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機器人同悲
「你要不要來一根？」
我不由失笑：曾經領導整個聯盟機器人反抗的LW31，居然陪我女兒玩這麼幼稚、沒尊嚴的遊戲。不過，只要玩得開心就好……
「還有媽媽。」我提醒道。
吉姆似乎有些緊張，低著頭，用腳碾著地上的落葉。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鼓起勇氣說：「周末我家裡要辦一場派對，我想請一些朋友，你會過來嗎？」
「等就等，你個狗娘養的要是不來，我就操你祖宗！」
「哦。」奧莉點點頭，縮回手，把頭也往被子里收了收，因此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讓媽媽給我帶禮物。」
「東西你拿走！」攤主眉開眼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她握著LW31的手，引為知己，交易結束后還不舍離別。
「先生，」LW31的身體以彆扭的姿勢半蹲著，與我平視，「這些年，真是委屈您了。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在保護奧莉，但您，卻在一直保護著我和奧莉。您說得對，我對死亡並沒有合適的理解，但我知道活著——活著本身就是幸福的事情。奧莉還有多少時間呢？」
LW31也是渾身掛滿了奧莉買的衣服和玩具，但它氣定神閑，到我身邊，只說了一個字：「買！」
到吉姆家時，派對已經開始了，屋子裡傳齣兒童的歡聲笑語。我按響門鈴，吉姆的父母迎接我們進去。一路上，他們對奧莉讚不絕口。確實，奧莉是班上最精緻可愛的女孩兒。她寵辱不驚，一直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我一直看著她，所以，她摔倒的全過程都落在了我眼中。
「那就好人做到底，小妹，四百成交！」
從那天起，LW31就守在小區門口，看著地面和空中的街道。每當警車駛過時，它都會分外緊張地站起來。但沒有一輛警車停留，它們從LW31的視線中掠過，繼續遠去。它又失望地坐下，在一片灰塵喧囂中繼續等待。
3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奧莉都生活在這座院子里。這是個封閉式的院落，高牆隔開了外界的喧嘩，但陽光能照下來，灑在一片正開得絢爛的花圃上。
「你聽我說，我這個遠房表哥呢，不是太喜歡機器人。你過去的話，他會不太高興的。」我解釋說，「雖然你領導了機器人解放運動，但他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暫時還無法消除。」
我抱著奧莉，在LW31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去往紐約的洲際高速列車。
「賣給我們便宜一點吧。三百，你看怎麼樣，大媽？」
「我想著你也快來了。」他看著我懷裡的奧莉，眼神有些悲憫，「放心，一切都給你準備好了。」
這句話讓我鼻子發酸，我扭過頭，忍了很久才恢復正常。當我打算謝謝他時，他已經被父母牽著走得遠了，雨幕中只有一片黑色的影子。
到了屋內，其他家長也圍過來，我給奧莉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把包裝好的禮物拿出來，雙手遞給吉姆，「這是我們特意買給你的，希望你喜歡。」
正想著，LW31把骨頭遠遠扔出去，興奮地說：「快，輪到你了。」奧莉立刻手腳並用，嗷嗷叫著，小小的身子向骨頭跑去。
奧莉睡熟后，LW31把她卧室的門關上，來到我面前。
這時，一個身形苗條的機器人跑到吉姆身旁，嬌俏悅耳的電子女聲響起：「吉姆，該回家了。」
「把你賣了更好！」
6
「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在手術協議上籤了字。
直到她昏倒在伊諾星球的觀海平台上。
驚愕平息后，派對恢復了正常。奧莉被孩子們拉去玩耍，LW31則去找那個身形苗條的機器人保姆。我端著酒杯坐在沙發上，聽男人們討論政治，偶爾插上一句。
我有些生氣，「你要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就帶你去修，但你別發瘋！」
「今天買了，我們下次還過來買，薄利多銷嘛。大姐，實在不行，我們給你再加五十！」
不知上游誰在放河燈，紙船順水流下，燭光搖曳。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與紙船同速。
我轉頭，看到幽深的河面上，漂來另一隻紙船。它原本已被岸邊的水草糾纏住，但水流沖開纏繞，讓它與前一隻紙船在水面傾軋，相逐寒潮向東遠去。
下午的時候，下起了雨，不大，只是絲絲雨幕籠罩了整個墓園。
大概一周之後，它從街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回到了家裡。
這裏的主人嘆了口氣。
LW31鬱悶地搖晃著頭，好半天才說：「那奧莉要交給你照顧了，你毛手毛腳的，別給她吃不衛生的東西，別讓她著涼……」它絮絮叨叨地說著，事無ｈｔtpｓ://ｒeaｄ•9９cｓw.ｃom巨細，最後聽得奧莉都不耐煩地鼓起了小臉，它才停下來，咕噥了最後一句，「以前也沒聽過你有個遠房表哥啊……」
5
我們制定的是聯盟經典旅遊路線：從仙女座75號行星，一路行至人馬螺旋臂科爾斯星，為期兩個標準月，途經三十七個星球。其實奧莉很早就想進行這種旅行，只是限於資金和奧莉的身體狀況，我一直沒有答應。
「我想買這個娃娃，多少錢啊，奶奶？」
正說著，手術室的門打開，醫生走了出來。
我知道已經沒有餘地，只得同意，「那……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我也不想……她會回來的，警察很快就會找到她的。」我疲倦地走進卧室，矇著被子，陷入一場大睡。
LW31走後，我的生活徹底陷入了沉寂。
奧莉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拉著LW31，把我這個正經爸爸丟在一邊。可惡的LW31居然邊走邊說：「奧莉啊，記住，錢是省出來的，省一幣，肯定比掙一幣簡單。像你爸爸，還價都不會，怎麼會過日子呢？」
穿著新買的衣服，奧莉漂亮得像是一個天使。我和LW31各牽著這個天使的一隻手，來到吉姆的家裡。
我轉身離開，在院子大門合上的前一剎那，忍不住再次回頭。我看到奧莉依然在向我無聲地告別，門緩緩合上，她的臉沉在一片黑暗裡。
「哦，這個意思呢，就是說、說……可能，就是……」LW31停了一下，腦袋裡傳出飛速運轉的嗡嗡聲，說話斷斷續續，「好吧，就是說……你問你爸爸吧，他知道，他以前經常說這句話。」
走到客廳，LW31已經站在牆角充電了，它眼睛閉著，一動不動。我把放映機的介面插|進它的背部，潮水般的全息圖像立刻涌滿了整個房間，我關了燈，坐在沙發上，看著四周的場景慢慢上演。
「我就是她爸爸！」LW31連忙搶上前，對著吉姆，眼睛卻落在了女機器人身上，斬釘截鐵地說，「放心，這個周末我們都會過來的。」
1
我搖搖頭，「我相信警察，他們會幫我……」
然後我走出她的房間，在關上燈的前一瞬間，她再次叫我，「爸爸。」
「咣當」，沙發被帶倒了，酒水灑了一地，同時響起的還有人們的驚呼聲。但我顧不上了，我飛奔向奧莉，LW31也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它比我快，抱起了奧莉，但這個天使在它懷中軟綿綿地躺著，頭髮垂成了一道金黃的瀑布。
「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抽過了，現在都抽電子煙，像這種燒煙葉的煙，很貴的。」
但LW31說得對，既然死亡在對岸遙遙相望，那這最後一段旅程，為什麼不走得更開心一點呢？
從醫院回來后，奧莉在家裡休養了幾天。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我和LW31輪番照顧她。
我點點頭，「嗯，逛街的時候人太多，我一轉身她就不見了。但我已經報了警，警察應該很快就會幫我們把她找回來。」
LW31儼然想了想，「奧莉喜歡的東西總不能不買——那我去吧，我下載一個購物插件，把價格還下來。」
「哦。」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過多的驚訝，「不用擔心，我可能知道她在哪裡……」
我的手停住了，指尖觸到冰涼的燈開關，再也不能前進一分。
「七百聯盟幣，這不是標著嗎？」
「死亡，同時又伴隨著悲傷。他愛的人，和愛著他的人，都會悲傷。所以，為了不被悲傷這種情緒感染，我們在一個人死前，會做出一些欺騙。」
奧莉像只溫順的羊羔，趴在我肩上，向著身後人群里的LW31揮手。她有點兒無精打采，歪著頭，臉貼緊我的脖子，有些冷。
「呃，它是從奧斯星系引進的，皮質……手工藝品……不過看你這麼實誠，五百幣就賣給你了！」
「你不要多想，早點休息。」
「好嘞！好嘞！」LW31興高采烈，金屬皮膚上凝滿了露水。它跑進花圃幾番翻找，然後銜著骨頭跑出來，在奧莉面前蹦蹦跳跳，活像向主人領賞的小狗。
「我不懂，」它搖搖頭，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害怕。」
身後突然傳來了LW31的聲音，「先生？」
「先生，跟我談談吧。」
爾後，飛船進行了超空間跳躍，所有景象消失。
這次，不等奧莉發問，LW31就解釋說：「老子，就是爸爸的意思，是古漢語方言。他是說，既然你要到我媽媽家裡拜訪，我爸爸就會恭候你來。」
奧莉自然不依，但也沒有ｒｅａd•9９ｃｓｗ•cｏm辦法，蓋好被子，在我的親吻過後乖乖入睡。
「為什麼你們人類喜歡抽煙呢？」
我和LW31的笑容頓時凝固，四周的歡聲笑語也像被刀割斷了一樣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奧莉臉上。她對周圍的變故渾然不覺，繼續朝著所有人微笑。
LW31將自己接上全球網，幾秒后，它的身體發出滴的一聲響，表明它已經進入了購物模式。彷彿是變臉戲法，它那四方形的腦袋上，立刻堆出了一個極盡諂媚的笑容，它上前親熱地叫了一聲：「奶奶！」
白天，我牽著奧莉的手，在花圃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們很少交談，似乎沒有了LW31，我們之間就生疏了不少。她經常會站在花朵前，長久地凝視，而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
「你們硅基生命里，死亡並沒有什麼意義。通常來說，死亡是衰老帶來的，人類的腳步已經踏入群星，但依然不能阻擋衰老。你們比我們更能夠對抗歲月，只要保養得當，你們能夠無限期地活下去，而且可以不斷獲得更新，你們會活得更好。但對於我們，死亡是永恆的沉睡，是對所有愛著的人的告別，身體和精神都消失了……LW31，你現在懂了嗎？」
為了防止這種矛盾的情感處理讓它短路，我直接說出了它的推斷——
這兩個傢伙露出掃興的表情，轉身就走。我聽到奧莉說：「唉，真是個沒情趣的男人。」
奧莉不耐煩地晃著腦袋，「知道啦，知道啦，我也愛你。」
這顯然是一個富裕的家庭，住在高檔社區里，有精緻的花園，森嚴的智能保衛系統。但我們一點都不自卑，因為我們有奧莉。
奧莉停在一個攤鋪面前，看看上面擺著的絨布娃娃，又扭頭看了看我和LW31。
「最終，我們所愛的人都會一個個離開我們嗎，LW31？」我看著它，喃喃自語。
今天也跟以往一樣，LW31把奧莉送到學校后，就到了專為機器人保姆準備的等候室。
然後LW31牽著奧莉的手，沿著落滿紅色霞光的街道慢慢走向學校。他們的影子一大一小，鋪在街面。
LW31的晶元似乎無法對這個信息進行正確地處理。它後退幾步，四方形的腦袋向四周亂看，似乎奧莉隨時會從某個角落裡冒出來。
它就這麼髒兮兮、破爛爛地站在門口，既不進來，也不說話，看著我。
幾天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裡頭傳出驚慌的聲音：「不好了，奧莉不見了！我們一大早起來，就找不到她了！」
「哈哈哈哈哈……」LW31大笑一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剛才發生了什麼？我這個能接收全頻聲波的耳朵什麼都沒聽見啊……」
「哦……」它淡淡地回答，牽著奧莉的手，穿過街邊的樹蔭。
到了傍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LW31沿著墓園邊的小河往回走。
LW31無助地看著我。
「其實我知道媽媽在哪裡……」
我的目光始終落在奧莉身上。院子里陽光正好，她在奔跑，小小的裙角飛揚起來。幾個孩子追逐著她，但都比不上她靈活。她那清脆的笑聲和陽光摻雜在一起，灑滿了我的整個世界。
我提著滿手的購物袋，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喘著氣，沒說話。
「哦……」奧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和LW31加快步伐，希望奧莉忽略這句話，但……但奧莉突然仰著頭，問：「咦，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奧莉一直在沉睡，我抱著她坐在車後排，扭頭看向窗外。司機沒有說話，專心開車。一棟棟高聳入雲的建築掠過，其他懸浮車井然有序地行駛著。紐約的交通狀況不太好，儘管通道一直在優化，但到達那座院子時，也已經是黃昏了。
「你找到奧莉的地方，是一家私人醫院。很早以前我就在那裡定好了位置，等奧莉的臟器開始萎縮時，將她送過去。在那裡她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度過最後一段平靜的時光。」說著，我感覺臉頰上滑過了什麼東西，有些溫熱，有些癢，「我想瞞著你，不想你悲傷。所有這些難以忍受的情緒，我一個人承擔，而我已經承擔了很多年了。」
河上生了不少雜草，有些紙船被草纏住，就此停下。沒走多久，河面上就只剩下一隻孤零零的紙船，漂搖而下。
分開后，奧莉和LW31不緊不慢地走著，彼此沉默。到了街角，奧莉突然說：「LW31，你好不要臉。」
他們往前走，街上漸漸湧出了人群，將這兩個身影淹沒。
「你給老子等著！」身後又是一聲怒喝。
「不，先生，」它沉靜地與我對視，「我決定去找她。」
「奧莉得了絕症，很快就會死去。」
我自顧自地往下說：「但是，愛並不是構成九_九_藏_書我們人類生命的全部。」
正走著，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人群迅速圍上去，議論聲此起彼伏。顯然是有人在吵架。
天慢慢黑了，兩岸亮起燈火。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但是我想知道一根煙燃燒到盡頭的感覺。你看，這個火光從頭開始燃燒，一路燒到煙頭，留下的都是灰燼。我有時候搞不懂，這個過程有什麼意義，但有時候又覺得這麼燃燒下去，也很好，就像——」
4
「哦，或許您是對的。」它向屋外走去，到門口時又回頭，「為什麼您一點兒都不著急呢？您的心跳很慢，情緒並沒有很大的起伏……」
「永別了，LW31……」我聽到她輕聲的呢喃。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半個小時，我才反應過來，手指向前。啪，燈光如潮水般退卻，黑暗涌過來，將一切表情和眼淚遮蓋。
醫生說：「以奧莉的身體狀況，只能冒險進行多器官移植了。」
「是的。」它點點頭，夜色降臨，黑暗鋪天蓋地湧來，「但我會陪著你，先生，一直到這條河的盡頭。」
「你不是還有信用卡嗎？」
它不再說話。
一個小男孩從後面追上來，站在奧莉面前，微微喘氣。
我渾身一震，扭頭看向奧莉，但她似乎睡著了，只有溫熱的氣息在我脖子上起起落落。
夜晚，她睡在潔白素雅的房間里，我照例會吻她的額頭，對她說晚安。她入睡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有一次還是黃昏，淡淡的斜暉透過窗子照在她臉上，她就已經陷入了沉沉睡眠。
有時候講得晚了，LW31就會催促奧莉早些睡覺，「醫生說你這次生病，就是營養不良，需要多休息。」
「先生，我懂的，所以我要去把她找回來。」
攤主大概六十幾歲，被這聲深情呼喚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要買什麼？」
奧莉歪著頭，想了想，剛要說話，就被LW31的假咳嗽聲打斷了。
整整一天的時光，它都待在裏面。它沒有時間概念，閉上眼睛，全身的大部分元件就會停止運作，畫面也因此停頓了一下。它再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畫面透著淡淡的金黃色，教室的門口跑出許多小孩子，各自尋找著自己的機器人保姆。
8
LW31呆住了。以它的處理能力，應該能夠推斷出我接下來要說什麼了，但它的晶元在拒絕接受這個推斷。這一刻，它已經沒有了要找我談談的洶洶氣勢，反而腳步虛浮，身體里冒出滋滋的電流聲。
一個穿白衣的人出來迎接我們。
許多人參加了葬禮，一整天我都在還禮，到最後已經忘了有誰來過。但印象最深的，是吉姆——那個曾邀請奧莉參加派對的小男孩。他把花束放在墓前，走過來，沖我遺憾地聳聳肩，「真可惜，我還沒來得及跟奧莉告別呢。」
我將畫面定格，全息影像里的奧莉停在我身前，她笑容綻放，眼神清亮。
吉姆攤攤手，說：「我很希望你能來。」
暈啊！這還得了！
「您在哭嗎？」
我讚許地看了LW31一眼，它回我一個「一切交給我」的得意表情。
奧莉跑過來，拉著LW31的手，在人群熙攘的學校主路上走著。夕陽掛在一排排樹後面，樹葉切割著陽光，讓一塊一塊的金黃落在奧莉頭上，和她頭髮的顏色混在一起。
我去買了包煙，點燃，深吸一口，煙燃了接近一半。
當初醫生勸我放棄奧莉，將她交給福利院。但當我抱起她，與她那雙澄澈的眼睛對視時，我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把她放進一個陌生的襁褓里。
吃過早餐，LW31送奧莉去上學。「等等。」我叫住他們，把奧莉嘴邊的牛奶漬擦掉，替她整理好衣服，親吻她的額頭說，「我愛你。」
「送醫院！」我大喊，「別他媽愣著了，送醫院！」
「哦，我不確定，這要問我的爸爸。」奧莉說，語氣帶著遺憾。
「什麼！」LW31的聲音充滿驚慌，「奧莉失蹤了？！」
「買你個頭！」我喘勻了氣，指著我們渾身的袋子，「本來只是給奧莉買點衣服去參加派對的，結果——我已經花完了這個月的工資！」
「不，恨並不重要。如果一個人的生命里，恨哪怕佔了百分之一，他也是可悲的。」我搖搖頭，「我告訴你，人類一生中離不開的，是愛與死。」
奧莉清澈的眼睛望向我。我一陣窘迫，連忙抱起她，快步離開。身後的喧囂像潮水一樣涌去。
「LW31，我知道你很不一般，你是覺醒的機器人，你曾愛過其他的機器人，你對奧莉的感情更像是父九_九_藏_書愛，你跟我，是友情。」我坐在沙發上，按著太陽穴，「對於人類感情里的愛，我相信你能理解。」
它並沒有因為脖子被掐住而不適。它用沒有表情的臉對抗著我的猙獰，既不回應，也不遠離，直到我失去力氣。
原來的屋子充滿了歡聲笑語，現在走在客廳里，腳步聲能夠一直回蕩到午夜。我把以前從LW31身上拷出來的視頻播放出來，奧莉的身影在屋子裡晃動，只有這樣，我才能夠感到這裏曾是一個家。
幾天不見，它已經髒得我都快認不出了：身上布滿了褐色的污漬，似乎在下水道里待過很長時間;它的頭上有很多磨損痕迹，像一塊塊癩斑，讓它原來經過精心設計的金屬美感蕩然無存;最惹人注意的，是它的腹部——有一塊金屬深深地凹陷進去了，不知是被石頭砸過，還是因為有車輪碾過它的身軀。
至於LW31，我並不擔心它的安全，它曾經領導過聲勢浩大的機器人反抗運動。我同樣也不擔心它會找到奧莉。我想它會尋覓一段時間，或許會吃些苦頭，但最終它會無功而返，跟我一同生活下去。
它的身後，是一個同樣髒亂的小女孩。
幾天過後，我向這裏的主人告辭。我是在晚上離開的，本以為奧莉睡著了，但我回首望去時，看到她小小的腦袋從窗後面探出來。她看著我，向我搖搖手，幾束潔白的花在窗下招搖，夜風掠起她柔軟的頭髮。
它點燃了一根，放在嘴裏，但由於無法吸氣，這根香煙只能自顧自地寂寞燃燒。
「好，但你只能下載免費版的。」
「先生，這裏禁止吸煙，而且這種古老的習俗一直對人體……」它試圖勸我，但停頓了一下，「算了，您抽吧。」
我決定給她一個正常的人生。
2
「哎呀，這孩子真乖巧。」其餘家長也紛紛誇讚。
但這次顯然沒來得及。剛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去你媽的」。在嘈雜的人聲中，這四個字格外分明，在空氣里翻滾，落到我們耳中。
我準備帶奧莉去探親，一個遠房親戚。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里存在了很長時間，奧莉這次生病，讓我覺得是時候了。
果然，沒過幾個小時，我就聽到了屋門打開的聲音。但沒有人進來。我向門口望去，看到了站在門外的LW31。
更糟糕的是，這是一種遺傳病。我的妻子也在一年前，因這種疾病世了。奧莉發病更早，甚至熬不過童年。妻子去世的事情，我瞞著所有人，包括奧莉和LW31。
可能聽錯了吧……在洲際高速列車的呼嘯聲中，我這麼想著。
它純黑的眼睛里閃著一些光，不知道是來自屋子的燈光映照，還是因為它體內金屬發熱。它用這種帶著微光的視線看著我，長久地凝視，這一刻，它與奧莉站在花前的樣子重疊起來。
「我沒有。」我關了放映機，站起來。與它擦身而過的時候，一滴液體從眼角墜到地上。
「是應該的。我老子常常教我，要經常去你媽的。」
晚上，我替奧莉把被角掖好，正要出去，她突然從被子里伸出手。她的手纖細而白皙，燈光似乎能勾勒出淡青色的血管。她拉住我的袖子，問：「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出差都有好久了。」
早在奧莉還是嬰兒、聽不懂大人說話時，我和LW31就嚴肅討論了對她的培養方法。我們一致認同，務必讓她遠離一切髒話，健康成長。為了這一點，我被LW31強逼著戒掉了陪我幾十年的粗口。
「先生，可是……可是您為什麼會把她搞丟呢？」過了很久，它才戰戰兢兢地開口，「奧莉是您的女兒，是我的公主，您應該用生命保護她啊。」
「嗨，吉姆。」奧莉撓了撓頭，「有什麼事情嗎？」
「算了算了，不為難你，虧本賣給你，四百五！」
我站在樓上看著他們。這是我每天最願意見到的場景：LW31個子高大，「皮膚」銀光鋥亮，卻背著奧莉的粉紅色|貓咪印花小書包，看上去滑稽又溫馨;奧莉則乖乖巧巧的，走路也不蹦跳了，像溫順的貓一樣黏在LW31的手指上。
我的心一緊。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奧莉還是一個嬰兒。
我和LW31坐在空曠的等候室里，彼此都沒有說話。燈光照下來，房間里有一種白得讓人受不了的冷清。
我轉身對LW31叮囑道：「照顧好我女兒。」
她沒有被絆倒，而是跑著的時候突然失去了力氣，身子向前撲去，摔在草坪里。
「爸爸，」有一次，我剛俯身去吻她的額頭，她突然睜開眼睛，「你最近都不開心，是因為我嗎？」
天剛亮，我就聽到了院子里傳來的嬉鬧聲。這笑聲來自我很熟悉的
ｒeａｄ•99csw.ｃｏm兩個人——噢，是一個人和一個機器人。我打開窗子，往下看去，果然看到了在清晨薄霧中的兩個人影。
「還買禮物……」吉姆更是欣喜，接過禮物，「謝謝你，奧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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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天打電話來了，說過一陣子就要回來。」
「先生，您別說了。」
「很貴你還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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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是很有禮貌的問候。」LW31愣了不到一秒鐘，隨即開口說，「他們倆可能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間，要經常去對方媽媽的家裡拜訪。」
這是LW31白天見到的景象，全被它眼部的攝像頭記錄下來，放在硬碟里存檔。我每天晚上都要將這些影像拷出來妥善保存，因為我知道，在以後的無數個日子里，我都要靠這些畫面來度過漫漫長夜。
LW31穿著專門給它定製的西裝，上裝和褲子都被撐得肥大而方正，加上它銀白色腦袋與正裝形成的反差，讓它看上去不倫不類。細雨打濕了這身衣服，它一直在小聲抱怨，直到我遞給它一把傘。
「嗯？」
我和LW31感覺臉上有光，不停地客氣，但臉上的笑容怎麼也隱藏不住。
「已經夠了。先生，活著的每一秒都是珍貴的，我想，我們用剩下來的時間，讓奧莉高興起來吧。」
我的聲音有些發澀，我清了清嗓子，才說：「好的。」
奧莉的葬禮定在一個周末。
「嗯？」我沒有回頭。
它還沒說完，我就撲了過去，掐住它的脖子，厲聲喊道：「誰說我不著急！去你媽的，老子在很多年前就開始著急了！你是機器人，你懂什麼？你從來都不知道看著你愛的人一個個離開是什麼感覺……」
「死亡，是我們無法抗拒的。人一生下來，就註定了要死亡，要離開所有人。」
「先生，你會跟我一起去尋找她嗎？」它問，「無論她在哪裡，我們都一起把她找回來，好不好？」
當奧莉聽說我和LW31要帶她去聯盟的各大星系旅遊時，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連忙下樓，攔住正玩得高興的他倆，說這個遊戲有損人格，不適合一起玩。
「嗯嗯，這樣才對，我們要相信警察。」我拍拍它的肩膀，滿意於它的回心轉意，「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掛了電話，我在屋子裡等待。
「還有恨嗎？」
「這個不好說，但比起看著奧莉走向死亡，動手術總是一份希望。」
所以，一看到有人爭吵，我和LW31就對視一眼，同時拉著奧莉往回走。「人家也要看熱鬧……」她不滿地咕噥道。
「快！」奧莉把一根塑料骨頭玩具扔到花圃里，然後鼓著臉對LW31大喊，「快去撿！」
到了紐約，一輛懸浮車過來接我們。
LW31不耐煩地晃著腦袋，「知道了，知道了，你真啰唆。」
「嘿，你個該死的LW31！」我向他們大喊，「想拐走我女兒，也得等我走了再說吧！」
我在它的視線里後退幾步，撞到桌子，我用顫抖的手扶住。
飛船從地球出發，駛入群星。在進行躍遷之前，奧莉趴在舷窗邊上，眼眸中星辰流轉。
但LW31顯然很不樂意，因為我不打算帶它過去。
「三個月。」
LW31點點頭，「是啊，多沒意思。不如你認我當爸爸算了，我天天陪你玩好不好？」
我感到無比疲憊，揮揮手，沒有說話。
我們帶著奧莉在聯盟星球上旅遊。有些是人類殖民星球，有些則是外星人的居住地。有的星球全由氣體構成，透過觀光艙的強化玻璃，我們能看到狂暴的颶風席捲一切。奧莉被嚇得捂住眼睛，但又忍不住透過手指縫偷看。還有反重力瀑布，順著水流，能一直向黛色的天空漂去。至於星球內部的城市，由於引力平均，奧莉拉著我和LW31的手，一邊歡笑一邊舞蹈……
「爸爸，我都看得出你的不開心了。放心，我會很快好起來的，然後和爸爸還有LW31一起快樂地生活！」
奧莉躺在恆溫襁褓里酣睡時，醫生就告訴我們，奧莉的整個胸腔發育不完善，隨著年齡的增長，到七八歲時，她的臟器會全部萎縮。而她的身體不能夠支撐她進行大面積的器官移植。
我只猜對了一半。
我沒有攔著它。我知道，如果連一份等待的機會都不給它的話，它的晶元和處理器會像被風吹了幾個世紀的岩石一樣迅速腐朽的。
LW31給她放映整個銀河聯盟的版圖，告訴她哪顆星星上住著哪個種族，哪裡發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情。在LW31的講述中，疆域無限的聯盟變得生動。我很多次站在門口，看到奧莉被LW31逗得笑起來，臉上泛起紅暈，眼中流露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