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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不可觸

近不可觸

作者:布萊恩·史特伯福特
「那你這麼乾的時候,車上經常有個搭便車的嗎?」
慢慢地,蓋在他那飽經滄桑的淤青皮膚上的乾淨床單變得極其輕柔。不知怎的,這讓他想起了瑪莎,想起了在陽光下變得蒼白,變得耀眼的細沙,想起了他青春時的溫情。在那一刻里,至少在那一刻里,這就是他不願失去的東西。
如果瑪莎真的還有機會去要些什麼,她可能會說她想要活著。她的第二個選擇或許是在墳墓中安一扇窗戶。她總是願意妥協,願意讓步。如果她的丈夫不是傑克這個老頑固,她的生活或許會容易一些。
「我應該住到動物園去,」傑克輕聲說道,聲音低得連挨在他身邊的人也聽不見,「人們打開窗戶,轉個頻道就能看見我。或許我應該給皮特森打電話,建議他去當個標本,供人二十四小時參觀。他們給的薪水說不定足夠他買一個屬於自己的窗戶。如此一來,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他獃滯地望著無盡虛空的傻樣。」
他懷念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健康,還有以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他和普通人一樣,以血肉之軀抵擋著自然之力的侵襲,並最終贏得了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獎賞。
「我也不知道,」傑克誠實地回答說,「我想我們可以搭個順風車。去哪兒都行。」
山姆坐在床邊,望著他父親的眼睛。「如果你想死,爸爸,你可以的。」他非常嚴肅地說道,「這很簡單。如果你想毫無意義地活著,這甚至更簡單。掉進一個活板門中,卻在幾年之後發現出於安全考慮,出口被封死了,這感覺一定同地獄一樣。你知道的,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命該如此?而我聽到了同樣的回答:為什麼有人命該如此?無論這一技術出現在何時,總會有人被忽略在外:而且是一整代人。我不想說,或許將來人們能發現一種方法,消除歲月留下的傷害。即使確有這一可能,但這麼說也只會煽風點火。我只想說,雖然如今已沒有多少東西能證明你曾經擁有的事物是有價值的,但如果你在這一情況下依舊能夠竭盡全力,讓剩下的日子過得有價值,那我作為你的兒子會感到更加開心,更加驕傲。但從另一方面看,我依舊是一個自私的壞蛋,不是嗎?我想獨生子女都是這樣吧。將來只會有獨生子女了。那將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啊……」
「情況本可以變得更糟,」他嚴肅地提醒自己。「情況本可以糟糕很多,我這個年齡的人應該懂得知足。至少我有一個兒子,有一個家,還有些時日可活,而且我的床邊就有一扇窗。」
「我也沒有。」
「中央交通管制正放慢車流速度,」猴子說道,語氣非常官方,「如果保持車速,將會非常危險。」
「你是因為這一點才把我買來的嗎?因為我與你一樣,而山姆和多琳與你不同?所以你才需要我嗎?」
「那輛車裝有安全系統,」傑克咕噥道,「瘋子康納繞過了所有的軟體限制,但硬體設施還是有用的。」
「我能理解,」絹毛猴對他說,「但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隨便了?你可能覺得,山姆會因此不滿,所以這是件好玩的事。但如果你失蹤了,三天後才出現在紐約或者溫哥華,他會非常擔心的。」
「你究竟想去哪兒,爸爸?」多琳詢問道。她在一旁瞎忙乎,把枕頭弄蓬鬆,檢查將他多個身體部位與家庭電子醫生相連的各種電線和導管,閱讀各個顯示屏上關於他那脆弱無比的身體的數據。不知怎的,她給他一種專業的感覺,這很怪異,因為她並不是真正的醫護工作者。
「很抱歉,」他說,「我並沒有說你們做得不好。我很感激你和山姆為我做的一切。就因為你們,我也應該更加開心才對,因為我真的不想你們難過。我希望自己能高興起來,但是……」
他沒有接著說如果他們願意,他和瑪莎當年其實可以生兩個孩子。這是事實。如果不是考慮到第三世界人口過剩的問題,他們還可以再生一個。那時,沒人知道下一代人根本不用擔心死亡,也沒人會想到第三世界過多的人口會直接來到第一世界,在夾縫中謀生。
一個個世界在他面前閃現又淡去。其中一些存在於此時此地,一些存在於其他地方,或屬於現在或屬於遙遠的過去,或屬於可能的將來或屬於從未發生的過去。快速的瀏覽使得傑克無法區分真實和虛擬的世界;它們迴旋著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個讓人頭暈目眩的雜亂整體。
我需要一個奇迹,他想。一個重大的技術突破,就好像你們已經用上的那種。一種不僅能阻止衰老,還能讓生命逆轉,消除歲月帶來的所有傷痛,讓時光倒流的方法……
「是他提出載我一程的……」傑克說,「那隻絹毛猴呢?」
「爸爸,我們現在已經不用磚了,」山姆提醒他,「這棟房子的外面是一層層堅固的甲殼呀。」
「有人從村莊打來電話,」山姆告訴他,「他看了新聞,想知道你怎麼樣了。他叫皮特森,是你的朋友嗎?」
「不過他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應該是個好人。」
窗外,一隻半浸在沼澤地中巨大雷龍正有條不紊地一邊咀嚼著茂盛的裸子植物,一邊從中穿行。傑克想要和它對視,但他做不到這一點。他能輕而易舉地望向窗外,但是那隻雷龍卻無法向窗戶里張望,即使這隻雷龍是真的也不行。
傑克想,如果走運,他或許還能在這間豪華的「牢房」中住上個二三十年。沒人知道山姆能比他多活多少年……或許是一百年,或許是一千年。能夠預測出這些永葆青春之人的壽命的數據現在沒有,將來也不太可能有。
劉玥 譯
他麻木地等待著,等著這些勇敢的話發揮作用。他相信,如果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如果能誘騙藏在牆中的系統給他注射足夠的內啡肽,它們會起作用的。它們必須起作用。除了這些能給人活下去的勇氣的話語,還有什麼可以安慰他?
「你指的是林肯嗎?還是喬治·華盛頓?」絹毛猴問道。
「它活著的時候你從沒稱呼它為『他』,」山姆評論道,「你甚至沒給它取名。」
「這裏只不過是等候死亡的候車室罷了……」皮特森安慰他說,他的聲音彷彿轉動的舊門軸一般。「而你去的地方什麼都有,還包括海景,能滿足你的所有需求。」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這是為了什麼?
在這隻絹毛猴剛來的日子里,它的語言還有許多有待改進的地方。它的記憶晶元里存儲的詞彙比傑克的還多,但是程序規定它必須將自己的能力限制在與傑克相當的水平,所以傑克必須花費時間絞盡腦汁地用儘可能多的詞給它講些生動的故事。有一陣子,他覺得教這隻猴子是種樂趣。這樣一來,他更有動力去眺望窗外、收看新聞了,因為傑克一看到什麼東西,就得發表一番滔滔不絕的議論。他有能力這麼做,也必須這麼做,這樣絹毛猴才能https://read.99csw.com熟悉他的表達能力和觀點態度。然而,不久之後,這些都變得索然乏味起來。寵物猴的回應雖然越來越豐富,但更像是他自己思維中縈繞不去的回想,還帶著諷刺意味。
「我們先走了,你收拾一下行李吧。」山姆儘可能地用最溫和的語氣說道,「當然,你有自動食物機,但如果你想同我們一起吃晚餐,我們隨時歡迎。我們一般在七點半吃晚飯。有什麼需要你儘管告訴我們。」
多琳的臉色柔和了下來,他知道她會這樣。「我懂。」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擁抱他。他也讓她這麼做,因為他明白這能讓她好受些。至少她沒有談起生活還要繼續,瑪莎會要什麼等等話題。
「那種窗戶不過是一面畫著美景的牆壁,」傑克說道,明白自己只是在複述自己的想法,「你能看一看,但是摸不著。而道路是真實的,它會通向某個真實的地方。」
「謝謝。」傑克不冷不熱地說。
「我希望你能讓他理智點兒,」山姆對絹毛猴說,「他從不聽我的。」
傑克買了只絹毛猴,事先他沒告訴山姆和多琳。所以看到這隻猴子到貨的時候,他們倆都有點兒不知所措。他不是有意要跟他們作對,也不是在試探他們是否真的希望他在這裡能賓至如歸。不過他還是很想知道他們會作何反應。
「不是,」傑克承認道,「我和智能機器相處得太久了,不會為了一個機器人感到悲傷。這和失去瑪莎時的感覺不同,即使再過一百萬年,機器人也無法帶給我那樣的感受。我並不是說我不會想念他。很難再找到與我如此相似的人了。」
「你的祖先還是在赤道附近的非洲平原生活進化的呢,」絹毛猴說道,「即便如此,你們還是發明了空調。」
「不明智,」傑克說道,「這要是件明智的事我就不會去做了。」
接下來的沉默讓人難以承受,但是他們出於禮儀而悶在心中的話語讓他更加難以承受,例如:那不過是一個機器人,並不是真的生命;或者,如果你想,你還能再買一隻;又或者,這都是你自作自受,你這個老糊塗……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的背部真的很痛。如果他還能站起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得僵硬地行走了。
最後,經過一番篩選和整理,每件物品都各得其所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預示了一個好的開端。
「你可以讀,」多琳像個女總管一樣告訴他,「你只需要戴上虛擬現實頭盔。它能將所有的數據展現在你眼前。如果你想,你還能通過一系列體內攝像機觀察自己內髒的運動。」
「我也有過,」傑克緊接著補充道,他總是喜歡做結束對話的那個人,「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總是和重複自己話語的機器人對話,你不會感到一種類似於幽閉恐懼症的感覺嗎?」
「當然知道,」康納興奮地回答,「在一條有十二車道的高速公路上放置路障可是一項大工程。這會造成兩萬到兩萬五千輛車的擁堵。上一次我這麼做時,警察的罰單讓我破產了。這一次,我得欠著一屁股債去死!」
當車子被擠到外邊的空曠車道,傑克笑了,感到一陣異樣的解脫。現在,他們右邊是一堵由機器卡車組成的堅實牆壁,前面至少一千米內都沒有任何物體。但是,隨著解脫感逐漸消退,傑克看見前方有一個保護公路中央分隔綠化帶的障礙物。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有多瘋狂。
絹毛猴是為室內生活而設計的;它並不需要室外空間,也不需要運動。即使如此,傑克還是將它帶到外邊「散步」。它緊緊抓著他的肩膀,俯身蹲在他的帽檐下。當他撇過頭和它說話,它會小心翼翼地低聲回答。他帶它去到有樹的地方,讓它在枝條間玩耍,自己則在樹下觀看。它敏捷得像個運動員。有時候,他希望它能藉此機會逃之夭夭,但它從未這麼做。它的系統有內置的限制。
「他可不是美國人。」
「好吧,」她說,「你贏了。如果你非要這麼悲觀不可,我和山姆也無能為力。如果你真想在去世之前一點福都不享,世上也沒人能阻止你。可是為什麼呀,傑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是想傷害你自己,還是想讓我和山姆感到內疚?這又是為了什麼呀?因為我們在家中給你騰了一間屋子嗎?還是因為我們不會變老?告訴我啊,傑克——如果你是山姆,你會怎麼做?你是否會說『不!除非讓我親愛的老爹也能受益,否則我決不接受這種待遇』?你是否會說『不!我不能把那個老頑固請到家中來住,這是對他的侮辱』?能不能告訴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呀?」
傑克聽見屋前——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屋后——傳來停車的聲音,他輕聲說道:「我會想念這個地方的。」
「見鬼,老爹,村裡有你的虛擬現實設備,還有用來上線的電纜。你又不是以前住著草棚,現在突然進了王宮,弄得一直不自在。你只比我大二十七歲,你也是和機器人、電子眼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是吧,你是個硬體高手,是個真正的工程師,不是因為時間扭曲而被困在21世紀荒郊野外的老農民。這些設備你都懂。我們想要讓你在這兒有家的感覺,我們儘力了,是吧?」
多琳和山姆都在虛擬空間中工作。多琳從事期貨交易,掙的錢比山姆多。山姆的工作則是把神經有毛病的人工智慧重新編程。傑克覺得,這更像是真正的工作。因為山姆和多琳都在虛擬空間中工作,他們自然也會在那裡社交。如果可以的話,他們還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挪到虛擬空間去做。而傑克總感覺自己身處一片陌生的土地,就像是一名來到新澤西外郊區的第三世界移民。
他並沒有感覺到撞擊。他看見了撞車,但沒有任何感覺。
「你可能會喪命,」山姆說,「你差一點兒就死了!」
「如果讓我稱心如意,還得再頻繁一點才行呢。」康納坦白說。
剛開始時他背對著窗戶,甚至閉了一會兒眼,但是無法入睡。最後他又轉了過去,面對著那面重新搭建的牆壁。在虛擬的玻璃窗外,白雪正輕輕地落在草地上。
他扭頭看去,發現警車正飛速逼近。康納開始來迴轉動方向盤,讓車子從一條空車道移動到另一條空車道。追捕者們的車子由於安全機制的制約,不能繼續靠近。除非康納給他們留出足夠的車距,否則他們不能超車。康納對於車距判斷非常在行。
「別擔心,這輛車子雖然舊了點兒,但所有的安全設施它都有。即使我開著它衝出大橋,我們倆也不會死的。當然,你肩膀上的那個玩意兒可沒有系安全帶,所以我們甩掉追兵的時候,它可能會在車裡頭撞來撞去的。」
傑克略帶失望地意識到,這種感覺和虛擬現實中的「乘車」體驗並無多大區別;並且,他那有限的乘車經驗,影響了他現在對恐懼的反應。他把這種恐懼感壓抑了下去,而沒有將其表現出來。
https://read.99csw.com「當然,誰會把自己的車搞成這樣?」司機說道。他可能是指那些暴露的電路板,也可能是在說那些剛駛過的破破爛爛的車道。
事實上,情況並非完全如此。寵物的程序是開放式的,這樣它才能適應主人的說話習慣。而且傑克一不留神,它就會到處轉悠。它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不知道是程序使然還是它本性如此。它那不安分的手指偶爾會摁到不該摁的按鈕。這雖然沒有釀成什麼大禍,但確實讓人惱火,帶來了許多不便。可能這都得怪山姆,他不應該在頭兩周里對它說那麼多話。他只需要和它說上幾句,這樣它那高速運轉的回應系統就會明白,他只是它名義上的另一個主人,而不是「正主」。如此一來,它就只會在傑克忙著做其他事情,而山姆又閑暇無事時才去騷擾山姆。雖然多琳只對它說過「走開」,但它在惡作劇時依舊不會忘了她。雖然它時常低聲下氣地道歉,但很快這些話也和嘲諷與侮辱一樣令她惱怒。如果它不這麼調皮任性且屢教不改,傑克或許還不會這麼喜歡它。
「他們會監禁你的,」傑克驚訝地說,「你永遠都不能重見天日,永遠。」
是的,傑克心想,在我這個年齡,什麼事都不算小。
「在虛擬空間中,想要不被打劫,就別上購物頻道。」傑克向他的兒媳諷刺地說。這一評論比「人們幾乎不會在自家周圍遭遇劫匪,因為監控器的夜視能力太強大了」似乎要更有道理。第三世界的人們可能已經來到了第一世界居民的家門口,新聞總是這樣告訴憂心忡忡的美國人民,但這些移民更願意離大街遠點,因為那裡無時無刻不被成千上萬的電子眼監控著。無論如何,布朗斯維爾的移民比例比全國的平均比例少得多。因為它地處邊界,離移民們的家鄉太近了。
「這裡是布朗斯維爾的市中心,」傑克倔強地說,「這面牆外什麼都沒有,只有另外一面牆。如果這真有一扇窗,我們也只能看見磚頭。」
「這是人之常情,」她說道。她還可能給他列出一大串讓人念念不忘的東西。
「或許它們的製作者們應該給它們裝上性器官。」傑克說,「當然,只是為了裝飾。有了性別,取名就容易多了,我們也能更容易地將它們視為真正的動物。我的意思是,這就是它們存在的目的,不是嗎?我們應該將它們視為真正的動物,和我們人類一樣。如此一來,我們就能真的和它們交朋友,就如同和人類交朋友一樣。」
「那隻猴子沒有安全帶或安全氣囊,」山姆不情願地回答,「它一定想用你的座位充當墊子。如果後座的固定器沒有被破壞,它本應安然無恙的。這也是你後背疼的原因,你的幾塊脊椎骨都受到了撞擊。猴子正好被夾在了座椅之間。醫療團隊也無計可施。」
「沒有人會從布朗斯維爾開車去溫哥華,」傑克這麼反駁說,「幸運的話,我們或許能跑到德克薩斯州的科珀斯克里斯蒂。」他早已注意到,經過的十輛車中,有九輛都是自動駕駛,而那些親自開車的司機們看著他豎著拇指想搭便車,都以為他瘋了。
「戴上虛擬現實設備就能摸得著,」多琳插嘴幫腔,「據我所知,只需要戴上頭盔和手套,就能體驗身臨其境的感覺。手套里的觸覺模擬器棒極了。當然,手套的虛擬現實的選擇項不及窗戶多,但它們發展迅速……每周都會推出十幾種新場景。」
但是沒有瑪莎。傑克心想。每次這一想法在腦中重現,他就會心痛不已,如今這種感覺他已經太熟悉了。他能大聲說出口的只是一句話:「你只能看著,碰也碰不到,這就不一樣了。」
汽車從一條車道顛簸到另一條車道,一會兒開到快車道,一會兒又回到中間車道,和這老頭說的話一樣斷斷續續。高速路上的車輛,大多數都是遵守交規的機器卡車,而康納似乎很喜歡給他們惹麻煩。駕駛桿中間,一個紅燈孤零零地閃爍著,像一個擱淺的瓶蓋。
回去的路上,他們足足從三十三個乞丐身邊經過,比上次多了四個。不過這些乞丐都沒有騷擾他們。他們看著他和猴子經過,漆黑平靜的眼睛里只有責備……在那些年輕乞丐的眼中或許還有一絲同情。
「美國精神,」絹毛猴告訴他,「林肯和華盛頓也有。我也有。」
「沒關係,」多琳一邊說,一邊跟著山姆走了出去。「我們懂的。」
「因為他們可能會永遠活下去,」皮特森簡短地說,「我想,這世界上不會再有老人了。世事無常啊。沒想到,我居然成為瀕危物種了。」
「我就是這樣的人,」傑克倔強地反駁道,「一直都是,永遠都是。」
「我們的政府還許諾優先給常住人口提供全方位救助,想以此來抑制移民的遷徙,這政策收到的就是這樣的成果……」傑克說道,「政客們的話已沒幾個人信了。曾幾何時,政治家的豪言壯語擁有將我們團結在一起的巨大力量。」
「我會努力忘掉這一點,」傑克回答說,「就跟我們住在大蟑螂體內似的。山姆,這不是真正的窗戶啊,這是假的。你能朝窗外看一看,但打開窗戶,也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看得見摸不著。」
「可咱們也沒趕上什麼好年頭。」皮特森不無辛酸地加了一句。村莊的消亡讓這裏的居民失去了所謂的養老院,也讓這位看門人丟了營生。皮特森成功地避免了積累太高的社會信用,以便獲得全額社會福利,但這也意味著他可能被投入監獄。這件事,傑克從未詢問過他,瑪莎也沒聽到任何小道消息。他也沒有孩子,沒有任何人能幫他一把。像這樣一個老人,不僅有理由妒忌長生不老的年輕一代,也有理由妒忌自己的同齡人,誰又會因他內心的悲苦去責備他呢?
「猴子說的對,」剛進屋的山姆說道,「在正午的太陽下到處轉悠,對你們倆的身體都不好。」
「謝謝,」傑克儘可能說得誠懇些,「謝謝你為我做的所有事情。也謝謝你,多琳。」
「傑克一直聽你的話,」絹毛猴忠心護主,「他只是沒把你說的放在心上。他都這麼大年紀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因為這老瘋子知道自己不會死,還是因為他希望自己可以死?
「永遠別開能遙控的車,那跟被劫持差不多。」那個人建議道,「我叫康納·奧卡拉汗。愛爾蘭名字。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愛爾蘭的馬鈴薯飢荒時期。那個年頭,我們這些移民可了不起,和現在的移民不一樣。現在,整個國家越來越像一個地獄啦!」
「好的,」傑克說,「我會沒事的,很快就能重新站起來。」
「是的,爸爸,」山姆耐心地說道,「這種圖像在光學上是完美的——不論是視差變化還是其他方面。它和真實的窗外景緻沒有差別,但你的選擇是無窮無盡的。當然,有些景色是錄製后經剪輯而成的,有些景色則是數字合成的,但也有超過兩百種的實景轉播。https://read.99csw.com你想看什麼就能看什麼,好像房子就造在那裡一樣:南海環礁、阿拉斯加、喜馬拉雅山……甚至大堡礁下二十七米也能看到!手持遙控器,你就能環遊世界。這裏就是全世界。」
「我知道,」傑克說,「我讀過說明書。」
當車子朝著路障猛衝,除了真實的恐懼,還有一個想法牢牢佔據了他的心:這個瘋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沒有受到任何指控。」山姆說道,顯然認為這是一個更安全的話題,「但是由於你非法進入墨西哥,我們得將你引渡回國。這可真是諷刺。」
「先生,我強烈建議你減速!」絹毛猴說道,它跳回了傑克的肩膀,滑到了座位後面。它看到了前方隱約出現的路障,於是做出保護姿勢。
「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絹毛猴問道,似乎看穿了傑克的心事。「他應該看不到我們。」
「又是這樣,」傑克說道,「我說你冷淡,你就立刻開始彌補缺點,你太想討好別人了。」
「你的程序太智能化了,」傑克抱怨道,「察言觀色的能力比人類還強。如果你的同類可以參加大選,那我們人類政客就只能去吃屎了!」
「當然,」傑克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床上,疲憊地攤出自己的底牌。只要他使出這一招,他們就沒轍了。「反正我也不會在這裏長住,對吧?」
車子離路障越來越近,快得嚇人。傑克感覺他的心臟,他那脆弱而不穩定的心臟,正在他的胸腔中劇烈跳動,就像五十年前那種可以撕裂地面的鑽孔機一樣。恐懼感衝出了虛擬世界,在一瞬間吞噬了他。這是一種對死亡的恐懼。他知道他們就要撞上路障,知道這輛車和整個該死的世界都將變成碎片。
「你的原型曾經生活在遙遠的南方,」有一次他這麼對它說,「我從來不懂,為什麼經過自然選擇之後,熱帶的猴子也長著皮毛,但這一定不是偶然的。按理說,你應該喜歡炎熱的天氣。」
這主意聽起來不怎麼樣。
他試著翻身查看監控器上對其傷情的客觀記錄,但他的脊椎承受不了這樣的大動作,而且顯示屏掛的太高了。
「我才這麼高時就開始破譯電腦程序,他們得用牢不可破的牆壁和堅不可摧的門鎖來關住我,軟體可不行。這次行程可真棒,是吧?」
「我相信這一點,」山姆說著,儘管他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我只不過是感到吃驚罷了。你為什麼要買它呢?我覺得你不是喜歡毛茸茸的可愛動物的那種人。」
他們不願費力氣說那些平時用來安慰他的話。他們覺得,他表現得太糟,根本不值得安慰。也許確實如此。實際上,雖然山姆比他的父親小二十七歲,但他看起來只有二十五歲,將來也不會變老。而六十七年的歲月卻在傑克的臉上、手上、心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
「你經常這麼幹嗎?」他詢問道,被自己溫和的語氣嚇了一跳。他心中有些害怕,但並沒有感到不舒服。目前,他只有些興奮。
「沒關係的,」他向他們保證,「按照程序規定,它要盡最大可能保持整潔,並且它還有社會責任感。它不會把家裡弄得一片狼藉,也不會去亂摁按鈕。」
傑克什麼也沒說,因為無論說什麼他都會聽起來像個老傻瓜。他扭動了一下身子,知道電子醫生會將其識別為不適感增強的信號,因而增加內啡肽的劑量。他覺得是到了讓大腦飄忽遊離一陣子的時候了。
「很少見到搭便車的人。當然,我不會載第三世界的人,或者未成年人,但我覺得你會感謝我搭上你,對嗎?」
「它的語氣比你自己還像你。」山姆轉而向傑克說道,聲音裡帶著疲憊。
傑克把行李箱搬到路邊,鎖上身後的房門,繞到了屋子的背面。然而對於他來說,這一面才是正面。在這裏可以看到海浪拍打之下的孤寂海灘。此刻,潮水正在退去,在蜿蜒曲折的沙灘上留下一片狼藉的垃圾。他和瑪莎剛搬到這個村莊的時候,岸上的廢棄物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海藻,還有死去的螃蟹。可如今海灘上的垃圾就全是些人造物品了。散布的紅色塑料瓶蓋如同警報燈一般刺眼。
「這輛車是偷來的?」傑克想了想,問道。
他們走了很久,但直到他們來到通向高速公路的岔路口,絹毛猴才疲倦地開口詢問這次他們要去哪裡。
「想和我們一同吃晚餐的話,」她說,「七點半左右開飯。」
「你最好給多琳也買一隻,」傑克建議道。「很快它就會和多琳一樣,還會長得和她一樣漂亮。」他不應該這麼說,他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趕忙又離開家,但出去散步並不讓人開心。
「我真是一個老傻瓜,」傑克心想,「居然想通過高速公路去往某處,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而其實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在我的窗外。」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這麼想,那扇窗依舊只是一面牆,就像中央交通管制在高速公路上設置的那面牆一樣:一面阻止他去到外面世界的牆,一面不論他走得多快想去多遠都無法翻越的牆。
傑克站在海邊,望著暗灰的海浪。彼得森,那個看門人,來同傑克道別。「孩子們會來接你的吧?」他問。不過,他其實很清楚,他們會來的。
有時候,火熱的陽光從萬里無雲的天空中傾灑下來,樹蔭下的氣溫也有三十八度,絹毛猴便會抱怨說,還不如待在家裡呢。但傑克拿不準,它是在為自己的安危而抗議,還是為了保護他免受高溫傷害。
「傑克,外邊什麼也沒有。」猴子一邊伸著小手扯著他的耳垂,一邊用非常輕柔的聲音說道,「你知道的。通過你的窗戶,我們觀察了一千多個地方,看遍了整個世界。我們都知道,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不是嗎?」
「奧卡拉汗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給多少人帶來了麻煩?」絹毛猴以一種譴責的語氣問道,這顯然不是從傑克那裡學來的。
「我也會死的,」絹毛猴說,「人造肉體就是這麼設計的。」
這不公平,因為猴子不會這麼做。它不能回家,除非他下達明確的命令——但是傑克並不想通過公平來彌補自己的任性。
他們本來都彎腰看著他,現在卻像兩根門柱一樣站得筆直。傑克感覺自己就像是懸在他倆之間,不自然地緊張起來。
「我指的是聖托馬斯·莫爾。」傑克回答說。
「你也不用擔心有線電視費,」山姆補充說,「任何時候,想看什麼就有什麼,有無限的選擇。說實話,爸爸,我們希望你過得快活,過得自在。」
「它不會給你們惹麻煩的,」傑克鍥而不捨地堅持道,「它可以住在我的房間,根本不會打擾到你們。」
「讓這次經歷成為我的一個教訓吧。」傑克反駁說,「外面的世界很危險,有許多瘋狂的老人。失去摯友就像打響指一樣簡單。」
傑克聽見遠處傳來警車刺耳的鳴笛聲。他們似乎正在飛速地靠近。
「這種觀點很現代,是吧?」傑克回答,為這句話中忘恩負義的意味感到尷尬,「有了扇窗戶,九-九-藏-書有了頂飛行頭盔,你們就覺得自由了,哪怕其實在蹲大牢也一樣。只要有了些合適的小玩意兒,對你們來說在哪兒都一樣。」
康納沒有減速,而是朝著路障全速衝去。
「那隻猴子真的是你的摯友嗎?」山姆懷疑地問道,他此刻表現出的洞察力,比那隻裝了智能生物晶元的毛猴子還強。
「那好,」她說道,盡量不帶冒犯,「如果你改主意了,你知道去哪裡找我們。」
為了演示一下,山姆調出了大堡礁的景象——因為完全是人造而成,畫面中滿是漂亮的魚兒,沒有任何垃圾的蹤影。顯然,海底也是有居民的,如今去那裡居住價格比較便宜,因為這種做法已經不再流行了。
他拿起遙控器,將閃爍星空的畫面關掉。他想看到一面空白的屏幕或者磚牆,卻只能看著沙灘上的風景。這不是美國的沙灘,他看得出來。因為海岸上的烏壓壓的玩意兒都是海藻和浮木,連個紅色瓶蓋也看不到。可他心想,現在也只能這樣湊合了。
「好吧,」山姆說,「你差點就成功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你也沒法去哪兒了。幸運的是,和你一起的那個瘋子一輩子都無法再出門。你為什麼要搭那種瘋子的順風車?」
「我過會兒再來看你,」山姆說,「多琳也會在空閑時來看看。你想要平靜,想把這些管子去掉,那你得快點兒康復。好嗎?」
多琳關上門之後,傑克忍不住想把門鎖上,但他不知道這扇門能不能上鎖。就算能,他也不知道怎麼鎖。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時間又太少。他的房間不足四平方米,而在這狹窄的空間中,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即使是像山姆這樣青春永駐的年輕人也不可能在一生之中窮盡所有可能。
「這得看他們的鎖有多結實了。」康納回答說。
「真見鬼,」傑克說。
和通常一樣,山姆和猴子是對的。室外的溫度太高,什麼動物都受不了。在太陽毫不留情的炙烤下,連樹木都顯得了無生氣。絹毛猴同往常一樣進行著雜技表演,極力表現得充滿激|情,但並沒有樂在其中。它只是在演戲。它做過的和要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在演戲。
傑克並不清楚自己會給出怎樣的答案,但是他也不用回答,因為肩上那隻緊張的絹毛猴跳到了儀錶板上,驚恐地盯著擋風玻璃外。
「傑克,你的問題在於,」絹毛猴回答道,「你不知道自己想從我這得到什麼。你的想法每天都不同,甚至每分鐘都在變!你知道的,我本來可以有一個乖巧的孩子做主人,比如一個心中滿是希望、興奮和好奇的可愛小女孩。你以為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很輕鬆?相信我,可不是這麼回事。」
我現在待的地方可總算合他們心意了,傑克憤憤地心想。「我哪兒也不想去!」他大聲說道。
「我真的很想念瑪莎……」他只是這麼說,心裏明白與真相比起來,這個理由更容易讓人接受。當然,這也是事實。他確實很想念瑪莎。不過這並不是全部。
「我很遺憾……」多琳緊接著說道,就好像如果她不這麼說,有人會懷疑她幸災樂禍一樣。
「一切都不一樣了……」當山姆靈活的手指在窗戶所能呈現的最受歡迎的二三十個風景之間穿梭選擇時,傑克這樣說道。
絹毛猴禮貌地讓步了。它總是如此,但傑克從未感覺自己是贏的那方。一次一次又一次,不論是在烈烈艷陽下還是傾盆大雨中,他都是結束對話的那個人——但他從未覺得自己證明了什麼。
「不算是。」
「如果能讓我早生三十年,我願意付出得更多。」傑克反駁道。為了能看到樂觀的一面,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不錯了……咱們倆沒遇上那些戰火連天的歲月,也沒遇上那些暗無天日的年代。」
顯然,康納在過去就這麼干過。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次兜風,一次出遊,但這對傑克來說是第一次,他從未經歷過車禍。
他們自以為懂他。他們懂得,住在村裡之前,他的生活就已經定型了。但如今,他失去了瑪莎,也失去了村子,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頑固不化了。他們懂得,他是一個老人,不像他們那樣適應性強,擁有耐心和信心。他們也懂得,他屬於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應該得到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不幸的是,他們懂的還不夠多。
「不會的,」司機說道,「讓他們把車道變成超越障礙訓練場,那才帶勁兒呢!」
「這不是重點,」山姆並沒有讓步,「爸爸,你的心臟病嚴重發作了。要不是救護車就等在路障后,你早就斷氣了。事實上,你或許損失了五到十年的壽命。這可不是件小事啊,爸爸。在你這個年齡,什麼事都不算小。」
「你的這隻猴子會揭發我嗎?」司機問道,「如果它會這麼干,警報響起之前我就得把它扔出去。」
汽車的儀錶板一片狼藉,到處都散落著電路板。擋風玻璃頂端本來應該有虛擬投影,但卻是一片空白。
他帶來的行李不多。這挺好,因為這裏地方不大。牆上的每一寸角落都被仿生植物或者櫥櫃佔據,那些櫥櫃里塞滿了衣物和形同垃圾的古董,其中包括書籍、磁帶、照片和其他無用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瑪莎的,瑪莎要是還活著,一定會希望他留著這些東西。如果去世的人是他而不是瑪莎,瑪莎也會留著這些東西作紀念的。這些舊物上鐫刻了他人生中逝去的歲月。他覺得,自己也應該保留這些東西。等他離開人世之後,他這種人就再也不會有了。
「不用了,」傑克說,「我還不餓。過會兒我會吃點自己這兒的東西。」
「我把窗戶往床這邊挪近了點兒,」山姆站在門口指出,「這樣你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
「不要這樣,爸爸……」山姆說,他的聲音很輕柔,但他是認真的。
「我猜你一定喜歡拆裝機械,」傑克說道,「對了,我叫傑克。」
「你在虛擬空間上遇到的人和你一樣真實,」她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惱怒,「他們也能成為你的真心朋友。是的,你看見的只是他們的模擬影像,但你想想,你在現實生活中遇見的人不都戴著面具、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嗎?你明白的,所有的社交空間都是虛擬空間。戴上頭盔去登錄網站,和穿上外套在鄰裡間散步,並沒有什麼本質區別。只是在虛擬空間中,景色更加優美,也不會遇上劫匪。」
「你一定受了很大的驚嚇,」山姆說道。
一次,他們一同望向窗外,看著某個熱帶地區的城市裡,商業街區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小猴子,你的問題在於,」傑克對絹毛猴說,「你太完美了,因此顯得不真實。你簡直就是這個世界的縮影:機械地表現著溫和與禮貌。」
「那是我的數據,」他生氣地說道,「我應該可以讀它。」
我脫離現實太久了,以至於我都無法理解現實了,他心想。事實是,我就要死了,而這不過是另一種虛擬體驗。
「不算是。」
「我不知道。也許等我看見它,我就知道了,也許我永遠也不會https://read•99csw•com知道。不論如何,我都不想干坐著看一輩子風景。我想去到某個地方,哪怕就這麼一次也好。任何地方都行。不知名的遠方也行。你要是不想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向山姆告狀去。」
傑克發現其他的車子確實逐漸停了下來。不久,除了後面緊追不捨的警車,就只有他們在開車了。機器大卡車正小心翼翼地拉近距離,所以高速公路上最靠外的車道都是空的,但是康納並沒有立即將車開到那裡去;他還在中間的車道上來回穿插,任意超車。其他的車輛依舊敏捷耐心地避讓著他。
路障朝他們猛衝過來,好像黑色的死亡線。傑克那顆可憐的心臟隨之跳動著,顫抖著,積蓄所有可憐的力量想要爆發。
「好多事都讓人念念不忘。」多琳鬆開傑克之後,他補上了這麼一句。
傑克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感覺糟糕透了。山姆站在他的右邊,多琳站在左邊。山姆臉色蒼白,表情疲憊又緊張;多琳面色潮|紅,表情焦慮又擔憂。他們一開始溫和地詢問他,但不久這詢問便演變成了嚴厲的批評。
「你覺得這樣做明智嗎?」絹毛猴問道。
無聊地看了幾分鐘后,傑克找到遙控器,把飄雪的圖像給關了,隨後又把草地給關了。無所事事的他又開始瀏覽各個頻道。
「奧卡拉汗先生,我想那應該是警察亮出的警示燈。」小猴子第一次說出了傑克不懂的話。紅燈本身沒有引起傑克的警覺,倒是猴子的反常終於讓他意識到情況不妙。
最後停在他們前方三十米處的那輛車,是傑克那天所見過的最老的車型。車上的司機也很老,至少有七十五歲了。他沒有詢問傑克要去哪兒;車門一關上,他就踩下油門飛馳上路。
接著,多琳得回去工作了,不管期貨有多不可靠,交易是不能停的。山姆則多待了一會兒。
「我沒把第三世界的老人算在裡面。」
「他們的速度很快,」康納承認,似乎知道傑克在想什麼,「但他們沒法隨便開。跟著我們是一回事,抓住我們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真的不想交朋友,」當爭執的氣氛緩和下來之後,他這樣對她說,「在村莊里的時候,人們總是督促我交朋友,但我不願意。瑪莎也總希望我更加善於交際。我想,如果她的朋友能成為我們共同的朋友,她也許能快樂一點,但是我一直認為這沒有必要,也沒有意義。我不想每天同那些老人們嘰嘰喳喳地聊著我們共同失去的舊時光——我們以前也沒有一起度過這些時光。我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玩遊戲上。我從來都不喜歡打遊戲,從來都不喜歡。我想,我可能不太適合與人打交道。瑪莎常說,我與機器人相處太久了,只會對拆下來的手臂和奇形怪狀的手掌做出回應——前提還是它們都出了故障。」
「交朋友真的很簡單。」多琳鼓勵他說。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隨後她問道:「但是什麼,傑克?」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呢?
「我希望我知道為什麼,」傑克疲憊地說。「我希望我知道。」
山姆將窗外的景象換成星空,漆黑的夜空上群星璀璨,彷彿在月亮上看過去一般。多琳從浴室外牆的玫瑰花上撣去一粒灰塵。
「可他身上有美國精神。」
他能看見所有事物——一個擁有無限可能,擁有年輕人和老人的世界——但他無法真正去那兒。他扭動著翻轉身子,讓看不見的電子醫生程序知道他仍然躺在那裡,仍然感到難受。
「好吧,反正這個數量也會不斷減少的。」皮特森嘆了口氣,「嘿,如果能讓你晚生二十年,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應該說交到虛擬朋友很簡單。」傑克糾正她說。
車子又開始在車道之間來回切換,不計後果地朝著巨型機器卡車的輪子衝去,後者遵守規則轉彎避讓,遲緩而平穩地降低車速。那些大卡車總能避開他們的車,車距好像只有拇指那麼長的距離。不過,傑克想起來,這條路上從他身邊經過的汽車中,幾乎只有十分之一是人工駕駛。他思忖著,有多少司機在駛進高速公路后沒有轉換成自動駕駛,又有多少人的電路板上一片狼藉。
「我出門會戴帽子的。」傑克頓了頓,準備和他爭論一番,「不論怎樣,我又不會得皮膚癌。心臟才是我的弱點。你知道的。我先天就心臟不好,多年勞累辛酸的生活使我的病情加重了。或許這病總有一天會要了我的命。」
傑克心想,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不過是一間死刑犯的囚室罷了。他打開一個柜子,拿出一本平裝書——一本在他出生之前就出版了的書——然後坐在床上讀了起來。可他連第三頁都沒讀完。他想,我這是想證明什麼呢?接下來我就要用打火石生火了吧……
「沒關係的,」多琳說道,「真的沒關係。我和山姆都不會勉強你做自己不想做或不喜歡的事。但是你想做什麼呢,傑克?你的晚年怎麼過才能更有價值?」
「你想要摸到什麼呢,傑克?」
「我都不知道我們的車子是朝南開的,」傑克悻悻地告訴他,「我想接下來我就會忘記哪個方向是向上了。但至少在我死時,我的人生和這床單一樣乾淨。如果你想,你可以將這句話刻在我的墓碑上:傑克安息在這裏,一輩子清清白白。最好在旁邊裝一個監控器,這樣你隨時都能透過窗戶看見我的墓碑。要是你們將來有孩子,也可以給他們看。國家依舊允許思想健全的永生者生一個孩子吧?」
多琳撲到床上,仰面躺著,雙手朝後甩去,誇張地做出投降的姿態。
雖然皮特森不會對他們的名字有什麼興趣,傑克還是回答:「山姆和多琳會來的。山姆是我的兒子。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年啦,我連個孫子都沒抱上。如今的年輕人是不太想要孩子的了……」
「城市裡還是有老人的,」傑克告訴他,「而且還不少。」
「是它體內的生物晶元讓它說話的,」多琳說道,「這跟網上的對話程序並沒有兩樣。它不是真的動物——只是一個仿生機器人。」
窗外的街道上,一名阿拉伯人正做著一個猥瑣的手勢。他正直勾勾地望著傑克和猴子,但是傑克知道,這不過是表演。可能他每經過一個監控都會做這個手勢,希望有人能恰巧看見。傑克希望,那個小夥子知道自己就站在這裏,這樣他的手勢就帶有針對性了,而不僅僅是個習慣的姿態。
「這和擁有百萬扇窗戶,以及一扇通向一千個虛擬世界的大門的死囚區囚房一樣讓我感到幽閉恐懼。好吧,所以他並沒有他聽起來那麼聰明——可誰又那麼聰明呢?」
她和山姆一直都是在七點半吃晚飯。他們都不可能因為工作晚回家,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除了那個虛擬宇宙。
「我不知道,」他誠懇地說,「我正在努力。可能有時看起來不是這樣,但我正在努力。」
傑克站在她身邊俯視著她,伸出手想幫她坐起來。當她最終願意牽住他的手后,他將她拉了起來——或者至少這樣努力了。他的力氣已大不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