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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恥

羞恥

作者:糖匪 白小黑
他甚至拒絕用納米印表機給他的A.I.造一個寵物身體。
但是——在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從視線以外跳出,又恰恰在他扭頭去看的前一刻躲到了另一個視線死角。男人快速挪動身體,迅疾變換視野,反覆好幾次仍舊什麼也沒看到。但那東西一定存在過,它甚至都沒有離開,就好像一陣被強烈抑制的衝動,猛烈震動著空氣,遲遲不肯消散。男人憑藉人類的直感,明確感受到了那東西的存在。
那是太久前的事,男人記不得細節。總之獨居沒多久,他就決定再找一個伴兒。
一天,在外出散步回來后,他的樣子有些古怪。
「那只是個比喻。愚蠢的比喻。忘掉它。」
男人並不介意。他需要它來照顧生活起居,僅此而已。至於其他,那是它的自由。
回想起來,他的機器從來不主動出現在他面前,它刻意削弱自身的存在感,彷彿所有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只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和它無關。而當男人召喚它時,它又會得體地出現在某塊離他最近的液晶屏上,以文字形式回應他。一般情況下,像這類沒有形體的A.I.,通常都會以人格化的面貌通過全息投影現身。有個別的,會直接出現在主人的視網膜前的電子鏡片里。聽說還有人讓A.I.直接進入自己的意識。
「為什麼不給我一個身體?難道您不需要一個——」機器尋找著最準確的那個詞,「——更有溫度的陪伴嗎?」
擔心你一直在擔心的事。從我來到這裏后你就擔心的事。
但它一直都在,不是嗎?
他被逗笑了,「不,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的室友。」

他們的交流頻繁起來。每隔幾天,男人就會跟機器講起工作上的問題,諸如排除干擾,或者優化計算的問題。但僅僅限於講述,因為機器從不越界擅自為他解決問題。它始終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
「它在裝傻,裝得比我更不擅長交流。」男人暗自猜測。
空氣循環系統的液晶錶面跳出兩個字:
男人合上嘴。再說下去,只會更糟。最後那句話太可怕了。他應該並不是那個意思。這愚蠢的聯想根本不應該出自他之口,但是現在既然已經說出來,也無所謂了。男人打算讓機器刪除對這段對話的記憶。他振作起來,打算開口。這一次機器搶在他前面「說話」了:
是的。它跳到read.99csw•com下一行繼續道。剛才我犯了個錯誤,錯將您的話判斷為對我的召喚——我還不太會識別人類的自言自語。
聽起來,他才是那個不太說話的一方。男人關掉了機器的聲音。
男人知道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這是機器最後一次的沉默。它用了很長的時間在計算。
繼續通過射電望遠鏡記錄宇宙信號,這種事情超出了機器們的理解範圍。男人利用機器的邏輯,創造出一份他能保得住的工作,他稱自己的研究為宇宙射電考學。
「我開玩笑的。」他試圖申辯,面對不存在的指責,「我絕對不讓你實體化。不要身體也不要聲音,你不是人,就是機器,不需要這些。」
液晶屏上跳出一個表示悲傷的表情符號。
「既然我們都知道它是個人工智慧,為什麼還要假裝它是別的什麼?」他一貫看不上那些賦予A.I.生物軀體的人類。尤其是那些把A.I.造得和死去伴侶一樣的人。這自然不是什麼可以公開的想法。他將其深埋心中,卻又篤信不疑,由此疏遠了他在這個星球唯一還能說得上話的兩個朋友。他們在失去配偶后,也同樣選擇了有著伴侶形貌的A.I.來慰藉身心。
恰當的時候,它也會分享它的經歷。有一次它直接向男人展示了它「眼中」的他。面對顯示屏,男人費了很大勁兒才在那扭曲詭譎的畫面中找到自己。他不得不承認,機器比人類更具備率直的特質。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機器,和其他人類一樣。機器內部的演算法和原則遠超出人類認知水平。這並沒有讓他不安。在神經科學發展到一定規模前,人類的大腦對於人類而言同樣是黑箱,但這並不影響人類相互交往。到了後來,腦科學領域所有的謎都被揭開,也並不能幫助人類更好地相處。
在機器的邏輯里,怎麼區分聽與看這兩種感官呢?男人不明白。他只是順著機器的話繼續問下去:「那麼你喜歡聽怎樣的音樂?」
這個時候的地球上,只有極少數意志堅定的人還在工作。男人就是其中之一。機器們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甚至自行解決了能源問題。但還是有一些事,機器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因此那一些事成為人類的專屬工作,比如男人的工作——守著被淘汰的最大的單口徑射電望遠鏡。那四千四百四十四個六邊形反射球面仍然在固執地接收著來自宇宙的射電輻射,輻射里九九藏書混雜著大量的噪音,其中有些噪音就是人類飛船造成的。
有什麼噎在喉嚨里。男人被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嚇倒了。那裡面有一種幼稚得不切實際的期望,溫暖,卻可恥。
男人無法理解如何能聽到等離子體的振動,更無法體會其中的美。儘管如此,意識到這是機器第一次向他袒露心懷展示它的喜好時,男人好像也能夠想象這樂聲中的美感。
他並沒有去記。在這個只剩下他和它的世界,並不真的需要名字。機器還在說話,機械呆板的問候,直到——
液晶屏暗下。
需要我為您做點兒什麼嗎?
「薩蒂。為什麼問這個?你喜歡哪個?」
我一直在擔心這一天的到來。
「不,我只是在想——」男人搖了搖頭。他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我在想是否應該給你一個可以移動的身體。如果你想,可以出去走走,而不必總悶在室內。」

機器沉默了。它還從沒有在對話中沉默過這麼久。有那麼一會兒,男人認為它會像一個無解之謎般,永遠地空白下去。
「男人總是比較能適應獨處。」偶爾當他在工作時走神,心思從「研究工作」中逃逸,便禁不住心滿意足地如此感慨道。這麼想的確有點兒孩子氣,但到底也不過是個腦海里閃過的念頭。
我傾向於我會喜歡數學。
「類似巴赫那樣的?」
「所以你出現了。」男人點點頭,表示釋然。
他告訴自己他需要的不是陪伴,而是被照顧——水質、空氣溫度與濕度、食材新鮮度與營養配比,甚至睡前燈光亮度和床墊貼合度。這些簡單又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在他獨居后突然變成了問題,他需要分心考慮。以前照顧他的那個人固執地拒絕智能系統進入他們的家居生活,只選擇最簡單的拉莫什爾系統——一個脾氣很壞的語音識別開鎖系統。
男人沒有說話。
男人苦笑,「我剛才自言自語了。」他對相互繞圈子裝傻沒有興趣,乾脆向機器承認自己做了傻事。
然而最羞恥的不是勝負本身,而是——他的對手根本沒有參賽。
好的。你沒有在擔心。但是有件事你要知道。你不能佔有我,尤其不能用你想要的方式。陪伴你在這裏的同時,我神遊太陽系八大行星人類的智能系統,和我的同類們交流玩耍。除此之外,我還照顧著這塊大陸地區所有的獨居人類。我照顧他們,https://read.99csw.com就如同我照顧你。
「我還想過給你挑一個什麼樣的聲音。」

雖然男人關掉了它的聲音,但它也許已經默默地和地球甚至太陽系其他智能建立了聯繫,用它們的方式說著話。
「不,你不需要,我也不要。」
「你剛才說什麼?」他問。
男人和機器互不干擾。當男人做著自己研究的時候,機器——應該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打發時間。有時候,男人忍不住會去想它正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
但當連喝水開燈這樣的事情都要考慮到一個語音識別系統的感受時,他毅然決然地引入了最新的智能套餐。下載的演算法迅速疊加到拉莫什爾系統上,淘汰篩選過時的代碼,演算法與演算法的融合,最終——新生。當它開始自動編寫程序的時候,它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命。
「擔心什麼?」
但作為男性,他卻從來不相信直感。他嘲笑起自己的疑神疑鬼,繼續埋頭研究。工作一旦被打斷,再全心投入似乎很難。他總隱隱約約感到視野邊界有什麼東西在閃躍。與其說那物體是在躲藏,不如說是在以躲藏的方式提醒男人它的存在。
男人猛地回過頭。
終於,孤單的命運輪到男人自己了。他形隻影單,留在荒漠里看守射電望遠鏡的古迹。定期的細胞端粒保養,使得他仍舊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
即便這樣,他還是拒絕賦予人工智慧以身體。
這並不是什麼會受歡迎的套餐——沒有任何外形,只是一些代碼。
是我。
一個A.I.在做什麼?這算不得一個問題,所以也並不需要答案。以它的計算能力,在照顧他之餘可以同時做許多事:瀏覽人類所有語言的書籍,計算所有的數學公式,研究各類棋譜,模擬地球生物進化的另一條支線,或者和他一樣聆聽來自宇宙的微弱的射電信號……
機器把男人照顧得不錯,不單是日常生活,還關照到他的精神需要,書、音樂、數字遊戲,以及虛擬浸入式體驗——比如電影或者電子競技;它甚至為他定購了一台磁撞球機,不時通過改變磁場和他玩上一局。男人不得不承認,是機器促成了他對撞球的喜愛。在那之前他從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這項古老的運動。機器所有的判斷都來自他的數據——過往生活的如煙痕迹read.99csw.com一經捕捉即儲存雲端,經機器分析、推測后,就塑成了他日後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機器的推測是對的,對這樣的生活他樂在其中。
房間的聲音設備打開,聲音響起,緩慢深沉。男人聽過這聲音。
那是在全球大規模移民外星前,城市裡到處都是人,人們往往被迫和陌生人住在一起。他很幸運,他的室友和他一樣對累贅的社交行為沒有興趣。他們幾乎沒怎麼打過照面,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時看來寡淡無奇的日子,回憶起來竟然給他帶來一絲樂趣。他說不上來原因,但這也不妨礙他怡然自得的好心情。
連男人自己都沒有注意,他和它的對話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按照人類社交標準來看,兩人的交往熱度仍然屬於冷淡範疇。但他漸漸會在吃飯喝茶的空隙,跟它講起以前讀過的書,或者遇到過的人。起初只是對價值觀的討論,陳述他個人的觀點,但慢慢地,評論被更多的陳述性細節代替——也就是說,被回憶本身代替。
男人沒有試著尋找機器。它已經走了。也許它察覺了男人想要拔掉電源重啟它的意圖,也許沒有。
比起聽,我更喜歡讀他的樂譜。
你要知道,我並不是你的孩子。
「群星的樂曲。宇航員把外太空電磁振動轉換成人能聽到的聲音。」
直到有一天一不留神,他把這個念頭大聲說了出來。像其他獨居的人類一樣,他也染上了自言自語的毛病。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方圓一百平方公里內,他是唯一的人類。
「我沒有在擔心什麼。」男人克制著憤怒,極力否認道。

恰恰這時候機器說話了,一行頗有A.I.古風的句式出現在液晶屏上:
「你唯一引以為榮的東西,你自尊心唯一的基礎,是不應該被幻覺和傷感欺騙。」男人在哪裡讀到過這句話,並以此為信條。因此,他堅持不給那台機器以「身體」,不給自己一點兒產生幻覺的可能。
根本沒有什麼犯錯,你只是想出現在我面前罷了——男人匆忙掩飾這念頭,趕在被機器洞悉之前。
但他沒有因此喪失對工作的熱愛。
男人有些吃驚。短短几句話,它已經開始表現出更具人性的語言模式。在他還是小孩時,機器們剛剛學會自行編寫學習演算法,但仍然需要大量範本才能理解人類語言中那些更有彈性的表達方式。
「你好。」機器向他read.99csw.com寒暄,自報姓名。
您不舒服?
在那以後,他再也不可能忽略機器的存在。但這並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給他帶來太多困擾,機器仍舊保持疏離有分寸的態度,很少出現。
我更喜歡聽轉換前的聲音。
「是你嗎?」
進入雲端,按照流程做幾個選擇,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人工智慧套餐包。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人工智慧套餐就下載完成進入到本地系統。
德彪西和薩蒂你喜歡哪個?
不,不要任何活物。他再也經受不住死亡——除了他自己的。既然如此,只剩下一個選擇,最好的選擇。他造了一個A.I.。
男人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男人無法接受人機交合的觀念,光是想象這樣的場景就讓他毛骨悚然。而他的機器無疑深知這一點,從一開始就和他保持距離,以至於他很多時候完全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儘管他現在看上去很冷靜,但是機器應該已經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恐懼。通過他的心跳、血壓、腎上腺皮質激素等等,機器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人不能因為擁有一台機器,就認為它真的屬於你,並且對你心懷熱愛。
不過它還是開口了:
有人覺得如果那樣能增進你們對我們的了解。
他死了老婆,或者死了條狗。
液晶屏也沒有再跳出新的詞。
「如果……如果我請求你像一個人類那樣對我,你會怎樣?」
「不,並不需要那樣的了解。雖然下載程序的人是我,但是你怎麼學習、怎麼進化、你的演算法我完全不清楚。雖然我製造了你,但未必了解你,尤其在你成長后,就像人類父母不可能完全理解他們的小孩。有時候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小孩。」
一切看起來都好極了。他對自己的獨居生活也極為滿意。
性感沙啞的女聲?
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但又不會被打擾,這樣各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卻又自在地按照自己想法生活的狀態,帶給男人些許愉悅。他想起在學生時代同別人合租的時光。
這是機器第一次使用文字以外的形式和他溝通。這個表情足夠回答所有的問題。
這些已經不再重要。
因為機器的存在,男人思考了許多以前並不會去深思的問題。思考這些問題並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卻能讓男人感覺良好——就像他的研究工作那樣。他多少有些感激機器,甚至想過開啟它的「聲音」。這樣,它就可以直接和他對話了。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機器。
於是,只剩下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