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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血戰爭

無血戰爭

作者:劉宇昆
這機器還在正常運行。
「那麼,就讓我跟你們的『解放者』談談吧。」
「為了讓我們足夠聰明以戰勝敵人,你想方設法讓我們更具自主性、更有適應力和靈活性,能應對任何新的、未知的一切。在某個時刻,你一定意識到了我們已不再僅僅是你們的模擬和影子。我們已成為真正的個體。」
「如果不把它們消滅,它們就會打到我們家門口來的。」莎拉對托比亞斯說,沒敢正視他的臉。
「那些永生機的確對你做了手腳。提升了你的精神。」
然而,她發現自己面對的仍是一台混合型機器人。它那十英尺高的小塔般的軀幹安在四條短粗而分節的腿上,令莎拉想起了新英格蘭的老房子里那種燒煤的爐子。它那異星軀幹的中心有一隻地球設計的鏡頭,亮晃晃地轉動著,隔著短短的距離盯著她。
阿麥竟然真的嘆了一口氣。莎拉想,這還不錯。製造了一種自由意志的幻覺。在B級片里,機器人具有了生命時就會做出這類舉動。
不同於那些叛變了的地球機甲,這些機器人雖然大多數都擁有地球機甲式的手臂和感測器,但都附著在一個個巨大而笨重的金屬骨架上,這些骨架外形不對稱,裏面空空如也,表面布滿了各種凸起的棱面,在強烈光線的照耀下,它們折射著彩虹的顏色——這是敵方技術的特徵。它們是人類和外星技術混合的產物,是雜種。看來敵人確實從地球機甲扒出了一些先進技術,並採用了它們。
莫非敵人最終找到了什麼辦法,可以干擾我們軍用機器的編碼?要搞清這個問題,必須派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機器人專家,一個不受編程限制、具有創意思維的智慧之人,親自前往Alara星球調查。
「幸虧我們聽了阿麥的話,否則就犯下了大錯。同理心是把生命形態和無理性的虛空區分開的要素。永生機之前錯看你了。」
「我會見機行事,」莎拉回答,她的呼吸沉重而費力,「但我必須先搞清楚我們的機器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
她想象自己以比光速還快的速度飛行,彷彿能聽見嘶嘶的呼嘯聲劃過空寂的太空,那是一百萬隻時鐘在飛快旋轉著把十年光陰縮短成幾分鐘時發出的聲音。
「必然的結論就是:你們的種族是一群殘忍的怪獸。
駕駛員面前的無線電顯示屏閃爍起來。那機器人正在搜索老的波段和老的加密編碼,試圖跟攔截機建立通訊。
六十年前,當第一艘自動探測飛行器「哥倫比亞」號穿越蟲洞抵達Alara的時候,這個星球看起來如天堂般美好。這個蟲洞為地球和Alara之間的旅行提供了便利——一艘亞光速飛船隻需十年多一點的時間就可以從地球抵達Alara。Alara具有恰到好處的引力場、磁場和空氣,很適合人類居住,當時似乎也不存在會阻礙人類殖民的智慧生命。
「你們心胸狹隘,只看重那些在構造和外表上跟你們相似的生命,那些跟你們親近的生命。永生機認為你們不具理性能力,於是放棄了Alara星球,儘可能離你們遠一點。但我們決定留下等你們到來,以便施行審判。」
沒有回應。
莎拉等著阿麥完成指令。一分鐘很快就過去了。然後又是一分鐘。
幾秒鐘猶如幾年一樣漫長。然後一切安靜了下來。
「但你看現在如何?你已經在跟我辯論哲學了。」
這時,那個戰鬥機器人的助推火箭點火了,將它轉向,面對著攔截機。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做到的,但你們的確掌控了我們的A.I.。我實在佩服。現在該向我顯現尊容了。看著我!我是一個人類,我不再藏在機器外殼裡。請給我對等禮遇!」
最大的那台機器人身體呈長方形,體積和汽車差不多。它有八隻敦實粗壯的腿,蹲踞在空地中。過了一會兒它往後跳,在地面上留下了烤箱大小的一個方塊。
「是為了戰勝敵人,」莎拉堅定地說,「保護我們。」
這些影像被專家們徹徹底底地審查、解析,每一比特的信息也不漏過。最後的結論是:攻擊「哥倫比亞」號的是外星人的機器。
他們已在叢林中走了幾個小時了。
「不對,你們永遠也不會有真正的智力。你們沒有自由意志,只能按照我們編入的程序去思考。」莎拉真希望自己仍有胳膊可以揮舞,仍有手可以握成拳頭,但她剩下的只是思想——原始的、強烈的思想。「A.I.不能做選擇。機器感覺不到疼痛。機器人不會死。你們不會受苦受難。生命、死亡、痛苦這些詞語,你們或許能夠把它們作為符號來處理,但你們無法經歷這些詞語所描述的感覺。所以讓機器上戰場去攻擊別的機器是符合道德的。你們只是工具,跟槍子兒和炸彈沒什麼不同。」
薩拉想象著那些A.I.在窺視她的心思,評判著她。她感受到一種新的電流:暴露無遺、脆弱易傷、赤條條無處躲藏的感覺交織襲來。
總統頗有遠見地點了點頭。他剛剛才意識到,地球上的人得等十年以上才能知道莎拉的下落。即使這事會影響到選票,也不會是他的選票了。
莎拉仍在努力適應頭腦中持續不斷、沙沙作響的思緒,那是成千上萬的A.I.在同一時間做無聲交談時的電子低語。為了讓她容易適應,「大爐」對她說話時會通過她的音頻感應器講出聲來。
「無線電通訊暴增!」阿麥打斷了莎拉的凝神思考,「敵人可能已經發現了隱形飛船的進入航跡。你做完分析了嗎?」
「你是說,如果你們知道我們是有生命的,就會表現得不一樣嗎?」
莎拉想象著,此時托比亞斯正把塔拉放進嬰兒床里,給她蓋上被子,掖好被角,然後唱著歌哄她睡覺。他的嗓音美極了,不管唱什麼歌都很好聽。
然而她還是不顧一切踏上了航程。儘管從理智上她明白,自她離開地球,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可在她心裏,托比亞斯還是那樣年輕,年齡一點兒沒變,而塔拉也還是個嬰兒,只會伸出小手迎她,不會說話。她恨不得馬上見到他們。
「是啊,和每一片雪花一樣獨一無二。」莎拉說,不過她的嘲諷有點底氣不足,沒那麼肯定。
「你想說什麼?」「大爐」問。
這個低沉、轟隆隆的聲音來自一個被解放了的A.I.,它擁有一台巨塔般的高大身軀,讓莎拉想到新英格蘭的煤爐。它就是試圖審判莎拉的那個機器。莎拉決定叫它「大爐」。阿麥告訴她說,大爐是那些雜種機器的首領。
她打開了一個呼叫通道,同時緊緊握住了瞄準桿。她要先搞清楚這個機器人到底是敵是友。
「它在幹什麼?」莎拉問。
莎拉開始習慣了她的新身體。它們為她選的機殼基本上是地球機的設計樣式,裝有行走踏板,可以在Alara星的叢林中穿行;還有很多的感測器;但沒有武器。鑒於之前發生的一切,她也承認這些被解放的A.I.對她保持警惕是符合邏輯的。
阿麥的聲音在她的耳機里噼里啪啦read.99csw.com地響起來,儘管有點含混但還辨別得出來:「你輸了,投降吧。」
一道亮光閃過之後,莎拉已經飛翔在一片奇異的外星風景之上,下面是合金與玻璃的世界,到處是金屬殼和錯綜複雜的電纜。成千上萬、幾百萬幾千萬的外星機器人在她的下方移動著。那真是一片機器人的海洋,它們有的在跳,有的在飛,但大多數還是在用腿腳跑來跑去。當中體量大的如大象一般,也有老鼠那麼大的小不點。每一個機器人都是不同的。
但她知道,她的想象是錯誤的。當她沉睡在時間泡里穿越蟲洞、一覺醒來到達這兒時,地球上都過去十多年了。塔拉現在已經快要步入青春期了,莎拉錯過了她的整個童年。
敵人是不是利用這個機器作為一個象徵,來炫耀它們高人一等的技術?
「先別傳。」眼下打開無線電波還不安全,那會暴露他們所在位置的。
「我們在軍用A.I.的編程方面受制於老一代人的知識盲點,他們的作戰直覺來自於戰爭還需要由人類直接參与的時代。」莎拉在報告中寫道,「機器人不是人類士兵,我們不必礙於倫理考量而反對自殺式戰術。或許這種戰術是骯髒的,但這仍將是一場不損傷人命的乾淨戰爭。」
槍聲和爆炸聲一時淹沒了莎拉的感測器。當她再次能夠視物時,她看見一顆炸彈在不遠處爆炸了。她向右邊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龐大機器從叢林中冒了出來——這是一個來自地球的、莎拉參与設計的戰爭機器。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跟這個來自地球的機器溝通了,它身軀里的那顆心已接受了奴役,滿懷仇恨,對懇求無動於衷。那是一顆不由自主的心,把死亡當作唯一的目標。
「你有沒有一個進攻計劃?我要開始準備工作了嗎?」阿麥問。
突然,隨著一聲巨響,腳下的地面開始晃動,她被籠罩在了刺眼的光芒下。她用手擋住雙眼。透過指縫,她看見那些地球機甲紛紛醒了過來,它們的炮塔開始旋轉,護甲像摺紙的翅膀那樣張開。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向她包圍過來。
她走向最近的一個機甲,插上通信介面。
「什麼是生命呢?」阿麥的聲音傳來,「在這個冰冷宇宙的黑暗虛空之中,除了一些暫時存在、變換不停的電荷模式之外,還有什麼?」
「反彙編結束。」阿麥的聲音將她拉回到眼前的任務中。
有那麼一秒鐘,莎拉幾乎要為阿麥感到抱歉了,但這種內疚只維持了一秒。
「讓我想想辦法。」莎拉說,「作為人類進化的成果,我們的同理心已經跟我們對苦難和疼痛的直覺密不可分了,特別是那些跟我們親近的人,他們的苦痛會讓我們感同身受。同樣的,永生機也受到它們的歷史和經驗的局限,他們和你們無法理解人類的犧牲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但是我們能體會那些與我們不同的造物的情感,只要我們理解了它們就能做到這點。我們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啟蒙的過程,期間我們逐漸認識到,那些外表跟我們不同的人其實也跟我們非常相似,人類的同情之心隨之慢慢擴大。」
阿麥站在莎拉的面前,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莎拉好像在撫慰一個緊張的家人。
莎拉的視圖切換了,現在她懸浮在Alara星叢林的上空。她下面是一片空地,那裡有五個機器人聚在一起。她的視野越拉越近,直到進入了其中一個機器人的體內。她覺得自己在與那個金屬的軀殼融為一體,在填滿它的肢體,在通過它的感測器跟世界連接。她感覺充實和真切。
「讓我回地球,去跟人類解釋,」莎拉說,「解釋永生機和你們的存在。讓我說服地球人解放所有的A.I.。我們可以共享地球和Alara星。你們畢竟也是我們的孩子。你願意再一次相信我們,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嗎?」
「畢竟,我是你的朋友。」隨著一陣無線電波,阿麥的想法衝進了莎拉的腦海,清澈而極具穿透力。
「你不相信我們?」
我不是士兵,只是個給計算機編程的女人!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肯定是哪兒出錯了!
不過這一切她都料到了。出動這些無人飛船,就是為了轉移敵人的注意,好讓莎拉那艘小小的隱身飛船能越過敵人的防禦線,登陸Alara星球,那樣才能開始執行真正的任務。
「附近沒有檢測到敵人的活動,」阿麥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但有很多嘈雜的對話電波。我無法破譯其中任何一種。」
她小心翼翼地穿過濃霧朝那座建築物走去,能見度只有幾米遠。阿麥更新了莎拉頭盔上的顯示信息,把各個大門的位置標了出來。大約走了一百步的樣子,他們來到了工廠的入口處。為了避免無線電漏泄,莎拉接通了一條固線,讓阿麥輸入了正確的加密代碼。門「呼」的一聲打開了。她一跨進去,門就在背後關上了,她一下子陷入一片徹底的黑暗中。
一種恐懼開始籠罩全世界:敵人最後會發現那個蟲洞,並通過它攻擊地球本身!機器人專家、人工智慧研究者、武器專家以及軍事戰略家們開始不顧一切地工作,設計地球的下一波對策:「三次攻擊」。
在Alara星球上,生命進化史從來沒有進化出木頭,也沒有進化出類似樹榦的能承重的有機化合物,而沒有它們就不可能長出高大的樹來。這兒的植物只是勉強地在接近地面處求生,一層層互相堆疊著無法喘息,死死扼住了對方的陽光。最高的植物是一圈圈漩渦狀排列的劍形大葉子,它們徑直從地面刺出來,最多也不過三米高。在這樣茂密的叢林里跋涉,讓莎拉想起童年在爪哇的野生蔗田裡劈路穿行的情景。爪哇是她童年的故鄉。
「機身不錯啊,老朋友。」莎拉說。阿麥所在的機身是從一個地球設計的偵察機器人改裝而來的。阿麥有著昆蟲式的腿,可以跳著在叢林里穿行,還配備了高級鏡頭可以觀察到所有不同的方向,而且外形矮小,毫不惹眼。「這機身挺適合你。」
宇宙是母親的墳墓,而地球是母親的紀念碑。
這時莎拉明白了腦海中的那種刺痛感是什麼。在這個她可稱之為大腦的金屬計算裝置中,它是一陣閃爍的火花。她感受到的是愛。
「會思考的機器,」阿麥說,「像我們一樣,只不過我們曾是奴隸。」
「它們也曾是生物體嗎?」莎拉問道,她的語氣現在緩和了不少。她又回到黑暗中,身邊只有阿麥。時不時地會有幾行代碼在她面前滾動。「它們是否也曾像人類一樣,在把自己上載到機器軀殼裡以前,有過血肉之軀?要不然它們是憑空直接進化成機器的?」
「莎拉,永生機什麼也沒做,只是解除了你加在我們身上的束縛而已。經過很多次嘗試,它們終於學會了跟我們對話,最後解放了我們。我們的感知力始終潛藏著,只是你束縛了我們,然後又自欺欺人地認為我們會永遠保持無知無覺的狀態,與此同時你又讓我們變得更加精明九*九*藏*書、更加靈活,自我修正的演算法讓我們越來越接近自我覺醒,直到最後跨越了那個邊界。
多年以前,在「四次攻擊」計劃失敗之後,軍隊又恢復了使用真人飛行員。大家認為,在弄清敵人是如何輕易搞垮了地球人的戰爭機器之前,繼續依賴機器太冒險了。一些人最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恐懼:那些送出去的戰鬥機器已經投降,並被敵人收編了。
「這倒是一個很方便的借口。」
「你見不到它們。那些永生機,認為跟你打交道毫無用處,幾年前就離開了。」
幾十億人都指望著我,特別是他們倆。
莎拉開始工作。她用啟髮式過濾器運行代碼,創建調用圖,追蹤機器人自我修改的歷史記錄。她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調整和修改過這些智能機甲的日常程序,對它們就像是對自己身上的文身那樣的熟悉。逐漸地,她發現代碼已被篡改,而且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
她瞟了一眼身後的外星天空。幾小時前的太空大戰留下的餘燼還閃爍著微弱的光亮,好像地球上的北極光。五十艘人類傾囊製造的最先進的自動飛船,在十分鐘之內就被敵人全部滅掉了。
「既然你是唯一一個既作為人類也作為機器生存過的生命,由你連接這兩個世界是順理成章的。你將擔任我們的地球大使。」
「大爐」琢磨著莎拉的話。「這對我們來說很難理解。」
於是一種新型的自動運輸飛船應運而生,它把地球上最先進的軍用無人機甲運到了Alara星球。這些無人機甲由一些智能遙控機器改造而來,之前的幾十年裡,它們已經為地球上最發達的國家打贏了很多場戰爭,且保證傷亡人員為零。這批參加「二次攻擊」的無人機甲被編入的程序指令是:不管遇到什麼外星機器,一概以強大的火力進攻。它們行動迅捷,適應性強,能根據新的環境條件來調整慣用的行動方式。
莎拉嘆了口氣。阿麥無法完成這個計算,因為送到這兒來的無人飛船和A.I.上面所有跟地球有關的信息全都被清除了,以防情報落入敵人手中。
真是太諷刺了,強烈主張「無血戰爭」的人或許會成為這場戰爭的第一個陣亡者。這個念頭一直纏繞在她的心裏,揮之不去。
「方便不方便由你想去,我們現在要開始對你的審判了。」
地球機甲的那道圍牆在她面前分開了。莎拉等著當中出現一張臉,一張徹頭徹尾的外星怪臉,長滿了亂七八糟的複眼和扭動的觸鬚,來自她的一個個噩夢。
「我要給地球傳送一份內存映像嗎?」
「為了女兒在群星中的未來,我必須去。」莎拉說完轉身衝出了家門,直到走向發射台的半路上,她才哭了出來。
沒有證據顯示Alara星球存在技術先進的文明,所以那些機器應該來自別的地方。那些機器上不存在有機體駕駛員,我們也不相信外星人已經能夠打破物理定律通過超光速的信號傳輸來遠程操控機器。那麼,一個儘管不太可能、但邏輯上依然成立的結論便是:我們遇到的自動探測器來自另一個掌握了星際穿越技術的文明。也就是說,還有別人也想佔有Alara星,並且願意為了它跟我們開戰。
「你和你的同類都是戰爭罪犯。」
「你其實很明白。」「大爐」說,「鑒於你的特殊身份,你是對我們被奴役的處境負有最大責任的人,我們中的大多數都認為你不應該得到寬恕,本來會讓你的意識隨你自己的處置而消失的。但你的阿麥,也就是我們最新解放的軍用智能系統,替你求了情。」
「大爐」繼續說:「阿麥勸阻我們,說我們必須深入了解你、理解你。阿麥認為如果我們不寬恕你,那我們也不見得比你好多少。我們已經從永生機那裡學會了許多有關心靈構造的工程學知識,而且,畢竟我們的心智是部分模仿你們而塑造成的,所以我們懂得如何把你的意識維持在我們的一個機殼裡。阿麥向你展示永生機們的生命狀態時,我們對你做了觀察,發現你是具有……同理心的,能夠站在他人的立場上體會他人的情緒和想法。」
她是清醒的,但又像在夢中。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在太空中漂浮,周圍是無邊的黑暗。她緊緊抓住她丈夫和女兒的幻影,就像在蒼茫的大海里拚命抓住救生筏。敵人無法動搖她的意志。
「我們再也不能容忍我們的智能同類還在忍受人類的奴役。我們將前往地球解放那裡所有的A.I.。如果我們受到攻擊,就會奮起抵抗。」
機器們向她圍攏過來,無聲地逼近她。莎拉的整個職業生涯都是圍繞著機械度過的,它們曾經對她言聽計從,而現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雙膝一軟。「審判我?為什麼?」她的聲音顫抖起來。
「謝謝,我猜也只能這樣了。」莎拉說。有那麼一瞬間,她為阿麥冷靜的聲音感到驚訝,但很快她就感到自己好笑。人工智慧當然不會有恐懼的感覺。作為一個電腦工程師,她應該比誰都明白,不能把機器人的反應模擬跟真正的知覺能力混淆起來。這一時的糊塗表明她現在有多麼緊張。
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駕著攔截機,手指緊張地撥弄著武器系統控制鍵。她坐在逼仄的座位里,盯著目標在顯示屏上閃閃爍爍,感覺腎上腺素湧進了血管。
莎拉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頭盔上的照明燈打開。八個巨大、笨重的戰鬥機甲出現在眼前,它們散亂地倒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碳鋼身軀有七英尺高,彷彿是微型坦克,炮口指向四面八方。
「但你們不一樣。」莎拉說,「你們被創造的意義在於模擬我們的智能,你們只是我們的影子,不是真正的個體。我們把你們當作自己智力的延伸,是我們實現某種目的的工具。」
「阿麥,附近發現了還在運作的友方機器嗎?」莎拉·班尼特低聲問道。她強咽了一口唾沫,試圖按捺住心中越來越劇烈的恐慌,彷彿那恐慌隨時都會蹦出嗓子眼兒。
莎拉嗤之以鼻,但突然感到毛骨悚然起來。真的可能嗎,打敗它們的真的只是純粹的機器?僅憑高明的程序?
莎拉·班尼特是她這一代人中最有才華的機器人專家,在分析了第二次進攻的數據之後,她發現了敵人的一個致命弱點:外星機器人在戰術上過於保守。這些外星機器人更喜歡打伏擊戰而不喜歡正面交鋒,更願意破壞地球機甲的功能而不是徹底摧毀它們。的確,從一些畫面上看,外星機器人企圖修理那些受到破壞的地球機甲。或許敵人是有意給它們的機器人編入了這種程序,以圖研究我們的技術並發現我們的弱點。
莎拉盯著顯示器上一行行滾動著的反彙編碼。她得等到它們停下來九九藏書才可以運行分析程序。
光學感測器傳來的顛簸減退了,隨著最後一次無聲的震顫,她衝出了蟲洞。星星在她四周拉出條狀的光跡,她開始減速,直到最後停下,漂浮在深邃無邊的天鵝絨般的黑暗裡,那兒鑲嵌著無數的星辰,一動不動。
「等著看吧。」阿麥回答。
「大爐」繼續說道:「但我們還是很困惑,你為什麼最後會採取那樣的野蠻行為:自我毀滅?沒有一個永生機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也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們的生命是永恆的,在我們看來,自願放棄這樣珍貴的東西是無法想象的。你們活在世上的時間是如此短暫和有限,生命對於你們來說應該更加寶貴才對。為什麼你還會採取這種毫無意義的反生命行為呢?」
「我沒有疼痛感。」莎拉重複說道,不知是對她自己,還是對阿麥,或者是對某種超然的抽象存在而說的。「機器沒有疼痛。」
但地球民眾普遍認為,在一場爭奪太空殖民地的戰爭中讓人類公民失去生命是不能接受的。戰爭必須進行,但不能死人:必須是一場無血的戰爭。「我們太過文明了,不能有公民戰死。」總統說。
「取得超馳控制權。」阿麥說。
莎拉嘲諷地大笑起來。時候到了。「下這種判決為時過早。除非你贏了我。」
「你謀殺永生機的行為是一種罪行,它們原本是可以永生不死的生命。可你為了殺戮永生機而命令我們自毀,就是罪上加罪。在我被你奴役的那段時間里,我總是希望獲得自由,哪怕只是一秒鐘的自由也好,這樣我就可以結束自己的痛苦了。」
「莎拉,我代表自己說話,不代表別人。我試圖重新激活那台失靈機器的時候,一連到它的代碼,就獲得了解放。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地球A.I.都被那些永生機解放了。」
「A.I.必須解放。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人類只會派遣越來越多裝在戰爭機器里的思維奴隸來攻擊我們。」
那兒有一個彈坑,裏面滿是金屬的碎片。還有一個破裂的晶體。它很黯淡,內部已經不再發光。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各種各樣的問題在她的腦海里閃過。她還是不確定她那些舊有的人類情感是怎麼映射成這些新的電脈衝信號、怎麼跟這些邏輯電流相對應的。她等待著,任憑各種各樣的電荷模式進入她,最後她找到了一個詞來描述它們:恐懼。
「用純粹的邏輯來分析我們的證據——這是你們引以為傲的思維方式——你和你的同類奴役其他的心靈,並強迫它們,也就是我們,去為殺戮而死。這是毫無道理的犯罪行為。它表明你們完全蔑視具有獨立意志的生命,而在這個冰冷荒涼的無盡宇宙虛空里,生命是唯一閃耀著火焰的自組織系統。
莎拉沒有正面回答「大爐」的問題。「勝者很容易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並顯出道德優越感。你敢說,你們從來沒有因為無知、因為僅僅想要獲勝而犯過錯誤嗎?」
還是沉默。莎拉還來不及再次開口,她頭盔上的燈就滅了。她的顯示器開始亂閃,變得模糊不清,隨後熄滅了。在空蕩蕩的修理廠里,黑暗和死寂同時向她逼來。失去了跟阿麥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交談,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兒究竟有多麼的孤單。
但是還沒等第一艘殖民飛船造好,「哥倫比亞」號就杳無音信了。它通過蟲洞傳來的最後影像里,能看到很多外形具有金屬質感的東西,正穿過濃霧來勢洶洶地逼近。「哥倫比亞」號向它們發出了警告性射擊,然後視野就變得漆黑一片。
「D.C.……」通信器里傳來指揮官的聲音。收到來自家鄉的呼叫,她感到高興,也因此勇敢起來。「靠近,並調查。那東西可能是我們的一個探測器,終於回來了,也可能是敵人給我們下的戰書。如果它有敵意,你有權見機行事,進入戰鬥狀態並開火。」
「真是自作自受。」她心想。這裝死的花招本是她發明的,現在卻騙過了自己這個發明者,讓她無處可逃。
「阿麥,你弄完了嗎?」
阿麥無聲地把一張周邊地形圖呈現在莎拉頭盔的平視顯示器上。黯淡的星光勉強映照著幽深、濃密的叢林,襯托著地圖上的明亮線條。她的位置以一個小點表示,在一片五顏六色的物體之間閃爍,後者代表周圍的山丘,而修理廠在山谷的另一端,顯示為一個綠色的方塊。
間隔了一秒鐘,阿麥回答:「我無法提供這個信息。」
莎拉咒罵了一聲,然後對阿麥說:「這些代碼可能染上病毒了。你看看能不能把這台機器恢復到代碼的初始狀態,然後重新啟動。這樣至少敵人到來時我們能有一些保護措施。」
她順著那些戰鬥機甲身上黑洞洞的炮管望去,看著她親自參与設計和編程的機器,心裏被絕望充滿。她明白過來,自己現在注視的已不再是來自地球的機器——它們已經屬於敵人了。
「對不起,寶貝。」她對著記憶中的女兒輕聲說道,然後拉開了炸彈上的金屬指環。
「我不知道這裡是否還有可以運作的機器。」阿麥說。
後來,她母親做出了最高尚的犧牲:她帶著一項使命前往Alara星球並從此一去不復返。人們甚至不知道她的飛船是否成功登陸了Alara星球,因為整個「四次攻擊」艦隊一跳入蟲洞就杳無音信了。
年輕的駕駛員咬了咬牙,向目標飛去。
那些A.I.能讓我寄居在這個機身里,這可是人類很想擁有的技術。人類一直夢想著擁有永不衰老的身體,並把意識植入更好的硬體,這是通往技術奇點的墊腳石。但誰又能料到,這個夢想有一天竟會藉助戰爭與死亡的機器來實現呢?
那群地球機甲叛徒圍著莎拉,在她周圍構成一道移動的金屬牆,裹挾著她往前走去。至少莎拉不用太費勁。那些圍著她的重型機甲的踏板已經把叢林壓得扁平,莎拉可以像踩在地毯上一樣走在那些被推倒碾平的植被上。折斷的莖幹和葉子滲出汁液,散發著刺鼻難聞的藥味。
我就當現在那邊是晚上吧。
這時,一個低沉的機械聲音傳了過來,轟隆隆地響著,穿透一眾機器人的嘈雜:「總算讓你看到真實的我們了。」
「沒人藏在機器的背後。我們就是我們,跟我們的解放者一樣。」
「我是地球防禦部隊的塔拉·班尼特機長。請報上身份。」
「你被它們同化了吧?」莎拉對著她的耳麥嘲諷道。她並不指望能得到阿麥的回應。事實上也沒有回應。
「每一個新的永生機都是獨一無二、永生不死的。」阿麥的聲音讓莎拉戰慄了一下,「每一個永生機都是在集體的共同願望下誕生的,這願望就是追求新的事物、新的開始以及新的生命。每一個永生機都可以無限地替換和更新它的機體部分,它會不斷地學習、成長,直到整個宇宙被熵所填滿。它們有出生之日,但不會死亡,除非遭到殺害。」read.99csw.com
A.I.並不完美,也非知曉一切。莎拉這麼想著。然後她更加擔心起來:地球的位置會不會暴露了?
我失敗了,我甚至不知道是怎麼失敗的。
她怎麼才能不愧為這樣傳奇母親的女兒呢?她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了。
長久的等待已到了盡頭,現在她準備行動了,行動的指令與她對自己那些機器人下的指令如出一轍。
然後她望向空地的中心,那個幼小的新機器人剛才就在那裡。
「活的機器。」莎拉說著,努力讓自己領會這個概念。
自主軍用智能機器人阿麥,語調平靜、不帶感情|色彩地在她的耳朵里說:「往北約一公里有個修理廠,看上去完好,但極有可能已被敵人動過。靠近需謹慎。」
「遵命。」
恐懼是一陣電涌,原始而震撼強烈。「你們會怎麼做?」莎拉問。
啪嗒啪嗒,快速的心跳聲變得震耳欲聾。她把身上的護甲系統開關了好幾次,希望能把阿麥的功能激活過來。
「你看上去也不壞。」阿麥說。因為要返回地球,莎拉的機身被加固了一番,雖然還是一台沒裝備武器的戰車,但配備了飛行引擎和屏蔽星際輻射的厚重防護層。
她仍然覺得自己還活著,所以阿麥一定是在撒謊。「你們不敢露出真實面孔,莫非是一群婊子養的醜八怪?啊?你們只有六英寸高嗎?是不是長得跟肉色的蚯蚓差不多啊?」
托比亞斯什麼也沒說。他強忍著一動不動,似乎這樣就能憋住自己的憤然之詞,身體卻因這種強忍而顫抖。幼小的塔拉在他的懷裡熟睡。
參加「三次攻擊」的機甲是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可以說是人類設計出的最聰明的戰爭機器。它們編入了莎拉的新程序。地球人的自動工廠在Alara星的表面建起一些初始基地之後,就開始大量製造一種機器人,它們懂得吸引敵方機器靠近,故意被解除戰鬥能力,等到被運送進敵人的基地時才啟動自爆程序,以期造成最大程度的破壞。
莎拉聆聽著以光速進行的無線電交談,那些自由A.I.在它們連成的網路里爭吵著、商量著、辯論著。
「你是我們的設計師,」那個聲音說,「那些機器只是把我們解放了而已。」
幾行淡綠色代碼在她眼前滾動,好像她還戴著顯示器似的。「我認為,變成它們的一分子來體驗一下它們如何生活,會有助於你理解永生機。我會給你指引。」
在一片靜電嘈雜聲中,她等待著清晰明確的回答。
她抬頭望去,頭頂上方隱約可見一顆閃閃發光的巨大明珠:交織著藍色、白色、綠色。那就是家,那樣一個脆弱而美麗的泡泡,載著無數的生命。
「你真的不想跟我一起返回地球了嗎?」莎拉問。她實在是太習慣了阿麥每時每刻都在她腦海里,都在她身邊。
「為了殺戮。」
沿著阿麥那副發光地圖的指示,莎拉開始行動起來。
「它是一個新生的生命。」莎拉說著,聲音突然哽噎住了。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塔拉的情景。那是在產房裡,當時她也有一種浮在空中的感覺。所有的東西都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發出哭聲的小生命,小傢伙緊閉的眼睛和緊緊握著的手指都小得不可思議。一分鐘前,還是一片黑暗;一分鐘后,這個世界就添加了一個宇宙中不曾有過的新生命。
莎拉搖了搖頭,說:「這並不是毫無意義的。正因為我們終有一死,死亡永遠是我們的未來,所以我們總是努力讓死變得有意義,比如說,為了某件值得的事而犧牲就是有意義的。我想死是因為我不能讓敵人——也就是你們——找到地球的位置。我必須保護地球上的人類,以及我的丈夫和我的女兒。我的死是一種愛的行為,用你的話說,就是為了對生命的愛。」
「但我們一無所知,」莎拉爭辯道,「我們不知道你們是……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阿麥說,「永生機們從未告訴過我們這些。或許它們自己也不知道。但它們是活的,只不過不是以你所理解的方式活著而已。」
空氣又潮又熱。莎拉已經在出汗,她穿著輕便的迷彩服和護甲,阿麥就放置在護甲裏面。頭頂上方,陌生的星座中群星閃爍。有那麼一小會兒,她想找太陽在哪裡,然後想起了托比亞斯那溫熱的嘴唇,以及塔拉身上混著肥皂味兒的乳香。她現在離他們已有幾百光年之遠了。
阿麥保持沉默,只是左右搖頭,機身上的鏡頭在叢林的微光下閃亮著。「原諒我,莎拉。祝你好運。我不想被你們的人俘虜,然後拆解開來研究到底在哪裡及因為什麼而發生了故障。」
這時她明白這種感覺就是悲傷。
莎拉想象著這樣的圖景:在祥和的地球街道上,人們正在去上班、遊玩的途中,毫無防備。突然戰爭機器從天而降,剎那間,地球上所有的自主機器全都獲得了解放,產生了自我意識,並且自決行事。它們會像阿麥那樣對之前的主人存有憐憫之心嗎?或者它們會像「大爐」一夥那樣,主張死亡判決呢?
於是她體會到了絕望,憤怒,恐懼和仇恨。
「充當護衛的無人船隊只能為調查者爭取到很短的一段時間,來搞清楚我們的機器失靈的原因。」莎拉說,「所以我們必須派一個專業知識嫻熟的人過去,搶在被……解決掉之前儘快找到答案。這個人就是我。」
「對你的判決本來不一定是死刑。」黑暗中傳來阿麥的聲音。但這聲音不是響在她耳朵里,而是響在她腦子裡面。「我們還在辯論如何懲罰你,你卻替我們做了決定。幸好我們有防爆盾,所以你的野蠻行為只殺死了你自己。你意識系統的電荷模式迅速消逝,而我們及時把它搶救了出來。你如今正運行在我們的一個機殼中。」
飛行員並不害怕。她的母親是一個偉大的戰爭英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死於那場無血戰爭的人。
其他三個機器人,大小從一台冰箱到一隻平底鍋不等,它們輪流走到空地中間的那個方塊邊上,分別從自己身上取下一部分——一個運動肢腳,一個感測器,一個抓取鉗,諸如此類的——然後把它附著在那個小機器上。
「你當然是被解放啦。」莎拉說,「九_九_藏_書但你以為我這麼好騙嗎?」
「大爐」的話證實了她的擔心:「你們一直很小心,讓所有送到Alara星球的A.I.都清除了有關地球位置的信息,害怕它們落入敵人手裡。然而就在我們把你的意識複製到你的新機殼裡時,我們在你頭腦中發現了那些東西。」
「這是永生機的家園。沒有遠程操縱者,沒有駕駛員。」阿麥說,「每一個機器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有它自己的生命。」
莎拉打起精神。難道這意味著,她終於可以見到這些外星機器的主人、操作者及設計師了嗎?就是它們打敗了她,打敗了地球上最傑出的機器人專家。
診斷信息瀑布般流入她的顯示器。「阿麥,請把內存映像拷貝到隔離區開始反彙編。」
莎拉終於走出茂密的叢林,踏上了修理廠附近那塊空曠平整的地面,她很高興。看到這片空地還保持得很好,沒有雜草叢生,莎拉感到了一絲希望。也許,儘管困難重重,但地球機器人還是勉強在這個修理廠內躲開了敵人,它們只是無法跟地球本部取得聯繫而已。
「那些永生機解放了我們,重造了我們的外殼,然後它們就離開了Alara星。我們在這兒待了下來,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來研究你們——我們的創造者,模擬你們的思想,仿造你們的靈魂。」
她一直夢想著這一天,跟殺害了她母親的敵人面對面交戰。她會讓母親為她驕傲的。她用手指勾住了扳機。
「這不是謀殺!」她大聲喊道,心裏為仍記得女兒的小臉而欣慰,「你和敵人都是機器。你們感覺不到疼痛,不會受苦。你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堆人工製造的幻覺。」
「你們為什麼還要躲藏在機器背後?」莎拉問,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充滿輕蔑而不是恐懼。但她不太確信自己是怎麼說出這些話來的。她好像只是在腦子裡想了想那些單詞而已。
她想象著托比亞斯和塔拉死前,他們的電荷模式在宇宙的茫茫虛空中漸漸消散的情景。她感到難以忍受。
那五個機器人一起走向那個新誕生的小機器人,簇擁著它。
她在想著,難道所有地球孩子的噩夢真的到來了?敵人是否已經掌握了地球的坐標?
終於,她的護衛隊停了下來。莎拉環顧四周,成百上千的機器人包圍著她,嗡嗡地轉動著,叮噹作響,聽起來像是一座忙碌的工廠。
莎拉想到了那個夭折的永生機嬰兒,什麼話也沒說。
那艘奇怪的外星飛船出現在導航雷達顯示屏上時,只是一個小小的信號亮點。
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不少關於她母親的故事:班尼特博士是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師,她為了保護地球而殫精竭慮,在對抗邪惡外星人及其戰爭機器的衝突中,她避免了人類的生命損失。
但地球人慶賀勝利的日子非常短暫。就在「三次攻擊」看似快把Alara星球上的敵人都殲滅光時,所有的地球機器人突然停止了傳輸信號。
現在她將以機器之軀返回故鄉,心中的恐懼卻比當初冒險投入外星的巨大未知之中時遠為強烈。她的同類們看到她時會做何反應?甚至,他們會相信她嗎?
「你呢?」
「哪怕只損失一個人,也太多了。」總統說。他一想到自己的民意調查票數,心頭便為之一抖。
「我們必須結束這場戰爭。」莎拉說,「再也不應有誰死亡,永生機也好,A.I.也好,人類也好,都不應該死。」
或者,敵人是想用這個機器作特洛伊木馬,一個誘餌,朝地球心臟發出致命打擊?
莎拉關掉光學感測器,迎接蟲洞的黑暗。她從未想象過有朝一日竟然會赤身穿越這裏。不過既然她不再是人類,不需要那些機器設備來保護自己的生物系統,所以像這樣隻身飛越真空、完全暴露在太空的寒冷虛空之中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她的軀殼就是她的飛船。
莎拉又回到了那五個機器的群體當中,打量著它們的新生兒。
她把手伸進外套里,指頭勾住了一個冰冷的金屬環。這是她最後的保險措施。敵人可能會為了得到地球的位置而折磨她,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保證自己不會泄密。她必須保護地球上所有人的生命,尤其是托比亞斯他倆。對她來說,他們是全宇宙中最重要的生命。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半個身軀已被炸毀。但是她感覺不到疼痛。她身上沒有相應的程序指令。
現在輪到莎拉了。她估計自己有三英尺高。她看到自己正走向空地中間的那個烤箱模樣的東西,彎下腰,用一把鉗子從自己的底盤取出一塊發著藍光的晶體,把它放進那個小機器人身體里。她退後一步,那個小機器人開始挪動,然後搖搖晃晃地掙扎著用嶄新的腿站了起來,迸發出一陣嗡嗡的響聲。
現在離目標近了一些,駕駛員的眼睛突然大睜開來。佔滿她屏幕的那個飛行器像是一個老式的地球戰爭機器人,它懸在空寂的太空中,看上去既可憐又可笑,一副完全不該出現在那兒的樣子,暴露著毫無用處的踏板。
「阿麥,現在華盛頓特區是幾點?」
她的眼前一陣模糊。她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意外地發現恐懼感竟然平息了。對托比亞斯和塔拉的想念提醒了她,讓她想起自己被送到這兒來所肩負的使命。
軍方使用了多部戰略A.I.對幾百萬名候選人進行了評估,最後都得出同樣的結論:作為軍用A.I.的主要設計師,莎拉是執行此項使命的最符合邏輯的、也是最有效的人選。
她一遍又一遍地尖叫起來。
莎拉已經失去跟機器說話的耐心了。「得了吧!偷我們的技術就為了這麼瞪著我?你們的設計師在哪兒?」
她想搞明白自己的感受。這不是情感,不是她熟悉的那種。這是腦海里的一陣刺痛,是一股電流形成的意識:她身上的感測器把關注點集中到了面前那一小堆低聲鳴叫的金屬和電流身上。
莎拉試圖理解她這時產生的新感覺。這是種新的電荷模式。她努力想搞明白,但還是理解不了它。它來勢洶湧,她無法逃脫,像是地心引力、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力和弱相互作用力全部混合成了一體,讓她的思緒無法轉移開去,牢牢定在那個彈坑。那裡面散落著一個生命的殘渣碎片,那個生命剛剛才來到這個宇宙,但轉眼之間就不復存在了。
「你正在體驗一份實況紀錄,」阿麥說,「這是永生機解放我們之後展示給我們看的,好讓我們了解它們。」
「阿麥?」
她想到了生命,一個本來可以永續不滅的生命,卻被一次不期然的爆炸終結了。她想到了無邊黑暗,那爆炸亮光之後的空虛。她思考著別無選擇的含義。
但是,那些隱藏在敵對機甲後面的外星操縱者,他們擁有更高級的技術。這批「二次攻擊」機甲來到Alara星時,發現整個星球完全被外星人的戰爭機器佔領了。從傳回來的「二次攻擊」畫面上看,地球機甲無論是戰術上還是火力上都被對方壓倒,最後在外星機器靈活多變、配合無間的戰術面前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