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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辭

葬花辭

作者:蘇簌

三、雨迷

她躺在綉榻之上,仰著頭,睜著空茫到失去焦點的淺灰色瞳仁,卻早已乾澀得沒有一滴眼淚。
「蒔夫人呢?蒔夫人不怕?」
「大哥一路風塵僕僕,著實辛苦的緊,是妹子讓大哥受累了……」雲璃已是氣若遊絲,卻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重陽節已過了,我答應給蒔娘的孩子繡的衣裳卻沒綉好,這樣的日子,總要穿著綉了菊花的衣裳才吉利,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大夥說她對花仙敬畏有加,平日里照料也很是得宜,花仙是不會變作厲鬼來唬她的。」
「璃兒,你可有話要說?」隔著軟簾,秋漠遠柔聲問道。
「公子與二夫人恩愛有加,為何卻不知二夫人這些天來都去往後園嗎?」
「平日里夫人待你如何?」
原來是那蒔娘為了趕工,每日都是天剛擦亮便早起種花,那一天也不例外,去井邊汲水時,無意中竟發現了二夫人的屍體,咽喉處插著一枚金釵,鮮血浸染了整個纖細頸項,於是便大叫起來。
秋漠遠若有所思,又問清兒道:「那沐兒可是也會繡花的?」
再後來呢?當那渾身浴血的女子被發現在後院的菊花叢中,皓庭將她一巴掌打翻在地之後,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
「這……」葉皓庭略微躊躇,答道,「瀧煙說這幾日正在信期,不要我去她那裡,眼前又是節下,府上也有些事要做……」
「秋大人才審了半天,難道已有了答案?」葉皓庭眉頭緊鎖,望向秋漠遠。
秋漠遠最後還是去了雲璃的屋子,總有些話,即便是例行公事也是當問的。
還未進門,遠遠的便望見那一襲紅衣,正在聚精會神地驗屍,連自己走近了都未察覺。
蒔夫人縱聲大笑,良久之後,才終於掩面而泣。
「我……我……」沐兒滿臉通紅,急道,「我去當鋪也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叫我別被人瞧見了,那日當的是和大夫人一對的那支金釵,是為了置備登台時穿的新行頭。葉家雖然是家大業大,規矩卻極是嚴格,每筆支出都得在賬房記好了給老爺過目。夫人正在得寵,要錢本是輕易之事,但既是想給老爺個驚喜,只得出此下策。那一天還叫我買了上好的潞綢和綉線回去,說是要做成套的衣裳和繡鞋。夫人還說,一定不要死當,有了錢我們便去贖回來,我沒說一句假話,你可別誣陷我……」
紅菱先去靈堂為亡者上了柱香,一抬頭望見了死者的畫像,就連同為女兒身的她,也掩不住那一股強烈的震撼。
「重陽節唱堂會,二夫人曾經是個中翹楚,如今雖然已經脫籍從良,卻不難從沐兒口中看出,這位夫人仍舊是極愛唱曲,並且是要在堂會之上給葉公子一個驚喜的,裁衣裳繡花樣,甚至半夜去無人並且傳說鬧鬼的後院練習,其中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葉家雖是大戶人家,但每項支出都要詳細記錄,因此二夫人只好當掉自己心愛的首飾,並說一有了銀子馬上就贖回來。
「女人什麼時候最愛說話?該是幾個閨中密友圍坐在一起,做著針線女紅的時候吧,清兒無意中告知你沐兒前去當鋪的事,你便想到了嫁禍的詭計,這也是你為何突然急需用錢的理由。
「你自認為嫁禍給大夫人萬無一失,所以才冒險充當了屍體的第一發現人,然而卻也是這一樣,讓我發覺了你的欲蓋彌彰。
「再看夫人裙上的花樣,繡的是百蝶穿花,眼下要過的是重陽節,綉菊花才討喜、應節,更何況二夫人最愛菊花,舍菊花而取其他甚是奇怪。但是聯想到夫人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做這件事的,那似乎就變得不難解釋了。
紅菱苦笑起來,為何這世上總有些男子,能享娥皇女英之福不說,偏偏還要視作理所當然。
小仵作紅菱緊跟左右,看著那個無論何時何地總是一派欣然的秋大哥此刻竟像變了個人似的愁眉緊縮,於是突然不安起來。
然而她笑起來,如同朝生暮死的花朵,不遺餘力地綻放。
秋漠遠點點頭,依著雲璃的性子,確是這樣不假。九_九_藏_書
死者身著戲服,並未化妝,當時濕漉漉的衣裳如今已經幹了,白綾襪子外面穿了一雙秋香色的繡鞋,和身上的戲服一個花色,正是沐兒口中所說的那匹綢子裁出來的,均綉了百蝶穿花的圖案,十分富麗高貴。咽喉之中的金釵已被取出,頸中便留了指甲大小的一個血洞,再去看那釵,血跡將紋路清晰的映出雲璃的閨名,而令人訝異的卻是,在雲璃的首飾盒中,一枚一模一樣的金釵還好端端地擺在當中,拿過來細看,才知道,那竟是沐兒曾說去當鋪當掉的瀧煙的那一支。
「因為種花需要灌溉,去年葉老爺建園子的時候就打了一口井,又怕看著突兀,便故意用花遮住,隱在叢中,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因此路過都格外小心,我已在這裏做了一年多,路是熟捻於心的,所以才敢天不亮便去汲水,卻沒想到,被什麼絆了一跤,伸手去摸,竟是濕漉漉的一件衣裳,再去細看,恍惚是人,便驚叫起來,後來……後來大家便都來了,二夫人當時是何模樣,我未曾細看,也不敢細看,還望大人明鑒……」
清兒突然站起來,抹掉滿臉的淚:「小姐,我去求姑爺,我去找漠遠少爺,漠遠少爺一定能還小姐一個清白的……」
她,便是葉府主人葉皓庭新納進門不過半年的小妾顏瀧煙,如今卻已成了一剖黃土,一縷芳魂。
兩人說著就要打起來,卻被葉皓庭一聲斷喝唬得連忙禁了聲。
望著清兒的背影,她的嘴角忽然扯出一個極苦極苦的笑容……

四、雲開

蘇雲璃倚欄而立,看著薄暮下通透的天,獃獃的眺望著遠方,偶爾掩口輕輕地咳嗽。
「在下自當知無不言。」
身後一人為她披上罩衣,她回頭,深不見底的眸子里含著濃濃的笑意。
不知為何,眼前好似浮現昔日光景,一幕一幕,如同隱在一片霧氣繚繞之間,淺淺淡淡中照出人影。
秋漠遠一身風塵僕僕,策馬飛馳在濟南通往寧波府的舊官道上,那一刻身下白馬彷彿也感覺到他體內那股即將衝破血脈的焦急,光影般飛奔在那濃霧之下的青苔小路。
「恩寵有加,宛如親生姊妹一般,從未有過打罵……」沐兒一面說一邊便又哭起來。
「蒔夫人的綉工莫非差強人意?」
然而不知何時起,他開始對她禮貌地點頭,微笑,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兩人的距離拉扯得漸行漸遠,叫她突然覺得疲憊。
「小姐,回去吧……」清兒掩不住喜上眉梢,拍手笑道,「姑爺今天早回來,說是陪小姐一起划船採蓮蓬去……」
勒馬立定,韁繩隨手甩給門外小廝,小丫頭清兒迎上來,一看到秋漠遠便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而秋漠遠上前安撫,兩人便一同直奔後院而去。
那時她以為,這樣便是地老天荒了。
那金釵既是皓庭所贈,首飾匣子里的是不是自己那一支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烏雲蔽日,霧散了,雨又將來。
「似是有理。」秋漠遠笑笑,轉身問了紅菱道,「我托你再去驗屍,可有結果了?」
她什麼也沒做,不錯,她只是什麼都沒說罷了,就連蒔夫人那時眼中的殺氣,也裝作看不見就是了,她知道,秋漠遠從來不會讓她失望。
沒走正門,不設絲竹,她知道,皓庭已是給足了她的面子。
從此以後,這偌大的岫園,再也不是她和皓庭兩個人的家。
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終於還是沒來得及將菊花種滿園子,僅余的百十株芍花在院子的最深處開的七零八落,再也容不得不遺餘力的綻放。
繡花的時候看似無心的一句話,又是誰偏當作有心聽了去也已與她無關。
「夫人……嗚嗚嗚……夫人因為重陽節要讓老爺高興,因此瞞著大夥,每晚夜深人靜了都要去後花園練曲子,也不叫我陪著,每天回來時大約也都是三更天,那夜我恍惚睡著了,聽到門外打更的竟敲到了四更,便摸去後院找,但那一片黑壓壓的,霧又重,什麼也看不清晰。我們原本是種芍花的,今秋才改種菊九九藏書花,府上大家都說沒做法事把芍藥花仙送走,花仙是不肯依的,定要叫大家知道觸怒了仙人的後果,我也勸過夫人,夫人不聽,如今果然出了事了……」
蒔夫人不卑不亢,一番話說的甚是有條理,秋漠遠不禁頻頻點頭。
「當時何種情形?」
「葉公子客氣,秋某也有幾句話想問公子。」
風停雨駐之後,終於迎來連日陰霾后惟一的好天氣。
秋漠遠只隔著軟簾望了雲璃半晌,便匆匆趕往靈堂,去看那還未下葬的二夫人。
九月初初,天高雲淡。
「蒔夫人一向以芍花聞名天下,今日怎會在葉府屈種起了菊花呢?」秋漠遠不解,問道。
「那日我早早地起了,天還沒大亮,後花園還有一些花沒來得及種好,大人,原本這府里種的都是芍藥花,是二夫人進門之後,老爺才要我改種菊花,並說了要在節前種好,所以這才不分晝夜連日趕工,卻沒想竟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麼替換下來的血衣你會放在哪裡?這口井便是最好的選擇。
站在門口的蒔夫人輕輕點了點頭,應道:「不錯,花樣是我描的我繡的,不過那一夜二夫人在我這裏取了衣裳便走了。」
身後一直沒說話的清兒卻是一聲冷笑:「從未打罵卻不見得你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前些日子我為我家小姐上街添購胭脂,還見你鬼鬼祟祟從當鋪出來,你可敢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你是去做什麼?」
「如此一來,秋某又想到後園不知何時傳出的未請走的花仙回來鬧鬼的事情,究竟該是出自何人之口呢?誰有這個權威可以讓眾人深信不疑,說出來又讓人不會覺得突兀異常?還是你,蒔夫人……
沐兒嗚嗚咽咽,秋漠遠又問:「去了後園之後呢?可有哪裡異常?」
「要說誰想害二夫人,除了大夫人,那便是你清兒,誰不知道,你表面上當你家主子是佛祖,其實根本一條心思就在老爺身上,你巴不得兩位夫人都死了,這會兒誣陷我也沒用……」
陪他一路天南海北的查案辦案,也終究不過是個局外人。
她也曾傷過心,只是滿地芍花落下后,便埋葬的悄無聲息罷了。
紅菱上去開了門,那門外是清兒捧了些日常用具來給他二人收拾客房。秋漠遠叫清兒別忙,坐下來有話問她。
門上有人拍打,三聲迭響,一聲輕叩。
「你以為將屍體放在井邊是為了掩人耳目,且不說大夫人身體孱弱,是否有力氣搬動屍體還很難說,光是你白日里的那番說辭已是漏洞百出。旁人若在白天且要小心避過那口井,晚上移屍豈不是難上加難?除了你,誰做得到?」
沐兒這樣一說,清兒便急了,「再敢胡說,看我不撕爛了你這蹄子的嘴……」
「璃兒與葉家少爺一直如此疏遠淡漠嗎?」秋漠遠皺起眉,清兒一聽這話,眼圈便紅了。
蒙蒙煙雨,寒柳翠煙。
「漠遠少爺儘管問便是,清兒知道的,一句也不敢欺瞞少爺。」
「天黑風又大,我不敢深往園子里走,只站在外面喚了幾聲,不見聲音,就趕緊去敲了管家的門,沒想到驚動了老爺,這才吩咐大家不要聲張擾了大夫人,下人一起到處找找看,直到蒔夫人那一聲叫……」
那一天,踏著噼啪的炮竹聲,她知道那艷絕金陵十三省的女子已經進了門,她送了一雙蜀錦緞面的繡鞋給她,上面的鴛鴦蓮花,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綉上的。除了通紅的顏色,還有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灰敗和疼痛。
重陽前夜,本來打算登台唱戲的二夫人顏瀧煙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家丁小廝打著火把尋了大半夜不著,直到天已微亮,眾人聽聞後院傳來一聲驚呼,都過去看,竟是在後花園那隱在菊花叢中的一口井邊上,看到了身著戲裝早已斷氣的二夫人和花匠丁蒔娘。
「不錯,我家相公,的確便睡在那裡,秋大人果然名不虛傳,」蒔夫人挺了挺胸,攏了攏鬢上亂髮,「去年秋天,我家相公已經得了不治之症,任憑我在外頭賺了多少銀子也是回天無力,不到重陽便故去了。那時我剛得了葉read.99csw.com府的活計,為了與他朝夕相處,便將他的屍骨與花籽花肥一起抬進了府,埋在了花叢之下,我以為這樣,我們夫妻便能一直朝夕相處,這樣便是地老天荒了。然而自那女人進了門,竟要除掉滿園的芍花,她這是要掘我相公的墳墓,我……我如何能夠無動於衷?我本以為大夫人是個愛花惜花之人,還望她能為我做主,誰料到此刻她竟也是不聞不問,我沒有辦法,只好將他的屍骨挖出來,若是被葉家的人發覺了,定會追究下來,我丟了生計不說,還有可能送官法辦。所以我無奈之中,只好想出移屍的法子,可是卻沒想到,這二夫人每晚竟要去後園練戲,第一次我倆撞了個正著,我心下著實恐懼,怕她已是看在了眼裡。是她逼我太甚,因此下手時我並沒猶豫……畢竟我家中還有幼子嗷嗷待哺,此時若是事發,誰能替我養大他?你?還是你們?」
恍惚聽到身邊傳來嗚嗚咽咽的哭聲,那是如今惟一還陪在自己身邊的清兒,她在苦苦哀求自己喝些湯水,沒用了,都已經沒用了,她抬起了手,卻又倏地垂了下去。
「你可記得清兒說過的半夜鬧鬼之事?」秋漠遠再度微笑起來,然而眼框中卻已凝出深寒,「鬼神之說本不可信,而人卻又不可能被自己杜撰出來的說辭唬的失心症發,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她看到的是人。青面獠牙或許是以訛傳訛的後果,但是人骨之說卻著實可信,那條小徑該是蒔夫人事先準備好,準備做完了這件事,在回來的路上一路用菊花將小路填滿,這樣即便是她自己,也很難再找到準確的位置了。不錯,蒔夫人費盡心思想要做的事情,正是移屍,將她失蹤已近一年的丈夫的骨頭,從芍花叢下移到菊花叢下……」
推開的半扇窗外,漫卷的西風撲面,和著淡淡花香與泥土芬芳,在岫園的上空清冷地迴旋。
發現屍首的人是葉府重金聘來的花匠丁蒔娘,本地人士,人都尊稱為蒔夫人,年輕貌美卻又在年前新寡,膝下還有一名嗷嗷待哺的幼子,境遇很是叫人同情。說是新寡,其實卻是夫君突然失蹤,報了官也沒能找到,到如今還是一門懸案罷了。
「白天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晚上又要練曲兒,能有多少時間裁衣服繡花樣?然而有一個人,剛好可解這燃眉之急,百蝶穿花穿的是什麼花?牡丹花?在別處興許是對的,這件衣裳卻不是,真正的答案該是芍藥花,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蒔夫人?」
「你贖回了那支金釵,趁大夫人不備將兩支釵互換,然而你卻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因為重陽過後,菊花全部種好,也是你回家的時候了,畢竟菊花不是你的專長,葉家也應該也不會用你一直經營維護這些花吧。所以重陽前夜,已是你惟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事出突然,雲璃的陪嫁丫頭清兒一面哭一面講述著當日的情形,只因她主子這些天來被軟禁在房中,竟是滴米未進,眼看著本就孱弱的身子竟是隱隱有了大限將至的預兆,才別無他法通知了遠隔千里的秋漠遠。
什麼都可以忍,但自從無意中得知那女人已經有了身孕,她便知道,再也不能視若無睹。
葉家主人做了個請的手勢,秋漠遠便不再推辭,大堂當中,玉樹臨風。
「那一晚二夫人原本想找你取回衣服,卻沒想你繡的竟不是應節的菊花,因此她去了花園找你對質,卻也看見了不該看的一幕。於是你再無退路,起初的猶豫不定在這一刻頓時變作風行雷厲,你下手刺死了她,兇器就是那支金釵。然而你突然意識到,種植芍藥用的是軟泥,菊花卻是紅土,若不是走到了花園盡頭,二夫人的鞋上斷然是不會出現那些泥濘的,所以你想沖洗乾淨她身上的泥土,才汲了水灑了她全身,然而軟泥豈是那麼輕易就能洗去的,這時你發覺,手邊有現成的新衣,二話不說便將二夫人的鞋子換過,但若只換了鞋子未免過於突兀和明顯,你只好將外衣也一併換過,這就解釋了為何二夫人的內衣九-九-藏-書已被鮮血浸透,而外衣血跡卻遠沒有那麼多。而此時二夫人的內衣既然已是濕的,你也只好將外衣也再用水澆一次。
這世上,從未曾見哪個女子有這樣的美。
「才不是,」清兒笑著搶話道,「蒔夫人的綉工百里挑一,平日里她都是白天作花匠,晚上給人繡花樣,我們這些丫頭老媽子有了繁複的花樣也都是去她那裡請教,還不是為了生計,要攢銀子賺錢連自己的孩子都顧不上,所以小姐才說要幫忙給孩子裁一件新衣裳的……」
滿堂噤聲,誰都知道,芍花那是大夫人的最愛,而大夫人卻早已不是眼前這風流倜儻的葉家大少爺的摯愛,既是新歡所求,哪有不允之理?
「就你多事,時候還早著呢……」雲璃抿嘴笑了,那件事之後,蒔娘被送官法辦,她的孩子被雲璃使了錢養在不相干的人家,而她與皓庭搬離了那座大宅,也將種種過去拋諸腦後。

一、風起

二、霧魘

環視偌大的岫園,三面環水,一面靠山,亭台樓閣無一不是別具匠心。然而正是在這隨處都可以入畫的好景緻中,卻有種微妙的不協調,那是因為整個後院正在破土動工,將原本滿園的芍藥花連根拔除,改種上金黃粲然的秋菊花,顯然工程已然接近完成,除了最深處僅剩的百余株芍花之外,已是一片耀眼金黃。
葉府,岫園。
隔著一道軟簾,秋漠遠只是聽著雲璃近似哀求般的囈語,感覺到直入心底的鈍痛。
而再去細看時,眼前所見也不過是一片不可透視的茫茫霰雨。
「會的,」清兒點頭道,「做丫頭的哪個能不會這些?」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眾多目光齊聚在蒔娘身上,而後者肩頭微微聳動,繼而竟是笑了起來。
紅菱站在原地,拍了拍一路勞頓的白馬,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只是一個局外人。
「於是秋某便想,莫非來人是想洗去夫人身上的什麼痕迹不成?
再傳瀧煙貼身女侍沐兒,問何時不見了二夫人。
蒔夫人苦笑當場,一付絕難置信的表情,紅菱忍不住問道:「蒔夫人要避過眾人做的事到底是什麼?」
她想起去年此時,皓庭手中淡紅的秋海棠,緩緩地插在她髮髻之間,細碎的花瓣,墨翠的莖。他吻她細碎劉海兒,無限繾綣地擁她入懷。
「你傳出了流言是為了讓眾人遠離後園,尤其是在深夜裡,然而這剛剛中了二夫人的下懷,她也正需要個荒無人煙的去處。因此你要做的事情便做不成了,這委實令你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是好。
「不錯,二夫人的案子,我已心中有數。」後者一貫淡定從容,別人不說,紅菱就比旁人先有了三分底氣。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何府上要改種菊花?」
而令秋漠遠日夜兼程奔赴寧波的人,卻是葉皓庭的原配夫人蘇雲璃。
雲璃說著,秋漠遠心頭早已浮現出了昔日情景,鼻子略微酸澀,忙掩飾般的拾起案頭那副綉樣,上面是一個娃娃手裡擎著一朵黃菊,才綉到一半而已。
葉府上下恢復了往日忙碌,只有一人除外。
靈堂之上,秋漠遠正襟而立,紅菱緊隨其後,對面是葉家的一眾老小。
到如今,她只能看著秋天通透的天,然後想象他的容貌。
「秋大哥所料果然不錯,」紅菱點點頭,沉聲道,「那二夫人,果然已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那一封信,略微抖動的娟秀小楷,一看便知寫字的人在那一刻是怎樣的心情。他的一生彷彿從未如此衝動,思想在那一刻,失去控制。
「先前沐兒信誓旦旦的提起花仙之事,可是府里曾發生過什麼事?」
那支釵,想必不說也知道,竟是雲璃的沒錯,原本有一對,雲璃與瀧煙每人一支,請了名匠打造,世上斷無有第三支的道理,而且裏面寫了姓名,絕作不得假。看到這釵,皓庭當即便一巴掌打翻了妻子,怒罵道,妒婦,妒婦,而後不容分說將夫人軟禁了起來,若不是清兒求著給秋漠遠寫信,恐怕早已送官法辦了。
浮雲天光,終究還是抵不過時光須臾……
九_九_藏_書夫人別忙解釋,且聽秋某說完,」秋漠遠制止了丁蒔娘,繼續說下去,「二夫人請了蒔夫人繡衣服,頭天晚上卻遭了不知何人的行刺,死在了水井邊,夫人為何要去井邊已是奇怪,死後卻又被澆了滿身的水,這便是奇怪到了極點。
「誰說的?先時姑爺對小姐,真的是寵愛有加,任誰見了都只有羡妒的份。要我說,這件事倒有多半是小姐的不是,就拿去年姑爺生了一場大病說吧,大夫說了要靜養,小姐便每日里吃齋念佛,又怕姑爺知道了不讓,竟然一次也沒去探病,個把月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偏偏姑爺不知道,以為是小姐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像這樣的事情多著去了,本來都是好意,卻反而漸漸生分了……」
「二夫人的事情,還要從重陽節說起,若是沒有這滿園的菊花,或許夫人至今仍舊能活在這世上。
也不知秋大哥現在如何,雲璃又笑了,若不是自己那副還沒綉好的圖樣,也不知他能不能看出花樣的不妥,說到底,男人總是不及女人心細如髮。
自那一天起,雲璃便不吃不喝,似乎再也生無可戀。
窗外突然轟隆隆雷聲四起,秋漠遠起身去闔上窗格,卻似是在雨中望見了什麼人的身影一閃而逝。
「如此說來,精打細算的夫人,卻犯了一個旁人看來極不妥帖的錯誤,那便是次日登台獻唱的新衣,怎麼前晚便穿了出來,如果說衣裳倒還在其次,小心點也不妨事,那麼繡鞋的出現可真是叫人匪夷所思了。且不說還未完成栽種的花園是多麼的泥濘混亂,單是秋天晚上風寒露重的,花園裡走上一遭,無論如何鞋子也是要髒的,髒了的鞋子怎麼上台?像二夫人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子,怎麼可能會想不到這一點呢?
「這個女子該是被金釵刺中了咽喉,失血過多而死的……」紅菱扭過頭來,望著秋漠遠嫣然一笑,卻令後者皺起眉來,被利器所傷,卻又要偽裝成溺水,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什麼誣陷?你說沒說謊,秋大人一眼便知。」說這話時,清兒的嘴角閃過一絲不為人知的得意來。
秋漠遠望向紅菱,而後者搖了搖頭,屍檢已經做好,並未見死者下體落紅,可見葉皓庭或是顏瀧煙,必定有一個人說了謊。
「正是,」清兒一聽這個,竟是渾身不自在起來,可見對於鬼神之說,確是有幾分忌憚的,「姑爺為了二夫人說要改種菊花之後,這種說法就不脛而走了,起初誰也不信,後來倒傳的煞有介事起來,沐兒還經常私下裡講些個鬼怪亂彈給我們聽,唬的大家晚上都不敢出門。結果幾個月前,廚房的一個小丫頭半夜起來喝水,路過後園,卻見整片花叢中不知為何竟開了一條小路,直通花園深處。這丫頭平日里鬼馬慣了,竟然不知死活的想走進去一探就裡。誰知就真看到一個白衣長發的背影正伏在地上,好像在挖什麼的樣子,她以為是誰白天掉了東西,便問起可要人幫忙,誰知那人一轉身,青面獠牙,還耷拉這血紅的長舌頭,而它面前的,不是什麼花草,一個淺坑裡竟是長長短短的人骨頭……第二日,那丫頭便得了失心瘋,只是斷斷續續的重複著這些事,姑爺照她說的派人去挖,結果不但沒什麼骨頭,就連整片花園也根本不見什麼小徑,於是姑爺便說她禍亂人心,給了筆銀子便打發走了,從此以後,晚上便更沒人敢出沒後園了……」
「家門不幸,讓秋大人笑話。」葉皓庭眉心緊縮,朝秋漠遠微微頷首。
「回大人,小女子之前一向自命清高是不假,但如今……如今,銀子卻是要緊的……」蒔夫人低下頭去,隱隱紅了眼眶。秋漠遠不語,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幼子,確實容不得挑揀。
顏瀧煙,你終究還是沒有命,看我和皓庭的白頭偕老……
秋漠遠,蘇雲璃,兒時青梅竹馬的玩伴,若不是蘇家與葉家那指腹為婚的約定,恐怕此刻的雲璃,該被人喚作一聲秋夫人。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的笑,他的冷,他的溫柔,他的淡漠,他的一切,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