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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蜉蝣

宇宙蜉蝣

作者:何夕
關於《天年》就先說這些,借這個機會我還想和大家談談科幻。從事科幻創作也有些年頭了,也有些感悟。我知道在座的同學里有些也喜歡科幻創作,我也很願意把關於科幻的感悟同大家分享。
氣候可以說是對人類文明進程影響最大的自然現象。在《天年》里,危機逐漸揭示的過程,也穿插了大量與氣候相關的歷史線索。在主人公之一江哲心的筆記里,人類遭遇天年危機其實是一個禍福相依的奇特現象。一方面,地球生命被天年的陰影籠罩;但從另一方面講,生活在存在天年威脅的區域又恰恰是一種難得的幸運。因為那些沒有天年危機的宇宙區域——比如銀河系的核心區——可能根本就不會給智能生命提供生存的機會。
雖然有了《三體》的成功,中國科幻的現狀仍然不能稱作繁榮。不過我自己對中國科幻的前景還是持謹慎樂觀的態度。我覺得在當下中國的文藝領域里,做科幻、寫科幻、讀科幻是一件有意義的事。說到科幻的意義,我覺得至少有以下兩點:
好了,說完了《天年》的創作觸發點,我們再來討論下《天年》到底在講什麼。大家可能都已經看過這部作品,大概知道這是一個更大的故事的開端。續作的名字可能叫《天年II·銀河擺渡人》,是另一個相對獨立的故事,但這個名字還沒有最後定下來。作為系列作品開端的《天年》,雖然是個基本獨立的故事,但也擔負著提出問題的職能,或者說是揭示危機。天年危機從總體上看是一個氣候危機,我在作品里假設人類即將進入新的冰河期。實際上由於冰河期對地球及人類的歷史影響很大,學術界已經有了非常深入的研究,提出了多種可能的解釋。學術界主流的解釋,一般都是地球洋流或九*九*藏*書者地球運轉軌道的變動所引發,再深層的原因是太陽自身的活動周期所引發,也就是說,原因都限定在地球自身以及太陽系的範圍內。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天年》這部小說里涉及的並不是像第四紀冰期這樣持續時間以十萬年或百萬年計的普通冰期,在《天年》這部小說的科幻設定里,認為以地球軌道變化或是太陽活動周期很難解釋像石炭-二疊紀大冰期這種持續時間長達八千萬年的超級大冰期,同時也無法解釋中生代那種長達上億年的穩定而溫和的氣候。因為這些理論提出的周期變化一般只有數千年至數十萬年,這和地球歷史上的那些超長期氣候變化在時間上相差好幾個數量級。所以,在《天年》里提出了另外的一些解釋。也就是說,對於跨度達幾千萬年甚至上億年的氣候變化而言,其真正的成因可能需要到地球之外,甚至到太陽系以外,到一個更高更廣的宇宙尺度上去尋找。這就是「天年」的設定。
《天年》這部作品里貫穿著濃濃的宿命觀。這裏說個小插曲,出版《天年》的時候需要在封面上印一個英文名,結果《科幻世界》的編輯們想了很多詞彙都覺得不太滿意,後來問到我。我也覺得「天年」這個詞在作品里的內涵實在是比較複雜,確實不好翻譯。後來我就建議能否按照「宿命之年」來翻譯,實際上最後的這個「DOOMSYEAR」也只是權宜之計,等以後再說吧。現代科技對於較短時間的氣候預報已經很準確了,對長期的氣候預報還做不到,但按照《天年》里的設定,對於以億年來計算的地質時間的氣候趨勢,恰恰又是可以預言的。這個現象有點兒像經濟學理論,一個正確的經濟學理論絕對無法計算出明天集read.99csw.com市上某件服裝的價格,但卻有可能正確預言明年的紡織品價格走勢。
從荀子等人算起,類似「文以載道」的觀點已經提出兩千多年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句話並不是口號,而是實在貫穿于文學創作及至中華文化當中的一條基本原則。而在當下的中國,恰恰是在科幻小說的領域中還有許多作品依然堅守著這個古老的文學原則。這可能也是由科幻的本性所決定的,因為科幻一直是個「寫什麼」比「怎麼寫」更為重要的領域。至少到現在為止,我們評價一部科幻作品好壞的最主要依據還是看它的科幻內核是什麼,即它到底表達了什麼、創造了什麼,而不是看它玩出了什麼新的文字技巧。拿《三體》來說,讀完后得到的最重要的東西不是離奇古怪的情節,不是感觀刺|激,而是作者的思考,繼而引發讀者自己的思考,那是一種心智上的快樂,也是人類作為智慧生物所能得到的最大快樂。一句話,讀科幻讓人「有所得」,恐怕這也是科幻存在的意義。
而更大的問題在於這些滅絕的生物都是微生物或微小生物。不妨試想一下在今天的海洋里,如果有朝一日某種鯨魚滅絕了,大家覺得有可能嗎?顯然有可能,而且不一定就代表著發生了什麼災變,也許就是哪天日本人貪吃不小心給捕捉完了。但如果有一天科學家報告說某種微小的浮游生物,比如說硅藻吧,突然滅絕了,你會怎麼想?在那種情況下,只要稍有一些科學和生活常識的人馬上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一定發生了某種生死攸關的重大事件,而且這個事件極有可能對整個人類的生存產生嚴重影響。為什麼?就因為硅藻是微小生物嘛,作為物種整體,它們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極強https://read•99csw•com。如果這樣的微小生物都滅絕了,一定是發生了影響整個星球的超級災難事件。劉慈欣曾經在《三體I》里描寫過一個場景:警察史強用蝗蟲的頑強來激勵精神崩潰的科學家汪淼,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你看在很多科幻電影塑造的廢土世界中,人是沒幾個了,但蟲子遍地都是。說明在人類的普遍意識里,像節肢動物這樣的更低等生命的生存能力是遠比人類強悍的。但在《天年》的設定中,整個昆蟲綱集體滅絕的情形其實也是可能出現的,因為在真實的地球生命史上就發生過相同量級的滅絕事件。地球現存三十八個動物門類,比如說著名的「節肢動物門」,它包括下面的「昆蟲綱」。但化石證據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曾經出現過的動物門類至少是這個數字的三倍。既然連更高級別的「門」都可以滅絕,更何況排在「門」下面的一個區區「昆蟲綱」呢?
第二是科幻小說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重塑。
《天年》開篇是一段引子,描述了一種叫作「七節」的微小生物在七億五千萬年前的生活。它們是當時的世界霸主,站在這顆生命星球的進化之巔,遍布全球。然而,因為「天年」的緣故,它們最終滅絕了,其基因徹底「失傳」,同地球現存的任何生物門類都沒有關聯。其實「七節」並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東西,它有著堅實的現實原型。英國《自然》雜誌在2010年7月發表了一篇法國研究團隊的論文,該團體在非洲加彭發現了二十一億年前的複雜多細胞生物化石,關於這個消息大家可以去查相關資料。顯然,這個時間還遠遠早於小說中「七節」生活的年代。這些化石證據說明複雜生命很早就出現在了地球上,但是,它們後來都滅絕了,所以後來廣為人知九*九*藏*書的就只有所謂的「寒武紀生命大爆發」。
按照《天年》的設定,人類正好遇到了天年的冬天。這個概率很小,大約二億五千萬年至三億年發生一次,因為太陽每隔這麼長的時間就到達離銀河中心最近的點。這個時間長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我們人類這個只有區區幾百萬年生存史的物種居然就真的撞上了。個體生命都有自己的自然壽命,也就是中國人所謂的頤享天年。祝賀某人長命百歲是句好話,但如果對方已經九十九歲了呢?而按照《天年》里的設定,所有物種也有自己的壽命,一般地球物種的存續期也就是三五百萬年,然後就將迎來物種自己的天年,也可以稱為大限。人類的存續時間其實已經到達了這個時限,而我們又恰巧生活在距二疊紀大滅絕二點五億年的這個時間節點,冥冥之中的宿命讓我們與天年相遇。而比那些在二疊紀災難中滅絕的三葉蟲之類的生命更不幸的是,人類擁有智慧,人類看到了那個步步逼近的末日。
我從骨子裡堅信,優秀的科幻作品一定是具有長遠生命力的。畢竟,人是智慧的生物,人類創造了科學,科學的精神也反哺著人類。
而科幻就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由未來之手把握,讓我們得以在某些短暫的瞬間瞥到被現實的肌膚筋骨重重遮蔽的自我——那個本來的「人」。當下的中國科幻作品題材非常廣泛,幾乎涵蓋了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甚至還包括那些人跡罕至的禁區。科幻小說的特長是設置極端環境,在這樣的場景下充分地暴露人性、人心以及人本身。對於人類基因正統的邊界、對於生存和死亡、對於人工智慧生命存在的意義、對於星際移民後人類的異化……這些涉及人類本性的終極問題只有科幻小說才可能提出,也只有科幻小說才能https://read.99csw•com解答。
很高興今天有機會在這裏同各位科幻愛好者一起談談《天年》,也談談科幻。
說到這裏,我們又要說說劉慈欣的《三體》,這部作品大家都非常熟悉了。你看它的科幻大背景其實也是氣候問題。三體人生活在一個三恆星系統,也就是說那裡有三顆中央恆星,由此帶來亂紀元、恆紀元之類極端惡劣的氣候問題。(大家看,保持一個中央是多麼重要啊)。所以三體人為了應對交替出現的極寒極熱氣候問題,想出了好多辦法。比如說把人脫水,以此來度過最惡劣的時期。
第一,科幻小說對人性的洞察和拷問的深度、廣度是其他文學形式難以達到的。
自從《天年》面世之後,已經有不少人問起創作這篇作品最初的觸發點是什麼。今天就先從這個問題說起吧。從我們這個星球上誕生生命以來,其實一直就存在著物種滅絕現象,這是極其普通的自然規律之一,毫無出奇之處。但是如果我們對這種現象細加分析,就會發現同樣是物種滅絕,其實也分不同的情況。在《天年》的設定里,像恐龍或是猛獁象這樣的物種滅絕是普通現象,而真正讓人感到恐懼的物種滅絕則是微生物或微小生物的滅絕,實際上這就是我創作《天年》的出發點。
歐洲文藝復興最偉大的貢獻便是發現了「人」,也許這更多的是指人從對「神」的膜拜中解放出來,發現了自身的價值。但是很顯然,對「人」的認識與發現一直貫穿著人類文明的全部歷史。不過這更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我們試圖剖析的對象正是我們自身,而數理邏輯學已經證明:對自我的指涉必然導致不可解的悖論。所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單單可以理解為作品的出色,說不定是因為莎士比亞也迷失在了人性的怪圈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