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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焰

冰焰

作者:鶴飼山
這時,歐麗突然慘呼一聲,順著她的目光,我發現對面屋頂上伏著一個人。
譚雅靜靜坐在池塘邊,木然看著我。「陳關,你的眼睛里早已伏下殺意。沒了愛情的男人,什麼都能偽裝,嘴巴卻是真實的。你有半年沒有甜蜜地吻過我。你想在阿爾卑斯山的旅遊途中除掉我,可惜你運氣不好。而我,不過遵循了先下手為強的道理。」
我認出了他——調查員成銘。他和崔鶯鶯曾像鬼影一樣飄浮在我的生活里,現在好了,他死了,而且被扔在了池塘里。
我又向池塘深處瞥了一眼,驚起的旋渦里還有什麼?這時,我聽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有人下來了。
夜裡,我獨自坐在客廳,往熊熊的爐火里扔進一根木柴。從阿爾卑斯山回來后,我特別怕冷,雖然只是十一月天氣,我仍然渴望火焰。但今晚的火光有些詭異,紫藍色的焰心扭動著,忽明忽暗,令我毛骨悚然。
月光下,那個女人臉色蒼白,嘴唇抿著,像紙人似的,顫魏魏移了幾步,然後躬起身子,倒著爬回去,慢慢消失了。
一雙腳出現在台階的缺口上,仍是那雙漂亮的軟底布鞋,金絲邊勾勒,卻沒有一絲活力。
我目瞪口呆。歐麗也被駭住了。堂屋的燈泡搖晃起來,冷風在屋角發出詭異的呼嘯聲,似乎有人潛伏在那裡。
是的,我一直打算除掉譚雅,當她提議去阿爾卑斯山旅遊時,我當然不會放過機會。我計劃這一切,是因為譚雅控制了我的一切,包括公司的資金鏈。每當感覺到危險,我會立刻決斷,這是我的本性。但在勃朗峰,那場暴風雪之後,我的記憶鏈條出現了斷裂。
隨著「吱嚀」一聲,院門開了。我先看到一雙古老的鞋,至少有二百年歷史,金絲邊很漂亮,卻沒有活力。一個老婦站在我面前,一身白衣,眼睛向上翻起。
接著,另一個女人也浮現出來。她的身影彎曲,腳步拖沓、遲緩,但我知道,這個「靈媒」是假扮的。她撕掉了面具,露出漂亮的容貌——崔鶯鶯。

靈媒

歐麗無聲無息坐到我身旁,啟動了電源開關。一片刺目的雪花閃過,我不由得悶哼一聲,我看到了譚雅。她出現在屏幕上,歡呼雀躍,背景是阿爾卑斯山雄奇的輪廓。我記得這一幕,那天我們剛到山腳,十分興奮,留下了燦爛的影像。
「陳關,作為你的副經理,我再為你把整個過程梳理一下。」歐麗逼近我,「你擔心譚雅控制你、糾纏你,半年來,你一直計劃怎樣除掉她。這時候你需要在身邊找一個替罪羊,那就是我。你讓我去買口紅,做為生日禮物送給譚雅。然後你把中藥馬錢子碾磨成粉,偷偷注入口紅,九九藏書譚雅每天去塗,就成了愛的死亡儀式。」歐麗喃喃自語,「最初是頭痛,煩燥,肌肉痙攣。然後,吞咽困難,瞳孔縮小,肌肉收縮,接下來,聽覺、視覺、味覺都變得脆弱敏感——這就是你的計劃,以愛情為名義的慢性自殺,而所有的痕迹都是我的。我不但為你的殺妻計劃添上關鍵的一筆,更重要的是,你還要把公司巨大的資金缺口推到我身上。你會這樣對警察說:副經理歐麗與財務總監譚雅裡應外合,盜取公司的資金,後來她們因為利益衝突,自相殘殺。而你——陳關,永遠保持一副溫文爾雅的受害人面目。」
我不知道誰做了這一切,也並不想知道。我只想站起來,卻根本做不到,雙腿好像不是我的。我的生活就像我的腿,已經失控了。
所謂「靈媒」,就是傳說能與死者對話的人。靈媒將自己的意識探入死者的靈魂,像章魚的觸鬚,在裏面尋找細支末節。
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間地下室,潮濕骯髒,牆壁滲出黏液。七八米外有座水泥樓梯,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入口處似乎有個半圓形的缺口,像一塊塌陷的墓碑。
「他醒了……叫醫生……」細碎的說話聲。奔跑。滾燙的液體。我又昏睡過去。
我聽到敲門聲,隱隱約約的,那是譚雅的聲音。她在呼喊,斷斷續續,號叫聲被風聲切碎了。
張原:
池塘里傳出奇怪的聲音,噝噝、噝噝,地下室突然暗了,只有不遠處的蠟燭搖晃著,青白的光暈投在我面前。我感覺福爾馬林滲入了我的毛孔,有些麻酥酥的迷醉感。然後,一個冰冷的東西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用力拖出來。
我駭得一抖,嘶喊:「你到底是誰?」
「鶯鶯是我的表妹,」歐麗淡淡地笑著。「從電影學院畢業不久,你可以把這當作一次完美的社會實踐課。」
「是譚雅……她……她真的回來了……」歐麗哀鳴著。

死期將至

隨著雙腳的下移,一個女人出現在面前。她在唱歌。她的裙子皺作一團,臉上戴著一副面具,蒼白的底色,紅紅的嘴巴,眼睛有種凌厲的光芒。
我怔怔地坐回沙發,又抓起一根柴禾,木柴有點濕,紫藍色的火焰猛地一跳,我打個寒戰,柴禾掉在地上。
「真是可笑,你居然相信我已經死了?哈哈,其實我們在阿爾卑斯山只停留了三天,」譚雅說,「你先出現了高原反應,昏倒了,我把你的嘴掰開,把積雪塞進你的喉嚨,喉嚨的雪融化之前,你就會窒息而死,事後,沒人能從屍體上發現謀殺痕迹。這是最完美的方法。」雅淡淡地笑著,好像臨睡前,母親給孩子https://read•99csw.com講故事。
「陳經理,他們……他們都說你殺了譚雅……」歐麗虛弱地說。
地下室越來越亮,我無動於衷地打量四周。不遠處有座水泥池塘,裏面注滿黏稠的液體。再往上,看到一扇狹窄的天窗,天窗旁邊貼著一幅畫。皮質畫面,上半截被潑灑的白雪覆蓋,下半截是猩紅的顏料,強烈的紅與白中有座小木屋,一團模糊的影子浮在屋頂。
「陳關,我們有幾個問題。」那男人木然地說著。在我住院期間,他和那個女人一直等在床邊,我想視而不見,但他們像影子一樣瀰漫在周圍。
那種感覺又向我襲來。我的眼裡塞滿污泥,在阿爾卑斯山的勃朗峰,我看到一個影子,它像瘦骨嶙峋的岩石,尖尖的額頭,雙眼如深邃的冰川。它顫魏魏走過來,伸出胳膊,它的手比峰頂的積雪更冷,它把手捂在我臉上……
「譚雅!你……陷害我!」我又哭又叫。
「後來,風暴救了我?」我嘶聲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感到屋頂在旋轉,朝我壓過來,就像阿爾卑斯山沉重的暴風雪。我喃喃自語,「譚雅昏倒了,我背著她到了小木屋。屋裡很冷,但是有毛毯,我把她裹緊……」
「那麼,你又是誰?」我絕望地問。
這一切,是三個女人導演的一場戲。我只能目瞪口呆。
去阿爾卑斯山旅遊花掉了萬人民幣,那是為了慶祝我和譚雅相愛周年。

破碎的影像

地下室亮了一些,我點燃了身旁的蠟燭,蒼白的燭火跳躍著,散發著銅腥味。四周的影子扭動起來,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腿,還是毫無知覺,一定是麻醉劑的原因。
歐麗突然大喊,「陳經理,我帶你去見靈媒,她能找到真相!」
「當然沒有。你被救出來以後,病得很重,喉嚨里的雪引發了高原肺氣腫,但你撿了一條命,」譚雅輕嘆一聲,「真希望你當時死了,那我們會省掉很多麻煩。」
老婦無聲地轉過身。她的背影很怪,好像頂著一根木棍,腳步遲緩僵硬。此時,月亮從烏雲爬了出來,在院子投下一塊討厭的污跡。接近堂屋時,老婦突然加快速度,瞬間消失在門后。
「聽說靈媒的家都是三道門,但我們一般人看不到,」歐麗不安地說,「三歲的小孩能看見,那兩道門慢慢旋轉,像宮燈一樣。」
「後來呢?」我低聲問。
其實這次出行也是為了躲掉煩心事,公司的資金鏈出現斷裂,我很苦惱。譚雅是公司的財務總監,我們商量著攜款外逃的事,去阿爾卑斯山可當作一次踩點,歐洲是我們出逃的首選目標。
我眼前一黑,身體失去平衡,翻落在池塘read.99csw.com里。我掙扎著,拚命拍打池面。
「我們根本就沒登上勃朗峰?」
「歐麗,幫我一個忙。」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望著她,「請幫我打開攝像機。」
我瑟瑟發抖,眼前又出現了山頂的小木屋。
「主題就是:一個男人背叛愛情,動了殺機;女主角聯合另外兩個女人,奪取了男人的一切。」崔鶯鶯說。
我們連夜出發,來到城市西南角一處衰敗的院落。

冰涼的記憶

我的頭腦深處漫過一層寒流,彷彿又回到了阿爾卑斯山。譚雅說我們根本就沒到達勃朗峰,但我覺得,我去過那裡。那些瘦骨嶙峋的岩石,蒼白的積雪,它們似乎在我的血管里結了冰。
「你相信靈魂嗎?」我瞪著她。
成銘繼續說:「救援人員沒有找到譚雅,只在公裡外的槽谷,發現了你們丟失的包裹。請問,你在暴風雪的小屋裡怎樣活過了天?」
我忽然笑起來,笑聲在屋裡回蕩衝撞,如一群驚飛的鳥。
我突然渾身一震,想起了那台攝像機。調查人員說我的包裹遺失在槽谷,那麼,攝像機是怎麼出現的?小木屋的一切又是誰拍攝的?
我把譚雅的照片給了靈媒。這是去年在公司門前拍的,譚雅穿著果綠色雪紡長裙,美麗優雅。
「先介紹一下,我叫成銘,她是我的助手,崔鶯鶯。」男人呆板地說,「據我們了解,你和譚雅去阿爾卑斯山旅遊,與團隊失去了聯絡,後來……」
「問吧。」我嘶啞地說。

池塘里的人

我木然望著她,看來歐麗和成銘,就像我與譚雅一樣,我們將相同的故事,以類似的方式演繹著。殊途同歸。
「後來的事,你當然很清楚。」老婦突然露出猙獰的笑容,慢慢轉過臉。我打個冷戰,感覺老婦的眼睛似曾相識。
我渾身一震,喉嚨彷彿被一隻尖利的爪子攥住了,臉龐變得麻木腫脹。
我被強烈的恐懼籠罩了,慘叫聲堵在喉嚨里,好半天,我才從齒縫擠出兩個字。
「她回來了。」我注視著爐火,低聲說,「但我現在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很輕鬆。因為,我解脫了。」火焰在跳舞,發出噼噼啪啪的碎裂聲。

她回來了

我不想再看了,閉起眼睛。大約十五分鐘后,身旁的歐麗突然驚呼一聲,與此同時,屋裡停電了。
「成銘和你一樣,罪有應得。」外面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渾身一抖,那竟是歐麗。「男人既脆弱又貪婪,你們總以愛情為誘餌,一旦發現有利可圖,靈魂就會被魔鬼腐蝕,失去人性。」
我又聽到小木屋外面的風聲,積雪從屋頂塌落,潮濕的影子在窗口晃動。一陣戰慄通過我的脊背,我舉著打火九*九*藏*書機,按亮,細小的火苗像微睜的眼睛。
冰涼的記憶,在阿爾卑斯山的腳下,即使沒有登上去,身體里的血液,比那勃朗峰的冰塊還要寒冷。這是源於人心黑暗的力量,這也是一篇描述了人心醜惡的短篇小說。山上極端的生存條件和山下看似溫暖的居所,潔白無暇的冰川世界和醜惡黑暗的人心形成強烈對比。這是一個以人為主體的世界,也是一個被人性佔領的世界,罪惡的觸角會在黑暗中向四方蔓延,如果沒有一雙慧眼,連千年冰封的高山也無法倖免。
「譚雅。」
再次醒來,窗外正在下雨。我不知道自己在醫院躺了多久,每當我閉上眼睛,就看到譚雅站在雪地,如同一個雪人,瞪著烏青的眼睛,嘴角露出麻木的微笑。她的臉開始溶化,笑容一點一點飄散了。
崔鶯鶯突然提高語調,尖利地說:「你藏身的小屋很乾凈,鐵爐也有餘溫。」她逼視著我,「請問,譚雅在哪裡?」
黑暗中,只有眼前的鏡頭閃著蒼白的光暈。屏幕上,我發現自己蜷縮在小木屋,外面隱隱傳來風暴的轟鳴。然後,一團模糊的影子出現在我身後,長發凍結在頭頂,隨著屏幕的扭動,譚雅的身影一跳一跳。開始她是背對鏡頭的,然後,她慢慢轉過了臉,烏青腫脹的眼窩,木然的笑意,臉龐逐漸充滿屏幕。
「你找錯人了!」我渾身冰冷。
由於膝蓋以下沒有知覺,我的臉勉強浮在池面。「但是,你為什麼死而復生?」
「照片告訴我:後來你把她捂死了。」老婦的語調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扭曲的聲線忽高忽低,「陳關,我冷。」她的聲音混雜起來,背景充滿了各種怪響,細碎的風鳴,有人嗚咽,有人笑,然後,一個嬰兒般尖細的嗓音冒出來:「嘻嘻嘻,我冷死了!」
「我冷。」老婦的聲音陡然沉下去,變成僵硬的嘟囔,「我我我……」
「是的。代號『西里爾』的暴風雪降臨歐洲,一夥探險隊員從勃朗峰退下來,來到山下的小屋,我只好扔下你。」
「偽君子。」崔鶯鶯介面說。
「後來發生了歐洲歷史上最大的暴風雪,從義大利到法國都被覆蓋了,」我喃喃自語,「整座阿爾卑斯山成了一座冰窟,當時我們正在米以上的勃朗峰。那是一個錯誤。」
我的雙腿沒有知覺,但我顧不了那麼多。我在懷裡摸索,掏出一隻打火機,圓潤的金屬質感,做工精美,我熟悉這種感覺。我按亮打火機,一些東西迅速爬動著,是蟑螂和蜘蛛。
我一步一步逼近歐麗,她用恐懼的眼神望著我。「陳經理,你要幹什麼?」她淚流滿面。
我的後背泛起一股寒意,不停地打著冷戰。
我再也無力支撐自己,向著池塘深處陷九九藏書落進去……
我木然地笑了笑,踏上台階,敲響了黑漆木門。
我突然驚醒。兩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床邊。與此同時,一片耀眼的蒼白朝我壓來,我捂著眼睛,像蝙蝠一樣尖叫:「關掉燈,關掉!」
「不要問了!」我凄厲地喊。在強烈的恐懼中,我瘋狂揮動手臂。
這台機器是我的,旅遊時我一直帶著它,根據成銘的講述,攝像機和食物一起掉在了公裡外的槽谷。可我想不起來,我用攝像機拍了什麼?
「你編織了全套謊言,逼迫我、折磨我。」我嘶聲說,「調查員、機、靈媒……你又除掉了成銘,殺人滅口。」
「她最後說:我凍死了,我感覺不到我的腿。」老婦沙啞的聲音飄起來。她一隻手摸著譚雅的照片,另一隻手捻動一串圓溜溜的東西。
出院后第六天,成銘和崔鶯鶯又找到了我。他們飄忽不定,這成了我的新問題。這次他們送來一架攝像機,放到我的客廳,立刻便告辭了。從他們惶恐不安的神情可以猜出,他們一定看過攝像機里的內容。
「陳關……我冷,我感覺不到你了。」譚雅顫鳴著,她的聲音扭曲變異,向屏幕外飄出來。
四周突然恢復了平靜,然後,一個清爽溫柔的女聲在我耳畔響起:「陳關,瞧瞧你都做了什麼?」
第二次的敲門聲更大、更急迫。「陳關……讓我進去……我凍死了。」
「陳關先生,當救援人員發現你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天,」崔鶯鶯介面說,「我們想知道,這天你是如何度過的?」
如果沒有那場暴風雪……如果沒有……我不敢再想了。有些細節無法複原,有些環節連接不上。每當我的思想飛跑著,想要抓住一些碎片時,總是面臨更可怕的混亂。我的思維也出現了斷裂。
「你好,我們有事求教。」歐麗戰戰兢兢地說。
昏暗的屋裡一片死寂,眼前只剩下幽幽爐火,過了好久,我才注意到歐麗。她嚇壞了,癱在沙發一角瑟瑟發抖。
我突然驚醒,還坐在客廳,但那敲門聲確實存在。咔嗒,咔嗒嗒。生鏽的門閂發出刺耳的尖叫。我猛地拉開門,是歐麗,我的副經理。
我聽出了她的歌聲。與此同時,她摘掉面具,露出一絲笑容。她四肢痙攣著,慢慢伏在台階上。她就那樣倒退著,向我爬過來。在距離我兩米的地方,她突然加快速度,一躍而起。
正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那座水泥池塘有點不對勁,有一片液體明顯發暗、發黃,底下肯定有什麼東西。我咬緊牙關爬到池塘邊,探出手臂,在液體下面捕撈。
「陳經理,譚雅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難過。」歐麗低聲說,「她那麼年輕,真可惜。」
我崩潰了。
我發出凄厲的笑聲,那幅畫也許來自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