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月夜

月夜

作者:阿缺
「這麼匆忙?」老吉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們太辛苦了……」
這五個字在老吉姆的腦袋裡盤旋、呼嘯、尖叫,最後化為嗚咽……
「我是目前還活著的編號最靠前的科伊。」科伊九號說,「我們的原型,您第一個兒子,科伊隊長,已經犧牲了。」
「是啊,我現在的各項運行指數都比標準要高。」
「唯一的什麼?」
整個上午,他們都沒有再說話,沉默中,吉姆思考著。賠錢並不麻煩,他這幾年拚命幹活,也有點兒積蓄;難搞定的,是那幫亞洲人。
嗚……一聲長鳴,打斷了吉姆漫長的回憶。他抬起頭,看到那殘缺的「晚點」,已經變成了殘缺的「抵達」。
「嗨,」它向ZR79打招呼,「晚上好!」
LW31說:「是啊,我一直在等您回來。」
「是啊,但我找到了一盒月餅,等愛麗絲小姐回來,肯定會很高興的。想到愛麗絲小姐會高興,我的處理元件就都會超功率運行。」
說這番話時,LW31還蹲在地上,手臂孤零零地伸出,月光探窗而入,在它布滿鏽蝕斑點的身軀上流淌。
十多年前,科伊是這個小城裡意氣風發的少年,而老吉姆也還健碩。兩個男人的相處,總需要一個女人來緩和,一個同時擔任了妻子和母親角色的女人,但這個家庭是個例外——吉姆的妻子、科伊的母親,過早地凋零了生命。彌留之際,她仍然憂心忡忡。她看著丈夫和兒子,這是兩個無法料理生活的人,卻要在日後漫長的生命里彼此依靠。她想說什麼,但最終沉默地閉上了眼睛。
愛麗絲試探地叫了一聲,隨後明白過來,眼前的這個機器人已經徹底報廢了。它持續工作了五十年,缺乏保養,許多零件都已老化,加上剛才電源線的突然扯斷,使它的身體機能徹底耗竭。它蹲在地上,手臂半伸,手掌還托著一盒月餅。
所有的克隆體都沒說話,他們沉痛的表情在告訴老吉姆一個事實,一個老吉姆不願意麵對的事實。老吉姆皴裂的嘴唇顫抖起來,花白的頭髮晃動起來,乾瘦的胸膛鼓動起來。
老吉姆終於撐不住了,兩腳一軟,但隨即被身後的人扶住了。「老爹,」不知道是科伊幾號開口說,「請珍重。」
「你給老子留在家裡,不準去!」吉姆吼起來。
月上中天的時候,清掃機器人LW31又回到了出站口。這裏它已經打掃過了,但剛剛有一大群人站在這裏,邏輯處理器告訴它,這裏肯定又留下了新垃圾。於是,在下班回家前,它再來這裏打掃一遍。
「放心,老爹,我會照顧自己的。以前我不懂事,丟了你的臉,現在,我想做點兒真正的事情出來,讓老爹為我驕傲。」
ZR79沒有按照標準程序回復「再見」,它看著LW31搖搖晃晃地走起來,路過身邊時,它突然說:「我們不會再見了,LW31,我的使用年限已經到了。今天的工作結束后,清理程序就會啟動。」
「我不明白,作為觀測員,前輩擁有很高的職業素養。您執行過上千次任務,無一失誤,那數千個文明都因為你的準確評估而獲得了進階聯邦的機會,或者繼續獨自發展。每個標準年,前輩都會被授予優秀觀測員的稱號,這讓我羡慕不已。但為什麼,在這個微不足道的星球上,前輩會連著犯下兩次錯?」
他走回來,把速凍餃子拿出來,超波爐在三秒后就把餃子煮熟了。熱騰騰的香氣升騰起來。「來,來吃吧。」他對科伊說。
「好吧,我能勉強理解上一次的行為,但今夜,前輩為什麼要冒充一個人類女孩兒,去欺騙一個機器人呢?」
「我、我,我的兒子?」老吉姆喃喃道。
愛麗絲嘟著嘴,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但小手已經去拉LW31了。LW31牽著愛麗絲,走進屋子,它打開燈,整個客廳里一塵不染。
「隊長是在古莫爾星之戰中,執行轟炸任務時犧牲的。當時我們要炸掉敵人的營地,飛行器飛到高處,但投下的中子炸彈都被穹頂保護罩彈開了。隊長決定帶一小隊人從地面進攻。穹頂保護罩只能識別已經啟動的炸彈,隊長就帶著中子彈潛進去,剛剛啟動,敵人就發現了。隊長為了不讓敵人清除中子彈,自己一個人留守,與敵人對峙了五分鐘。五分鐘后,中子彈就爆——」
「永別了,LW31。」
阿缺思考起來,它很認真,散發的強烈波擾動讓客廳里的燈不停地閃爍。幾分鐘后,這些燈泡全部砰的一聲碎掉了。
他停止顫抖,仔細看著這四十二個從遙遠戰場穿越星海歸來的人。他們都來自自己的基因,五官一模一樣,但細細觀察,會發現每個人又有著細微的差別。有的臉頰上有傷疤,有的頭髮很短,有的手指殘缺,有一個還拄著拐杖才能站立。但他們每個人的嘴角都帶著笑,每個人的眼角都閃著淚花,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兒子。
千鈞一髮之際,阿缺終於忍不住了,化身為人類,向九顆隕石射出了九支箭。箭頭的精確導航,使箭身依附到隕石上,以納米級的厚度展開,遮蔽火焰,並反向啟動,抵消了隕石的衝量。這個時間太短,做功劇烈,隕石自身承受不住,紛紛碎裂。所以在民眾看來,是阿缺的利箭射滅了九顆太陽。
阿芷似乎在笑,「本質上跟前輩一樣啊,僅有的差別也只是波頻率不同。」
「但它還是把我當作它的愛麗絲小姐一樣對待。」
他想罵兒子,但用「小兔崽子」和「王八蛋」這兩個詞自己有點兒吃虧,一時又想不出其他的詞,他猶豫了很久,終於長嘆一聲,說:「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好啊好啊,LW31,真是太棒了!」
「所以,我向上級申請,想完成隊長這個願望。現九*九*藏*書在是戰事最吃緊的關口,但軍區上將們沒有一個反對,他把我們從各個戰場上召回,來到這裏,和您一起度過中秋節。這個古老的節日意寓著團圓,隊長生前也經常提起……」
「可是,爸,外面……」
「唔……是的!」
她的擔心成了真。在喪妻之痛下,吉姆玩命地工作,每天開著四履礦車去城外,到了晚上,工友們都下班了,他也不回來。他害怕回到家,那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會讓思念撲面而來。而他的工作又不允許他帶著科伊,所以他每天給兒子一些錢,確保他有飯吃,就不管了。深夜,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倒頭就睡,甚至根本沒留意科伊有沒有回家。
因為今天,是八月十五,古老的節日。因為今夜,是團圓夜,他的兒子將從遙遠的戰場返回故鄉。
「你給老子坐下!」
他繼續回憶。人老了,就只能靠著回憶度日。幸好還有回憶。
阿缺身體構成的光暈越來越亮,能看到裏面有光束在沿弧形軌跡飛速竄動,似乎裏面困住了無數游魚。在某個時間點,光束突然靜止下來,阿缺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我知道,但人類做月餅,是為了團圓,為了相見,為了在一起。這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然後,科伊就走進了漸漸亮起的晨光中。吉姆想再看他一眼,但光太盛,等他抬手搭在眉前時,已經看不到科伊了。
「不用你管。」科伊站起來要往外走,但被吉姆的另一個巴掌扇回來了。
他猛地站起來,盯著出站口,心劇烈地跳了起來,怦怦怦,強勁有力,彷彿重回年輕時代。懷裡的月餅還在,天上的月亮還在,一切都是團圓的跡象。
想到這裏,老吉姆抬頭看了看天色,已經差不多到時間了,但車站裡依然靜悄悄的,毫無列車到站的跡象。大概是晚點了吧……他想。這時,身邊傳來了沙沙的聲音,卻不是風吹紙屑,而是一個銹跡斑斑的機器人在打掃街道。老吉姆挪了挪屁股,好讓機器人把身邊的垃圾吸走。這個機器人的外形看起來有些眼熟,好像是LW系列的,老吉姆心裏嘆了口氣,是很老的型號了,跟自己一樣老。
果不其然,LW31在台階邊發現了新垃圾,哦,不,不像是垃圾。它掃描了一下,得到的答案是——月餅。
吉姆點了點頭,握緊了菜刀。冷月在鋒刃上流轉。
「我不知道。但是這個種族有些不同,跟所有的文明都不同。」阿缺組織著語言,將其搭載到電磁波上,發送給不知藏身何處的同事。
對方停止了敲門。
這一次,阿缺等了很久才等來回答。
但愛麗絲的詢問並沒有得到回答。LW31保持著僵硬的蹲姿,但身體里無時無刻不在響著的嗞嗞聲消失了,指示燈也暗淡如晦。
「LW31,快開門啊,我餓啦!」
他四下瞧瞧,在一處台階上坐下了。他不怕臟,反正身上這件衣服穿了幾年了,就算沾上灰,也不過是讓它的顏色在黯淡的基礎上更黯淡一些而已。他在意的是懷中的月餅,無論是站是坐,他都一直地用手撫著胸膛,這個姿勢彷彿是在發某種誓言。
「月餅不能一個人吃,要親人團圓,一起吃才好。」愛麗絲的聲音透露出些許憂愁,「可是,我是一個人回來的,在這裏沒有親人……」
老吉姆趕到車站的時候,還早了些,兒子的車還沒到。
「不記得了。」吉姆說,「這個城很小,我們從小在一起玩兒,是三歲還是四歲,我不記得了。」
「但前輩剛剛違反了這個規定。」一個信號突然傳過來。
拉開門,它看到了月色下的愛麗絲小姐。
兩父子把餃子吃完,吉姆站起來,從廚房拿起剛磨過的菜刀,打開了門。
「我們是科伊的克隆人。是他的兄弟,也是您的兒子。」一個「科伊」說,「我是科伊九號,這裏還有四十一個兄弟,編號分別是科伊十六號、科伊二十三號、科伊三十五號……」
「保護罩的啟動器被炸毀了,撕開的缺口讓天上的戰友們完成任務,古莫爾星戰場的局勢就是從這次任務之後開始扭轉的。隊長因此被授予一等功。」
科伊沒有躲,臉上通紅,但表情堅定得像石頭。「老爹,你受傷的這段時間沒看新聞,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局說,打仗了。好幾個殖民星球都暴動了,聯盟的軍隊一直在吃敗仗。現在,需要我的時候到了!」
「對了,愛麗絲小姐,我找到了您最愛吃的月餅。」LW31彈開儲物格,把月餅拿出來,「趁著午夜還沒有過,你把它吃了吧。在今夜吃月餅,有團圓的寓意,就像我今晚再次見到了您。」
這雙眼早已枯槁,眼球乾癟,眼窩深陷,卻還是會流下眼淚。
打那之後,科伊像是換了個人,再不出去鬼混。他每天照顧吉姆的傷勢,等父親稍稍好轉之後,他就開始鑽研四履礦車的運作模式,隨後代替吉姆去礦山幹活。他幹得還不壞,幾個工友來家裡時,對科伊讚不絕口,說他這個兒子勤學好問,人又聰明,一天下來挖的礦都快趕上老師傅了。
LW31猛然向門口跑去,它跑得太急,電源線發出嘣的一聲悶響,被扯斷了。LW31沒有理會,即使這是它最後一根備用電源線,而這種老式型號的產品在市面上已經買不到了。
「前不久,我整理隊長的遺物時,發現了他的視頻日誌。這些年,無論多麼艱苦,他每天都堅持錄製一段。他很想您,老爹,他在日誌里說,如果再有一次選擇,他還是會參軍,但會等您老了再去……」
跟記憶中的她一模一樣,穿著碎花小裙,臉蛋稚嫩,金黃的頭髮在月光中披下來。愛麗絲小姐仰著頭,小臉蛋鼓起來,有些嬌嗔地九-九-藏-書說:「LW31,你怎麼這麼慢啊?我走了好久才走回來,你都不給我開門!」
吉姆猛地提起刀,屋子裡有亮光劃過,然後是一絲血光。所有亞洲人都嚇了一跳,紛紛往後退,但定下神來,他們才發覺沒有一個同伴受傷。
一群人都沉默了,大概半分鐘過後,其中一個「科伊」說:「老爹,我們確實都是你的兒子。」
「科伊呢,我是說,真正的科伊?」老吉姆問。
那時全球早已進入大混合時代,國家的概念非常模糊,小城裡各種族的人雜居著,亞洲人大概佔了一半比例。科伊的小團伙與一群亞洲青年產生了矛盾,雙方「下戰書」在晚上群毆。至於事情的起因是什麼——為了幾個聯盟幣,還是一個女孩?老吉姆早已遺忘。
這種安靜持續了很長時間,屋子裡只有愛麗絲小姐的呼吸聲,以及LW31接收到異常電磁波時發出的嗞嗞聲。除此之外,一片安靜,月光在窗子上緩緩流淌。
科伊不懂吉姆這話的意思,但還是勉強點著頭,牙齒都在打顫。
「嗯,你在做什麼?」過了好久,阿缺突然問。
「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老爹,我們只能待一夜。」
「中秋快樂,我的LW31。」她輕聲說道。
這句話里的悲涼讓老吉姆稍稍冷靜了點,他環視一周,說:「那你們現在回來做什麼?」
「我有預感,她會回來。」
屋子裡黑黝黝的,LW31走進去。它沒有開燈,徑直坐在空曠漆黑的客廳里,插上電源,調整為半充電半休眠狀態,開始日復一日的等待。在此前的兩千八百多個黑夜裡,它一直這樣等待著,把黑夜等待成黎明,把希望等待成老邁。
阿缺想學人類發出嘆息,但根本做不到,於是將身體虛化,擴散到屋子外圍。月餅也隨之上升,在空中緩緩旋轉。月光在一瞬間貫穿阿缺的身體,這種感覺妙不可言,但它發出的電磁波卻帶著深深的失落,「其實,它發現了我不是它的小主人,它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它也知道查爾斯先生並不是因為匆忙才沒有給它訂船票,而是因為嫌棄它太破舊,打算把它當垃圾一樣扔掉。但它的迴路每次都刻意忽略這個推論。」
夜色如水,月光如水。兩個機器人在長長的街道上告別,ZR79沒有手臂,所以它傾斜身體,頭部輕輕抵在LW31的胸膛處。
「胡說……」看著這些相同的臉,老吉姆突然想到了「某項技術」,頓時說不出話來。
果然……老吉姆心裏說。他突然想起兒子曾跟自己說的「秘密項目」。恐怕就是這個了——在兵力緊缺的情況下,聯盟終於拋開道德束縛,開始大規模製造克隆士兵了。兒子肯定因為表現出色,被選為了士兵模板。
「是啊,阿芷(這又一個被簡化的名字,代表了阿缺的同事,這個文明的另一個觀測員),這是第二次了。」阿缺回答。
「阿芷,我來月球看看你好嗎?我有一盒月餅。」
今夜正好,月正高懸,人正團圓。
門外是一群亞洲人的臉孔,看到吉姆手裡明晃晃的菜刀,他們愣了愣,隨即表情變冷。領頭的是個中年男人,說:「吉姆,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阿缺是銀河聯邦的文明等級觀測員,負責評定這個位於獵戶座旋臂內側的小小文明。它來地球已經很久了,從這個叫「人類」的種族茹毛飲血開始,直到現在進行星際擴張,它都默默地觀看著。為了保持評定報告的公正性,按照標準程序,它是不能夠對人類的進程有任何影響的。
當,當,噹噹噹噹……午夜的鐘聲響起,窗外月光如洗。
「預感?」ZR79身體里冒出吱吱的聲音,不知是電路阻塞,還是想發出嘲笑,「你只是一個家政機器人,產於五十年前的家政機器人,你不會有『預感』這種玩意兒的。」
天不負他,前幾天,他突然接到了電話,說科伊已經退伍,會在今天回來。而今天,正是中秋之夜,吉姆欣喜若狂之餘,總覺著這似乎是上天的安排。
接近兩年的放養式生活,使科伊發生了巨大變化,他逃學,泡妞,乃至被開除,糾集一些小無賴成立流氓團體……這些事情老吉姆都不知道,他真正意識到兒子變了時,是科伊砍斷了別人的手那一次。
「走吧,」老吉姆說,「兒子們,跟我回家。」
話剛說完,老吉姆就一巴掌扇了過去。啪!清脆的聲音在小小的房子里回蕩,「你個小混蛋,你哪兒來的錢賠!」
「別,別騙我!我只有一個兒子!」
天上一輪圓月高懸,清輝灑在這殘破的城市上。車站位於城市的西邊,更是蕭索。出站口冷冷清清,只有風吹動著一些紙屑,響起寂寥的沙沙聲。
「別管,先吃飽。幹什麼事情之前,總要把肚子填飽。」
老吉姆不禁想起了舊日子。那時他還年輕,這座城市還年輕,這個世界也還年輕,不論什麼時候,車站總是人頭攢動。送別的,迎接的;落淚的,擁抱的——小小的地方上演著人生百態。但不到十年,一切就都落寞了,現在回憶起來,總覺得那些畫面像是某部老電影。
他看了看時間,按道理,軌車應該這時候進站啊。出站口上方的提示牌已經損壞,裂紋遍布,紅色的提示標語殘缺不全,但勉強可以看出「晚點」的字樣。他安慰自己,晚點很正常,多等等就好了,反正懷裡的月餅還溫熱著。
見老吉姆跌倒,歸來的人們都跑了過來,跑在前面的兩個扶起老吉姆,關切地問他有沒有什麼事。
「我剛剛想起,我還沒有見過你。從接到這任務開始,我們一直在各個星球收集資料,有時候我們擦肩而過,但彼此都沒有顯露形態。你長得什麼樣?」
ZR79看著這個同事https://read.99csw.com,銀亮的月光鋪滿了街道,LW31彷彿站在光之河的水面上。它看了好一會兒,說:「我建議你把月餅給人類,換取一塊電池。這對你來說,才更重要。至於美麗的愛麗絲小姐,她不會回來了。」
吉姆本能地想扇一巴掌過去,但一抬起右手,鑽心的疼就傳來了。於是他換了左手去扇。
「怎麼?」亞洲男人低頭瞧了瞧,神情冷峻起來,「你兒子砍斷了我兒子的手,現在你拿起菜刀,也打算砍斷我的手?」
「但這個機器人一直在等,等它要照顧的小姑娘回來,跟它團圓。人類真是神奇,他們的創造物身上居然也延續了這種迷人的感情,不是嗎?要知道,即便是最精於製造業的誇拉星人,他們的器械也只是完全按照程序做事,如果沒有人控制,也不過是複雜的零件組合和能量驅動而已。」
LW31蹲下來,與愛麗絲對視,已經破損的硅晶體眼睛里反射著燈光,看上去有些迷離,似乎在哭泣。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您就是我的親人,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
老吉姆抽噎起來。
「有什麼不同呢?」反饋立刻傳了回來,帶著些許疑惑,「他們的成就不足為奇,汲取知識的方式脆弱而低效……」
阿缺忍不住打斷它,「是啊,作為整體,他們確實毫無價值,銀河系中,這樣科技水平的種族數不勝數。但你沒發現嗎?他們個體之間的相處,非常奇妙,會哭泣,會微笑,會捅刀,會擁抱。他們愛得越深,遭到背叛后就恨得越濃,這種現象不覺得熟悉嗎?對,它符合宇宙中最基本的規律——能量守恆,且不可逆,愛生成恨容易,恨轉化為愛,卻千難萬難。我一直在研究愛恨轉換公式,量的問題已經解決,無非是幾個參數,但這種轉化的催化劑,我卻一直沒有定論。」
每個人的編號他都記得,不需回憶就能一個接一個地念出來。
但不是,因為這午夜裡,不但響起了敲門聲,還傳來了呼喊聲。
「有一點兒吧。這是我的第一個任務,我不知道會這麼久。」
它重新打開驅動裝置。這個過程出現了障礙:點火器閃了好幾次才冒出火花,量子引擎的震動由小及大,花了一分多鍾才產生助推力。
「前輩,我在月球上。」
ZR79停下來,半橢圓形的腦袋嗡嗡轉了好幾秒,才說:「LW31,你好,你看起來似乎處在『高興』的情緒之中。」
但他知道這不可能。
老吉姆回憶到這裏,眼角突然一跳,彷彿多年前的斷手之痛順著痛覺神經重新爬到了右手腕上。雖然手早已經在醫院接好了,但過了這麼多年,當年的傷口處還是感覺凝滯生澀,彷彿血肉生鏽,不能使勁。
「哦,」LW31想了想,「老夥計,不要沮喪,我也只比你晚生產幾個月而已。」
阿缺想起了幾千年前的那次隕石事故。當時九顆隕石從遙遠空間而來,彷彿有巨人在用力和光進行宇宙尺度的彈球遊戲。幾顆彈珠偏離軌跡,帶著死亡的呼嘯和焰光撲向地球。人類嚇得瑟瑟發抖,俯身跪地,向天空膜拜。那九顆熊熊燃燒的隕石,加上高懸的烈日,彷彿十日凌空,毀天滅地。
咚咚咚。
「怎麼回事?」老吉姆驚恐地問,「你們是誰?」
LW31身上的指示燈一陣閃光,但它沒有動。它感覺了空氣中的電磁波異常,以為又出現了故障,聲波接收器也「幻聽」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回去呢?你的評估肯定早就完成了吧……」
LW31沉默了十幾秒。月亮掛在天上,把它的影子照在腳下,彷彿踩著一團沉默的陰翳。長街空曠,兩個機器人默默對視。
這一次,所有圍住他的人都開口了:「是的,是兒子,我們都是您的兒子。」
「謝謝你,ZR79,不過我要回家了。」LW31說,「說不定愛麗絲小姐已經在家裡等我了,我得快一點。祝你愉快。」
這一個「少」,就是八年音訊全無。
阿芷說:「我敬仰前輩,這次任務申請,也是看到有前輩才來的。很多次我看著前輩拖延提交報告時間,雖然不解,但前輩必然有自己的道理。請前輩放心吧,繼續研究,我會盡量幫前輩向聯邦要求延長調查周期的。」
明月下,老吉姆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你們能待多久?」老吉姆問。
「等一下,馬上就好。」吉姆慢慢地說。
這是一個以電磁波形態聚集起來的生命體,來自遙遠的星球,銀河系的另一端,人類聯盟疆域以外。它的名字很複雜,所以,我們簡化一下,就叫它「阿缺」好了。
在物資緊缺的年頭,這兩小盒月餅可難得得很,差不多花了老吉姆一個月的工錢。他平常過得節省,一塊壓縮餅乾,能夠泡著水吃三天。但買月餅他覺得值,花再多錢也值。
「他有一個文身,是您的頭像,他把您文在胸口,每當受傷時他都會按著胸膛告訴自己要撐下去。那次任務中,他叫兄弟們後退,自己留下,但最後爆炸時,還是有兄弟聽到了他喊出的遺言。」說到這裏,科伊九號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他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他說,替我看看我老爹……」
「可是前輩,我們是電磁波生命體,不能消化有機食物的。」
他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苦笑,等聽完科伊六號的介紹,他才察覺這裏的所有人都是克隆體,似乎沒有出現「科伊本體」這個詞。
阿芷沉默了一會兒,「這並不罕見,人類的記憶力非常脆弱。」
但今晚,註定是不團聚的日子。因為他已經聽到了院子遠處傳來的窸窣之聲。
就這麼等著,等著等著,吉姆成了老吉姆,身體每況愈下,家境愈加艱難,但他依舊在等。
LW31走到主街道的盡read.99csw.com頭,那裡聳立著一幢大屋子,但牆壁已經剝落,花園的木柵欄也腐朽不堪,像是一排稀疏的牙齒。
「LW31?」
「我不知道,」科伊坐在床頭,面無表情,「反正都已經砍了,要抓就抓,要賠就賠。」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一盒月餅可價格不菲。LW31的標準做法,是將其上交給車站管理處。但它扭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車站,一個人都沒有,於是,它採用了備選方案。
在路上,它遇到了ZR79——一個同樣老邁的圓筒型機器人,它負責街道清掃。
「那麼,永別了,ZR79。」
愛麗絲取下月餅,小小的身子傾斜,將臉頰湊到LW31的手旁。LW31的身體從來都只有冰冷堅硬的金屬感,但不知道為何,此時她臉上傳來的觸覺,竟帶著溫暖,帶著柔軟,像是被微波爐加熱過的月光在她臉頰輕輕流淌。
就算賠了錢,出手術費把斷手接上了,他們也肯定要來找兒子的麻煩。混街頭幫派的傢伙,最講究的就是面子,如果手被砍斷了都擺不平,他們以後也沒法兒混了。
圓月照亮了這個孤單前行的機器人。它太老了,底盤的四隻萬向輪都已經鏽蝕,驅動器也在漫長歲月中逐漸老化,以致滑動起來時總發出刺耳的咯吱咯吱聲。幸虧城裡已經人煙稀少,否則肯定會嚇到不少人。
都怪戰爭吧……老湯姆嘆了口氣。
但今晚,有一點不同。或許是因為月亮。
「所以,在最後一夜,你給了它希望?」
已經犧牲了。已經犧牲了。已經犧牲了。
「但活下來並不容易。隊長有一萬個克隆體,被投入到各個戰場,現在,只剩下四十二個還活著……」科伊九號說,他指著身後的兄弟,說,「我們幾乎遍布整個戰線,同敵人作著最艱苦的鬥爭。活下來,是我們最大的願望,但依然有九千九百五十八個兄弟死在了戰場上。」
「秘密嘛,當然不能跟老爹你說了。」可視電話的另一端,科伊笑起來,顯得心情不錯,「等我完成了任務,就可以回家了。在這之前,我們之間的聯繫可能就會變少了。」
「我……我不想讓這個機器人失望。我在這裏待了幾天,發現它一直在等待,但它等的愛麗絲已經長大了,長成了少女,在別的星球上為隔壁班的帥氣男生竊喜,為臉上長出的痘痘發愁,為畢業舞會的舞伴選誰苦惱……她早已不記得當年的諾言了。」
又是一巴掌,但扇完,吉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那次群毆事件在城裡鬧得很大,亞洲人遊行鬧事,參与打架的孩子都縮在家裡。那幾天,吉姆沒有去幹活,守著科伊。他這才發現兒子已經長大了,骨骼和肌肉膨脹開來,很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而那眉目間的清秀,又恰似死去的妻子。
「不辛苦的,我們是歸鄉,是作為兒子來看望父親的,在中秋月圓的時候,一家人要團聚。老爹,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啊。」
「現在,可以了嗎?」吉姆捂著斷手,對亞洲男人說。
「這也可能意味著你的信號接收器出現了故障,再不檢修,就要報廢了。」
「恕我直言,這對你的健康來說,可不是好事。高興會加速你的老化。」
午夜過後,銀月低懸,彷彿掛在屋頂上的圓盤。
這聲音,這表情,跟記憶里的科伊一模一樣!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了。剛開始科伊還偶爾打電話回來,說一些軍隊里的事情。他表現得很好,升職很快,而且好像還被選拔參与了一個秘密項目。
屋門突然被敲響。
吉姆頓了頓,思考這句話的意思,但他最終長嘆一口氣,說:「就算有這麼久的交情,你還是過來了……還有別的辦法嗎?」
「嘿,今天人類的中秋節,講究團圓。你呢,想家嗎?」阿缺問。
「所以本來只是簡單的工作,前輩非得在地球上逗留上萬個地球年——即使以我們的生命周期來說,也已經夠長了。但更讓我費解的是,在上一次干預中,前輩甚至不顧聯邦法律,直接拯救了全人類。」
它似乎很少說這麼長一串話,說到後來,聲音已經有些顫抖。愛麗絲的眼中卻蒙上了星星點點的光,她上前一步,抱住了LW31。她的個頭跟八年前一樣,只能抱住LW31的腰,LW31顫抖了一下,隨後安靜下來。
「我知道,活著。我會活著回來的。」科伊扛著行李,推開門,又停下了,「其實,老爹,中秋節是吃月餅的,不吃餃子。那些亞洲人都這麼過節。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吃月餅,圓的。」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感覺奇怪了——因為,這群人,每個都長著科伊的臉。剛才他只看到最前一個,但餘光掃到其餘人後,眼角一直在提醒他,跟他說,這裏每個人都是你兒子。
紛亂的腳步聲傳來,吉姆一愣:聽聲音,不止一個人啊。不過也對,中秋嘛,回來的人肯定多——但是,為什麼來接的人只有自己一個呢?
於是兩父子把餃子端上來,蘸上醬油,對坐而食。以前妻子還在的時候,吉姆很喜歡做這種東方食物,過了這麼久,餃子吃起來還是那麼美味。但這次不知怎麼搞的,似乎佐料放多了,他吃起來有點兒苦澀的感覺。
「我們是科伊啊。」
它打開腹下的儲物格,把月餅放進去,然後向家走去。
到了晚上,吉姆終於說話了:「先吃點兒東西吧。」
屋頂上的光團驀地收縮,隨後彈出,向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撲去。幾乎是一眨眼,它就消失在了漫天月光里。
「嗯,那至少也有四十年了。」
他突然開口,聲音很大:「科伊,科伊,你是不是藏在裏面?快出來,別跟老爹開玩笑了!」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歸來的人們轉過了甬道,出現在出站口,大約有四五十個人,但吉https://read.99csw.com姆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科伊,沒錯,那熟悉的身影和五官。兒子在人群的最前端,臉上露出笑容,向自己走過來。
吉姆想,等自己的傷好了,就把礦區的活兒交給科伊。這活兒累,但是正經,收入也能過得下去。接下來呢,該給兒子找個老婆。誰呢?隔他家兩個街區遠的服務員芬妮還不錯……
「那您吃吧,凌晨快到了。」
想到這裏,阿缺學著人類那樣,嘆了一口氣,「我當時正處在研究的關鍵階段,不想這個文明毀於隕石撞擊……」
「我在等前輩。」
黎明籠罩小城時,吉姆才緩慢地說:「去吧,別逞能,部隊要是頂不住了,該投降就投降,不怕丟臉,最重要的是——」
「你每天都在打掃這間屋子啊?」
他的手一抖,想去撫摸這張熟悉的臉,但剛抬起來又放下了。
更讓吉姆欣慰的是,這段時間里,父子之間的感情似乎破冰春暖。科伊做飯,做家務,連吉姆要洗浴了,也是他幫著父親耐心擦拭身體。
幾乎眨眼之間,愛麗絲就完全消隱了。那盒月餅孤零零地懸在離地六十公分處,這表明空氣中並非一無所有——至少,還有一個外星人。
「可是已經過了八年,」愛麗絲咬著拇指,往一邊歪了歪小腦袋,說,「萬一我不回來了呢?」
「啥秘密項目啊?」
但吉姆的感覺有些奇怪,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突然嚇得後退一步,坐在地上。月餅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
但他的算盤沒能打完。因為拆掉繃帶的那一夜,科伊告訴吉姆,他已經報名參軍了……
夜還長,他繼續回憶。
周圍一片安靜。那個老舊的機器人已經走了,可能去候車廳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打掃去了,而出站口依然空空蕩蕩。
愛麗絲小姐把目光從LW31身上挪開,遙望夜空,月亮在她眼中無限放大。她甚至清楚地看到了月球表面上零散的環形山。
這個小城恢復了平靜,彷彿一切都未發生,唯一的觀眾是月亮。它看到了克隆人、機器人和外星人,但它保持著億萬年以來的沉默。直到明天,才有人會看到寂寥的街道,看到報廢的機器人,看到一群兒子向父親告別。但那都交給明天了。
「您忘了嗎?八年前您走的時候,曾經抱著我,說讓我等著您,您會回來看我的。」LW31的語氣很認真,「那時候查爾斯先生帶著您一家去往十四號殖民星球,收拾了很多行李,但可能比較匆忙,忘了給我買船票,於是我只能留在這裏。臨走的時候,您抱著我哭,不肯走。我說我會在這裏等您,最後查爾斯先生拉您走,您大聲喊,讓我留在這裏等您。於是,我就一直在這裏等您。」
時間到了,她對自己說。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空氣彷彿某種溶劑,皮膚連同衣服都在融化。如果LW31還能運轉,它的信號接收器一定會尖叫起來——這時,空氣中的電磁波干擾達到了頂峰。
老吉姆覺得有些冷,他抱緊了肩膀,但還是止不住抖動。「這個臭小子,都說了不要逞強的……」他顫聲說,「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啊。」
中年亞洲人搖搖頭,「有的話,我也不會帶人過來了。我要是不做點兒什麼,我們一家會永遠被嘲笑的。」
阿缺一時無語,只默默在空中游弋。阿芷也不說話了,兩人的通信頻道里,一片沉默。
「我我我……」LW31有些語無倫次,「我這不是開了嗎?快快快,快進來!」
想起兒子,老吉姆枯瘦乾癟的胸膛總算騰起了一絲暖意。兒子,科伊,這個在記憶里有些模糊、有些蒙塵的形象,是他晚年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他走出門,發現天上明月高懸,亮晃晃的,水淋淋的。他突然想起來,今天是中秋節,是那群亞洲人最重視的幾個節日之一。叫什麼來著?中秋?是的,月圓之夜,團聚之夜。
「不,你不要再說了!」老吉姆臉上布滿淚水,驀地嘶吼道。
「為什麼要等我,你會迷路嗎?」
「但那也只不過是永恆的等待,日復一日的失望。」
「只要前輩願意,修好它非常簡單。」阿芷說。
LW31說:「可是從這個月初開始,我就時常感覺到家裡電磁波信號異常,似乎家裡多了一個人,我看不見的人。我想,這肯定意味著愛麗絲小姐就要回來了。」
八年間,小城像失去營養的植物一樣,迅速破敗。戰爭影響到了這裏。許多人選擇了搬走,但吉姆沒有。他在等他的兒子,他生怕兒子回來時只看到荒蕪的屋子……
阿缺揣摩著這番話,在屋頂上來回盤旋,這次它思考得更加認真了,連周圍的月光都被扭曲了。從遠處看,能看到一團光暈在飄搖。
月餅,又叫中秋餅,是古地球時期東亞各地的中秋節食品。
「留在家裡,就跟你一樣,每天混日子混到老嗎?」
吉姆回過頭,朝已經被嚇得臉色發白的科伊笑了一下。「別怕,兒子,」他說,「接下來,你要睜開眼睛,看好,一個細節都不要錯過。你能做到嗎?」
那一夜,黑沉沉的,兩撥人在街巷裡摸黑鬥毆。老吉姆不在現場,沒有目睹當時的慘烈場景,但他總想象著一個畫面:當科伊揮刀砍向對方手臂時,刀刃閃著寒光,一定照亮了兒子那雙蒙昧已久的眼睛。
「是啊,你裝扮的愛麗絲小姐,還跟八年前一模一樣,它知道您是假的。」
當夜,科伊就收拾好了東西。餘下的幾個小時,兩父子都沒睡,在黑暗中對視。初時吉姆還怒氣沖沖,但隨著長夜流逝,他終於嘆了口氣。
月光亮了一些,似乎被阿芷的笑聲染過。阿缺抬頭去看,圓月瑩瑩,它想到,是陽光照著月球,照著阿芷,然後被反射到這裏。說不定投過阿芷的那一束光,也正穿過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