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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昨日的一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

作者:蔡駿

A1

2008年,那年的2月有二十九天。中國發生許多大事:雪災、大地震、洪水、奧運會。過年前,我去了趟尼泊爾。有一夜在博卡拉,費瓦湖畔,住在山頂的酒店。海拔兩千多米,四周全是懸崖絕壁,只有條小路通達山巔。我獨自走入酒店花園,空氣寒冷,極目遠眺,黑夜清澈,層層疊疊的山巒,月光下顯得陡峭無比。走到花園邊上,扶著欄杆俯瞰,一步之遙,萬丈深淵,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近處有瀑布轟鳴,忽遠忽近,山谷布滿水汽,濃霧繚繞。環繞酒店外圍,儘是絕險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獨綻開,自生自滅,管它誰人來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電話,跟某人打了兩個鐘頭的國際長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現金。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我去過的很多地方,至今我還保留照片的古迹,其實已是一片廢墟瓦礫。
趴在摩托艇的船舷邊,向著深不可測的海底呼喚段紫——彷彿她仍是十八歲少女,長眠在暗礁與海藻的墳墓。
段紫搖搖頭,言簡意賅地說了三個字:去死吧!
他看見一個光溜溜的身體,美人魚般沒入海水。
他少了一隻左眼,而她也僅剩一隻他送的左眼。兩人對視之時,用的都是左葉的眼睛,彷彿互相看到自己。他們判斷不清距離,接吻會把鼻子或下巴磕痛。想要擁抱卻只抓到對方胳膊,或乾脆撞牆。
三個月後,手術順利舉行,左葉的左眼角膜,移植給了段紫的左眼。
婚後,「宛如昨日」繼續開發,有人看到商業潛力,天使輪八百萬人民幣,A輪就到了一千五百萬美金,B輪已漲到七千萬美金,然後是谷歌的十九個億。
左葉渾身顫抖,似乎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海島,黑色的懸崖和古廟底下。
「游坦之」現在在哪裡?我給左葉的微博發了一條私信。
十八歲。
@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你有過在深夜街頭獨行的經歷嗎?你有過在黑夜裡做過的最瘋狂的事嗎?你有過在後半夜哭成狗的時刻嗎?你有過在午夜計程車上聽說過最詭譎的故事嗎?你有過在……請告訴我——你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少女仰天躺著,牙關緊鎖,面如絹紙,尚被鎖閉在瀕死隧道中,回憶十八年來的人生,不曉得有沒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她穿著短裙,背個小包,靠近耳邊說,「游坦之」,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最後,他提出分手。她哭著求他不要走,但他頭也不回地離開,躲在家裡大醉了三天。
耳機里又響起左葉的聲音——聽著,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閉上眼睛,盡情回憶。
他想,她大概不會來了。正要離開,有人從背後拍他肩膀。在這荒涼黑暗的孤島上,差點兒以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來了,回頭卻見到段紫的臉。雖在陰影底下,但他千真萬確認得她,哪怕只是通過嗅覺。
段紫出現在他身後,幽靈般的,在懸崖和古廟地下。
段紫。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宛如昨日」的黑色隧道,自呱呱墜地開始的人生,他刻意跳過十三歲到十八歲,直接進入二十歲。
什麼是最深層次的需求?
黑色水浪與白色泡沫相間的海面上,彷彿有一條中華白海豚忽隱忽現,背鰭上纏繞濕透了的烏髮。海風夾著苦鹹的浪珠,無比真實地打到臉上,他難以分辨這是記憶還是什麼。
我搖搖頭,這就像後悔葯嗎?
那一年,他讀大學。當別的男生忙於泡妞和打遊戲以及武藤蘭的時候,他成天泡在實驗室和圖書館,連女生的手都沒摸過。上一份學年論文是關於愛因斯坦,正在做的這一份是關於榮格的。
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自己嘴唇有些發抖,應該很糗,問能否再體驗一次「宛如昨日」?現在。
他果不其然地生病了,在醫院里吊了三天的鹽水,限於各種噩夢的昏睡之中。大部分的夢境里,他都在幽暗的海底,在嶙峋暗礁與女人長發般的海藻縫隙中,不斷抱起一具少女的骷髏……
不是夢,確鑿無疑。這是記憶,十八歲。我能感到篝火的溫度,海鮮和啤酒的氣味,女生們的清脆笑聲,爬上腳背的小螃蟹,冰冷的海浪。我看到一個男生,滿臉青春痘,蜷縮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著耳機,恰是當時流行的隨身聽,不曉得在聽什麼。
他說吵架后回娘家去了,現在電話關機找不到人,大概明天早上就會回來的。
一個星期後,左葉給我打電話,說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級,增加了許多功能,希望我能再來體驗。
電影院門口,他看到二十歲的段紫,穿著小碎花裙子,長發飄飄,青春無敵。他不知如何寒暄,也不清楚他們之間是啥關係?段紫一把揪住他,胳膊像條冰涼的水蛇,牢牢挽住他的右手,並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用說了,她是他的女朋友。
碎玻璃扎進雙眼,徹底破壞了她的眼角膜,永遠都不可能再復明了。左葉火速趕到醫院,緊緊抓住段紫的雙手,聽著她的哭泣聲與懺悔聲,決定為她捐獻出自己的一個眼角膜。
轉眼間,海上瓢潑大雨,風浪幾次要把摩托艇打沉。不能再這樣等待下去了,左葉調轉船頭,飛快地往岸邊駛去。
他拖著段紫衝到海邊,兩個人坐上一艘摩托艇,開向灰暗的大海中央。
左葉給自己放了個假,也就幾天時間。他驅車回到市區,找到過去的家,從床底下的垃圾堆,翻出那台隨身聽。他沒找到CHAGE&ASKA,倒是有大量的張國榮。他還想找畢業照,但無論如何都找不見。幾年前,他去墓地給段紫獻過花,那天是她的忌日。左葉開車去了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之中,再也找不到段紫的所在。他給公墓管理處的老頭遞了一包煙,依舊沒查出段紫的姓名。難道被她父母遷墳了?
海。
等到深夜,實驗室里空無一人,他戴上「宛如昨日」的裝備。
他小心翼翼地說話,避免表現得像個白痴。他很會套話的技巧很不錯。等到玉嬌龍自萬丈深淵一躍而下,他已差不多摸清了情況——兩年前的暑假,同學們去海島旅遊,段紫在黑夜的大海里溺水,是他勇敢地跳下海救了她的命。他們很快成為戀人。兩個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大學,他是名牌大學的理科生,而她在師範學中文。不少男生垂涎于段紫,她看來還算專情,說喜歡他的勤奮與努力,未來必有大出息。
七個。
他嘗試著只睜開一隻右眼,看到的世界果然不太相同,好像從3D電影退化到了2D電影,就連使用鍵盤都古怪起來。
緊張到完全說不出話,都忘了把耳機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這個綽號,就找了部《天龍八部》來看,發現游坦之一輩子摯愛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右耳凈是洶湧的海浪聲,左耳充盈著CHAGE&ASKA的歌聲,兩個男人深情地唱著他聽不懂的https://read.99csw.com語言。
她的手指對準眼窩,「游坦之」,我要把眼睛挖出來還給你!
眼前出現黑色隧道,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攝影展似的依次貼在牆上。這是他親手設計的,根據人類瀕死體驗的描述。死亡前夕會出現類似隧道的場景,人一輩子的記憶被回放——從這個角度而言,人生下來就是漸漸遺忘的過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復記憶。
兩秒鐘后,左葉摸了摸自己瞎了的左眼,將段紫推入大海。
其實,「宛如昨日」就是讓你經歷一次瀕死體驗,這是絕對不能告訴體驗者的秘密。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歲的記憶湧上耳邊——島上有規定,晚上嚴禁下海游泳,因為有許多暗礁和旋渦,去年夏天淹死過好幾個人。
比如,當你回憶到死去的親人,而你非常後悔沒有說過「媽媽我愛你」之類的話。所有人都強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說出口,這對於內心是極大的慰藉。我們這些天的工作就是這個——讓系統升級到不但能真實體驗,還能隨心所欲。
閉眼,卻不見隧道,身體隨著黑色海浪浮沉。
黑色的網。我沒選擇任何時間,當然也刻意避開走失的狗。我並沒想好要回憶什麼,只是夜宿在這海邊的房子,總能喚起嗅覺里的某種記憶。
月光忽明忽暗,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但徒勞無功。
我選擇十六歲,報考美術學院專業考試那天。真實的記憶里,那天是在家裡度過的——我逃跑了。因為我半路出家,沒受過專業訓練,雖然從小喜歡畫畫,考試前還拚命練習了半年,每天對著石膏像畫素描,但畢竟不能跟人家學了十幾年的比。我為此後悔了很多年。
左葉換上一身衣服,獨眼龍不能開車,他騎上一輛運動自行車,頂著如注大雨,衝到公路上。疲憊不堪地騎行了一整晚,差點兒被大卡車撞死,還摔倒過兩次,額頭磕出了血。這些疼痛如此真實,讓他分外小心,以免一旦死亡,再也無法復活,不像噩夢墜落後可以驚醒。
巧妙地隱藏了一年,終究還是被段紫發現。夫妻倆吵架,鬥毆,差點兒把兩千萬買的海景別墅燒了。
左葉,我記得他。中學時候,他整張臉爬滿青春痘,接近毀容的階段,被大家起了個綽號「游坦之」——看過《天龍八部》的秒懂。
醫生找不到具體病因,只能以疲勞過度草草了事。左葉想起在國外的科技文獻上看到過,如果試圖時間旅行或者穿越的話,可能會破壞人體內的細胞,引發癌症之類惡性病變,這是人類試圖挑戰造物主規則所受的懲罰。
她跳入黑夜的大海游泳,暫時忘記了海面下布滿暗礁的警告。
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
哪個電影院?
宛如昨日。
改變過去?
不,等一等,雙腿又被纏住了,這回不是女人長發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長發。
我哭醒了。
他淡淡地說,你該回去休息了。
猶豫三天,我答應了他。我驅車來到實驗室,左葉頗顯憔悴。他說連續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過四個鐘頭。根據所有體驗者的反饋,人人痴迷於清晰的記憶,產生一種慾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記憶中,帶著現實的意識,主動改變自己的行為,或影響到當時的其他人?
宛如昨日。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實驗室,除了牆壁就是電腦屏。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如受審的犯人。左葉為我戴上設備——像谷歌眼鏡的茶色墨鏡,還有一套耳機,戴上便聽不到其他聲音。設備有USB充電口,可隨身攜帶。他的手掌壓在我的肩頭,墨鏡變成黑屏,剝奪視覺和聽覺。
接下來十多天,左葉晝伏夜出,不停地在浴室、車站、橋洞、大學門口的鐘點旅館更換住處。他不敢使用信用卡,只用身上的幾千塊現金。他把手機也扔掉了,作為科技工作者,他知道留著手機是個隱患。他感覺自己像只老鼠,隨時會被貓逮住。沒錯,他是個殺妻的逃犯,千人唾罵,遺臭萬年。
對啊,他依然記得,十八歲,黑夜的海島,他眼睜睜看著段紫下海游泳,自己卻因為膽怯,不敢跟在後面下水。段紫再也沒有回來過。第二天,她的屍體在海灘上被發現,已被鋒利的暗礁割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張臉還是完整的。蒼白,泡得浮腫,望天。
離開「宛如昨日」,左葉躺在2015年的實驗室里,閉眼回憶著——貌似很美好。
閉上眼睛,重新回到黑色的隧道,時間跳躍到二十八歲那年。左葉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師,年薪五十多萬。段紫畢業后沒做語文老師,自己開了家小清新的咖啡館。但她不會經營,門可羅雀,偶爾熱鬧的時候,就是她作為老闆娘給朋友們免單開派對,每年虧掉幾十萬,全靠左葉從工資里貼錢支撐。
去你媽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歲的身體像條光滑的魚,劈開黑暗冰冷而灼|熱的鹹水。他能感覺到底下布滿著礁石,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去。有時腳下深不可測,迴轉著致命的旋渦;有時腳下的暗礁宛如利刃,當你裸身游過其上,能頃刻間給你開膛破肚。
左耳深處,CHAGE&ASKA不斷重複著Say Yes ……
半分鐘后,黑屏亮出一行文字:你最想回憶哪一夜?
他漫無目的地開車,轉過城市的每條街巷。大屏幕上亮著蘋果手錶的廣告,如果三個月後,跳出來的是「宛如昨日」,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反應?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海邊。整個公司都沒有人,自從他出事以後,所有人就放了帶薪休假。他用指紋識別開門,潛入「宛如昨日」的實驗室。
段紫笑著一口氣吹在我的臉上,就在我以為要天上掉餡餅時,她卻起身離去,短裙上沾著沙粒,肩上還有個小包,眨眼在夜空下消失不見。
左葉不喜烈日,他解開領帶,告訴我——我是第十九個體驗者。前面十八個人都給「宛若昨日」打了滿分,表示如果產品上市,一定會掏腰包購買。谷歌總部已在討論定價,估計在七千到一萬美元之間。雖然,對於一款電子產品來說,這價格有些昂貴,但它能滿足人們最深層次的需求。
雖然,左葉已習慣了獨眼龍的生活,平時基本不戴眼罩或墨鏡,別人也看不出他的問題。但一隻眼睛看世界,總有些不便,吃飯用筷子夾菜都會出錯,更不可能開車。他想起「游坦之」,也許小時候被人叫什麼外號,長大后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吧?
左葉住在公司附近,一棟海景別墅,碩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他是典型的單身漢與技術宅,屋裡堆滿各種雜物,吃剩下的泡麵碗。創業成功以後,常有人給他介紹各種異性,微信上有人主動投懷送抱。偶爾,他會帶女人來這裏過夜,但從沒超過第二夜。
呼……吸……呼……吸……
我不喜歡「隨心所欲」這個詞。
阿紫……
「游坦之」,打牌嗎?
左葉露出IT男標準的微笑九九藏書,很有喬布斯遺像里的那種感覺,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款新產品的名字——

B3

離開死神之海,劈開殺人的波浪逃亡,回到懸崖下的亂石灘。
他把摩托艇拋棄在灘涂上,徒步沖回海景別墅。這裏早被段紫搞成了廢墟,他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看了一眼電腦,似乎明白了什麼。
還陽。
這不是嗎?他感覺自己的雙腳裂開了口子,差點兒還被女人長發般的海藻纏住。但他依舊往前游去,將頭探出水面,藉助微弱的夜光,尋找段紫的身影。
現在還是記憶嗎?他看著腳底下的海水,似乎前頭有一道透明的牆,橫亘于少年與此刻的自己之間,它阻攔著你打破某種看似堅不可摧的東西,有人稱之時間,有人稱之命運。
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段紫關了咖啡店,安心在家做主婦。他們很努力地造人,段紫卻沒什麼變化,彷彿一直停留在二十來歲。他倆去醫院檢查,結果非常罕見,夫妻雙方都有問題——左葉死精,段紫輸卵管阻塞。左葉問醫生,是否因為十八歲那年,兩個人在黑暗的大海里,差點兒溺水身亡的緣故?醫生說你想多了。
我驅車離開,後視鏡留下左葉的人影。他站在陰慘慘的烏雲底下,連同實驗室的建築看起來都格外凄涼。接著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恍然之間,睜開雙眼,他搖頭。摘下耳機,脫下衣褲,赤身裸體。鼻尖的青春痘,蓬勃爆裂,濃汁鮮美。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生理、安全、愛與歸屬、受尊重、自我實現。
左葉選擇了自己十八歲,中學時代最後一個暑期,海島旅行的一夜。
除了這四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更貼切的回答。不但視覺,還有聲音,連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都是準確的,栩栩如生。比如外婆做的陽春麵的味道,我最愛吃漂浮在麵湯上的蔥末,因為外婆說吃蔥的孩子聰明。
少女,十八歲的少女,海底的黑色少女,她的四肢全是流血的創口,海的顏色變成司湯達的小說。
再踩了踩油門,左葉開出市區,飆著時速一百多公里開上高速,回到海邊的研發中心。
現在,他殺人了。
左葉機械性地笑笑說,我知道你的擔心,「宛如昨日」只是輔助你喚醒記憶的工具,而不是讓你穿越的時間機器。這是一種虛擬現實的體驗,就像你戴著其他可穿戴設備進入異度空間,未來都將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可神秘的。所有這一切的行為與記憶,都只發生在你的大腦,根本無法改變現實。那麼這個玩意兒有什麼用呢?就是為了心理安慰?
他依然是「游坦之」,毀容邊緣的十八歲男生,兩隻眼睛除了輕微近視還是很完美的,右耳插著隨身聽耳機,有兩個日本男人在唱著Say Yes。
等我回來,或者,你來追我。
左葉毫無表情,託了托滑下鼻樑的眼鏡。雖然臉上已不見粉刺,我仍然回想起了「游坦之」。他用一個鐘頭,為我解釋這套可穿戴裝備「宛如昨日」——歸根結底,就是所有記憶,不管多久遠,只要有過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會在大腦皮層有過映射。比如你坐地鐵,車廂里幾百個人,除非有美女或帥哥在面前,否則你連一張臉都記不住。但實際上在記憶中,已存留這些影像,你的眼睛就是監控探頭。只不過存儲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記住的,其餘的就被掃入記憶的垃圾箱——但這個垃圾箱始終在你腦中,永遠沒被倒掉,就是所謂的深層記憶。
要命,我差點兒對他喊出「游坦之」。
他打開窗戶,在披頭蓋臉的暴風雨中,看到隔壁鄰居家的燈光。那個傢伙是偷窺狂,恐怕不但聽到了爭吵聲,還看到了他開摩托艇帶著段紫出海?甚至看到了他獨自從海上回來?
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吧,左葉襯衫領帶。青春痘早褪了,只留幾個淡淡痘疤。多年未見,他已是高級工程師,任職於一家可穿戴智能設備公司,剛被谷歌用十九億美元收購——使得谷歌的股價上漲了三點八個百分點。
懸崖、古廟、黑色大海、黑色浪頭、黑色天空、黑色亂石,還有黑色的少年——就是這個「奇點」,最漫長的那一夜,改變記憶的「奇點」,就像萬物生長的起源,宇宙大爆炸的瞬間。
天明時分,到了市區。他不敢住在旅館,因為要登記身份證,只能找一家浴場。他在澡堂泡了一整天,氤氳的蒸汽如絞索。對面是電視機屏幕。幾個老頭兒在吹牛,兩個小夥子在刷朋友圈。電視發布了警方通告,在海邊發現一具女屍,經核實為工程師左葉的妻子段紫。左葉現已失蹤,具有重大犯罪嫌疑,警方正在全城通緝。屏幕上出現嫌疑人的照片,特徵是一目失明。他潛入渾濁的池水,以免被周圍的人發現。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邊滿是海浪與岩石的撞擊聲,無數白色的泡沫飛濺,消失在烏黑的天空和沙灘。盛夏潮濕苦鹹的海風,讓夜空輪廓變幻無常。光腳走在粗糙石子堆積的海岸線,足底接連不斷傳來刺痛,提醒我,自己是來自2015年的幽靈。這又是什麼時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懸崖,上面有座古廟,孤零零進入視野。幾個少男少女奔跑而過,我記得他們的臉。最後一個暑期,學校組織海島旅遊。亮起光,火星飛濺,同學們點燃篝火,傻乎乎地燒烤海鮮。有人唱張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個男生冰鎮啤酒喝多了,用蹩腳的粵語唱《倩女幽魂》,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年張國榮還活著。
十八歲,海島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長。對了,記憶里還有你,游……左葉!
回不去了?或者,被「宛如昨日」拋棄在了記憶的異次元時空?
初吻。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無數個電腦屏幕後面,同時透過單面透明的玻璃,觀察每個體驗者的表情和狀態。他無數次想象過進入其中,想象那種真實到讓人毛骨悚然的記憶。而他的每一段記憶,最後都會回溯到十八歲那年的海島。
左葉開著摩托艇轉了一個鐘頭,直到黑夜覆蓋額頭,確信記憶里不再有段紫了。
既然地圖上都找不到,我就不複述怎麼走了。總之,那鬼地方距離大海不遠,空氣中有灘涂的鹹味,如大海與墓地間的荒村。幾幢建築孤零零地矗立著,天際線沒有盡頭似的,像科幻片拍攝基地。
回憶……回憶……回憶……
他躺在宿舍里,依然滿臉青春痘,只是沒人再叫他「游坦之」了。手機突然響起,來電顯示卻是——段紫。
沒過一禮拜,我又開車跑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來到左葉面前,祈求再給我一次體驗的機會。
這是他和她所經歷過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當我想要起身去追,身體卻還停留在原處——我只是個記憶的魂魄。
段紫睜開眼睛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左葉。
有個男生在背後放肆地叫喊,他搖頭,等那個王九-九-藏-書八蛋走遠,他輕聲說了聲「滾」。
我呼喊左葉,沒有迴音。剛想摘下墨鏡,耳機傳來他的聲音——請不要有任何動作,也不必說話,更不要試圖摘下設備,你的眼前會有提示文字,你按照提示進行思考即可。
雨繼續下。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你們升起篝火,一群人吃著海鮮燒烤傻笑,輪流唱張雨生還有張國榮的歌。時光一晃,兩個歌手都已不在人世,而我還活著。她呢?最漫長的那一夜,我終究是錯過了。好遺憾啊……你好,蔡駿,我是左葉。」
黃昏,風雨欲來,濃雲遮蔽海天,不斷有飛魚躍出,像一壺就快燒開的水。他關掉摩托艇的引擎,站在搖晃的海面上,艱難地保持著平衡,用倖存的右眼,看著妻子的左眼。
以上,是記憶。默默看完所有評論,也許能治愈你三分之一的不開心。這是我開微博至今,底下評論價值最高的一條,沒有之一。
有人為我摘下設備,「宛如昨日」到此為止。左葉壓住我哆嗦的左手,問我回憶到了什麼?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葉向我解釋,每次使用「宛如昨日」,體驗者都會在精神上付出很大的消耗,無異於長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劇烈運動。
研發中心開著超強冷氣,彷彿深秋。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包括掛著胸卡的高級工程師左葉。穿T恤的我凍出了鼻涕。
她像一隻下了鍋的水餃,消失在暗潮洶湧的水波間,連個掙扎的撲騰都沒有。十八歲那年溺水后,她很多年沒游過泳了,產生了畏水症。要不是左葉的公司就在海邊,她才不想住什麼海景房呢。
大概你在潛意識裡希望暑假再久一點吧——現在的我都忘了那時的自己居然看過弗洛伊德。
十八歲少年哪吒,白馬脫韁,衝進冰冷黑暗的大海,奔向深海礁石里的十八歲少女……

B5

他看見,時間無比漫長,似乎畢生在這一夜殉爆,海底綻開不計其數的焰火,美極了。
凌晨一點,我進入實驗室。左葉為我戴上設備,他說他會監控我的狀態,若有問題則隨時終止。
蔡駿啊,今夜好像永遠都不會過去的樣子……她對我說。
不過,據說右眼能見到鬼。
兩個人一次一次吵架,但他一次又一次原諒她。
其中,有一條——
他來了。黑色夏夜,腳下踩著堅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滿海風的鹹味。他撫摸自己的臉,痘疤已恢復為青春期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發出幾粒新的小傢伙,或被擠爆出幾毫升膿水和鮮血。但願這座島上沒有鏡子。他的左耳里插著耳機,沙灘褲口袋裡連著隨身聽,正在放那年流行的CHAGE&ASKA 的Say Yes。有人升起篝火,他的右耳聽到《大海》和《倩女幽魂》。這都是記憶。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學,因為在二十一世紀,他們大多一事無成。
我不再和他爭論,重新戴上那套裝備。宛如昨日,這回眼前出現的是條隧道,環形內壁中不斷浮現記憶——從五六歲的小閣樓,到小學校園裡的無花果樹,再到中學圖書館里的借書卡。我感覺進入了剪輯室,人生就這樣被剪成一段段膠片,在以神之名的導演掌控下,重新組織成一部電影,希區柯克或大衛·芬奇式的。
對不起,我還能再體驗一次嗎?

B1

我選擇了1995年,你們懂的。十三歲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帶去虹口體育場,差點兒抓住兇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場比賽,我看到了。眼裡滿是二十年前的人影,震耳欲聾的喇叭聲與歡呼聲。我才十來歲,是看台上最小的觀眾。1995年4月16日,甲A聯賽上海申花第一場,對手是延邊現代。我買了最便宜的學生套票,位子在球門後面,只能看到半邊。下半場,第五十六分鐘,范志毅進了第一個球,歡聲雷動。十分鐘后,對方扳平,最終比分1:1。我隨著洶湧的人潮散場,回家的公交車上,聽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蘭·希勒。
海島之夜,古廟與懸崖底下,遠離所有人的角落深處,暗夜的海浪淹沒了兩個人的腳踝。

B4

走出實驗室,我狂奔到外邊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氣,像溺水的人剛剛得救。
「宛如昨日」能立即找到你的深層記憶,把被遺忘的昨日喚醒,如同老電影重新放映,無論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左葉和他的團隊,已為此開發了七年,分別在美國與中國註冊專利。公司被谷歌以十九億美金併購后,他套現了幾億人民幣。
深藍色方塊,月牙兒近在眼前,幽暗小閣樓頂,小窗突兀。腳尖踮在床頭,手扒木頭窗檯,輕輕推開玻璃,小臉兒邊上,層層疊疊瓦片,豎著青草。月光下野貓,貓眼黃色核桃般,屈身弓背,疾馳而過。蒼穹居然乾淨。月光隱去,繁星熠熠,蟬鳴此起彼伏。接著才發現自己雙手好小,胳膊也細細的。發出的聲音,變成小孩子的童聲,帶一點點奶味。開燈,鏡子里是張小男孩的臉。我反覆提醒自己,這隻是回憶,一次新產品的實驗,並非回到過去。床上躺著一個人,他在均勻地呼吸,頭髮白了,臉上有皺紋——他不是早在墳墓里了嗎?這不是棺材,而是我跟他一起睡的床。外公,我輕輕喚他。他醒了。天也亮了。我想解釋什麼?徒勞。外公抱我下閣樓,外婆已做好早飯。天哪,我看著他倆,想要哭,就真的哭了。外婆端來痰盂罐,讓我往裡頭尿尿。一天過得很快,下起小雨,我看著窗外屋檐。黑白電視機,正播《聰明的一休》。小和尚看著白布小人,響起片尾曲:哈哈五一薩瑪……又一天,爸爸騎自行車送我去幼兒園,他還那麼年輕,我在自行車後座上,仰著脖子看最高的樓,不過五六層罷了。我很快讀小學了。老師的臉,同學們的聲音,原本早就忘光,對啊對啊,但只要再回到面前,百分之百確信無疑。這是我的記憶。小學三年級,外婆給我做完早飯的那天,她因為腦溢血昏迷,不久離開人世。就是那個清晨,被我徹底遺忘的清晨,完完全全展現在眼前。那時十歲的我,哪裡知道是與外婆的最後一面啊。後來我許多次夢到外婆,第一次明白死亡是什麼。
有人從背後叫他:「游坦之」,打牌嗎?
左葉解釋說是夫妻吵架,家常便飯,但絕對沒有人動過手。
他衝出宿舍,這不是自己的記憶,或是記憶的錯覺?但他想要見到她,迫切地。
墳墓般的海洋。
他問她,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記憶走得飛快,從時間隧道來到頂點。就是一條射線,原本我們只是看著過去無數個點,但當記憶追上此刻,就再也無法逆轉。左葉腦子發脹,剛想去衛生間嘔吐,聽到了敲門聲。
記憶可以被改變,現實同樣也可以被改變。
可是,眼前這片黑漆漆的大海https://read.99csw•com,似乎一口巨大的蒸鍋,冰冷而沸騰,蝕骨銷魂,任何人或生物都無法倖免。
宛如昨日
他會游泳。五歲就學會了,小學時甚至進過少體校的游泳隊,後來因為身體不夠強壯而被刷掉了。但這不影響他每年夏天去游泳池,偶爾還會下水野泳,潛水好幾分鐘不成問題。
不,她最後從心底里是喜歡上游坦之的……
左葉嘴角掛著不可捉摸的微笑。
這是我在七月發的一條微博,不久便冒出上千條評論。粗略統計,將近一半和失戀有關:男友或老公劈腿、女友提出分手、異地戀無疾而終、表白失敗。一百條說到親人離世,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似乎沒有看到兄弟姐妹,因為我們這一代多為獨生子女。此外還有各種意外事件,高速公路車禍、汶川地震被困廢墟一夜,有人還提到好友死於去年馬航空難(我的粉多災多難)。有的評論看似無關痛癢,分為畢業狂歡、打工奇遇、旅途長夜、靈異體驗等等,對當事人而言卻是畢生難忘。許多人提到生孩子的疼痛,特別是麻藥過去醒來后的一夜。我不是女人,但對此確信無疑。有人說,自己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淡淡,沒有經歷過最漫長的那一夜。但你錯了,每個人出生時,媽媽都會經歷最漫長的那一夜,不是嗎?
他閉上唯一的右眼,回憶一切,開頭是美夢,後來變成了噩夢。
段紫伸出手指算了算,七個。
他感覺自己也在流眼淚。
這些在2015年看起來太清淡了,當年卻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天堂。

A3

等待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睛,一切如常,不是2015年的如常,而是孤獨地躺在摩托艇上的如常。頭頂覆蓋著海天的雲,雨點帶著鹹味,一滴一滴,墜落到眼底。
只隔了一夜,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復,並約我見面。
從此以後,在他的眼睛里,段紫就成了阿紫。
我低聲複述了一遍,聲音在喉嚨里滾動著,擠壓出大提琴般的低音:宛如昨日——這樣一個名字,似乎對我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剛好子夜零點,想想剛才所見,必是犬的託夢。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如今怕是已不在此世間了吧。
但我不會再嘗試了,這隻是一種幻覺,你改變不了什麼的。
也許,對你這種意志強大的人來說,它的確只是一種無用的小玩具。但對長期生存在往昔陰影中的人們,對於病情嚴重的抑鬱症患者而言,卻幾乎是可以用來救命的治療手段。
又隔了三個月,段紫嫁給了左葉。
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他倆談了快十年的戀愛。左葉似乎從沒變過。倒是段紫的咖啡館里,經常出入些奇怪的男人。比如樂隊的吉他手、開哈雷摩托的富二代、經常上電視的情感專欄作家。他發現她跟這些男人都有來往,但每一個的關係保持都不會超過一個禮拜。
但阿紫只喜歡蕭峰一個。
默默戴上設備,眼前略過一條黑色隧道。他選擇了十八歲,海島之夜。
警察將信將疑地離去,左葉後背心發涼——記憶與現實,已合二為一?或者說,自己被困在這個記憶的世界里,真的成了殺人犯?
說罷,她當著他的面,脫下衣服,換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並能聽到自己牙齒間的兵刃相見。
十八歲,海島旅行。深夜,海邊有懸崖和古廟,黑色大海激起黑色浪頭,像黑色天空拍打黑色亂石……
段紫的眼角眉梢有個性,平常引人矚目。她在單親家庭長大,愛做些出格的舉動,常對男生呼來喚去,早戀也不是一次兩次,都是跟校外的社會青年。
而他始終記在心裡頭,十八歲以後的很多年間,將之作為人生的目標,從未更改。
千真萬確,段紫的聲音,她報出看電影的時間、地點,竟是李安的《卧虎藏龍》。
她嚼著口香糖,對著天空吹泡泡,問我怎麼不去篝火邊玩。
我未作評價,告別時說,很感激今天的體驗,多年來一直想重溫外婆走的那天,記憶卻是空白。但我不會再回來的。就算這款產品投放市場,我祝你們大賣,卻不會購買。
三天後,段紫出了車禍。事故很嚴重,在計程車上,司機死了,段紫重傷,幸好沒有破相,但眼睛瞎了。
不過,耳邊依舊迴響著CHAGE&ASKA的歌聲。宛如昨日。
不,是時間,因為現在不是昨日,而是2015年的夏天,就是今天……
對,就像重返童年,重返早已被拆掉的老宅子,看小時候的照片和錄像帶,宛如昨日。
雨夜,打開冰箱喝了幾罐啤酒,不知不覺在衛生間睡了一宿。腦袋枕在馬桶圈上,他夢到了段紫,十八歲,海島……
左葉越來越少回家,彼此也沒什麼話。她總是砸壞家裡的電器,而他默默去網上買新的。
結婚第六年,左葉出軌了。對象是投行的一個女孩子,並不在乎他是有婦之夫,還說很喜歡獨眼龍。
我表示聽不懂。
還有第七需求——人們在滿足了所有需求之後,更高的需求就是記憶,或者說重溫記憶中的美好,因為現實不能給予這種美好。
泡在海水裡的腳踝,彷彿正在被燒焦而熔化。他摘下耳機,脫了外衣,只剩一條短褲,卻再不敢往前走一步。這就是記憶,不可更改的時間軸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閃閃發光,哪怕暫時被鎖入抽屜,它們也仍在黑暗中閃爍,不時蹦出來刺瞎你的雙眼。
但他不在乎。
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
他轉回頭來,黑暗的海底,參差暗礁的縫隙,閃過一抹幽靈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最想回憶哪一夜?
十秒鐘后,段紫給了他一個初吻。
突然,身邊坐下一個女生,長發被海風吹亂,有幾根撩到我的臉頰。
親愛的段紫,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只是個幻影,是我記憶中的幻影。在真實的世界里,你根本就不存在,十八歲那年,你就在黑夜的大海里淹死了。對不起,那一夜,我並沒有勇氣來拯救你。你所經歷的大半輩子,都是我改變了自己的記憶后產生的,儲存在一個叫「宛如昨日」的數據系統里。
他想離那些人更遠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轉過幾塊巨大的岩石,獨自沿著海岸線遊盪,轉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後。來到那座黑色懸崖下,頭頂就是古廟,傳說是宋代留下的,有個被強盜擄獲的名妓捨身跳下,屍骨無存,或許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我習慣性地動手指要打鍵盤,才想起左葉的關照,什麼都不用做,只用腦子想就可以了。
不,最後她心底里是喜歡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驕傲,就像對游坦之的所作所為,她驕傲到不敢承認。蕭峰永遠屬於阿朱——而阿紫屬於游坦之,也可以反過來說。
段紫靠近他,海風吹起髮絲,糾纏少年的耳朵與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臉頰上。
當我開始號啕大哭,有人為我摘下墨鏡和耳機。我像個小學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倒在左葉面前。他把我九_九_藏_書扶起來,漂亮的女職員帶我離開,送來一杯熱飲料。左葉問我感覺怎麼樣?
清晨醒來,渾身濕透,彷彿從海里游泳上來,並有股窒息的感覺。馬桶里全是自己的嘔吐物,整個鼻孔被酸臭填滿。他打開所有窗戶,裸著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左葉還在海上。
因為最漫長的那一夜,你帶著千千萬萬人進入了回憶。左葉說。
「游坦之」只看到一片貌似安靜的大海,黑漆漆的如同棺材底下的世界。海水淹沒他的腳踝,無法催他往前邁動一步。他閉上雙眼,淚水混著海水從臉頰落下。耳邊依舊是CHAGE&ASKA。他只是默默等待,讓時間的沙漏流盡,計算暗礁舉起匕首之刻。她被海底的女妖拽入深淵,遍體鱗傷,粉身碎骨。他與她,便不會再有餘生悲傷。
我們都來自最漫長的那一夜。
不能這麼理解。
他想要摘下「宛如昨日」的設備,在頭上抓了半天卻無果。左葉想是自己太心急了,忘了先要閉上眼睛,退出記憶的隧道。
雖然,段紫總把別的男生寫的小紙條、送的小禮物展示給同學們看,順便對他們大肆羞辱一番,她卻從沒暴露過「游坦之」的秘密。
我頹喪地點頭,不想再重複十八歲的記憶。最後一個暑期,在東海的孤島上,發生了一樁大事——有個女生在黑夜的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段紫。
凌晨三點,左葉回到實驗室。他給自己注射了一管鎮靜劑,這是他向醫生行賄要來的。
那你呢?我反問。
瀕死體驗般的隧道,被改變了的回憶。他看到二十八歲,自己的婚禮。很奇怪,他知道在那個瞬間,自己應該很幸福,至少感覺很幸福。可他不想去體驗,不僅因為從未體驗過,也不僅因為失去了一隻眼睛。
戴上「宛如昨日」,左葉讓我放輕鬆些。這套系統完全由大腦思維控制,回憶可以更加跳躍。我閉上眼睛,世界變成一張黑色的網,布滿一個個數字。每個數字都是四位數,不,全都是年份。
再不可能睡著,我走到外面,發現實驗室還亮著燈。左葉紅著眼圈,喝黑咖啡。他說系統仍在不斷改進,滿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師們每晚都在加班。
早期的摩托羅拉手機,不斷重複「HELLO MOTO」。猶豫許久,接起電話,電波那頭熟悉的女聲:「游坦之」啊,別忘了今晚去電影院哦!
他沒反應。我想說話,卻沒聲音——差點兒忘了這是記憶,不是穿越。我看著他離開,消失在海浪與懸崖之間。這座海島布滿黑色亂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廟,平時鮮有遊人登島。
半小時后,左葉回到實驗室。休息日,難得沒有一個人加班。他獨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動程序控制。
月光出來了。
警察問,你妻子在哪裡?

B2

你還在嗎?
摘下設備,我離開實驗室,左葉跟在後面追問,你改變了記憶?
這不是虛擬現實,而是真的發生過,只是隨著時間流轉,像刷在牆上的字,漸漸淡去、褪色,又被新的文字塗抹掩蓋。但那些字存在過,如假包換,哪怕被自己遺忘。
沒來得及敘舊,左葉邀我去體驗他公司新研發的一款產品。我表示不感興趣,我不是電子產品愛好者,也不是果粉之類的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實驗小白鼠。
左葉說,我們以為人類總共只有五層需求,其實還有第六個層次。馬斯洛在去世前,發表了重要的《Z理論》。簡而言之,就是我們需要「比自己更大」的東西。
清晨,還在以前的家裡,床邊是石膏像《馬賽曲戰士》,桌上有各種畫畫工具。這是記憶。但我收拾行裝,踏出大門,坐上公交車去美術學院。而這不是記憶——我發覺自己不再是個魂魄,突然擁有了活生生的肉身,還是那個瘦弱的中學生。我不但聽到、看到、聞到和呼吸到世界,還能大聲唱歌,告訴鄰座的姑娘未來應該穿成什麼樣。沒有人低頭玩手機,街上仍是自行車大軍,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來到美術學院,拿出准考證檢驗入場,這是我在十六歲沒敢做的事。我和許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個畫架。雖然我來自二十一世紀,依然膽怯得筆觸發抖。剛畫幾筆,我就在想,萬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來幾年,就要每天對著人體模特兒畫畫?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而我是多麼喜歡現在的自己啊……想到這裏,我羞怯地退出考場,像個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車跑回家裡——最好什麼都沒發生過,記憶如常。
窗外電閃雷鳴,波濤洶湧,似要吞噬陸地上的一切。打開房門,是兩個警察。他們說接到鄰居投訴,這裡有激烈的爭吵和打鬥,懷疑發生了家庭暴力。
終於,他在城鄉接合部的小網吧里,看到了一個多月前,自己回復過的那條微博,關於最漫長的那一夜——
簡直是抑鬱症的催眠治療!尋找回憶的起點。
他抱住了她,擺動雙腿,浮出海面。
回憶,還有宛如昨日,與其說是老同學左葉,不如說是這些詞彙,帶著我前往地圖上也找不到的X區。
但有什麼可怕呢?反正一切都是假的,就像打遊戲,在CS裡頭哪個人不是殺人如麻?剛才殺的也是夢境。誰沒在夢中瘋狂過呢?
同理,如果現實可以被改變,那麼反過來可以再次改變記憶。
左葉摘下「宛如昨日」的設備,看電腦上的時間是2015年。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還帶著海鹽般的苦鹹味,打擺子般的顫抖。他逃出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沒想到整個白天已經過去,夜幕席捲海風撲面而來,這才明白古人為何用「白駒過隙」來形容時間。
她痛苦地嗆出幾口海水,用流滿鮮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並沒有看清他的臉,但這不重要。因為他的氣味,已經牢牢地滲透進她的鼻孔、肺葉和心臟,蓋上了屬於「游坦之」的印章。
她說過一句話:你很特別,「游坦之」,未來你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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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葉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憶剛做完的夢,那會讓你的記憶與夢境混亂。因為嚴格來說——夢也是一種記憶,有時候大腦皮層無法分辨清楚。
他給我準備了客房,就在實驗室樓上,可以眺望無邊無際的灘涂。視野盡頭,海天之間,幻影般不真實。入夜,暑氣消退,空氣莫名潮濕。白天體驗太過疲倦,不到八點,我強迫自己睡下。噩夢接連不斷,出現各種各樣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國骨嘴沙皮犬,曾陪伴過我長達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無辜地看著我。當我驚喜地伸手撫摸它的腦袋,才意識到它早已不見了。
段紫的嘴唇從「游坦之」的臉上挪開,輕輕說了一句——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蓮花般的濃雲,海面上升起一團氤氳的煙霧,底下似乎隱藏著東海龍王猙獰的宮殿。
為什麼選我?
天哪,這是我問別人的問題,可是我自己竟然沒有真正思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