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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野火

作者:念語
室友給我們講的那個文人的故事還有后一半。飢荒剛剛開始的時候,文人靠著糊在牆皮上的粥,過得比大家都好。可是過了一陣子,大家都沒糧食了,只有文人家裡還隔三岔五冒著炊煙。有人覺得不對勁,就偷偷扒著牆頭看,發現了文人的秘密,於是一伙人衝進文人家裡,把他家的粥牆皮悉數扒了去……
終於,最前面的人發現了異常,人流湧進二樓大廳里,很快就散開了。
更多的受害者是女孩。站不住倒下了,也許就再也起不來了。
晚疫病迅速席捲了美洲大陸。由於缺乏品種多樣性,連片的土豆成了真菌傳染的高速公路,土豆幾乎是一個州接一個州地全軍覆沒。整片整片的大田裡,土豆植株葉緣枯萎,根莖黑腐,減產直至絕收。
人們的共識是,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
「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路了啊……」我聳聳肩。
之後的幾個月里,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戴白帽子的女孩,她沒有血色的臉和扭曲的肢體多次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和我一直好不起來的腳傷一樣,隱隱作痛。
棗園是我們家的生計,也是我們家的驕傲。快到開學的時候,棗樹就會掛滿青紅相間的果子,這也是我們家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電視里和網路上,全球的官方媒體總是翻來覆去那一套,並不明說。可今日早不同以往了,通訊那麼發達,每個人心裏都曉得,流言不是空穴來風——有地方遭了旱澇,要餓死人了。
我們原來以為這一切不會再發生了。然而瘋病降臨之後,還扯什麼糧食品種的多樣性?北美根本就只剩下土豆了。此情此景熟悉得可怕,北美大陸就像放大版的愛爾蘭,隨時可能墜入深淵!
可憐的論文作者到死都沒能明白,群體性的憤怒本來就不需要理由,而論文的命題恰恰觸動了人們敏感的神經,流言蜚語瞬間傳遍了大街小巷。「世界性災荒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從一種可能性搖身變成了所謂的事實,矛頭一時間都指向了基因工程。人們並不在意真相究竟如何,需要的只是宣洩怒火,至於倒霉的是真兇還是替罪羊,並沒人關心。
就在這一年開春,科研小組組長回家時,偶然見到了一株對瘋病有微弱抗性的野稻。它看起來那麼脆弱,病怏怏的,隨時可能死掉,但它畢竟還活著。老譚很高興地給我看了手機里的照片,那株細嫩的稻子長了很多小葉,卻又有兩片近乎正常的葉片。像這樣的正常葉片,我們也多年沒有見過了。
發生了什麼他記得很清楚,對這個結局,他也不感到意外。
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只要坐在工位上,看窗外滾滾沙塵包圍著城市就好。天是一片不分四季的黃色,我們開始習慣呼吸塵土味的空氣。植物都死絕了,就像老譚說的,這麼繼續下去,生態遲早要崩潰的。但我,還有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強烈懷疑,我們是不是有福氣活到那一天。
「說太多的、想太多的,都浪費能量,會最早餓死的。」老譚總能面不改色地說著他那些惡毒的冷笑話。實際上他也屬於想得太多的那一類吧。老譚把他那個小土豆仔細地吃乾淨,那點剝下來的皮子又揣回了兜里。「走吧,早點去食堂排隊,可以挑兩個不爛不生芽的。」他說。
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有些人的路可能更難一點。
「光長葉子了……瘋了似的長。」爸爸長嘆一聲。
他很早就出了國。本來應當和其他人一樣,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紮下根去。然而他到了北美不久,瘋病開始蔓延,一切都變了。
然而比起在世界各地發生著的事情,這起悲劇實在顯得微不足道。
老譚的身體很糟糕,好像骨架外頭只包了一層皮,可他的眼睛閃著光。他說,他們大概是交了好運了。
難怪他能那麼豁達!難怪他說,他們缺人手!
「我知道,確實是沒辦法。」老譚說,「但是它真的……有問題。它是以透支未來為代價的。你知道,白心薯那東西,簡直就和得了瘋病沒兩樣,一旦失去了限制,就會像腫瘤一樣一直瘋長,耗盡土壤養分。它能在二十年之內把全世界的土地變成沙漠!」
「是的。就算再給我們六年,也可能無法做到自然所做到的事。那個時候沒有繼續研究抗病基因,而是轉為研究轉基因農作物,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呢……」老譚抱著頭,走在田埂上,「也許當時大家都把方向轉到抗病基因上,就不會有之後的白心薯。但沒有白心薯,餓死的人會多得難以想象……不論怎麼講,別看現在這麼費盡心思地剷除白心薯,也好過當時沒飯吃餓死無數人。」
效仿性的襲擊不斷出現,盲目,冰冷,沒有指向的復讎。
屁,你們還有得吃,我知道。他說。可我只能去偷,去搶,去遊行了啊……
第一株蒲公英開花了。實驗室里所有人圍著那一株小黃花,抱在一起,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
「所以,還是都一樣,治標不治本。」
收割季節一過,不安和焦慮便像傳染病似的在人群里傳開了。我的室友每天小心地省下些紅薯,晾乾了存起來,鎖在抽屜里。
災難會過去的,但它的確發生過,我們不會忘記。
突然有一天,舊友再也沒法從社區領到糧食了。他茫然地去問,工作人員指了指他的綠卡說,這個不行。
也許有很多人和他一樣到處遊行,然而他們到底沒有揭竿而起,真的沒力氣了。
「這株麥子里有來自那棵水稻的一小段抗病基因。這裏所有的麥子里,現在所有活著的植物里,都有。很奇妙,是不是?人類反擊的烽火竟然是從一小棵頑強的水稻開始的,多不可思議。」老譚轉著手上的麥稈,拿起來吹了一下。
我們都是自顧不暇的。
後山山頭是老墳地,漫山遍野的新舊墓碑之間,白心薯的圓葉子長成一片。它們的生命力是那麼旺盛,連真正的山火都奈何不了它們。過了一遍山火,只要再下場雨,它們依然鬱鬱蔥蔥地長著。
我心下猛地一顫。老譚從不提那株水稻的事情,認識他的人都不敢,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同樣的默契已經很多年了。
那時候我們還有心思開開玩笑。
樹都死了,很早就死了。前一年開春時,食堂門前那棵六層樓高的榆樹最終也沒能抽出枝條。可並沒有人刻意去鏟掉它們。
我並不忍心拒絕,可我又不想拋下現在的好飯碗。猶豫了一下,我說周末先去他那裡看看,心裏其實在思索著怎麼婉拒他才好。我對自己說,就當是去看看老朋友吧。
九月,人們第一次在蘋果中檢測出類菌原體;十二月,梨;然後是豆類、蘿蔔、白菜、小麥、玉米……此後七年間,它如野火之勢席捲了大陸,多變的魔鬼在科屬種間跳躍。人們驚恐地發現,七年時間里,這個植物殺手幾乎征服了一切作物,癥狀大同小異——瘋狂生長的小葉,無花無果,而植株則在耗盡養分后枯萎死read.99csw•com去,大樹能瘋長個三五年,而小樹大多活不過三個月。
不久之後,他拎著一個桶子,在棗樹林東邊灑上一圈油,點起了火。火舌從東頭一路竄到西頭,自午後燒到傍晚,棗園在熊熊大火里化成了灰燼……夕陽照在我爸爸的臉上,面目一片模糊。他一言不發,像是在火光里凝成了一尊雕塑。我惶恐地望著他的臉,心想爸爸真的瘋了。
假期末尾的時候,老譚說,開了春他就去工作了,就在學校北面不遠,東南省份最大的生命科學研究園區。
一個圓蛋形的建築坐落在園區中央,老譚帶我繞著走了一圈,說那是個全封閉的育種基地,裡頭繁育著一些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無毒植株,要進入其中,條件複雜苛刻,並且要求專門的證件。他是進不去的。
末了,作者也指出,這篇論文的價值不在於它的推論,而在於它也許能夠幫助找到一類措施,以限制新變異毒株在物種間跳躍。至於論文的推論,可能性也僅僅是可能性,況且對大局來說,這個發現已經於事無補。
他指著棗樹,只見樹頂長出了一叢叢淺綠色的嫩葉子,遠看像許多綠色的蜂窩。每叢葉子都細密極了,葉子擠著葉子,嫩綠嫩綠的。往年應當掛滿果子的枝條上,只稀稀疏疏散落著些許小棗子。
當科學家終於發現那層幫助類菌原體假死的膜時,偌大個中國已然找不到幾棵倖存的棗樹。在廣泛的傳播過程中,類菌原體的變異迅速加快,感染對象很快越過了鼠李科的界限。
那個搭上了一條半性命搶出來的鐵盒,是在三樓的牆角找到的,那裡曾經放著一整疊科研人引以為傲的記錄資料。紙和木桌子一起燒成了灰燼,鐵盒子落在地上,分明是過了火又熄滅了的樣子。玻璃器皿全數爆裂,無一倖免,碎片安靜地躺在盒子里。那裡曾經放著一盒三十六根試管,試管里擱著野稻子的葉片分割出的小碎塊;另一個大些的玻璃容器里放著小心調配的培養液和植株本體。在上千度的烈火中,幼苗燒成了焦炭,昭示著希望和無限未來的遺傳信息盡數喪失,DNA鏈斷裂、扭曲、支離破碎,在大火中燃燒殆盡。
現在最大的紅薯還沒拳頭大。我們垂頭喪氣地把挖出來的紅薯堆在一邊,裝在麻袋裡,拎去輔導員那兒登記。
後來幾年,他給我發來過照片,標註說是城外的鄉村。但見一片廣袤的綠色中,星星點點地落著白色房子,平原看不到邊際,機械化耕作的大田上種滿了土豆。連續幾年,北美的糧食產量都比大洋彼岸略微樂觀一些。
領頭的人矇著臉,似乎為了壯膽,大冬天也赤膊上陣,嘴裏發出煽動性的吼叫。餘下的人們衝進房間,大肆哄搶,待能吃的和值點錢的東西都給拿得差不多了,就呼啦一下散去了。
「對,水邊嘛……芋頭特別親水。」
「紅薯不會被淹吧?那東西泡了水會爛掉的……我們寢室後頭種的全是紅薯。」我朝天台下看去,綠色的三角葉子連成一片。老譚以前和我說,他來學校的時候,花台里種了很多好看的繡球花。但後來繡球花都死了,人們連吃飯都顧不上,於是花台里就種上了紅薯和芋頭。
走廊盡頭,他推開實驗室的門,鼓風機嗡嗡的聲音不斷響著。我看到一株青綠色的秧苗,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過這樣完整且樣貌健康的植物了。它正在抽芽,尖端的一小簇嫩葉呈現一種亮綠色。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才是麥苗真正的顏色。
老譚並不在別人面前摘口罩,吃飯也只是躲起來一個人吃。研究所新來的女孩子很好奇,纏著他要看口罩下的臉,但他堅決不同意,說一定會把女孩子嚇跑的。他和她的關係就那樣微妙地維持著,老譚總是不斷地退讓、閃躲。
在醫院待了一年之後,他回到了研究所,仍舊在原先的團隊。除了一年四季不摘下的手套、長袖和口罩,他倒也還是個普通人。
我也聽到過類似的風聲。有一個相當有力的佐證——我們已經兩個月沒有見到過米飯了。
它的細小菌體飄散各處,每一顆播下的種子、每一片新生的葉片,都逃不過這無孔不入的魔鬼。
然而,我們知道,土地仍在退化,沙漠邊界急速向內陸推進。北方平原之上,風一卷就能掠起漫天塵土。白心薯的出現甚至加劇了土地的沙化。看著漫天風沙,人們明白,災難還沒有結束。
譚家在正月前被一群持著棍棒和鋤頭的人洗劫一空。
我蹲在樓梯上,扶著欄杆緩了好一陣。混亂中我扭到了右腳踝,而且是狠狠地扭了一下。當時我甚至沒感覺到,現在卻是連路都走不了了。我一瘸一拐地跳下樓梯撿回了鞋子。寢室鑰匙不知所蹤,可想想,也就算了,畢竟人還沒事。
畢業后,我沒有繼續學業,而是去了發電廠,那裡離郊縣的實驗基地有些路途,和老譚的聯繫也少了許多。在災難降臨的第十個年頭,曾經的繁華已然不再,電力供應像食品供應一樣飄忽不定,陳舊且缺乏維護的電網再也承載不起整座城市的燈火了。
月末,兩位基因工程學科領軍人物相繼遇害,震驚學界。
在更大的範圍里,悲劇連續不斷發生著。猜疑、嫉妒、被害妄想,人類最陰暗的情緒也像得了瘋病的棗樹一樣瘋狂生長著。
我記得她,五分鐘前她還在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她不想死。她的聲音很尖很細,透著滿滿的絕望和恐懼,哀求著旁邊的人不要擠了,可我們都顧不及自己了。最後,她說她堅持不住了,沒想到一語成讖。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落日。
天邊的粉色漸漸變成了暗紅,著了火似的,像是火苗從天際線一路燒到了半空,甚是詭異。
災難之火由此點燃。
他在社交網路上的更新停留在十一月十四日,他發給我的最後一條留言在十一月十一日。留言里說,要是他哪天不更新了,就是他不在了,記得來年給他燒點紙土豆。
我們見過帶著三個孩子的母親,斷了糧食,就在街巷的秋夜裡死去;我們見過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衝進商鋪,抱著一袋紅薯想走,卻虛弱得連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每個人都像守護黃金一樣保護自己的口糧,沒有人能夠信任,沒有人能夠依靠。
一年生的小麥率先消失了,儘管它們的種子儲量驚人,卻已不堪其用。接著是水稻和玉米,還有一眾十字花科的蔬菜。現有的種子仍舊能夠生長,可感染了類菌原體后,植株就失去了繁殖能力。
進入四月,各方安保措施迅速跟進,類似犯罪越來越少,可一場歐洲學術大會還是遭受了襲擊,死傷慘重。這一次,兇手是自己人。學界之外,譴責暴行之聲日漸式微,搖著旗子反對基因工程的運動反而成了主流。科學家當然不可能停止基因工程方面的研究——把唯一的出路堵死,真是再愚蠢不過了。但水深火熱中的群眾哪裡會管這麼多。
「有,有別的路。」老譚輕輕地笑了一聲,「九*九*藏*書你記得那株水稻的秧苗嗎?」
最後他還是誠懇地道了歉,很高興我們之間的友誼並沒有徹底破碎。
「你們寢室樓後面種的是芋頭吧?」我問老譚。牆縫上有一株野草,它嫩綠的葉子長得倒是格外茂盛,絲毫沒有其他植物瘋長時的病態。
長葉子怎麼會是瘋了呢?我覺得是爸爸瘋了。
封鎖解除時,舊友給我發來簡訊,說他像從潛水鐘里浮出來似的,深吸了一口氣。
接下來是眾多一年生花卉、作物和水稻。油菜和青菜回到了農生院的試驗田。接著是蘿蔔,在四月的陽光里,粉白色的花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得讓人流淚。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植物開花了。
我看見一個女孩仰躺在地上,的白帽子上沾著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血跡,淤青的臉上毫無血色。她的左手以奇怪的姿勢扭曲著,手臂彎成了三節,小臂的骨頭從中間生生折斷,一頭的末端在皮膚上頂出一個細小的尖角,幾乎要戳出皮肉來。
我們都很小心地不去提被燒沒的那棵野稻子。也許它從來沒有出現過才是最好的。在絕望之際給人希望,又把希望奪去,是比徹頭徹尾的絕望更令人絕望的事情。
這時候,收穫季早已經過了,他自家的陳年土豆只夠吃兩個月。
老譚說,這麼些年,瘋長的植物把土地的肥力都透支光了,瘋病的病原又在不斷變異,此消彼長,農作物斷然是長不好了。我點點頭。
入了夜,星星點點的禮花在遠方的天際線綻開,煙火間歇著點亮夜空,很快又沉進黑暗。我和室友合買了一個大號煙花,拿到東區食堂的空地上放了。空地上人很多,陸續有人拿著各式的煙花來,幾乎一刻不停。紅綠色的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年輕人懷著歡樂與希望走進了新年。
老譚和組長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看見煙了。實驗樓燒得最凶,火苗止不住地從窗口往外鑽。組長驚叫一聲,衝進了滿是大火的實驗樓,老譚跟著,也沖了進去。
我就站在那裡,靈魂好像被抽離出身體,整個人要飄起來似的。一切就這麼發生了,人原來是那樣脆弱的生物。短短五分鐘,一個女孩子就被活生生地踩死了,她甚至沒有出血,白帽子下的短髮散開來,像是安靜地睡著了一樣。唯有一點不同,她的眼睛還微微睜著,面向著冬日澄澈的藍天,似乎到最後還在審視著這個世界的瘋狂和絕望。
然而那一年夏天,明明是難得的風調雨順,我爸爸卻天天跑果園,不打葯,不施肥,不除草,不澆水,只是點著煙,愁容滿面地站在棗園裡,一站就是一個下午。到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他說:「沒救了,一園子的棗瘋子。從沒見過這樣的……燒了吧,別禍害到別家的棗樹。」
「你拿著,我還有。」他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另一個土豆。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
當然,也只有在這個晚上,每個人都是笑著的。
「那裡承載著人類的希望。」老譚說,「樹都死光了,一直這樣下去,生態會崩潰的。」
「一看就知道,早就燒沒了。」老譚說。那時距離意外發生已經有小半年了,他身上的紗布去掉了,人也勉強可以坐起來。他穿著控制瘢痕的加壓緊身服,包得像一副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木乃伊骨架。他坐在病床沿上,很小心地保持著自己的姿勢,稍微一動,碰到點什麼就疼得皺眉頭。
我爬上七樓天台。有一個剪影落在水管上,撐著手,望著天邊,一動不動,像只曬太陽的老貓。夕陽的光華里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我知道那是誰。
「颱風來了就會這樣?」我指著天邊的一片血色問。
更廣闊的空間內,白心薯正在瘋狂蔓延著。隔離帶依著舊時的三北防護林建起,綿延千里,到底也沒能阻止它前進的腳步,大片的白心薯向西繞進了沙漠,僅用了三個月就自北向南推進至秦嶺。曾經的高山森林被廣闊的圓葉子取代,山脈淹沒在白心薯的叢林之下,遠看像鋪滿蓮葉的河流。
三月,一篇SCI論文將類菌原體的變異性指向了一個基因片段。那一段基因片段很短,以至於隱藏在一系列無關的基因中間,從未引起過注意。然而它的機制是如此精確巧妙,論文作者形容它為「簡直像人造出來的一樣」。作者接下來又記錄了部分變異追蹤數據,指出這部分基因屬於人造的可能性很大。作者認為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由於未知的原因,有人編了這樣一段基因,並將其剪切提取出來,蓄意接在了棗樹瘋病的病原體上,最終幾乎將地球上的植物趕盡殺絕。
這一年年尾,我升大三,開學沒兩個月,便和初中時的摯友斷了聯繫。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時在我腦海里浮現出來——其實都一樣,在哪裡都逃不掉,只是時間的問題。
「不是。我只是覺得這景色很難得……」
我望著老譚,滿臉的驚恐;他也盯著我,那樣子很嚇人。沒有人說話。
那時候我已經吃了三年白心薯。而白心薯,毫不意外地為它的創造者贏得了無上的榮耀。糧食不再如過往那般極度短缺,煎炸煮的花樣悄然回到了廚房。要是沒有白心薯,人們的生活會艱難得多。
他在曬紅薯干這件事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所以肯定是自己人乾的,是本來應該同甘共苦的室友乾的。
老譚小心翼翼地剝了土豆最外頭一層薄薄的皮,乾巴巴地嚼著土豆。然後像是在輕描淡寫地抱怨一般,說起別的組總是虛報實驗用的土豆分量。
若干年之後,我第一次曉得,我們園子里的棗樹之所以會得棗瘋病。是由一類介於病毒和細菌間的類菌原體引起的,此類類菌原體經由葉蟬傳播。得病的棗樹花果會變成嫩綠色的小葉,一路瘋長,長成一叢叢的葉子,耗盡植株的養分,小樹當年就枯萎,大樹挺上兩三個年頭也逃不了一死,治不了。
「我還沒有談過女朋友。」老譚說,「以後也沒有機會了吧……」
「老鄉……同學吧。他怎麼了?」
在歲月流轉中,我學會了隨時隨地發獃麻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操作面板前,像電腦進入待機狀態一樣節約能量,只是看著煙囪高塔冒出滾滾白煙,成了雲,又散逸在風裡……
「說到底,拯救世界的還是自然。我們只是幫它完成了最後的步驟。」我看著老譚。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的眼神。痛苦,絕望,也許還帶點兒麻木。
太史公的《史記》,開篇說傑出的思想家大多是給苦難逼出來的。可苦難歸苦難,思想這活動,也是要耗費能量的,所以一定得有飯吃——啊,飯也沒有了,只有土豆紅薯芋頭,還有紅薯的嫩葉子。倘若早餐的紅薯糊里有一塊沒搗爛的好紅薯,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去他的科學,去他的理想,去他的禮儀教養仁義道德……
我只在沒人的時候見過他摘下口罩。那一天很熱,黑色的口罩悶得厲害,老譚摘下口罩似乎是想擦汗。就是那時候,我轉過頭去read•99csw.com,見到他不成形狀的臉:疤痕從脖頸開始延伸,像蚯蚓一樣密密麻麻地爬滿皮膚,紋路扭曲可怖。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叫。
松樹也抽出了細小的枝條。我們在園區的東北角劃了一小片地作為植物標本園,每天都有新的種子和小苗種下地里。沒有一叢一叢嫩綠色的小葉——僅僅走在這一小片土地上,我們幾乎找不到災難的任何痕迹。
老譚這次叫我去學校圖書館幫他借些書,都是新期刊。他開春剛退了學,校園卡是用不了了。他把序列號查好,工工整整地寫在紙上,拍照后發給我,托我去借。
「為什麼?」我問。我記得他說過,家裡要他一定讀完研。
「你以為其他人是怎麼活下來的!」他喊道。
十月,最後一季芋頭和紅薯都收穫了。寢室樓旁邊的紅薯在九月的颱風中全軍覆沒,我們每天兩小時的課外實踐活動便被算作不及格。老譚所在小組的包干區在學校北面的農場,地勢更高,那裡的紅薯倒是基本保全了。綠色葉子收割下來,放在大編織袋裡。紅薯葉子可以吃,不過也只能算聊勝於無……更重要的是紅薯塊莖。較上一年,它們更小,更不堪食用。
我困惑地望著他問:「棗樹怎麼了?」
如今這年頭,追求生計本身就是件很難的事情,如能求到一份安逸的工作,就是無上的福氣。
只剩下土豆、紅薯與木薯一類的塊莖植物了。這並不是說它們能抵抗病菌,而只是靠著塊莖儲存能量的特性多多少少抵消了些許瘋長的勢頭——目前尚可靠的食用作物,僅剩下這區區幾種了。
我扶著欄杆揉腳踝的時候,一個穿藍色羽絨衫的男生正跪坐在牆角。他開始只是捂著胸口不斷地咳嗽,狠狠嗆了一下之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鮮血在水泥樓梯上灑了一地,觸目驚心。他不斷推開旁邊的另一位男生,嘴裏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神志已經不甚清醒。他的同伴一邊扶著他,一邊對著手機里另一位不知名的同伴怒吼。
「就在離原來的地方不到兩公里遠,我們又找到了一叢稻子。」老譚說,「比起我們六年前找到的那一棵,它們更加完整,也更加健壯。多麼不可思議……」
全世界的科研力量匯聚在一起后,完成這件事只花了八個月。
七月,實驗室的工作輕鬆下來。於是我請了個假,準備好好休息一下。一周七天泡實驗室的生活連著轉了一年,我現在一看見培養皿和試管就想吐。老譚也說要回家,乾脆推掉了一切會議和表彰會。「反正我這張臉不好見人。」他說。
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我和老譚都不打算回去。家鄉的定量糧食每人按月領取,數量受到嚴格控制,沒有哪家還擔負得起一雙憑空多出來的筷子。
不久之後的一個傍晚,我的另一位室友被抓了現行。他矢口否認前兩次的偷竊行為,但紅薯乾的主人不相信。
具體到老譚個人,他大概是整件事里最慘的受害者。
然而如果你細心的話,可以在圍牆之下找到一小塊紀念碑。紀念碑上寫著一個名字,無聲地訴說著七年前的一場大火,以及前前後後無數的災難。
「六年啊,老譚。白白丟掉的六年。」我說。我們失去的是生死攸關、無比珍貴的六年。在這六年裡,有數以億計的人死於飢餓、疾病和戰爭。我們的村莊,一座在全國來說還算過得勉強的小村莊,足足少了五分之一的人口。
老譚一個多星期以後才醒過來,上身燒得不成樣子,臉上整個兒燒爛了。他醒來時說的第一句話是:「都燒光了嗎?」我點點頭。他不說話。
糧食產量以無可阻擋的姿態墜落十年之後,一種改良的土豆品種終於給飢餓中的人們帶來了一點轉機。後來我們喜歡叫它「白心薯」,因為它的塊莖很面,切開來是白色的——都是澱粉。
「沒事,真的。」他低下頭,仍舊擺弄他的試劑瓶。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也許口罩下的臉並沒有表情,也許口罩下的臉已經作不出表情了。
老譚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咳,我都不在乎了。」
「棗樹瘋了。」他說。
頭幾年裡,美洲的疫情比歐亞稍輕。那時候,總有人說想出國避難去。可全球化時代哪裡還有什麼世外桃源?疫病初期,資料尚十分缺乏,甚至由於對病原體傳播和變異能力的錯判,美國一度執行過嚴格邊境封鎖隔離。然而那時候,病原早就在美洲大陸紮根了,而且很快自行變異,遵循著和大洋彼岸幾乎一致的路線殺死了玉米和小麥,比起亞歐大陸只快不慢。
回到我們的田埂。大火自我們的稻田燒起來,卷過滿山頭的白心薯。山腰至山頂,已經死去了許多年的老松樹也在大火里付之一炬。來年開春,我們會在山頭種上小小的松樹苗,要是運氣好的話,樹苗能在白心薯搶佔地盤前長起來。
四點二十分,樓梯上早站滿了人。四點二十五分,前方陸續有人往後退,看起來並不情願,似乎是工作人員怕窗口開放后秩序亂,要隊伍在樓梯口並成四列。這時候後方食堂外的人也在緩慢往前擠,本來就擁擠不堪的樓梯間里,一時間抱怨不斷,喊聲、罵聲都響了起來。我被前方的人推擠著,從一二樓樓梯轉角往下退了幾格,漸漸覺得不妙。可那時候,在人流的裹挾中,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突然有一天,老譚打電話給我,說他們缺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去研究所。他的語氣帶著我很多年沒聽到過的輕快和欣喜。
陸陸續續死去的人比起災難初始時少得多了,混亂逐漸減少,秩序回歸以往。但是,與其說是形勢好轉,倒不如說是人們終於開始適應忍飢挨餓的生活,學會了精心分配口糧,節省著,麻木地過日子。
「白心薯。就這麼把它們的種子播下去,太草率了。」
老譚望著我,搖搖頭,「就算沒有,也得有。」
我還記得另一場大火。
終於有人來了。最先趕到的是醫學院的學生,幾個男生跪下左右查看了一會兒,合力把白帽子女孩和另兩個女孩抬了出去,並沒有用擔架和急救設施,舉動也毫不小心,白帽子女孩左手的斷骨終於扎穿手臂,露出一個小小的白色尖角。於是我明白了。她是徹底沒救了,也許她的身體都已經涼下來了——天氣那麼冷。
我們沒再向室友的紅薯干下手。春|水暖起來的時候,室友吃光了他最後的一點紅薯干,連一點碎末渣子都沒剩下。
太陽落下去了,像個粘在天際線上的鵝蛋黃,天邊呈現奇異的粉紅色,船一樣的雲低低地飄浮在空中,彷彿觸手可及。
老譚抬起頭看我。
臘月三十,在一年裡最後一個沒有飢餓的夜裡,我們迎來了新的一年。又一個蕭條的冬天過去了。收穫季節過後,土地都靜靜地空著,間或有幾棵早已枯死的樹立在空地上,仰面向天,保持著最後掙扎求生時的姿勢。
「也不一定,六年後我們找到的水稻已經和原來的截然不同了。」老譚望https://read•99csw.com向夕陽。麥子已經收割完畢,麥稈堆在一起,落在夕陽之下,暖暖的。老譚拿起一根麥稈,隨手把玩著。
「我母親去世了。」他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餓死的。正月初七,還沒出年……」
靠近飯點,擁擠的人便更多了。一到四點三十,隊伍不自覺地動了起來,後面的人見到前面動了,以為窗口開放了,便擠得更為賣力,兩股人流在狹小的樓梯間彙集,秩序一下子就亂了!前方的人退下來了,後方的人還在湧來。每一句喊聲都淹沒在了抱怨聲之中。更多的人一言不發,為了呼吸一口空氣而掙扎。
她的帽子落在地上。白色的毛線很軟,帽子上鮮艷的血紅得讓人心碎。
嚴峻的事實擺在眼前——沒有儲備糧。
到處都飄著看不見的小菌原體。
總的來說,白心薯幾乎不能說是土豆,它根本是一種以土豆為範本創造出來的全新物種。它以另一種極端對應瘋病的極端——它就像一台能量轉化器,拚命吸收陽光和養分,不計代價地去生長塊莖。
「嚴重燒傷。你最好來一下醫院。」她說,「不知道他能不能撐過今天……」
「我大一的時候其實已經有瘋病了,可還沒那麼厲害。那是五年前呢……」老譚說,「我本來是想學醫的。老家那裡醫療條件太差了,我媽生我的時候差點死掉。」我點點頭。我和老譚是同鄉,這些事我清楚得很。「中學時,我就給自己寫了十年的規劃,多少偉大的夢想……可沒過兩年,醫學院直接併入了生命科學院。全都重新開始了。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我跟著醫學院的學生們走上廣場。這裏留下的都是輕傷員,很多人已經坐在台階上了。沒有受傷的人大多離開了。不斷有人下了課過來,見到血跡和傷者,四下打聽一下消息,就走了。別人的命畢竟不比自己的重要,在食物短缺的當下,尤為如此。
九個月的嚴密封鎖,最後成了一場滑稽的鬧劇。
我努力笑了兩聲,作出了對一個冷笑話應有的回應。豈止是第一大院,其他所有院系的學生數加在一起也僅僅是生命科學院的零頭。科學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
老譚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卻沒有得到回報。
我以為那是個玩笑。然而他真的再也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幾天過去了,社交網路上他的頭像還亮著,可他再也不說話了。
最後的兩個月里,他不斷給我發滿載絕望的句子。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好說,全世界都差不多,國內也一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為我的失禮道歉,但老譚並沒說什麼。
樓梯最底端是重災區,幾十號人的重量全壓在最下面的幾層人身上。地上橫豎躺著坐著十幾號人,外傷居多,大都是女生。陸續也有爬起來的,一個走運的女孩並無大礙,抱著她哭泣的朋友說她擠著擠著暈過去了,還好命大,沒事。
老譚就職的科技園區成了重災區,以至於我那天去看老譚的時候,差點給門衛拿催淚瓦斯伺候了。最後老譚出來接走我,警衛大叔查了我的隨身物,發現我拎著的只是一袋書,便賠著笑道了歉。我跟著老譚走進去,四月的陽光里,數十個舉著標牌的老人靜坐在門口,地上散落著玻璃瓶的碎屑和火燒的痕迹。今天並不是休息日,來抗議的倒也沒多少人。看兩位警衛神經兮兮的樣子,大概真是深受其擾。
不久之後,老譚抱著一個燒得都變形了的鐵盒子衝出東樓,他身上也著了火,頭髮燒得一片焦黑,剛一出門就暈了過去。而組長老爺子根本就沒能再出來,也許他在哪裡跌倒了,也許給煙熏暈過去了……
「對不起。」他迅速地又戴上了口罩。
「拼上老命考來這裏,還不是為了每月四斤半的糧食補貼?結果那麼多作業,還得幫忙種地和做實驗,跑來跑去累得要命,我看每個月還得倒貼個幾斤進去。」我嘆了嘆氣,於是和老譚一起剝土豆,「吃不飽的時候沒條件談情懷談理想。」
「可人們還能怎麼樣?都要餓死了……」
我站在台階的第十級上,撐著前後,起初還能穩住,最後也站不住了,被前面的人壓著,又傾斜四十五度,倒在後面人的身上。身後一個戴白帽子的女孩哭喊著她堅持不住了,不久后沒了聲響,也許是暈過去了,像落入海中的石子一樣沉進了人流之中。
這株小傢伙的每一個細胞都會被好好利用,分離出基因,培植新的幼苗,然後,在茫茫的基因碎片中尋找那克服瘋病病原的小片段。
實際上,前兩次是我乾的。必須承認,我對室友的紅薯干覬覦已久。我是個蹩腳的賊,小時候我唯一一次偷鄰居家臘腸的行動簡直稱得上是一敗塗地,但這次好運眷顧了我,因為我的另一位室友是個更蹩腳的賊。
空氣裡帶著很重的草木灰味,正是闊別了數年的鄉野味道。
但害怕是沒用的。科學家擔心了很久的一幕,最終還是發生了。
收穫下來的白心薯和麥稈堆在一起,準備燒掉。一年之前這還是不可想象的,而如今我們卻要擔心白心薯會入侵好不容易恢復生產的田地。
「那條路是錯的。一步錯步步錯。可當時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老譚拎起一顆白心薯,把它扔進了另一邊的田裡。
「嗯。」他轉過來,說,「颱風要來了。」
那也是往昔投在我記憶里的最後一個清晰背影。以後的日子,我不願意回想,於是模糊了它們的面目,將它們藏進了記憶里最深的角落。
我撥了老譚的電話,一直是忙音。大約晚上七點鐘,電話回撥過來,講話的卻是個女聲。她問我:「你是他什麼人?」
學校的教學工作也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基礎學科的作業不再有人好好做了,大家餓得想不動了嘛……這不是找借口,真就是這樣。課堂秩序也開始亂套了。比如每天第八節課要到下午四點才下課,大家知道食堂要排長隊,去晚了,有可能只能分到一種令人深惡痛絕的替代主食——海藻泥。於是一到三點半,教授倘若不下課,學生就開始搗亂了。遇上較真的教授,學生們還只是打打岔子;遇上好欺負的,學生們乾脆就敲起碗來,砰砰砰,催著教授早下課。
本來,類菌原體沒有細胞壁,對外界環境極為敏感,只能依靠葉蟬等寥寥幾類昆蟲傳播,擴散緩慢。可就在那一年,新的變種出現了,它經由病樹的呼吸作用向空氣排放細小的菌體,菌體有膜包被,隨風飄散,可以存活三個月或者更久。很快,我們的棗樹悉數染病,無一倖免。
老譚小組找到的水稻是一棵完整的植株。它的健康程度令人驚訝,甚至自行抽出了半根花穗。儘管由於另一半染病植株的拖累,它沒能積攢足夠的養料堅持到開花,可這不是問題。要是它的另一半也完全健康,它會成為幾年來這個星球上第一株在野外開花的植物。
老譚看我盯著他,便勉強地笑了笑,垂下頭看桌子。
彼時,科技園區中心的read•99csw•com圓蛋已然重建完成。老譚穿著一套白大褂出來迎接我,戴著白色口罩,整套裝束很是搭配。
現在,室友是那個文人,而我們是文人的鄰居和同村人。
我安慰自己,好多年不見面,交情早都淡了。說是這麼說,可我的思緒卻一直是亂的。
「老譚。」我喊他。
不過,正像老譚說的一樣,我們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我們會活下去的,活到一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的時代。
「會淹掉的。」老譚的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夕陽,但他的手在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土豆遞給我。這土豆比雞蛋稍微大些。我猶豫地看著他。在飢荒蔓延的當下,分享食物代表著最高程度的友誼。
室友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大躍進時,有個文人發現苗頭不對,就天天領大碗粥回去,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糊牆,到了飢荒的時候,扒下牆皮來就著水,還能煮了吃。聽起來這是個未雨綢繆的好主意,然而現在我們已經沒有紅薯可省了。
「那條路是錯的。」老譚說。
發生這種事兒實在不足為奇,自古災荒與戰亂一旦爆發,社會秩序也就很快土崩瓦解。「饑寒起盜心」,災難從來都是各種惡行滋生的溫床。可怕的不是災難本身,而是災難陰影下站著的人們都變成了惡魔。
食堂的氣氛日漸微妙。四點半開門的食堂,三點多門口便排起了隊。長長的隊伍自食堂二樓排到一樓,再排出去,綿延百米,年輕人各自揣著磁卡翹首以盼,準備刷卡取自己定量的一份。
「瘋——了——?棗樹怎麼會瘋?」我問。只有人才會瘋,我想。
這是我們經歷過的最糟糕的一個春天。沒有人知道後面還有幾個同樣的春天在等著我們。
「你要回去一次嗎?這麼大的事情。」我問。
「哈,生命科學院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校第一大院。電院樓、機動樓,現在都成了我們的實驗室——就是為了這看不見的小東西。」老譚說,指了指空中。
也是還沒出年,正月十五的早上,室友的紅薯干失竊了。
就在當月,論文作者慘遭刺殺,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兇手一口氣開了八槍,槍槍命中要害。
也就是說,自然已經給出了對瘋病的解答。接下來的事情就太簡單了,科學家們只要從水稻植株的基因序列里找到合適的表達段落,拷貝到其他的植物中,一切就能回到原點。那些花費了無數人力和物力隱匿並保護好的珍貴種子如今終於要派上用場了。
十二月十三日,初雪。十二月十四日,大風。雪后最冷,加上風,人早都凍得不行了。從一個星期前開始,每一餐都發不足定量。食堂門口貼出一張通告,二兩半統統折成二兩,說是上頭的規定。有人說是要為春天作準備,也有陰謀論說是學校給拿走了……說法眾多,反正大家都緊張得很,前兩天更有去得晚的人抱怨只領到了一半的量。於是三點多鍾,食堂門口就排起了長度相當於往日四點的隊伍。加上這天天氣又冷,每個人都搓著手跺著腳,只希望隊伍往前挪一點,能進到食堂里站著。這天下午我並沒有課,成了站在食堂裏面的幸運兒,當然,離著二樓的窗口還遠。
也許下一個就是我。
沒有人回家,也許有的人已經沒有家了,但我們的路還是要走下去。
他站起來,再次盯著夕陽,「秋天要來了,你也聽到了吧,到處都在說,儲備糧要用光了。」
幾乎與此同時,西歐的科學家團隊宣告攻克了土豆晚疫病。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團隊的前組長正是在三年前遇害的學術領袖之一,他被自己拯救的人們親手殺死了。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家有一片棗園,是從爺爺那裡傳下來的。園子里棗樹的樹齡都不小,六七十歲了,盛果期。我爸爸每年悉心打理棗園,閑時也插條種上些小棗子。每年四五月,棗樹開了花,雪白一片,星星點點。天熱些,樹上就有了小青棗,等到它們泛了紅,天氣也就要涼下來了。收了棗子,就會有開著皮卡的商販踩著時節打城裡開來,我爸爸和他們討價還價,賣掉棗子,然後修剪枝葉,等待來年的春天。年復一年,周而復始。
「土豆已經不行了,到處都是晚疫病。」我把玩著手裡的野草,它的生命力格外茂盛,可是沒用。沒有糧食,飢荒的隱憂在不斷蔓延。
然而隱憂仍在——馬鈴薯已經是北美唯一可以依賴的糧食品種了。單一品種,成片種植——同樣的情景,在十九世紀的愛爾蘭發生過。十九世紀頭幾十年裡,吃著土豆長大的愛爾蘭人安居樂業,人口穩步增長,直到災難降臨……1845年到1846年,晚疫病爆發,幾個星期內,土豆成片地腐爛壞死。區區數年間,上百萬人死於飢荒,愛爾蘭人口銳減三分之一,甚至到二十一世紀初都未能恢復到災荒之前的規模。
「對,吃飽飯才最重要。」我也笑了。
「你覺得……有希望嗎?」我問,「我說瘋病。」
這樣,日子又平靜地向前走了三年。年華真是像水一樣,你不用心去捕捉它,它便悄悄地滑過去,不留下一點痕迹。
「我估計三年之內能把晚疫病幹掉。其他土豆疫病也是一樣。」老譚說。老譚現在讀研二,比我多讀了五年書,自然更有發言權。他嚼著土豆,說:「科學界像瘋了一樣,到處都在加班加點。學校也是,其他一切研究都停止了,然而……就是解決不了這小東西。」
我終於還是回了一次家鄉。
事情的經過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當天是公休,老譚和實驗小組組長值班,兩個人去取實驗報告。就在他們離開的時候,一伙人舉著「向基因工程復讎」的旗幟衝進園區,一半負責放火打砸,一半負責搶東西,分工明確,顯然是早有預謀。有人帶著汽油桶和火機,當場放了火,大火很快蔓延開來,火焰以不可阻擋之勢竄上了高樓。
家鄉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了。目力所及,僅有看不到盡頭的黃土,一起風就漫天沙塵,什麼都看不見。這一年裡剛剛恢復生產的麥田星星點點地落在平原上,小麥葉子上也矇著厚厚的塵土。可我還是喜歡我的家鄉,不管怎麼說,這裡是生我養我的地方。至於老譚怎麼想,我並不知道。他的家庭承受過太多苦難了。
我們沿著長長的廊道走著,這裏和以前幾乎一樣,只是內飾翻新了。我很好奇老譚如何做到如此平靜地面對一切的。如果我經歷過他這一生的起起落落,也許我已經瘋了。從這一點看,他的內心比我要強大得多。
「什麼?」
於是我知道發生什麼了。
那一年,自年初起,北美就異常多雨。而晚疫病由真菌引起,喜潮濕。一段令人恐懼的平靜時期過後,一場空前慘烈的晚疫病毫無預兆地爆發了!
我沒想到,僅僅兩天後,我就見到一個冒著火光與濃煙的圓蛋,它和周圍的大樓一起燃燒著,將北方的夜空照得一片血紅!
在可預見的未來,我們還有很多日子要花在剷除白心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