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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迷局》與朝聖之旅

《死亡迷局》與朝聖之旅

作者:夏桑
若要給《死亡迷局》加一個限定詞,無疑是「小格局」。十四個人來到一顆未知的星球,他們還未如預期的那樣干出番事業,便發生了兇殺,一時間成員彼此懷疑,前途未卜。該小說採用推理小說中經典的「密室殺人」結構,將密室從被大雪圍困的山莊搬到了無法離開的星球。作為小格局作品,迪克僅用十四個人與一顆荒涼得難覓生機的星球,就表現出個體對生存的渴求和眾人的針鋒相對,繼而深入到故事最核心的主題與情緒。因此,小格局的「小」是指劇情的切入口小,但其內在卻有著廣博的內涵。
此時,我們已望見了朝聖的第一站。由非常帥氣的法國導演(真帥氣,沒騙你!)弗朗索瓦·歐容執導的《八美圖》——八位風情萬種的法國女性帶來了一出雪天密室殺人事件。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初看是在視聽語言課上。這部看似飽含法國浪漫氣息的捉凶電影,實際上是對慾望的深入挖掘和探討。八名女性針對一位男主人公展開不同立場的攻勢與傾軋。有人拋棄,有人誘惑,有人自保,有人脅從,有人暗算……這些行為背後是八名美麗女性對自身慾望的憧憬和延伸。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生存資源被瓜分殆盡,任何人都無法逃離。雖然電影直白地展現出男主人的「原罪起源」立場,但也展現出慾望與慾望九九藏書之間的傾軋和吞噬。
同樣,「輪迴」主題的影視作品也不少,其中《恐怖游輪》將這一主題發揮到了極限。跟《死亡迷局》相似,二者開始都是生存之戰,但隨著故事的深入,世界觀完全展現出來,故事張力也被撐到了極限。電影里的輪迴隨著故事的發展而變化——最初的輪迴是突發事件,然後表明已存在多次輪迴,之後輪迴的主角發生身份模糊,再之後展露輪迴的背後動因,最後完成輪迴終點和起點的合併。這種變化的本質是輪迴性質的演進——從突發到命定的殘酷揭露。命定式輪迴包含家庭關係不完整和母愛殘缺的生活現實,呈現出深刻的社會意義。
採用「輪迴」結構的科幻小說並不少,但乏善可陳,其一是因為實現邏輯自洽不易,其二是小說必須對輪迴結構本身做到合理的超越。《死亡迷局》在結尾採用了傳統的手法,通過殺戮結束后的喘息之機展現第一層世界觀,並暗示殺戮事件在過去也發生過——這樣的寫法在實現世界觀自洽的同時,增加了時間的縱深。就在故事按照設定向前推動時,一個人的出現,一個人的消失,一個人的遺忘,讓第一層世界觀出現了裂痕,露出更加龐大的世界觀的一角,構成了非線性的多重世界的輪迴,實現了對現有世界觀的超越。
本次朝聖之旅九九藏書從虛構到虛構,並非為了證明這麼多優秀的創作者都在向菲利普·迪克致敬,這也絕不可能,更多的是英雄所見略同。當我們意識到,這些優秀甚至偉大的創作者在創造幻想世界時,採用了相同的思維和手段,某種悠遠的意味將從心底湧出,富有深意。
當殺戮不可阻擋,當命運朝著深淵滑落,小說的劇情在此峰迴路轉,將結尾的情節與小說開頭完美「銜接」,形成了一種非線性的輪迴結構。這樣的結構使得小說雖然結束,但仍在讀者的心裏無限繼續下去,令人既滿足又意猶未盡。

始發站:《八美圖》之格局

不穩定敘事是大師才敢使用的手法,國內名導王家衛不用多說,國外能夠控制不穩定敘事的大師也是少數。電影界公認將這種手法用到精妙的導演是美國小眾電影的代表人物——大衛·林奇。他在拍攝懸疑片《穆赫蘭道》時,採用了這種手法。這部電影顯然是對弗洛伊德夢境理論的完美詮釋。這部電影里有大量看似荒謬的人物出現,敘事也顯得千頭萬緒,毫無邏輯,缺乏足夠將其聯繫起來的線索。但這些看似荒唐的片段,恰恰構建起一個穩定而圓滿的夢境邏輯,將弗洛伊德的夢境分析表現得淋漓盡致。電影通過夢境深入剖析了個體潛在慾望的狂暴與洶湧。國內電影雜誌甚至九*九*藏*書將其選入好萊塢二十五年來五十部新經典電影之列。
不少動漫迷都體驗過「朝聖之旅」——去漫畫里的現實場景或自己喜歡的畫家的住所遊覽一番。這種行為就如同看了《哈姆雷特》想去莎士比亞故居,讀了《流動的盛宴》想去海明威筆下的巴黎。山田正紀將諸多英國文壇巨匠和他們筆下的主角寫入《艾達》,我們也可將其可視為一種高級的朝聖之旅。我在讀罷菲利普·迪克的《死亡迷局》后,心裏也湧起朝聖之衝動。過去的朝聖方式都是從虛構到現實,這次何不從虛構到虛構,試看《死亡迷局》能跟哪些優秀電影有相同之處。
想來會是一次別樣的朝聖之旅。
重口味電影不好拍。許多導演雖然努力拍血腥的畫面,給人視覺上的刺|激,但本質上只是為了刺|激而刺|激。《恐怖游輪》和《死亡迷局》都以殺戮的形式,展現了無盡而複雜的永劫。只不過,《恐怖游輪》中的主角是因被絕望的母愛佔據導致了自囚,而《死亡迷局》則是因人與人之間無法消除的惡意而開始了下一輪重啟。

最終站:《恐怖游輪》之輪迴

由此可見,無論是在過去的巴黎別墅還是在未來的外星基地,慾望間的傾軋永無止境。這就是「小格局」作品的魅力。
這部小說有一處特點讓我格外在意,那就是菲利普·九-九-藏-書迪克飄忽不定的敘事焦點——不穩定敘事。菲利普·迪克的愛好者在談到閱讀其小說的體驗時,都會用「頭暈」二字,這是對作家作品的褒揚。菲利普·迪克的作品充滿了瑰麗的想象,為了將想象的張力拉伸到極限,迪克有時不惜放棄邏輯上的絕對自洽。讀者在面對其汪洋恣肆的想象時易墜入迷霧之間。但這本小說的「飄忽」顯然不僅是一種寫作習慣的延續,細讀後便會發現迪克故意模糊敘事焦點,第一個原因便是用以掩蓋小說中的重要細節。地球行者的出現為小說埋下了一個巨大的伏筆,而瑪麗·莫利在發現丈夫消失后,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世界的現狀,以留白的方式暗示讀者藏在小說背後的巨大世界觀。第二個原因,是不穩定敘事能產生出行文節奏上的美感。最先出現的本·托齊夫,卻在殺戮開始后第一個死去,這種出乎意料的情節設計,為小說構建出冷酷的氣氛,給人一種「本該做主角的角色都死了,還有什麼人不能死?」的殘酷感。之後,敘事焦點變換得較為頻繁,由於小說始終處於殺戮的殘酷氛圍中,這種變換的敘事焦點能給人以生命短暫的錯覺,有種並列消散的重疊美感。若小說真有一個明確的敘事焦點,或許會把這場殺戮變成冷眼旁觀,代入感反而不強。
如果說《穆赫蘭道》的非穩定敘事給人以無法拉近九_九_藏_書的距離感,那麼《死亡迷局》的敘事則努力將讀者拉入作者構建的世界里,分享其強烈的內在情緒。
這難道不是最棒的朝聖之旅?
其實,這樣的故事設計很容易落入只為生存而互相殘殺的俗套劇情中。雖然展現生存之殘酷會讓小說顯得緊張激烈,但假如作者在設置殺人動機上缺乏精妙的設置,那麼小說會顯得平庸而俗套。菲利普·迪克顯然是這方面的行家,小說沿用了他獨特的迷幻世界觀,創造了一棟不同人會看到不同門牌名的大廈,門牌名揭示出十四個移民各自的內心魔障——有人被自負所困,有人被食慾所困,有人被權欲所困,有人被性|欲所困,有人被信仰所困。然而,讓他們拿起槍互相殘殺的,正是在涌動的慾望之上建立起的不信任和排他心理,如同在泥沼之上建築一座沙塔。在菲利普·迪克的筆下,慾望是相互吞噬的存在,因為慾望總會佔據儘可能多的生存資源。
有人說菲利普·迪克的小說由於缺乏足夠的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但讀過其小說的讀者都知道,他的小說是在粗糲的外殼裡包裹精緻的美感。《死亡迷局》用不拘一格的想象讓讀者陷入迷霧,而在最後一刻又讓讀者豁然開朗。

第二站:《穆赫蘭道》之夢境

總之,這兩部作品都以獨特的輪迴結構和行為動機,確定了刺|激的新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