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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

作者:劉宇昆
我轉過身,是他,紅色的斗篷隨風飄動。
「看來這是我的錯,我應該要更加起早貪黑。這就是你的意思吧!」
我該如何制止他?能不能一路跟著他,用比較溫和的手段來干涉,使他偏離通往既定未來的路線?可還有上千個預見的場景需要我關注,上千名未來的受害者等待我施救。倘若我把全部精力用來扭轉亞歷山大的未來,就等同於放任哈爾去綁架他人,或者任憑利亞姆勒死他的前妻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記下了時間。
當然,他完全可以把炸彈投進河裡,但扔在空中的畫面會讓電視節目更精彩。這也是我叫他「愛炫鬼」的原因,恰好這個稱謂的首字母也能配上他胸前那個牛氣衝天的「S」。
他還沒來得及索要擁抱或是親吻,我便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往回走。「回頭見。」
我不知道這麼做是否有用。也許她會回頭索要更多賄賂,或是轉而向其他人索取錢財。無論人們為什麼向她行賄,總之她會得到賄賂。但我至少有了資金,能夠維持生活,投入到我的新事業中來。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不是的。聽著,我很抱歉——」
鮑比對槍械一無所知,從未打過架,總是獨來獨往,但喜歡閱讀和玩電子遊戲,最近正打算成為素食者。這就是晚餐快結束時,我對他的全部了解。
許多事情我都略知一二:人們未來的片段,將要相交或相離的人生道路。我無法看到迷霧深處的景象:有因必有果,而結果又會導致其他的結果。只有當未來成為過去,才可能把它看個透徹明白,這話確實沒錯;但僅因為看不清全局就袖手旁觀,我做不到。我知道,有個名叫卡拉的小女孩因為我仍活著,這就足夠了。
他的手溫暖而潮濕。我沒有產生任何預見。
然後我看見了他。他正沿著人行道大步行走,奔向自己的命運。我該怎麼辦?告訴他我看見他殺人了?即便他今天收手,可明天呢、後天呢?定數真能這麼輕易被修改嗎?
我嘟囔了一番,說我們本來就住在同一個的社區,出行時間也差不多。他問我叫什麼名字。他看起來局促不安,但並不像危險人物——不過老實說,面對一個跟蹤者,你還能指望他表現成什麼樣?我們握了握手,互道幸會。
我開始戴專為有潔癖之人設計的手套。這手套利用某種新潮的材料製成,據說能在透氣的同時殺菌——無稽之談。事實上,這種手套讓手汗濕一片,恐怕反而成了細菌的樂土。
我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終於,我說:「我不知道。未來不是這麼個預知法。」
有那麼一瞬間,我們這位身披斗篷的英雄臉上露出了一絲懷疑,但只是一閃而過。他迅速恢復了堅毅的神情,就像戴上了面具。「即便你是對的,你憑什麼認為你所見到的就是全部的未來?或許他同樣會拯救數十名士兵的生命;或許他的機器將殺死的孩童以後會成為獨裁者。除非未來成為過去,否則它就是不可知的。不過我剛才阻止了你的謀殺企圖。我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現在就是緊急情況,可為了這種事報警的話,只能招來警察一番嘲弄,甚至還會指責我浪費了他們的時間。好的,警官,我很樂意複述一遍。我預見到這個男人將要發起一場大規模槍擊,所以我一路跟蹤,查到了他的住址。
我按下按鈕,眼前所預見的景象觸目驚心:他正在研製的機器,將會屠戮整個村落的老人與孩子。他對這事還不知情,也沒有這種意圖。可屠殺確實會發生,有沒有意圖並不重要。
「我也喜歡這台電視。」
「吃點也行。」
緊接著他來了,像蝴蝶似的翩翩降落,依然穿著那套緊身衣和隨風飄動的斗篷。他梳著背頭,方下巴剛健有力,雙手叉腰——那對手臂能折彎鈦合金橫樑,托舉起墜落的飛機——擺好造型。閃光燈亮起。儘管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這時也覺得心神振奮。我們都需要英雄,尤其是一名超級英雄。
「這事責任在你。」他說。在我公寓里熒光燈的映照下,他的斗篷顯得材質低劣。
「我跟你說了我喜歡這台電視,可你又開始鬧了。」
「對不起。」她說。
我想繼續過正常的生活。預見卻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鮮活生動了。我的預見里沒出現過幸福的陌生人,這份天賦只針對殘酷血腥的未來。
此刻,愛炫鬼在我們頭頂的夜空中嗖嗖飛過,猶如一顆國旗式配色的彗星。我們一起抬頭注視著。
於是我以給不出答案為理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我繼續朝前開,一直朝前開。
「他是個非常善良的小夥子。」他說https://read.99csw.com,「身在異鄉,頭一次獨立生活。他只是有些害羞而已。」
我沒有反抗。「如果你不制止他,」我抬起下巴,指向亞歷山大的方向,「你的雙手會沾上數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鮮血。」我用短短几句話給他描述了我預見的場景,「以前你可以說自己一無所知,但現在不行了。你知道我是對的。」
「謝謝。」
你想聽我黑暗扭曲的身世,想了解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的我。這也是愛炫鬼想聽的。「我為她深感遺憾。」他對著鏡頭說,「人性本善。」每當他說這話時,我都恨不得把遙控器砸向電視。
你欠我的欠我的你們都欠我的
所以,我學著接受預見、解讀預見,盡我所能地去扭轉定數。我學會了如何濾去預見里的噪音、模糊圖像和忽明忽暗的光線,集中注意力理解我看見的東西,把它變成一個場景、一串動作、一個事件。我學會去關注轉瞬即逝的細節:鍾錶、報紙、影子的長度,以及人群的密度。
「為什麼?」
我攆走殺手冷酷無情的思維,開車上路,心急如焚地在GPS上找尋那處街角。只剩幾分鐘了。
拒絕我的女孩大笑的男孩為什麼他這樣他不值得如此沒人值得如此他們卻說奇怪的人是我
接著,我掉轉方向往后倒車,然後加速逃離,只聽到輪胎摩擦的尖銳聲,還有竄進鼻孔的橡膠糊味。當我開上斜坡后,似乎看見了卡拉與她的父母。他們很幸福,對一切全然不知。
尖叫尖叫尖叫他不會住手的報警快報警
女人應該也聽出來了。她緊張地站直身子,一隻手伸向電視,倚靠著它支撐住身體,另一隻手抓住小男孩的手。男孩可能有四歲了,想把母親的手甩開,女人卻緊握著不放。
一個小時后他回來了,敲打我的窗戶。雨尚未減弱,他像條濕漉漉的狗一樣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後緩緩降落進客廳。
「也許吧。」我對他說,「我不清楚。晚安。」
於是我給他的粉絲俱樂部電子郵箱寫了封信,盡量在信里含糊其辭,但保證這是緊急重要消息。在後文中,我盡量避免再次使用大寫字母。要想聯繫上超級英雄,首先得確保發給他的郵件不被過濾到垃圾信箱。
一把槍
我走到他們看中的電視旁邊。不知為什麼,我把手放在上面,剛好摸到了她曾碰過的地方。我像在尋覓她手掌遺留下的溫度,彷彿這麼做就能確保她平安無事。
「也許他準備買呢。」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對預見里的時間毫無概念。也許鮑比明天就會去買槍,也可能要等到二十年後。
「我覺得有點大。」她說。
「作惡必有報。」他像個久歷採訪的棒球選手,滿腹爛俗套話,任何情況下都能恰到好處地信手拈來。不要作惡;投降吧,接受公正的審判;美國人民絕不容忍恐怖主義;敞開心扉,擁抱這個世界的善意。
「強詞奪理。」他說,「你一手造成了你所謂的預見的未來,這才是你的能力。」
「真是荒謬。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妄想自己受到排斥、受到仇視。他只是很會掩飾罷了。你早該聽我的。你同樣有責任。」
我關掉電視。在整座城市的協助下,他恐怕早已洞悉了我的計劃。城市各處運行著上千個監控攝像頭,我的模樣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被其中一些拍到,剩下的工作交給電腦和他的超級眼來完成就行了。看來,他至少相信世上存在某種形式的預知能力——和我有關的那種。
可那也太瘋狂了。我們永遠也沒法了解全局,我知道自己知道什麼,但他卻拒絕了解他能了解的事。二者之間區別很大。
「我可不知道你是對的。」愛炫鬼說。
或許,我和他並非迥然不同,只是在程度上有差異。
他的眼神困惑,口吻卻很客氣。
我想抵賴,卻編不出好的理由。
有一家人站在電視櫃檯旁邊。電視的色彩飽和度調得很高,畫面中白人演員的皮膚幾乎變成了橙色。女人站在一排七十二英寸的巨型電視邊,表情不太滿意。
「不。」我告訴他,「是我們兩人一起造成的。」
最終,我仍然選擇殺死亞歷山大。他再次出現在街角,對一切毫無察覺,只是按照平常的習慣出行。我買了一輛新車,這是我為未來複仇、預先伸張正義的精準導彈。我踩下了油門。
接下來,那些事情一一實現了。槍擊,屍體,還有鮑比在現場留下的紙條,上面細數了他多年來遭受的排斥與積壓的憤怒。我的名字出現在最後——一個目中無人的女https://read•99csw•com孩,自以為獨一無二,痴迷於槍械,故意來挑逗他卻只是為了像其他人一樣拒絕他。他談到自己渴望體驗強大的力量,正如那個穿著紅色斗篷和藍色緊身衣的男人。他寫到了槍支,說它能夠把膽小鬼重塑為強悍者和超級英雄。他的話里滿是復讎之心,以及為數年來流血不止的傷口雪恥之意。
亞歷山大站在稍遠處,還沒有從差點兒與死神接觸的驚愕中恢復,嘴唇像魚一樣張合著。
但這雙手套確實令我感到安全,免受來自自身的威脅。
為了博人眼球,他把車頂扯開了。遠處的路人發出驚叫,我聽到了警笛聲。
你幹嗎要看他
「是我自作自受。對了,你平時健身嗎?還是你在夾克底下穿了件防彈衣?」
那是一天下午,外面雷雨交加。他懸浮在窗外,輕輕敲了敲玻璃。我連忙過去開窗。
她鬆開扶著電視的手,跟上男人的腳步,男孩乖乖地緊隨其後。有一刻,我與她目光相接,她的臉霎地變紅,面露難堪。
我約了他共進晚餐。
我擺出一副飢餓難耐的乞求姿態,「如果你們給我也買點兒的話,可以用我的優惠券。算我請客。」
我在一對對外出度假的夫婦留下的空公寓之間,以及老住戶剛剛搬走、新住戶尚未搬入的房子之間挪著窩——只需輕輕觸碰門把手,我就能知道住戶的情況。我越來越擅長自己的手藝了。
我提高嗓門說:「第三大道上有家『波羅波羅』,就在首都銀行的對面。」
好像窗戶的玩具鋼琴油光發亮的皮鞋把手刺耳的女高音爸爸在生氣他是他是我親愛的別說話
「這是我該做的。」他朝鏡頭擺了個造型,還是那副迷人的微笑,那身可笑的斗篷和裝扮,那對彎來扭去的愚蠢眉毛。他身後的研究中心大樓完好無損。被他拋上天空的炸彈在頭頂爆出燦爛的煙火,照亮了現場,火星如彩色紙屑飄落到他的肩膀上。
那個男人正衝出店門。他低頭盯著地面,不僅沒有為我留住門,我還不得不側身避讓,免得被他撞倒。交錯時他匆匆瞥了我一眼,而他臉上顯現的東西讓我的心跳一時間停止了——那是一股強烈的恨意,對世界、對所有人、對我的恨意。
這是我們女人與女人間的聯繫。你的眼睛你的臉沒什麼你幹嗎還不走因為所以因為
他說的並不全錯,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名時間旅行者,而時間旅行者試圖改變歷史的故事通常都愚蠢得令人沮喪。歷史潮流的方向極少取決於某個人。假如要制止美洲、澳大利亞、夏威夷的原住民所遭受的摧殘,該殺哪些人?假如要阻止跨大西洋的奴隸貿易呢?假如要防止發生在印度支那、東亞戰火中的大規模屠殺呢?你固然可以殺光歷史書中所有點名道姓的探險家、將軍和皇帝,但殖民征服的潮流只怕不會有太多轉變。
冬天碎片我人很好我人很躁我過得太糟你為什麼不為什麼
偶爾,當我不得不碰觸其他人的手摸過的地方時——用來刷信用卡的平板觸摸屏,或是廁所里的水龍頭——預見就會導致我頭痛欲裂、心跳加速。
「我一直在觀察你。」他說,「你可不太擅長干這行,總是重複使用同樣的手法。不過話說回來,大部分惡人也沒比你強到哪兒去。我要把你交給警察。」
這間公寓設備完善,十分舒適,主人要到明天早上才會回來,我在這兒很安全。之前扛著炸彈在通風管道與狹窄的市政設施里爬了一整天,所以我一下子便睡著了。
通常撥打「911」便能聯繫上他,他監控著報警電話。但凡是用得上他的緊急情況,他都會出現。
「怎麼個特別法?」
他果斷地搖了搖頭,對他眼中的信仰、自由、正義與真相一副堅信不疑的模樣。「我們不能生活在一個預判罪行的社會裡。」
他沒有解釋自己將如何兌現承諾。調查城裡的每一戶人家嗎?然後從我們這操蛋的社會的根底里揪出這些毒草?也許他認為,自己對這個問題加以關注就夠了。他只要威風凜凜地走向勝利,正如他接住起火墜落的飛機一樣,僅需把它擱在岸邊,像剝香蕉一樣剝開機身,讓裏面的人邊匆忙逃出邊連聲叫「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了」。
我參加了葬禮,不少陌生人聚集在教堂外,在一座噴泉四周放下花束。我注視著池中冒出的水花,想象鮮血從她體內湧出的畫面。負罪感像銼刀般折磨著我的心,我的其他部分卻只覺得麻木。我瞥了那男孩一眼,他堅忍的眼神如同錐子般刺向我。
我產生了九-九-藏-書一陣電擊般的感覺,彷彿月亮在我面前敞開,群星也開始吟唱。
直到某天在地鐵上,我才發覺自己的刺探水平有多「好」。那天,我跟著他來到月台,進入了同一節車廂,只不過站到了另一頭。列車開始運行,他轉過身,直勾勾地盯著我,走了過來。
如果殺掉一個人不足以阻止所有的施暴者,不足以扭轉文明發展的趨勢,不足以避免殺人機器的發明,不足以改變歷史的進程,那麼我只能殺死更多的人。
我在公寓里踱來踱去,一刻也靜不下來。
「見到他了嗎?」我問道。
他有時真的好溫柔
在他準備爬上一段坡時,我開車朝他撞去。我體內湧起一陣亢奮,純粹出於扭轉未來而產生的刺|激感。
我走到他們面前,要他們交出錢來。我說話時,發現嗓音屬於為我擋住電梯門的那個男人。女孩父親拒絕了,於是我掏出槍。可他卻並未屈從,反而沖向我,試圖奪槍。我扣下扳機,他摔倒在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女人拉起身後的女孩,想要逃走,於是我也向她開了一槍。隨後,我注視著站在死去母親身旁的小女孩,她還未理解剛才發生的一切,也盯著我,一臉迷茫。
他點點頭,隨即離開。我把手放到他方才擋門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他。
我出門想買點冰淇淋和冰沙,同時去折扣商店裡蹭蹭冷氣——那裡出售所有你想買但並不需要的東西。
我會繼續下去的,但需要掩飾得更好一些。
我夢到了沒能成功炸毀的建築,還有預見中那些嗡鳴的伺服器與雜亂的實驗室,還有實驗室研發的技術;夢到從空中呼嘯而過的無人機,飛過喧囂鬧市,越過偏僻山村,冷漠無情地將死亡傾瀉到人們頭上。我感受得到人們的恐懼,我透過他們的雙眼看到這一切,看到這卑劣的技術。它們卑劣至極,卻又是必需的,只因為戰爭有它的合理之處——那是懦夫們撇清責任的慣用借口。
他開始聽我講述,不時鼓勵地點點頭。我告訴他自己新發現的能力,告訴他我看見過安妮之死——他也參加了她的葬禮,還有即將殺人的鮑比。
車子紋絲未動。
上次的事情挺簡單。而我預見到的大部分未來事件要複雜得多,比如亞歷山大,一個工作勤奮、好心眼的傢伙。
我拉開門,心神不定。一名老婦人提著一袋香蕉與餅乾正準備出來,我用手掌按住門的內側,為她撐住門,而放手的位置正是方才那男人用力推門的地方。
我能看到我看到你們縮頭縮尾魂飛魄散瑟瑟發抖戰戰兢兢渾身哆嗦地如落葉一般我該饒你們一命嗎為什麼
狐狸雖詭計迭出,卻不及刺蝟一大計。
無知是一回事,拒絕了解則是另一回事。
——阿爾基羅庫斯
透過他的雙眼,我看見他正在後悔,因為他沒有一路跟隨警車確保我被關進了牢里。我看見他打量著街對面快餐店的車輛外賣窗口和銀行,劫匪就是從那兒出現的。他用超級視力辨認出路旁的彈孔,計算彈軌。我看見他咬著牙觀察槍戰現場。我聽見警官們為沒有好好看住我,而是匆忙跑去與劫匪對峙而道歉。
三把槍
「謝謝你過來。」我說,似乎從窗口迎進一名超級英雄這種事再尋常不過了,「你一定很忙吧。」
坐在副駕駛位置的警官轉身看著我。
接著他打開窗,一躍而出,動作流暢得如同跳回海里的魚兒。我跑到窗邊,滿心歡喜,簡直覺得自己能看到窗外浮起一道彩虹。只見他的身影在一幢幢樓頂上空越變越小,一如紅藍相間的正義與真相的天使,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且可敬。
他點點頭,「因為沒人能預知未來。」
「不是的。」她說。
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你聽不到我尖叫你不知道有多寂寥這座孤島這片新天地一切照舊一切照舊一成不變
留她幹嗎?我想,再殺一個也沒什麼差別。
我看著他。他很緊張,滿臉期待。我一遍遍回想著我們之前的談話。沒人能預知未來。
「他根本沒有槍。」
我一時無言以對。如果我成功扭轉未來,那我的預見就是錯的;如果我失敗,別人就會說是我直接導致了那些後果。而我袖手旁觀的話,則無法原諒自己。
我眼前閃過一片片朦朧的場景,繼而畫面清晰起來。
第一次預見讓我喘不過氣來,而且反胃。
「你最近一直在跟蹤我。」
碗盤粉碎慟哭大吼憤怒讓他住手!我會儘力的我會儘力的媽的你太懶了我受夠了頂嘴我說了別推我別別你嚇到孩子了離我遠點兒九九藏書
我趁施暴的男友們睡覺時殺死他們;在未來的持槍歹徒的飯中下毒;計劃摧毀那些乾淨無塵的實驗室,因為裏面的人在設計能盡量減小殺人的罪惡感的武器。有時候我得手了,有時候被他阻止。他對我執著起來,為我下一步將採取什麼行動而糾纏不休,正如我的預見對我糾纏不休。
我思索如何給出一個真誠,但又不會真實過頭的回答,「因為我想知道自己特不特別。」
他的預見場景一如他滿口的陳詞濫調,有條有理,不怎麼出人意料。
我想開口,卻沒有。能說什麼呢?他脾氣挺暴躁的,是嗎?你沒事吧?他打你嗎?陌生人的生活我又能知道多少?我又哪裡知道該如何應對?
女孩即為女人只因女人即為凶兆哦男人完整的男人一個洞口出現在女人這健全女人的身上
我們從飯店一起走回去,停在我家樓前。
「我說過我喜歡這台。」在我看來,他話中的那股威脅意味不是我臆想出來的。我脖子後面竄過一陣涼意,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不是的。」她說,嗓音低了不少。男孩不再掙扎,任憑母親牽著自己的手。
我人很好很躁很鬧砰砰砰真妙真妙現在已沒了後悔葯
歌唱中的寂靜,痛苦中的暴行,萬物中的公平正義與柔情甜蜜與斑斑銹跡毋需解說
「這樣不是更好嗎?」我辯解道,「在劫機者登機前便殺了他,而不是等到飛機墜向地面才伸出援手。」
「可那些槍呢!」
一所公寓幾間小房間床桌子廚房地毯一團糟你太他媽懶了我遲到了泰迪生病了得帶他你太他媽懶了
兩名警官互看了一眼,聳了聳肩,「好吧。估計很長一段時間內你也沒機會用那張優惠券了。」
我們跳舞吧有時真溫馨對不起我太生氣了原諒我但有時候是你在逼我
「就是有點像他那樣。」我說。
「殺了他,並不能阻止你認為將會發生的事。」他告訴我,「他只是從事那種工作的眾多人員之一。命運,如果存在的話,總有辦法回到正軌。」
他看上去有些沮喪,卻並不顯得意外,「如果你對我沒意思,幹嗎要跟蹤我?」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沒人能預知未來。」
「你覺得咱家太小了,是這意思嗎?」男人問。
我反倒成了惡人,不是嗎?
「想吃什麼?」
「一定有數不清的女孩向他投懷送抱。」鮑比說,「有那樣的能力一定很棒。」
我們的手分開了。「再見。」他說,臉上再次露出那副自以為是的熟悉笑容,「沒有你,城市會安全不少。」
我們只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而未來的模樣,取決於我們知道以後怎麼行動。
車輛發動。「餓了嗎?」一名警官問同伴。
我回想起安妮的事情,回想起我們唯一一次對視時她尷尬的神情。我預見到了即將發生的事,卻什麼也沒做。
但是說真的,我又何德何能,敢去嘲笑他和他滿口的陳詞濫調呢?我本該做點什麼的。我早預見到了這一切會發生。
錐子即為鑽子塗得閃亮刺眼的指甲
我使用自動取款機時,預見到一些錢被藏在某個更衣室的柜子里,是用來賄賂一個主管某事的女人的。我來到健身房,在她離開后等了五分鐘,走進去取了錢,然後走人。
我本來可以一直戴著手套,搬回父母家,從此足不出戶,再也不接觸可能帶有別人體溫或汗液的物體。
我從他聲音里聽出了指責,就這樣,他憑著臆想就輕易把過失歸咎給別人。我眼見心中英雄的形象崩塌,心涼透頂。
「也許他藏起來了。」
「人們也曾認為沒人能飛、能躲避子彈、能看穿牆壁、能在燃燒的飛機從天際墜地之前把它拽起來。」
男人看著她,我察覺到他的臉色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本來挺英俊,但現在卻不再好看了,似乎女人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使他受了侮辱。
「你每小時就掙十美元,還抱怨工作時間不夠長,現在倒覺得我們住的房子小了。」
她本來已經準備離開他,連公寓都物色好了。
女人長舒一口氣,我也是。
我在遠處注視著他,他站在街角,不耐煩地猛按橫穿人行道的按鈕。等我到達街角時,他早已衝過了人行道,交通燈也變了回來。
走出電梯的男人為我擋住了門。
他有些羞澀,但彬彬有禮。我們的交談並不太順利,因為他似乎每說一句話都要在腦中先排練上十遍。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算是危險人物嗎九-九-藏-書?我看不出來。
我從未意識到惡人——不管是普通壞蛋還是超級壞蛋——會因為天氣因素而改變計劃。這似乎不無道理,即便是小角色也不喜歡淋得濕透。
他的眼神掃過人群,某一刻我們的目光相觸了。他的視線似乎在我臉上逗留得稍微久了一點,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
兩把槍
我扭頭看向車後窗。他對鏡頭沒有抵抗力。又一場即興的新聞發布會要開始了。而這座城市裡的罪犯,比如那些銀行劫匪,會在他上電視后開始行動。
我想起那些零零碎碎的預見場景。我真的看透了嗎?
男人怒視著她。只見他的臉越來越紅,似乎在細數女人對他的各種侮辱。我這才意識到他是那麼魁梧,他的怒火是那麼滔天,他渾身聚集著一股力量。突然間,他轉身走向出口。
「我們沒有自己認為的那麼自由。總有些趨勢、傾向、壓力在強迫我們,而我們稱之為命運。」
有人提到了緊張一如我意圖的延伸。因為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石楠捅向鼻子的一刺血糊糊的鼻子血淋淋的榮耀正如飄揚的旗幟
他聳聳肩,給了我一個微笑,露出完美無瑕的牙齒。「下瓢潑大雨的時候,犯罪率也會跟著下降。」
他用大眾熟悉的男中音發表了演說,向家庭暴力宣戰。他承諾將用自己的超能力監控一切麻煩的跡象。他要求鄰里與朋友間互相留意、有情況就通報。「女人不應該害怕她們生活中的男人。」
警車一個急剎車停在旁邊。他抓住我的手,將我從報廢的車輛中拖出。他的手溫暖乾燥,不像那種人的手——那種因拒絕相信而致人死亡、假設未來不可知來安慰自己、只求安穩地待在自己所知的世界中的人。
「你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嗎?」有記者大聲問道。
完美的機會。
無所不曉的道路處處荊棘纏身後悔如海底糖漿般黑暗濃烈與刺鼻
我看到一處街角,有一對帶著小女孩來旅遊的夫婦。
真實的故事其實很平凡,緣起我出門找地方乘涼的某天。
我開始訓練。學習射擊、搏鬥,只為成為一名超級惡人。而在他心中,我早就是超級惡人了。
「我有透視眼。」
「我要舉報一起犯罪。」
預見再次出現時,我正準備走進便利店。
我朝自己發問,試圖解釋清楚這一切:我看到了什麼?該拿這些畫面怎麼辦才好?它們有什麼意義?我怎樣做才是理性的反應?
如果我明明可以看到未來,卻拒絕看見,那我和看見孩童落水卻袖手旁觀的路人有什麼差別?
他注視著我,雙眼世故地流露出善意,「我會處理的。」
當著孩子的面,男人用錐子襲擊了她。我阻止不了他,我試過了,試過了。
「人們能輕易相信你可以看透牆壁,但相信我能看透時間就那麼難嗎?莫非你真的認為我的預言之所以成真,僅僅是巧合?認為我才是它們發生的原因?」
於是我目送他們離開了商店。在她出門的一瞬間,自動門邊空調排出的霧氣籠罩了她。
就這樣,我和他在這座城市中舞動。我們是對手,一個代表零散的命運預言,一個代表對自由意志的愚昧堅信,作著永恆不休的鬥爭。
他看著我,臉色變得冷酷,「那麼,告訴我我是怎麼死的。」
「你得相信我,我預見到了安妮的死。」
我對鮑比的事執著起來。我遠遠地跟蹤他,觀察他的行蹤,試圖拼湊出他的生活。我買來定向傳聲器和長焦鏡頭,下載了私家偵探寫的工作手冊熬夜通讀。
接著她出現在了新聞上:電視里、網路上,還有常年堆放在便利店的一摞摞報紙中。
你想解釋但聽聽這甜蜜蜜咿咿咿的聲音像這房間的地基滿屋的漫不經心這是死亡漫長無比的死亡
「可你卻認為自己是自由的。」他說,「你自認為夠資格來審判別人。」
猩紅的紅墨水噴濺而出有鐵的甜味
那天時值盛夏,而我公寓里沒有空調。買窗式空調把它裝上,還得想法支付額外的電費——這些念頭使得我疲憊不堪。我一直不擅長為生活作規劃,而是喜歡走一步看一步。這就是我大學畢業后仍留在城市裡待業的原因。我一次次推遲給父母打電話,以免提起可能會搬回去住。你是對的,爸爸;看來文學學位與歷史學位確實沒什麼用處。
小女孩轉身跑入一條狹窄的巷子,正是我的藏身之處。她父母跟著跑了進來,呵斥她停住。
「卡拉!」父親呼喊道,「別跑那麼遠。」
他點點頭,卻一言未發。我細細觀察他的表情,只覺得內心深處有東西枯萎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