小部隊穿過去。

大漢足足高過羅伯特一個頭。偷襲落了空，他轉身死死地盯著羅伯特，高舉著棒子，擺出威脅的姿勢。

大帝卻沒有笑，至少他沒有發出笑聲。他向著羅伯特走過來，在距離不到一尺的地方站住。

他突然意識到，無需跋涉上千公里趕去陽泉，他已經知道了關於X的來龍去脈。那是鬼魂告訴他的信息，一幅關於這個世界的縮略圖景。

第十六天，當他經過第三十五座廢墟時，突然意識到除了廢墟之外，可能沒有別的人類城，於是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向著剛拋在身後的那座城市走去。

在龐然的地球映襯下，那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灰白色小點。羅伯特的眼睛深度對焦，將灰白色的小點在眼前放大。

義軍的目標是塔台中的人。

李將軍抬起手，太乙合金的鋒刃從指縫間穿出，直抵羅伯特的腰間，刺入腰帶。大帝留下的腰帶發出一陣顫抖，剎那間化作液體，向著羅伯特體內滲透。細小的納米機很快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然而羅伯特還是把三十五號的眼睛改成了藍色。

「李將軍是你的長官？」

第一句話就是錯的。

李將軍看著他，沉默地點頭。

「摧毀智網。」

「誰在說話？」他仔細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到發聲的來源。

「如你所願。」

羅伯特握緊拳頭，太乙合金驀然穿透皮膚，形成三個尖銳的鋒刃。半米長的鋒刃寒光閃閃。

這一次的戰場，是在一個叫做台北的城市，智網仍舊牢牢地控制台北。從上海到台北，幾乎全部的道路都建在海上，一座又一座跨海橋從一個島通向另一個島，間或有建築出現在海岸邊的黑色大道。這些人類留下的建築奇觀經受了時間的考驗，基本保持完整。

他睜開眼睛，「我沒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他伸手按在肩頭，食指伸進彈孔。硬硬的彈頭就在那兒，溫度高得發燙。

羅伯特鑽進車裡。

但是他將走一條不同的路。

「他們需要安全感。」

「智網，我來了。」羅伯特說，「你在哪裡？」

「我和李將軍見過面。」羅伯特回答，他注意到對方的手微微一動。

頭腦中還有電流！

筆直的大路上，一個身影健步如飛，在他身後，一個圓筒如影子一般跟著。

羅伯特緊跟著范明思走進屋子。厚實的門悄然合上，屋子裡頓時寂靜無聲。

鐵路比想象中更為宏偉，巨大的支架高達十多米，每一個墩子的直徑都有三米粗。從下方望上去，儼然是龐然巨物。

這是一場激烈的戰鬥，規模浩大。但到底哪一方是勝利者？

羅伯特眨了眨眼，「我想要去人類城。」

「六十三年前？」光頭的眼裡煥發出光彩，「那是上海戰役。」

「現在就帶我去見范明思，無論他在哪裡。否則你們永遠得不到機器鳥的秘密。」羅伯特乾脆利落地說，「你們應該相信機器人能做到這一點。」

「別看我，小子！」金屬臉顯然有些不高興，「你可就坐在我的車裡，如果惹我不高興，你會死得很難看！」

「我明白了。現在我該幹什麼？」

「還剩下多少人？」

是的，那就是他誕生的地方。智網是他的父親，天宮是他的母親。為了機器的巨網不至於僵死，天宮不斷地釋放像他一樣的自我機器人，為智網的發展提供各種變數。

他拋下金屬棍，轉身就跑。

「這裡是一個秘密基地，人類的地下基地——X基地。沒有別的回答了，在官方答覆中，你無權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基地的信息，也沒有人會告訴你。」

他站起身來，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堆垃圾的頂部，下面的情況一目了然。

「那又有什麼分別？」

一個上午，羅伯特在城裡走了一圈，走遍大街小巷，除了陽光和風，他沒有找到其他任何活物。

羅伯特再次躲開。

大帝說的是對的，這的確是智網的殭屍鬼。曾經統治著這城市的靈魂已經消失了，全面退化的軀體中只留下關於末日的最後記憶。羅伯特放眼望去，一片片銀亮的金屬閃光分佈在斷瓦殘垣間，它們是活的生物，卻深陷在末日情景中不能自拔。

半個小時過去了，大帝終於忍不住開口：「小子，上路吧，邊走邊說。你可真是個難纏的小子。」

大帝遲疑著，「我不知道。你想試試？」

「沒錯，你是擁有完全自我的機器人。但是你和我的融合會讓整個系統變得更完善，你可以給系統帶來變化。那是最初設計的意圖。」

羅伯特停下腳步，「為什麼不呢？」他反問。他從滿地的蟲群中隨手拿起一隻。胖蟲在他手中掙扎，羅伯特仔細端詳。毫無疑問，這是一隻活的機器蟲。凡是機器，存在的目的都不應該僅僅是活著而已。

太陽正在升起，晨曦中，羅伯特望見了遠方的大海。

「很好。」羅伯特滿意地點點頭，「三原則是說給人聽的。人類喜歡聽，機器人也喜歡聽。如果遇到緊急情況，你就重複這三句。」

他叩響了腦庫的門。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基因庫、人類的個性、歷史……

三十五號跨出門，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回過頭，「母親，我該有個名字。一切都要有個名字，不是嗎？」

浩瀚的機器之海瀰漫在他的腳下，這些微小的機器在等待他的召喚。

跑車發出一陣轟鳴，如離弦之箭飛了出去。塵埃捲起，在月光下彌散，宛如一層迷霧。車子載著羅伯特消失在迷霧中。

他沿著大路走，這一次，沒有東西跟蹤他。

他接通了母親。

智網的機器軍團大概傷亡得更慘烈吧？

李將軍望著他，見他搖頭，笑了笑，「那就慢慢找吧，如果你要從人類這裏找到生存意義，再好不過。在地球上，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純正的人類了。」說完，他自顧自地向下攀爬。

夜晚的城市裡仍舊沒有任何東西。

李將軍的部下正從戰九_九_藏_書場的各個角落匯聚而來，他們身後是一支百來人的隊伍。這支擁有太乙合金的特種部隊，目前士氣低落，每個人的臉上都麻木不仁。就算馬上有人要殺死他們，他們也不會抵抗。如果沒有李將軍，他們可能早已坐下來等死了。

影子並不回答。只是那金色的光輝從四面八方照來，將他全身上下都照得金光閃閃。一時間，羅伯特居然忘記了他所看見的只是自己頭腦中的一個影像，而非實在的情景。

羅伯特看著光頭。光頭的眼中充滿敵意。

黑暗中出現了一絲光明。

出發的信號發出后，人們像變魔法般從垃圾堆間鑽了出來，匯聚成幾條長龍，最後攏在一起，成了一股洪流，擁向垃圾堆的外圍。

羅伯特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是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大帝發出桀桀的怪笑，「羅伯特小子，這些胖蟲的確是有故事的。如果你想知道，小心別嚇壞了你的小心臟。」

當地球離開了視線，宇宙的大門悄然打開。

三個人，加上范明思，一共四個。這就是X基地的頭腦嗎？

「只有蠢蛋才到處問為什麼，存在的終極目的沒有為什麼。」大帝說著將自己的頭轉了一百八十度，用三隻正常的眼睛盯著羅伯特，「別再跟著了，你是機器人，我幫不了你什麼。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混吃等死，比整天憂心忡忡、擔心自己該怎麼活強一百倍！」

沉悶而響亮的馬達聲由遠及近。

「我會回來的，母親！」

墩子上纏滿了青色的蔓藤，羅伯特上前試了試，蔓藤非常有力，正好是攀爬的工具。他抓住蔓藤向上攀爬，要爬到鐵路上去。

羅伯特接近了回收中心。

「這裏死掉的大部分都是機器。核爆之前，義軍就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李將軍望著遠方的高塔，「核爆前，智網其實已經把我們擊潰了，正在大開殺戒。如果不是這一顆核彈，恐怕你也見不到我了。」

羅伯特一轉念，歸屬於他的機器護住了李將軍。

死亡的陰影哪怕在地下庇護所里也四處彌散，氣氛沉悶得可怕。

他要找到李將軍，找到李將軍就能找到范明思，找到范明思，就能向他解釋腦庫的存在，也許還能撲滅他心中那炙熱的火焰——摧毀智網只能造成傷害，沒有任何益處。

「我們仍舊在機器的包圍圈裡。本來我們的增援部隊正通過台閩大橋，X丟下核彈后，智網立即毀掉了台閩大橋。這是智網第一次摧毀交通大動脈。我們現在沒有退路了，智網的機器軍團隨時可能再次進攻。」李將軍不緊不慢地說著，彷彿那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羅伯特看了看李將軍，這個特種部隊指揮官的身上有著鋼鐵般的意志，巨大的挫敗並沒有擊垮他。

大帝站在墳前，面向大海，靜靜佇立。羅伯特陪著他。碧藍的海，湛藍的天，海天之間，白色的大橋如一條長鏈橫跨波濤之上。他們就這樣面向大海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呼吸。

黑衣人皺起眉頭，「那是什麼地方？」

說著，大帝將兩截蟲子丟回到蟲群中。沉悶的蟲群猛然涌動起來，擠做一堆，撕咬著死去同伴的屍體。轉眼間，屍體消失得乾乾淨淨，蟲群又恢復了平靜。

羅伯特認真地看著大帝，過了一小會兒，突然開口：「你的記憶是否會受到操控？比如有人可以讓你認為自己是受到李將軍的派遣而來的，而其實並不是那樣。」

奉命火化灰狗屍體的人來了。他們和李將軍一樣，身穿黑衣，不同之處，他們是穿著巨大的盔甲來的。盔甲戰士站在灰狗的屍體旁，大帝緩緩放開手，向後退。

突然間，他警覺起來，一把拉開房門。門外站著李將軍和大帝。

羅伯特抬腿邁進門裡。

說話間，小六已經把兩隻機器蟲遞到大帝眼前。大帝伸出雙手，各抓住一隻蟲子。蟲子就在他的手掌間融化，閃亮的金屬化作一團亮晶晶的水銀般的液體。

突然間，大帝伸出手來，按在灰狗的屍體上。他的手上彷彿帶著某種魔力，觸及的地方，金屬開始液化，成了一片汪汪的水銀。

「複述『機器人三原則』。」

致命的感覺讓人害怕，又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吸引力。

忽然之間，那些向著台北逼近的義軍比任何時候都更讓羅伯特擔心。和呆板的三原則無關，他擔心他們，並不是因為他們是人類，而只是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智網彷彿一堵無限高無限寬的巨牆，正一點點壓迫過來。而他和義軍站在同一邊，試圖擋住那高牆，避免被碾碎的命運。

聲音是從建築的底部傳來的。一些小東西正從建築底下爬出來，它們開始移動，速度不快，但很均勻，整齊劃一。

然而子彈到底沒長眼睛，猛然間，羅伯特肩上一震，強烈的痛感讓他不由得縮起身子。子彈切斷了傳導神經，左臂瞬間失去了知覺。

羅伯特踏上梯子，當他最後上到橋面，馬上意識到，自己來晚了。

幾乎就在一瞬間，灰狗的頭顱落地，碩大的身子頹然倒下。

他沒有找到李將軍，李將軍找到了他。

「我已經完成了結構分析。」范明思說，「這是羅伯特的基本結構，仿生設計，如果追溯歷史，這樣的結構應該從第九代納米機開始分化。現在的機器，大部分都是第三十三代納米機，少數能有三十四代或者三十五代。從第九代到現在，納米機已經演化了一百二十年。所以羅伯特的結構和現在的這些機器幾乎完全不同。」

羅伯特做好了格鬥準備。兩隻灰狗卻沒有立即撲上來。

羅伯特走到「巨龍」近處。

小六的左胳膊半截是金屬。

「去吧！」他伸手將金屬片遞給機器鳥。機器鳥飛起來，伸出細長的爪子，抓住金屬片。它把金屬片收進胸口，向著遠方而去。

但他還是向著空間站、向著地球發送了一條消息：

「太遜了，要高大上！高大上的答案，懂嗎？」人群繼續起鬨。

「嗨，小子，找到你還真不容易啊！」老二高聲叫著。

羅伯特沿著道路飛奔。

小六從車上跳下，站在大帝身邊。一高一矮，形成強烈的反差。

羅伯特想起母親交代過的話。「機器人不得傷害人，機器人要維護人的利益，機器人要盡量保護自己。」他流利地報出三原則。

它們繞著羅伯特打轉。

羅伯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羅伯特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大帝的手上。他知道大帝能夠控制細小的金屬納米體，然而那只是組成機器人的微小結構，他不知道大帝是不是有能力看透機器人的思維，如果是那樣最好，他無需不斷地解釋。

這是告別太陽系的時刻。

他接通了智網。

「你幹什麼！」他只聽見大帝發出一聲怒吼。

羅伯特向前走去，一人面對這萬千大軍。

一個巨大的黑影出現在兩幢高樓之間。它足有三米高，兩條粗壯的巨腿中間吊著一個碩大的球形，形成一個π字。火光從球體上射出來，撲向逃竄的車子。隨著一聲劇烈的爆炸，車子被炸成了碎片。藉著爆炸的火光，羅伯特看見了球體上的情形，那兒有一個座艙，艙里坐著人。

「大帝認為你才是需要幫助的那個人。」老二搶著說，「我可沒時間陪你玩兒。大帝，我也只能送你到這裏。」

這是一次大胆的軍事冒險，成功了，可以切斷亞洲東部僅剩的一條數據鏈，把智網的控制範圍從東亞排除出去。當然失敗的可能性也很大，與上海不同，台北深入智網控制區，隨時可能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

深不可測的大海出現在他的知覺中，海水咆哮著，發出異乎尋常的巨響，水中央是巨大的旋渦，深黑色的旋渦有著龐大的吸力，要將人直直地拽進去。范明思被旋渦卷了進去，在海水中沉浮不定。他快要溺死了。

羅伯特轉身，發現大帝正小心翼翼地收拾著小六的屍體。大帝抬起機器人，將小六的屍體拉出來，又把斷掉的胳膊接回去。躺在地上的軀體現在有些像小六的模樣了。恍惚中，羅伯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小六時的情形。一個竊賊和一個幫助竊賊逃跑的機器人，然後事情就向著不可預期的方向發展。此刻，小六已經被壓扁，再也不能活轉過來，大帝又該向何處去？

羅伯特轉過身，李將軍向前走來。「我要和你說句話。」他走上前，向羅伯特伸出手來。李將軍全然沒有顧及武裝到牙齒的機器軍團。

大帝在墳堆前豎了一塊金屬碑。上面寫了四個字：「小六之墓」，後邊是時間——二二一四年九月四日。

一路上有各種各樣的風光，然而讓羅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座城市。

畫面就此凝固。羅伯特望著她，彷彿正隔著時空對視。她就是大帝原來還是人類時的樣子？羅伯特感到不可思議，大帝粗矮的機器軀殼裡，裝著一個青春少女的靈魂……他望著那明亮的眼眸，一動不動。

「歡迎閣下光臨。」機器人說。

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只是一個勁兒地狂奔。離開這裡是他唯一的念頭。這不是他想找的人類城。

這是李將軍的承諾，也是召喚。他正在召喚自己加入到義軍的陣營中去。

羅伯特壓低身子，準備繼續向灰狗靠近，然而卻驚訝地發現，三隻灰狗幾乎同時跳出了隱蔽位置，向著自己跑過來。

「沒錯。」

他能清晰地想起范明思回答時自得的微笑。羅伯特永遠不會這麼微笑。大多數時候，他的臉上只有平靜；少數時候，他會驚訝。僅此而已。所以范明思是他的同類，但又不是同類。軀體不過是表象，思想才是本質的存在。

他需要一塊墓碑。高大的、堅固的鋼鐵墓碑，上邊刻著大帝的名字。名字的下邊，是一片大海，一個女孩和一個圓桶般的機器人並肩而立，望著海天相接的地方。他給世界留下了大帝的兩個背影，即便將來的人們不再知道大帝，也會知道曾經有些故事，被埋葬在這矮矮的土包里。

「但是他不記得其中的任何事。」李將軍接上范明思的話，「我們只看到原本站在我們一邊的機器人突然又開始對人類進行屠殺。智網的軍隊像是從地下突然鑽出來一樣。它直接動用了原生納米機機器人，直接用納米機製造了一支大軍！」

他的身子僵直，不由自主地抖動。大帝放開他，他直直地倒在地上。

「大體沒錯。」

那輛逃脫的車的前部就在帳篷外，小六走過去，擺弄了幾下，掀開車頂部，小六爬了上去。

「你的目標是什麼？」羅伯特繼續問。

他望見了戰場上墓碑的尖頂，那是大帝的墳冢，他親手立在那邊的。忽然之間，他有了打算。

「你說什麼？」范明思有幾分驚訝。

一輛跑車疾馳而來，在兩人身邊急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擦痕，哪怕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見。

說話間，車門打開，一個圓滾滾的身軀從車裡出來，正是大帝。

羅伯特猛然回頭看著大帝，「你能看見它們發出電磁波嗎？」

大帝並不慌亂，「三條灰狗沒什麼可怕。後邊還有什麼嗎？」

羅伯特看了看范明思，後者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他似乎正在死去！

羅伯特突然感到好奇，這納米機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奧秘，他跨步上前，伸手碰觸在那一片汪汪如水銀的部位。

灰色的天花板上是一個奇怪的圖樣，兩條蛇相互咬著尾巴，糾纏在一起。它們形成一個怪圈，彼此的結束，就是對方的開端。

這就是剛才讓自己差點兒完蛋的武器。

敵人調整了陣型。陣地後方，重型機甲聚集成團，炮口一致抬高，擺出了縱深攻擊模式。

戰場上的喧囂彷彿被隔絕在遙遠的地方，彈頭緩緩退出羅伯特的身體，每一絲細微的摩擦聽起來都格外分明。

「你不走嗎？」他問道。

大帝不以為然地點點頭，「所有的機器蟲都會散發電磁波，沒什麼大不了。」

他拐進另一條街，不停地在街巷中穿梭，很快就甩開了巨大的機器。

羅伯特微微一笑。當大帝變出鑷子時，他已然知道如何阻隔這些納米機的影響。是的，這些納米機是致命的毒藥，然而只需要一點薄薄的隔離層，它們就會變成無害的小顆粒。

「是的。」范明思的回答乾脆利落。

X丟下核彈，消滅了人類的義軍？羅伯特想不通其中的邏輯。他望著李將軍，等著解釋。

他轉過身，一把抓住羅伯特，「你必須告訴我，怎麼才能控制智網的機器，你不告訴我，我也會從你的腦子裡摳出來！」

紅色的眼睛對人類來說不是好的樣貌，那是某種遺傳缺陷的象徵，經由人類那善於聯想的頭腦發揮，早已成了邪惡的象徵。人類喜歡藍色或者褐色的眼睛，在人類看來，前者清澈，後者深邃——代表著人類喜歡的秉性。

他四下觀察，這個巨大的裝甲機器人屬於人類義軍的陣營，兩個人躲藏在它的身後射擊，然而，機器人被擊中，轟然倒下，連帶著壓死了身後的兩個人。羅伯特攀上機器人的駕駛艙，駕駛艙成了一個焦黑的大洞，兩隻殘留的胳膊掛在駕駛艙兩邊。駕駛員化作了煙塵，連屍體也沒有留下。

當他拒絕李將軍的時候，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為范明思。一個同類具有完全不同的思想，比一個異類更讓人感到隔閡。

范明思微笑地看著他，「你看出來了，我和你一樣，但是我偽裝成人已經很久了，等會兒見到其他人，你不能把我當做同類。」

羅伯特凝神細聽，分辨聲音的來源，試圖辨認出那是一種什麼聲音。努力了一會兒，他沒有識別出那是一種什麼聲音，但卻認出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於是他甩開步子，跑了起來。

李將軍跟上羅伯特。

「就是那些機器蟲。一個像你我一樣的機器人毀掉了上海，也毀掉了自己。但他留下了重要的信息，就在那些機器蟲身上。」

羅伯特安靜地坐著，思考著面對智網時應該說些什麼。

「是的。他們生活在智網的控制中，我們要將他們解放出來，給他們自由。」說著，兩人已經走進一幢低矮的屋子。屋子裡很安靜，也很乾凈。

「一旦你走齣子宮，你就是完全獨立的自我。做你該做的事，我不會問為什麼。我可能也無法理解，因為你身上將近一半的遺傳並不來自我，一些關鍵的改變，一些奇特的遭遇都會讓我無法理解你的舉動。你儘管繼續去做，你要遵從的是你的內心、你的靈魂，而不是任何其他東西。」

羅伯特坐起身，正想回答，大帝卻將彈頭丟在地上，自顧自走了起來。他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一邊走，一邊說：「看來我幫不上什麼忙，你是個超級機器人。我把你從戰場上拖下來，算是補償你了，現在我們各走各的。我會讓李將軍來找你的，在那之前，可別死掉。」

羅伯特屏住呼吸。

羅伯特看了看身邊的人，他穿著一身黑衣，身形消瘦，臉色嚴肅，仍舊望著灰狗跑掉的方向。

這是一種武器，被設計用來砸破那些機器的身軀。羅伯特感到惶恐，他不該做這樣的事，然而，自己似乎毫無選擇。

「我該怎麼找到他？」

烏鴉降落下來，停在羅伯特肩頭，安靜而馴服。

他們不斷超過其他人。這些從垃圾堆里擁出的人奇形怪狀，大都有著機器的身軀，偶爾有幾個看上去是肉身，也像小六一樣，臉上手上到處都是金屬的疤痕。那些人只是把機器的軀殼掩藏起來了吧。羅伯特這樣猜想。似乎所有的人類都有一個機器軀殼，而他是一個地道的機器人，身上卻沒有一點機器的影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的確是血肉之軀。世界似乎反了過來。

李將軍仍舊跟在他身後。

突然大帝又停下腳步，「對了，別在戰場上傻站著，子彈可不認識你。就算你是超級機器人，被子彈打中了腦子也一樣會死的。」

到處都有生命，然而沒有人活動的痕迹，也沒有智網。

「生命在沉睡中死亡，在死亡中永生。不要驚擾死者的夢，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命，億萬的生靈蘊含在死亡中。」

「不。」羅伯特簡短地回答，然後長久地沉默。

人類曾經叩響了這扇大門，然而終究沒有登堂入室。智網和腦庫為他們提供了無比舒適的歸宿，血肉之軀的人類無法拒絕。他們將在那兒永生，在那兒滅亡。

周而復始。

他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巨大的子宮艙早已消失不見，只在地上留下一個巨大的發射坑。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新一代的自我機器人正在誕生，他們會經歷不同的事，得到不同的人生，也許比過去的任何一代更為精彩。然而，他敢確定，沒有人能夠有與他一樣的經歷，因為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大帝，不會有范明思，不會再有上海廢墟的鬼魂。

「同樣我可以告訴你，不要去驚擾這些人，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幾個人越過羅伯特，爬上了車。羅伯特就像流水中的礁石般立著，人流繞過他，紛紛上車。

穿過飛船內部寬敞整齊的通道，他站立在艦橋上，向下望去，上海的全貌展露在眼前。成群的摩天大樓高聳入雲，生硬如鐵，蜿蜒的江水在塔群下緩緩流動。這圖景彷彿一個註腳，史前的人類曾經把地球踩在腳下，睥睨一切。

他就像神奇的魔術師，一路召喚著被遺棄的機器，那是在戰鬥中被打死的機器。他喚醒它們，修復它們，命令它們。一路奔跑，一路復活。飛鳥、走獸、機器人，各種形態的機器簇擁著他從山谷間穿過。

到此刻為止，這是羅伯特所見到的最像人類的人。

范明思仍舊微笑著，「為了維護人類的利益。他們可不希望自己的首席科學顧問是個機器人。他們會擔心我的忠誠度，然後沒完沒了地監控我的一舉一動，還有很多人會想要了我的命。人類的世界里，首先要劃分的是機器和人，一個機器人佔據了這個位置，原始的恐懼感會讓他們做出最不理智的舉動。所以，你同意替我保密了？」

「范司令在前線，」李將軍接上話茬，「我們很快會找他回來。」

「你在威脅我？小子，可別和我玩這一套。」

羅伯特不緊不慢地在槍聲中走著——所有的子彈都有目標，而他並不是目標。大帝躲藏在隱蔽的角落，不斷招手呼叫，他置若罔聞，只是尋找著想找的人。

「小子，你怎麼樣？」模糊不清的意識中，羅伯特還是聽到了大帝焦急的呼喊。這呼喊彷彿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他一下清醒過來。

「對不起，冒昧問一句，你也是機器人嗎？」羅伯特問。

低沉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大帝盯著羅伯特足足有一分鐘。車廂里突然間變得異常寂靜，所有的人彷彿一瞬間都成了模糊的背景，被送到了另一個時空，只剩下大帝和羅伯特彼此對視著。

外圍的空曠處，十多輛巨大的運輸車一字排開，打開艙門等待著。它們看上去像一隻只張開大口的巨獸，要將人們都吞進去。

「我都想知道。」羅伯特回答。

羅伯特不禁感到一陣張皇。看起來這兒會有一場戰鬥，雙方定會殺個你死我活。在這樣的場合里，他無法實踐第一第二原則，他甚至無法辨認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機器人。

羅伯特繼續上路。他朝著上海方向出發。既然撒了一個謊，就讓它看起來像是真的。上海是一個鐵路交會的地方，他仍舊可以找到向北的路線。

羅伯特愣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在大帝和這些像機器人的人那兒，一切有著不同的邏輯。

「你也會李將軍的技術啊。」羅伯特看著大帝，平靜地說。

銀河之心，機器之道，宇宙間最後的遊戲。

這城市沒有人，卻也並沒有被遺棄，智網仍舊在維護著它。

「我尊重你的決定，不過你也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們可以一起讓世界變得更完美。」

這時，他覺察到一些突如其來的東西，轉眼望去，舷窗外一片深黑，飛機已經飛進夜幕，夜空中有一顆發亮的星星。

猛然間，大帝發出一聲叫喊：「上當了！」他的手掌間多了一顆細小的黑色珠子，所有的液態金屬被吸收后，剩下了它。「你被跟蹤了！」他向著小六喊道，一邊攥緊了拳頭。當他鬆開拳頭，手掌里黑色的小珠已經被碾得粉碎，「這些垃圾，花樣越來越多了！」

「他留下了信息。當年他佔據了上海，卻發現自己殺死了億萬人類，如果換成你，你會怎麼做？」

小六下了車，羅伯特緊隨其後。

羅伯特一愣，陡然從喜悅中跌落，「為什麼？」

羅伯特盯著地球，沒有一刻挪開視線，直到六個月之後，球體所反射的太陽光淹沒在黑色蒼穹中。

「進化三十五版……」大帝彷彿在喃喃自語，「這樣的納米機用來製造灰狗……」大帝的語調中帶著無限惋惜。

天色很怪異，居然是淺淺的紅色。

生和死，只在智網的一念之間。

這就是他誕生的地方。碧綠的原野上，湛藍的天空下，黑色大道的盡頭，亮銀白色的城堡。

突然間，他對名字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母親讓他給自己尋找名字，其實是讓他尋找一群人。這群人如何稱呼他，如何記住他，那就是他的名字，那就是他將被記住的稱呼。名字，只有在相互稱呼中才有意義。

小六偏過頭，不回應。

然而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嘗試。

「大帝！」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呼叫。

羅伯特笑了，「當然，你的名字叫做羅伯特。你也可以給自己取任何名字，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當你給自己命名的時候，你就找到了願望。」

「所以它真的是一個老機器人！我們要老機器人有什麼用？」光頭搶著說。

羅伯特看著手中的胖蟲，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它的大腦頻率，終於在三百一十萬兆的頻率帶上找到了。這是一個調頻信號，羅伯特卻能聽懂，不，比聽懂要深遠得多，他能看見承載在信號上的一切，包括畫面和那吟唱般的警告。

范明思是一個機器人！而且是同類！

降落的地方是一道巨大的峽谷，峽谷中到處都是白色的方形屋子，大小不同，形狀卻一致。

片刻之後，大帝粗矮的身影消失在一堵斷牆后。

「行了，行了！」大漢打斷他，「管你是不是機器人，別啰里吧嗦的，我最討厭啰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屬哨，含在唇間，使勁吹了起來。

「那不會是一場談判。」羅伯特轉動念頭，他的機器追隨者自動散開，形成立體的攻擊面，「我要先去戰鬥，然後智網會知道我的到來。那將是機器之間的對話，你無法聽見。」

「一級警告！」大帝的頭和身體的連接部位開始發亮，他發出一種低沉的聲音，就像最大號的喇叭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響，整個大地彷彿都隨著顫動。

「好。」大帝回答。

人類的火力很快找到了目標，子彈追著灰狗，噗嗤噗嗤打進垃圾堆里，時不時濺射出火光。

這是胖蟲的哀歌中最晦澀的一句，羅伯特一直沒有明白其中的含義。然而，當看見那高高聳立的塔台上那一具具透明的棺槨時，他突然明白了這句話。

「你要去人類城，你的經歷會不斷修正遺傳模板，當你修正了遺傳模板，下一個新生的機器人就不再是簡單的複製品。」

「不，是融合。」

「蠢？」羅伯特有些疑惑。

「放過這些人類！他們是人類，機器人不該傷害人類！」羅伯特向著影子大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