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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

冬雪

作者:韓雨桐
一股難以言喻的佔有慾悄然升起,迅速佔領了橙的全部心神。
我違背了作為一個研究員的職業態度,私自提高了植入感情的吻合度。但,作為秘密加入保守派的一員,我認為這麼做的正確性是毋庸置疑的。提升到85%,幅度不大,足以讓激進派的傢伙閉嘴了。他們妄圖在80%的情況下就認可人性本善理論,允許植入部分人類感情的仿生人進入人類社會服務體系,未免太過天真。事實證明,人性的惡不可根除,仿生人情感植入法,不過是一場笑話。今天蠟梅開得不錯。
去醫院檢查后,橙被要求立即住院,第一步就是全身換血。八歲的橙看著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人抽出她體內暗紅的鮮血,血液順著管子流出體外,汩汩而下。
「晶體供應終止……」
橙默默地想著,這個與她爭搶了三年的人,終於在舊年將逝的這一刻,靜悄悄地死去了。
「仿生人X-0430號,提供造血功能,維持C-0429號生命情景……」
「家裡。」
星期三,晴好。
床頭的一張照片被深冬的冷風吹落,燦爛的笑容定格於一片輕薄的紙,時光驟停。
「是他搶走了我的血液……」
「失敗……」
「別亂動。」
吊燈滋啦一聲,閃爍片刻,熄滅了。周遭的光源突然消失,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了橙。她驚恐地睜大了眼。
窗外仍舊霧氣瀰漫,寒意灌進病房內,橙的發梢被風挑得凌亂,而她只顧蜷起雙手,不停地呵著氣,希望能夠驅散一些寒氣。呼吸在冷空氣中凝聚成形狀莫名的白絮,還沒來得及溫暖她的手,就又消散了。
光線逐漸會聚,橙發現自己正浸泡在羊水一樣的營養液里,生物電在其中閃爍遊走,面前有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正記錄著什麼。
姐姐,我希望你活下去。
他看見病房裡的慘白,和仿生人https://read.99csw.com實驗培育室的色調一模一樣;他看見姐姐掐著管子的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白;他看見與他生活了三年之久的人眼裡的瘋狂與貪婪!他開始死命地掙扎,床沿的床單被揪得發皺!
床上的遺體依然冰冷,緊抿著的嘴唇似凍僵了一般,鮮活的血液陷入長眠,跳動的脈搏如永恆般靜默。
遠處的鐘聲遙遙敲響,越過大雪紛飛的街道,在病房窗前飄散,掩蓋了心電圖「滴——」的一聲響。
霜霧瀰漫,鐘聲彷彿噙了一口寒煙,遼遠悲涼,在片片雪芒中回蕩。
橙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容,新年的煙花驟然綻放,模糊了那笑容里難以言說的瘋狂。
人類情感移植計劃第四組:
「那你以前住哪裡?」
「哼,」中年人狠狠地把自己扔在工作台前的轉椅里,一揚手關掉了傳送框,「真是一群白痴!瘋子!」
年末,空寂的街道鋪滿了雪,灰茫茫一片。枯黑乾瘦的枝條上也壓著厚厚的雪,沉甸甸的。
有什麼扼緊了橙的喉嚨。腦海中浮現醫生在病房外的模糊話語。
針管拔出的一瞬,鈍痛尚未完全消散,血液留下的空虛壓得她如恐懼的小鹿般瑟瑟發抖。這個好奇寶寶一樣的「弟弟」卻在這時不知趣地湊了上來。
中年人打開消息傳送框,不出所料,是研究會送來的最新指示,要求提高情感吻合度,允許開始輸入另一組數據。
流光難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橙越發覺出厭煩。或許是因為每次換血,都會有相同的管子插入男孩的身體,新鮮乾淨的血液立時像分流一樣被分了一半給這個突然出現的「弟弟」;又或許是因為這個弟弟,莽莽撞撞地闖進她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喋喋不休,似乎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說盡。
他靜靜地閉上眼,接受這早已註定的命運,儘管它來得比較特別。呼吸一點點九-九-藏-書流逝,他的臉龐開始泛紫,像是被冬雪凍僵了,神態卻安詳。
仿生人C-0429號,植入人類情感吻合度:80%
「處理目的:激活『分享』情感片段……」
難道,他沒有爭搶新鮮血液嗎?他是來救我的嗎?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仿生人?
像是被重物狠狠擊中,掙扎的動作立時停止,法則決定了他無法控制身體。
另一隻手帶著怒意開始操作系統,一道道刺眼的光芒融進橙的病房。
雪地里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印在灰白色高樓的陰影里。那幢大樓所承載的一切,在他身後矗立成一片更大的沉默的陰影。
三年前,橙剛過完她八歲的生日,耳畔的晨風吹動嶄新的風鈴,叮噹作響,奏出零落的音符,而風鈴的主人驀然間開始嘔血。
中年人翻看了所有的數據記錄,一手拿著電子記錄本,一手關閉了晶體供應系統。
病房門上的一小塊透明玻璃,隱約映出中年人冷漠的面孔。手裡捏著一台通身烏黑的微小儀器,看不見的電磁波從這台儀器送到病房裡,默默履行著使命。中年人的腦海中回蕩著前日研究會做出的決策:提高情感吻合度至60%。他眉頭皺起,手抬起又放下,最終嘆了口氣,遵從研究員的職業規範,開始操作儀器,輸入一堆他完全不願輸入的指令。這些指令會聚在一起,構建起一個幻滅的世界。一個計劃在中年人的心中悄然形成。
橙望著仿生人實驗培育室的慘白,忽然記起了那一陣眩暈帶來的熟悉感。
一個星期後,橙的父母帶回來一個稚氣的男孩,小她三歲,總是瞪大雙眼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他怯怯地看向剛做完檢查的橙,手還扭著衣角。
三年來,她每一天都如此枯燥又恐懼地蜷縮著,空洞地盯著血液一滴一滴地從凈化器里流出來,順著手臂上細小的針孔流進身體九九藏書深處。那台閃著金屬光澤的凈化器默然矗立了三年,它的另一個介面此時連接著對面的男孩。他在熟睡著,熟睡的同時就這麼明目張胆地攫取著本該屬於橙的血液。
電子音響起。系統判定,停止機體運轉。
「不一樣嗎?」男孩的目光轉向床頭的照片,裏面是她八歲生日的燦爛笑容。
在生死面前,連親情都可以拋卻,何況這區區三年的淡薄生活。
病房裡越發的冷。
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匆匆走進醫院的大門,掏出一把鑰匙,插入一道厚重的鐵門。牙花與彈子完美契合,「咔嗒」一聲,緩緩轉動。
踏出培育室的一刻,五歲的男孩被「父母」牽在中間,心裏暖得像要融化,那時的他從未想過自己竟然也可以享受如此美好的親情。然而逃離了培育室的他,也未曾料到,外面的世界是更為黑暗的泥淖。
中年人垂下眼瞼,推門而入。
「……不啊。」
「醫……醫生。」
慘白的牆壁,同樣慘白的吊燈,床尾漆了白色的鐵欄杆。橙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就像是進入了某個萬分熟悉的畫面,似乎是在夢裡見到過這個病房。莫名的熟悉感讓橙覺得這個畫面像是被植入自己腦海中一般。
她顫抖著將手伸到空中,冷冽的風夾雜著冰雪,指節蒼白。她再一次感到眩暈,手指卻穩穩地掐住了旁邊病床邊上的導管,緩緩轉動著向外拔,空氣噝噝地鑽進男孩的血管。
仿生人X-0430號,植入人類情感吻合度:80%
仿若冬去春來,輕絮重回枝丫。病房中的心電圖再也沒有任何波動。
他的聲音冰涼,他的白大褂和那堆器械一樣冷漠而疏遠。橙瑟瑟縮著,再不敢開口。中年人挑眉斜了她一眼,灰黑的眸子里沒有絲毫感情,自顧自地操作著器械。咔嚓與嘀嗒聲中,時間一點一滴地挨過去,他終於拔下橙手肘內側的針頭,熄滅燈走出去。黑暗裡九-九-藏-書,橙輕輕摸了摸留下的針孔,沒怎麼覺得痛,便沉沉睡去。
她微微轉過頭,看到了同樣被浸泡著的男孩和他的「X-0430」的標識。以及自己的「C-0429」。
死亡是註定的,雖然推遲了三年。他早該料到,自己終究會結束這甚至不能稱之為「生命」的存在。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最終的結局是姐姐親手賜予的。
「場景輸入完畢。人物輸入完畢。情感輸入……」
「父母」告訴他,之所以將他選中帶到真實的世界來,不必再待在逼仄如牢籠的培育室中,是因為外界有一個姐姐需要他提供造血功能,希望被他拯救。但若是他表現出任何傷害人的傾向,就會被立即送回。他萬分感激因姐姐而享受到的三年的彩色的光陰。如果沒有姐姐,他不會有機會看見「真實」的世界——在正式的決策出台前,五歲齡以上的仿生人禁止存在。
中年人帶上門,在眉心揉了揉。「溶血症,」他嘴唇翕動的同時,伸手用力摁下一個按鈕,「如此借口他們竟也想得出來!」
「牢籠?」男孩若有所思,眼裡閃過一絲驚恐。
碳鐵合金製成的門上密密地織著電磁屏蔽網,病房裡的一切都被阻隔。
晶體構建的虛擬化「病房」不斷崩塌,一些散碎的數據流入她的腦海:
男孩緊抿著唇,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想到了被「父母」帶離培育室的那一天,天空是有些陰霾的灰。他不懂宿命論,卻在此刻覺得那灰色的陰霾早已預示了一切。
「判定傷害行動確認,終止運轉……」
「這裏很悶,像個牢籠似的出不去。」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蠟梅上。
人性惡劣面表達:70%
「姐姐,你一直住在這裏嗎?」
真實的世界里,窗外大雪紛揚。
對面病床上的男孩胸膛微微起伏,嘴唇泛著青紫,額頭濕濕涼涼的,像一片雪花融在手心的觸感。橙盯著他,看著他的呼read•99csw•com吸愈發微弱,她有些疑惑,為什麼他呼出的氣息凝不成白絮呢?
實驗失敗
「啟動仿溶血病菌功能……」
床頭的照片乘風飄至她眼前,裏面是她八歲生日時,捧著風鈴燦爛如斯的笑容。照片背後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滴——」
「也許這並不明智……利益衝突……」病房裡只有兩個人,白色的衣服卻好像在橙眼前晃動不已,「C需要更多的血液供給……」
暗紅的血在橙的眼前流淌,讓她的眼睛也染上血液的腥氣。
病房外的玻璃門前,中年人緊抿著唇,眼神卻冷漠,手指一刻不停地操作著,指令被一條條輸入。情感吻合度提高至80%的一剎,中年人驀然停止了操作,盯著病房裡的兩個人。他輕輕摩挲著冰冷的儀器,感覺到自己心臟急速跳動,這是情緒激動超過正常水準的表現。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看向儀器,再次輸入了一個隱秘的指令。看不見的光芒流轉,融進橙的身體。
就在此時,一縷幽香拂過,中年人的手頓了一頓,抬眼望去,幾株稀疏的蠟梅猶自清麗,香氣彷彿鑽出雪層,浸入每一寸冷冽的空氣。
雪花跌碎,深黃的磬口梅在窗前盛放,裹著一層冷霜,卻顯得遙遠又模糊。橙用力地吸氣,還是嗅不到一絲香氣。那一層玻璃隔絕了病房與外界的聯繫。
蠟梅兀自清香,中年人走出那幢白色大樓,風呼嘯而過,扯得他的嘴角微微帶上笑意。他摸了摸懷裡的一本隱秘的工作日記,其中最新的一頁是這麼寫的:
「哼,這份報告一出,研究會激進派的那些傢伙,恐怕就沒什麼話好說了。」中年人一邊嘟囔著,一邊寫下了工作記錄:
橙輕笑了一聲,鬆開手,眼裡透出幽深的空洞。
男孩似乎感覺到了,突然睜開眼。
大約是夢回,否則,她怎會記得那一面慘白的牆壁,一束慘白的光線,一排冰冷的鐵欄杆,還有窗外盛放的白雪蠟梅?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