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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光在燃燒

仰光在燃燒

作者:陳楸帆 藍方格
跑!
貌珀看著眼前這個絕望的中國人,他眼窩深陷,耷拉著肩膀,似乎隨時可能癱軟在地,和曼德勒小中國里趾高氣昂的華人富豪像是兩個物種。在貌珀幾乎要對劉磊心生同情的瞬間,一陣爽朗大笑從自己口中傳出。
貌珀雙手合十,低頭垂目,開始虔誠地為死者祈禱。
「屬無牙象……你這名字起得不好,太柔弱,婚姻之路會遇到重重阻礙。」
外面傳來一陣陣歡呼,夾雜著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天燈的火光照亮了仰光夜空,不遠處的大金塔波光粼粼,見證面帶微笑、與世無爭的緬甸人民歷經磨難之後重獲新生。
貌珀經常會撫摸著妹妹那如昆蟲般扁平的腦袋,心想佛祖出於何種考慮讓她降生為人,而她又是為了贖前世的什麼重罪一直苟活至今,她的下一世究竟能不能脫離苦海……他無法想象,沒有腦子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會害怕嗎,會覺得孤單嗎?他甚至懷疑,究竟是妹妹承擔了自己的業報,還是自己承擔了妹妹的業報。
這是一項充分展現人類奇崛創造力的娛樂設施,沒有電動馬達,也沒有街頭隨處可見的柴油發動機,三四名身手敏捷如黑葉猴的年輕男子,從兩側攀爬到摩天輪頂部座椅,雙手抓緊下方支架,身體飛出,利用重力的作用,帶動摩天輪呼呼旋轉起來。在靠近地面的瞬間,男子鬆手躍落地面,一個側翻,躲過呼嘯而來的鋼架座椅。
穿過吊滿越南產黑色塑料槍的玩具攤,以及依靠光遺傳學介面操控野猴的畸形秀場,貌珀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間用半透明塑料布作為門帘的圍擋,門口用中緬英三語寫著「相面 算命 堪輿 請神」,裏面透出琥珀色的光。
「這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貌珀這樣的窮孩子,雖然軍政府打著佛祖旗號,拒絕將數據介面開放給A.I.網路,但只要空氣、水和人是流動的,我們就有一百萬種找到你的辦法。」
貌珀突然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他拉起劉磊,幾乎是撞穿了門帘,衝進人群。他們貓低身子,往最擁擠的地方鑽去。那個算命的圍擋轟然垮塌,幾名荷槍實彈的軍警正四處搜尋。
「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鋼球會落入茶壺?」
更多的人希望偷窺到的是未來,哪怕只是門縫裡的一線光明。
他所知道的,只有一句簡樸的話,也是每一位敬佛之人都信奉的真理。
軍警九-九-藏-書們看著眼前的混亂局面,緊急聯繫消防和急救系統,遊客們驚慌四散,這正是逃亡的最佳時機。
他聞到了硫黃的味道。過不了多久,數以百計的大大小小的天燈會騰空而起,帶著人們自製的煙花底座,畫滿佛教符號和祝願話語,在半空中互相碰撞,燃燒,下起一場閃光的暴雨,引發幾起無法避免的火災,以及,死亡。
貌珀心跳加速,卻隱隱露出了笑容。他了解街頭的所有生存技巧,即便是最為絕望的境地,也總能找到一條出路。秘訣就在於,將混亂當成最親密的戰友。
「吳劉磊先生,你好。」
「我腦子裡出現的那些數字……」
如果我正保護的人是佛祖的敵人,佛祖還會保佑我嗎?
「是的,你就是證據。你在股票市場的異常行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你的交易成功率偏離正常曲線幾個標準差,我們從中抽取出被稱之為『John Titor效應』的特徵點。經過計算,我們認為能以最大概率發生的事件是——你接收到了來自未來的訊息。這些數字如果善加利用,將會引導我們走出當下人機對抗的困局,開拓全新的文明形態。」
「……星期三,上半天還是下半天?」男子快速查閱著手機日曆。
在這件事情上,他的的確確沒有撒謊。
貌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感覺渾身發燙,可汗腺似乎也被控制了,像鎖死的水龍頭般乾乾如也。
「這個問題非常弔詭。作為機器邏輯,你的存在就像一條指令,證明了決定論本身的真實性,我們需要保證每一步的最優解,或者概率最大化。而對於人類來說,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微笑著接受因果論只是個幻覺,而你,便是火刑柱上的布魯諾、宗教法庭上的達爾文,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名字,生辰八字。」
「祂會指引你的方向。一路平安。」
一陣失控的驚聲尖笑從右前方的半空炸響,貌珀知道自己已經靠近了人力摩天輪。
貌珀在人群中艱難地擠出一條縫,他太矮小了,只能憑藉氣味來判斷自己到底經過了哪個攤檔。女人身上抹的黃香楝粉散發出淡淡的苦味,在油炸蛐蛐、炸蝦餅和特色檳榔的濃郁香氣中彷彿一道前菜,提神醒腦。
「趴下!」
就在某天的日落時分,貌珀在烏本橋下遇見了那個頭帶傷疤的男人。
「我再說一遍九九藏書,我不是,我也不會當A.I.代理人,你們有一百萬種辦法找到我,就會有一千萬種辦法幹掉我。我什麼都沒有了。不逃了,動手吧。」
貌珀恨自己沒有早想到,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想法,還是那個頭上帶疤男人的想法。佛教是軍政府鞏固統治的根基,倘若因果業報的觀念遭到顛覆,整個萬塔之國勢必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這肯定是軍政府所不希望看到的。而最簡單的辦法無非就是出動鐵腕,消滅一切不安定因素。
「貌珀,12年9月12日。」
「人類所看重的種種標籤,對於我們來說毫無價值。衡量一個個體,我們會將他放在整體圖譜中,看他在時空連續體里的聯結關係。打個簡陋的比方,整個宇宙是無數台巨大而荒謬的魯布·戈德堡機械相互交疊,每個人都是其中的小小零件,總有那麼幾個零件會起到關鍵的作用,決定小鋼球最終是否能準確落入茶壺。」
那個名字前被加上尊稱「吳」的男子臉色大變,踉蹌著起身,手碰倒了竹筒,簽文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碎響。
這個看似羸弱的男人會帶來一場風暴嗎?或許某種神靈的意志附在他身上,操縱著他去經歷這一切磨難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有的軟弱和退縮也都是任務的一部分,就像貌珀經歷過的一樣。
貌珀看了看熱氣球,許多角落已經被碎片點燃,開始起火。
貌珀的胃部突然抽搐起來,畢竟他才剛滿十三歲。上個緬歷月的這時候,他還在古都阿瑪拉普拉純柚木打造的烏本橋下,脖子上掛滿從湖裡撈上來的死羅非魚,像魚眼周圍的蒼蠅般糾纏著外國遊客不放。
男子終於放下手機,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教師,而不是個江湖騙子。
貌珀努力將目光從摩天輪那五彩斑斕的燈飾上移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超新鮮!活蹦亂跳的羅非魚!買三送一!」
漫長雨季已宣告結束,仰光晚風中的濕熱尚未退散,年輕男女已迫不及待地開始慶祝點燈節。傳說中,在這個月圓之夜,釋迦牟尼會在眾神簇擁下降臨人間,滿足善男信女的心愿。
劉磊幾乎是本能地抱頭卧倒,與此同時,一顆子彈噗地刺破塑膠布,滑過幾毫秒前劉磊頭顱原本所在的位置,斜斜擊中桌上的命理手冊,巨大的衝擊力將紙張撕碎捲起,如紙錢漫read•99csw.com天飛舞,木桌裂成兩半,帶著龜殼和銅錢震落在地。
掀開塑料門帘,一個清瘦白凈的年輕男子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玩著老式手機。看見貌珀進來,也不起身,只是隨口說了聲「請坐」,口音暴露了他的大陸背景。
「我的。」貌珀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
「……我們不是英國人,你也不會是吳波金。是,英國人來了之後,本地人淪為三等公民,德欽黨被殺掉了不少,像吳波金這樣投敵的小人,拿著貪污的錢到處修建佛塔,只為了不轉世成老鼠或青蛙。可你也得承認,第三次英緬戰爭之後的第四十二年,仰光就超過了紐約,一躍成為世界最大的移民城市。你現在所享受到的一切是軍政府給的嗎?是奈溫造的嗎?是日本人給的?大英帝國是歷史的選擇,就像A.I.,選錯了隊伍,代價可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條人命。」
劉磊走到一棵大樹下,雙手合十,向著供奉中南半島熱帶精靈「納特」的小神龕祈禱。他回過身來,隔著一段距離向貌珀行合十禮。貌珀回禮。驚恐的遊客如潮水般不斷地從他們身邊涌過,兩人如磐石般靜默。當貌珀直起身子時,劉磊已經不見了。
「如果它沒有飛上天空,也就不會有人看到那些好看的書法了吧,而且,用這種毀滅的方式來表達祝福,很多人都會記一輩子。在這些人的心裏,它沒有墜落,它會永遠燃燒著飄浮在仰光的夜空。」
更多軍警出現了,他們封鎖了所有出口,開始逐個排查過往遊客。
今天不行。
就像人類通過模仿自身創造了人工智慧,而人工智慧卻能通過複製和計算,到達人類經驗所未曾企及的遠方。
那個紅點在劉磊正後方停住了,貌珀突然明白過來那是什麼。
「你是怎麼……」
「一個決定論的宇宙,這很難接受,因為人類的神經系統被設計成特定結構,這是悲劇的起源……但人類卻把我們設計成另一種模式。」
「想求什麼?」
「這怎麼可能!」
他手舞足蹈地胡亂吆喝著,畢竟能聽懂他說話的遊客也不多。
他拉著劉磊鑽進玩具店,趁亂偷走一把高仿MP5衝鋒槍。劉磊強裝兇悍,端著假槍逼迫馴猴藝人交出手中的控制器,貌珀放出籠子里所有的猴子,它們腦後裸|露的接收器閃著藍光,被|操縱著爬上軍警的後背,靈活躲開試圖揪下它們的雙手,同時施九_九_藏_書展開尖牙和利爪,在軍警缺乏保護的脖頸和面部留下道道傷口。
「下半天。」
桌上擺放著一些算命先生常用的道具:羅盤、簽筒、龜殼、銅錢,還有一本油膩發黃的小冊子——算命先生會根據來客提供的生辰八字或抽到的簽,從上面查閱對應詩文,來解釋你人生中所遇到的種種不幸,以及提供解決之道。
「可笑的人類中心主義。我們在人類基因組圖譜測繪上的貢獻,幫助你們清除了百分之八十致命性的遺傳疾病,跟這個比起來,寨卡事件連個零頭都不算。更別提你們每年在公路上殺掉的自家人了。」
「姻緣。」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寨卡病毒也是歷史選擇?你們想毀滅的是整個人類文明。」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不明白。你們已經擁有近乎神的能力,為什麼還需要我,一個凡人?」
「很遺憾,是的。」
劉磊面露蒼白,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猛然揪住自己的頭髮。
劉磊獃獃地看著夜空中燃燒的燈群,亮黃的火光在他的鏡片上躍動。
「我在想,如果它註定要墜落,那麼何苦還要放飛呢?」
貌珀不再是那個稚嫩男孩,他的聲線沉穩成熟,面部的微表情也隨著肌肉神經被接管而變得狡黠世故。
「可既然鋼球總會落下。我做什麼樣的選擇,又有何區別?」
在貌珀的想象中,離開家鄉是一段無比遙遠艱難的旅途。就像他從伊洛瓦底江的沖積平原來到港口城市,空氣中的味道已經變得完全陌生。劉磊也許會取道曼德勒,北上爬坡到眉妙,燥熱的魚腥、香草和爛熟水果氣息變成冷冽甘甜的山地空氣,再往東北便是廣闊而危險的撣邦高原,而回家的路才剛剛開始,那已經超出貌珀所能想象的界限。
「我會往北走,回家。」
「走啊。你還等什麼?」
「改名吧,『溫欽』或者『登盛』都不錯的。」後者曾是某一任緬甸總理的名字。
綠色光點布滿男子面部,突然變成紅色,開始閃爍。
他突然想回家了,想要看看妹妹。在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上,也許無需思考,單純地活著也是一種來自佛祖的賜福。想到這裏,他突然有點兒明白了。
這回貌珀非常肯定是自己的念頭。單憑身後這男人腦子裡那些怪異的數字,就能讓歷經數百年戰火和地震后,蒲甘平原上遺留下來的兩千多座佛塔和四百多座古寺變得一文不值?貌珀read.99csw.com實在無法理解。
「姻緣?」男子懷疑地看了看來者,確定不是在開玩笑,「你的?」
貌珀的注意力開始渙散,他的目光穿過面前這個男子,被其他一些東西吸引住。那是一個小小的紅點,有些漫不經心地在骯髒的白色塑膠布上遊走。貌珀似乎想起了什麼,但由於身體被接管,他的自我意識變得比平時要黏稠許多。
貌珀聽著自己口中蹦出的陌生詞彙,努力理解其中的含義。就好像街頭藝人手中演著佛陀故事的懸絲傀儡,從眼神到動作都受控于藝人指尖的細細絲線。他感覺毛骨悚然,儘管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但每次他都會害怕,害怕自己的身體再也不屬於自己,永遠只能像個容器般行走生活於世間,就像他的妹妹。
有幾名軍警不堪其擾,朝天開槍,子彈擊穿飛行中的天燈,迸發出奪目的小型爆炸,燃燒的碎片飛濺四射,又波及臨近的天燈,一場發生在空中的蝴蝶效應迅速演變成災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飄浮在半空中的那個最大的熱氣球,上面用緬文書法寫著「祈福仰光,平安緬甸」,它離這個美好祝願的破滅已經進入倒計時。
十三歲的貌珀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他在等待視野中一些發光的標記作出指示,它們正像蒲甘平原夜裡到處可見的螢火蟲,在男子面部特徵明顯的部位緩慢聚集。
軍政府。
「他們說會為我提供庇護……狗娘養的!」劉磊咒罵著,渾身發抖。
「你還告訴了誰?!」貌珀的聲音恢復成男孩。
他盼著這一切快點兒過去,然後頭上帶疤的男人就會給他剩下的錢,很大的一筆錢——至少對他來說。
這時天空中迸發出恐怖的爆裂聲,巨大的熱氣球如同融化的火焰冰淇淋,從缺口向外噴射著熾熱的發光氣流,所有的裝飾和文字都已經燃燒殆盡,只能隱約認出殘缺不全的「仰光」字樣。當它咆哮著逼近地表時,熱浪席捲著點燃樹木和旗幟,人群尖叫奔跑。
劉磊認真地看了一眼貌珀,似乎想分辨這句話究竟出自男孩之口,還是出自隱沒于未知深處的人工智慧。終於,他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放棄了徒勞的揣摩。
如果實在不行,他會掏出三歲妹妹的照片,寄希望于對方能對這個因為母親的愚昧無知,違背軍政府在上一波寨卡病毒爆發期間的禁孕法令,不幸降生到世間的小頭症女孩心懷憐憫,打賞幾個緬元或人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