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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山牆的模擬人安妮

綠山牆的模擬人安妮

作者:萊斯利·羅賓
「馬修·卡斯伯特,你看看都幾點了?」馬瑞拉問道。馬修先來到廚房跟妻子一起喝茶,然後才會回農場去幹活。
「好吧,這樣也勉強能令人滿意。」她答道。
馬修點點頭,有點兒發怔。這個機器人最受他喜愛的特點之一,就是她往往會因為對手頭的工作太過熱衷與好奇,忽略了身上最基本的機械功能,比如內置時鐘提醒。他知道馬瑞拉和安妮的創造者們都覺得這屬於製造缺陷,可是在馬修眼裡,這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特徵。
她將精緻的小手伸進包里,在工具裡頭翻翻揀揀,直到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一件。隨後她把它拿了出來,盯著它看了很久。
「白天我會雇巴里家的男孩子來干幾個小時的活兒,安妮上學前和放學后也可以幫我幹活。」他抬起手,免得馬瑞拉又提出抗議,「咱們買不起正常的機器人。還有,說白了:我喜歡她。」他看著自己的妻子,「我向來要求不多,只有這樣一個小小的請求。」
馬修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道:「這令你很困擾嗎?我是說,總是有人使喚你做事。」
「我們想要收養你。」馬修輕聲地說。這時她才剛剛從飛艇上跳下來,正在興奮不已地說著這趟雲中之旅給了她多麼大的想象空間。聽到馬修的話,她停了下來。
馬瑞拉瞪眼瞧著機器人,壓下怒火。「安妮,現在你給我仔細聽好。」她最後開口說道,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這可是個不好的兆頭,「如果你不承認自己做錯了,也不承認你剛才對我撒了謊,那麼下個月黛安娜在飛艇上慶祝生日的時候,我就不許你去參加。」
他猶豫了片刻,隨後將懷錶遞給了她。
馬修吃了一驚,低下頭來看著她。「怎麼個神奇法?」
「馬修·卡斯伯特,買機器人原本只是為了讓它在農場里幫你幹活。可就算這姑娘是個機器人,叫她到地里去幹活也不太合適。咱倆年紀都大了,沒有精力去照料一台有毛病的機器。」
「你一定就是我的新爸爸——綠山牆農舍的馬修·卡斯伯特。」她一邊跟他握手致意,一邊仍舊把那隻毛氈旅行包緊緊抓在身旁。「我是安妮——女字旁的妮。大多數人都以為機器人沒有性別,所以在寫這個名字時常常會把女字旁給漏掉。不過這個名字一定要有女字旁才完整。要是我認識別的什麼人也叫安妮,但是寫出來卻是沒有女字旁的尼,我就忍不住總覺得這個名字少了什麼似的。卡斯伯特先生,你怎麼看?」
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畫,機器人在離農舍最近的田地里畫上了一個小小的側影——人的側影,接著又在人影旁畫了一隻小小的牧牛犬。黛安娜這才明白安妮畫的是馬修結束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后從農場往綠山牆農舍走的場景。
馬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趕緊低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在笑。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機器人從來沒有見過馬,而眼前的這一匹儘管今天狀態很好,但也已經昏昏欲睡了。
「對。」
安妮並沒有聽見他倆的話。她仍然在努力消化自己剛剛學到的東西。「這麼說,黛安娜比我畫得好,儘管我的畫在技術上更加精確。」
「我該從哪裡開始學呢?」
可是,恰恰相反,他彷彿正握著一個孩子的手。這個想法多少讓他的精神放鬆了一些。他幫著人形機器人從行李箱里出來,又扶著它走出車廂,回過頭來才發現,這麼先進的機器人簡直令他們的寒酸小站蓬蓽生輝。
她把懷錶拿了回來,細細察看它有沒有遭到進一步的破壞——隨後她的心卻差點兒停止跳動。
馬修掏出懷錶,打開錶殼,看了看指針的位置。「安妮,該去上學了。」他輕聲說道,知道她在穀倉的另一頭也能聽見他說的話。
可是安妮在書里讀到過什麼叫「志趣相投」,知道真正的知心好友會接受彼此的所有差異,正如馬瑞拉曾經說過的,她必須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值得相交的人。於是,她每天都去上學,並且想要通過在功課上取得優秀的成績來證明自己。她有很多東西要學,在來到綠山牆農舍之前,她對工廠以外的生活一無所知。不過,沒過多久她就跟吉爾伯特·布萊思並列第一了。
機器人把腦袋歪到一邊——她想事情的時候都會這樣——注視著黛安娜畫的雲彩。顏色也許稍微偏白了一點,用來表現雲彩質感的那幾筆也畫得太粗了,沒有畫出那種薄紗般的輕盈感。
安妮只好盯著她。她已經學會了在不知道答案的時候別去亂猜。
他站了起來,猶豫不決地低頭看著這個坐在破舊旅行箱里的人形機器人,然後對它伸出了手。一隻小巧的手伸上來握住他的手,他又嚇了一跳:這隻手居然暖暖的。出於某種原因,他一直以為人形機器人的皮膚是冷冰冰的,就像沒有生命的東西。
她現在才明白,自己第一次真正嘗到自由的滋味,是三個月前在火車站站長讓她從貨運行李箱里出來的時候——可惜她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走出行李箱,踏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體會了以前從未知曉的各種感覺,在她這短暫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有機會被人接受。被人欣賞。
塞繆爾拉著馬車駛離學校的時候,馬修哈哈大笑起來,到家以後,他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於是,每天早上五點鐘,馬修下樓來到書房時,都會發現安妮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他的某本書。當她充滿熱情地將所看的劇本表演出來時,將要熄滅的火光在她的古銅色頭髮上搖曳著,她看上去就更像個孩子了。在馬修吃早飯的時候,他倆會談一談她頭天晚上在文學方面的新發現,隨後他倆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機器人幫助馬修擠牛奶、打掃馬廄,再把要餵給動物們吃的乾草全都搬出來,一直忙到去上學為止。
他稍稍轉過臉,朝著車站的小樓指了一下。「在卡斯伯特先生到達之前,你要到女士休息室里等他嗎?」
機器人眨了眨眼,「塞繆爾不是一台機器?」
安妮聽出她的語氣很激動,不禁擔心起來。「懷錶出什麼問題啦?」
她這才意識到,相比之下,這隻懷錶有多麼原始,但是她也了解這隻表對於馬修有多麼重要,所以她替他把表修好的決心反而增加了十倍。她閉上眼睛,注意傾聽著自己身體里發出的聲音。
他知道這對於機器人來說一定是一個很大的犧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手裡握著的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想到這個,他覺得自己的心跟安妮的心貼得更近了。
她猛地睜開眼睛,移開一束銅線,底下就是她要找的那個裝置。她仔細研究著每一個部件,看出其中有一些跟懷錶里的部件十分相像。
畫完這艘飛船,她用畫筆在幾個顏料罐里蘸了蘸,隨後向前探過身去。有那麼一小會兒,黛安娜只能看到安妮那根銅絲辮子的背面,機器人已經用這點兒時間在農舍的輪廓上精心地畫了一扇透出燭光的窗戶,畫完之後她仰起身,又在黑色的顏料罐里蘸了蘸畫筆。
機器人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睜大了她那綠水晶一般的眼睛,注視著前方的天空,驚訝的表情使她的五官鮮活起來,讓馬修為之一震。一時之間,馬修根本沒法將視線從安妮的臉上移開。不過,她的注意力並沒有被分散,於是他將視線從她的臉上收了回來,然後抬起頭,看見一艘飛艇正慢悠悠地從空中駛過。它翱翔在雲層中,落日的金色光芒灑在船身之上。
誰說機器人不可能有想象力的?黛安娜得意地想,面帶微笑地看著她這位新朋友的畫作。也許安妮就是和她志趣相投的那個人。
「你就是我的新爸爸嗎?」人形機器人問道。
「謝謝你,」安妮說。
「哦,馬修,你錯過了多少東西啊!」
她拿起懷錶,想把它放回到廚房裡馬修平時放懷錶的地方,可是卻徑直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馬修點了點頭,感到很滿意。他知道,儘管她提出了條件,但也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讓步。
在安九*九*藏*書妮的內心深處,她其實知道自己跟艾凡利的其他人都不一樣,而只要她承認這一點,她就有辦法把這塊懷錶給修好。她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不願意接受現實,所以從不想這個問題,還是她的程序壓根兒就沒讓她往這方面想。但是現在,如果她想要把自己粗心大意所造成的故障修復完好的話,她就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
安妮再一次動手將顏料往畫布上塗的時候,黛安娜饒有興趣地在旁邊看著。她畫的速度很快,暴露出了她身為機器人的天性,很快一架飛艇就在淡紫色天空上的雲彩間初顯形狀。
「雲彩的形狀畫錯了。」
她並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台機器!
懷錶居然又在走了!
他點了點頭。他以前還真是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站在那裡注視著自己露出來的部分,安妮突然醒悟到這一點。那感覺就像肚子上挨了狠狠一拳似的,一時間什麼也做不了。儘管她心底里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可是看見那些細小的黃銅齒輪、轉輪、螺釘和銅線錯綜複雜地連在埋進她胸口裡的電路板上時,她仍然大吃了一驚。即使對機器人來說,這幅景象也算是奇觀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根據馬瑞拉的鍾,他總是遲到。於是他掏出懷錶想看看時間——卻發現它不走了。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然後她又注意到太陽的位置也變了。它現在的角度比剛才低,在田野上投下的琥珀色陰影也更深了。她急忙調出一種不太一樣的綠色塗在早先已經畫好的草地上。
是的,這的確很過癮。是的,當她站在船頭俯身下望,飛艇從又一座雲堤中穿行而出,銅絲髮辮被風吹起來的時候,她的確感覺自己處在世界之巔——不過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而已。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看著世界從身旁經過的旁觀者而已。既然知道了這段旅途不由得自己掌控,她反而平靜下來:她只要享受這趟旅程就夠了。
接著她開始畫田野,一邊留心觀察著草地的顏色,一邊調出濃淡相宜的金綠色。還不到一刻鐘,她就畫完了田野,還畫上了比例精準的籬笆牆。
他有些魂不守舍地搖了搖頭,然後鎮定下來,又能開口說話了。「你的新主人很快就到。」他生硬地回答,然後指了指車廂的門,「咱們去等他好嗎?」
那雙眼睛眨了眨,隨後盯住了他。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解開睡袍上半身的帶子,低下頭看著那塊鑲在她胸部左側、幾乎難以察覺的嵌板。她右手拿著工具,停留在嵌板上方,她本能地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可是卻沒法進行下一步。接著她想起了當馬瑞拉決定把她退回工廠的時候,馬修眼裡的痛苦神情。於是她振作起來,將手裡的工具沿著嵌板的一邊放好以後按了下去,三個小小的卡齒轉動起來,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她身體里的一部分彈了出來,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的黃銅指甲鉤住那個細小的縫隙,把它給拉開了。
她自顧自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它有自己的意志嗎?」
他的心向下一沉。在今天之前,他的懷錶從來沒有出過故障,而且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點實實在在的紀念。他仔細地看著懷錶,發現錶盤後面的機芯有一部分似乎離開了原位。他輕輕地搖了搖,聽見裏面有金屬撞來撞去的聲音。看來他心愛的懷錶里有一個無法取代的部件壞掉了。
她以前肯定干過這種事。她的小手在狹窄的空間里如魚得水,扭一下這個,擰一下那個,非常精準。沒過幾分鐘,機器就運行得更加順暢了,站長對此大吃一驚。她繼續操作著,直到機器的突突聲變成了輕柔的隆隆聲才停下,隨後轉過身來看著站長,他結結巴巴地向她道了謝。
「你覺得自己比我們強,是不是,安妮機器人小姐?」安妮第一次贏得拼字比賽以後,喬西·派爾語帶嘲諷地說道。她從桌前扭過頭來,直盯著安妮,「你知道機器這兩個字怎麼寫嗎?」
「可那是撒謊,安妮。」馬瑞拉指出道。
「不是的,馬瑞拉。」安妮如實地說,因為她並不知道懷錶是什麼時候壞的。
車廂的陰暗角落裡有一個碩大的行李箱,他停在了箱子前。箱子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說明它經過長途跋涉、轉過好幾趟車才來到這裏。他拿起燈籠舉到箱子上方,將箱子的一角擦拭乾凈,露出了寄件人的印記:
「我在擺弄懷錶的時候把它弄壞了。」安妮好不容易才說了出來。
他回想起早晨的情形。「沒有,真的。我拿給安妮看,然後就讓她一直拿著,在去學校的路上,我們駛過了暴風雨留下的一些溝槽。」他停了一下,仔細地考慮著,「細想起來,那些溝實在是太難走了。如果懷錶是在經過哪個溝的時候被顛壞的,我也不會吃驚。」
那天下午,安妮跟吉爾伯特·布萊思一起走路回來,到家的時候,她手裡拿著一小束野花,馬瑞拉攔在了她面前。「你是不是亂動了馬修懷錶裏面的機械裝置?」
再也沒有人叫她要像自動化的機器一樣去做這做那。她必須弄明白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並且跟其他人一樣學會應付這些後果。到了這時,她才明白自由的真正含義:擁有一個有意義的人生。
一隻小手從箱子里伸出來,從站長那僵住的手裡接過箱蓋,把它完全掀開了。站長再一次吃驚地盯著行李箱,不由得張大了嘴。馬修·卡斯伯特一向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不過對於這事也緘口不言實在是有些過分了。這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機器人!
她感覺到陽光照在自己臉上,於是抬起頭來驚奇地看著太陽,他就在旁邊注視著她。沐浴在充足的陽光下,她的皮膚閃閃發亮,泛著點點金色,不過,她最顯著的特徵並不是這個,而是她的頭髮——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垂在她背上的那兩條用細銅絲編就的紅色的粗辮子。磨破的水手帽並沒有掩蓋這金屬細絲的光澤,破舊的黃裙子也並不曾讓她優雅的體形黯然失色。她瘦得有些過了頭,讓人覺得沒什麼女人味兒,她的臉也太過稜角分明,算不得古典的美人。不過,她那對大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精緻的黃銅指甲也為她那小小的手指頭增色不少,她的樣子還是挺引人注目的。
她倒是一個細節都沒錯過。「因為他沒有其他選擇。」
站長感到很滿意,掏出他那把全球郵政服務的專用鑰匙,將這件蝕刻著花紋的黃銅裝置插|進了鎖住箱蓋的皮質搭扣鎖眼裡,轉動鑰匙,鎖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嗒聲,如同其他鎖被打開時一樣。接著,搭扣彈開了。他卻停下了,他的手懸在箱蓋上方,琢磨著自己會在箱子里看到什麼。城裡的機器人很少會大駕光臨這座海濱小鎮,哪怕是翻新的也很少見。
他歪了歪自己的帽子,向踏上站台的第一位年輕女士致意,不過她卻沒有注意到。她一邊注視著四周,一邊在撫平自己的裙子,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
「你對我說,除非我承認弄壞了表,否則下個月就不讓我到飛艇上去參加黛安娜的生日慶典。」安妮說道,她那對大大的綠眼睛帶著乞求的眼神望著馬瑞拉,「於是我就承認了。」
馬修被她看得臉紅起來,趕緊給自己找了點兒事做。他合起懷錶,深情地用大拇指拂拭過刻在表蓋上的幾個華麗的首字母,然後才打算將懷錶收起來。他發覺機器人還沒開口詢問,但明顯對此很是好奇。「這懷錶是我父親的。」他小聲地說。
他向火車的後面走去,開始尋找那件貴重的貨物,思考著為什麼貨主不一起來,同時示意奧斯瓦爾德繼續留神看著站台。在距離最後一節車廂門口不遠的地方,站台上安裝著一台機器,他路過這裏時,走過去拉下了機器側面的一根黃銅操縱桿。這台裝置呼哧呼哧地啟動了,無數個黃銅和木頭齒輪轉動起來,傳送皮帶緩慢地開始運行,九九藏書蒸汽從幾個排氣閥中冒了出來。隨後他走進車廂,點亮了掛在門口內側的一盞煤氣燈,不假思索地將那些小箱子和小口袋全都撿起來放在傳送帶上,將這些物品送到車站辦公室去進行分揀。
安妮凝視著他倆,自從認識他們以來,她第一次無話可說了。
就像一台機器。
「想想看,馬修。」馬瑞拉打斷了他的話,「我的話是能說通的。在今天讓安妮玩這塊懷錶以前,它還從來沒出過故障,不管是在你手上,還是你父親手上。」
不過,儘管很焦慮,他還是忍不住好奇起來。起初,人們製造人形機器人是用來替代童工的。大城市裡的工廠越來越多,多年以來,兒童通常都是最廉價、最實用的工人,因為他們的手小,身材也小,可以操作那些精密的機器。最初,人形機器人自然也是照著他們的模樣造的。不過,機器人的製造者很快就發現,客戶並不希望自己新買來的勞動力是孩子的模樣——天真無邪的孩子。原型機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這一點客戶也不喜歡,有些人擔心,等到人形機器人吸收了所學的知識以後,會產生自己的個性,從而想要去嘗試工廠之外的新鮮事物。考慮到上述問題,最終遍佈於加拿大各地工廠里的人形機器人就被造成了一個模樣,順從溫和,不分性別。
她太吃驚了,眼光沒法兒從懷錶上移開。接著她看見了機芯中部那個閃閃發亮的新零件,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馬瑞拉問道,同時抬起頭嚴厲地看著安妮。
雖然他不怎麼聽得清,但馬修知道安妮肯定能夠聽見正在運行的大型蒸汽機所發出的呼呼聲。蒸汽機將熱空氣充進一個巨大的帆布氣球里,氣球底下掛著一艘破舊的海船。
「不用了,謝謝你,卡斯伯特先生。我自己可以拿。我得確保自己時刻都以四十三度角提著這個把手,不然包就有可能會掉下來。無論是向哪個方向多傾斜一度,這個包都有百分之八十二的概率會徹底散架。這隻毛氈旅行包雖然已經很老舊了,但是價格不菲呢。」
安妮眨了眨她的綠眼睛,「我再也沒法按時去上學了。」她說。馬修這才明白過來她是用自己身上內置時鐘的一個零件讓他父親心愛的懷錶起死回生。
機器人的手也停住了。她有種強烈的失落感,眼睛都看不清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過了多久才適應了身體上的變化,因為她失去的真的是對時間的感受。不過,她最終還是克服了這種彷彿少了這個東西就活不下去的感覺,因為她明白,要是被迫離開綠山牆農舍的話,她將會失去更多。
馬修·卡斯伯特從站台的另一端遠遠地看著這個人形機器人,有點兒遲疑。他從來都算不上一個健談的人,而且總覺得跟女孩子講話是這世上最彆扭的事情之一,所以當他發現自己新近買的這個機器人有著女性的外形時,不禁有點兒望而卻步。他聽說自己買的是一台原型機,這種型號並沒有在生產線上進行量產,但他卻沒想到要問一問性別。
她重新封上自己胸口的蓋板,系好睡袍上半身的帶子,然後有條不紊地將工具裝好,放回毛氈包里。她在想是不是應該把黃銅擦擦乾淨、讓這塊懷錶恢復到最初的狀態?可是她平常用來沖洗銅絲頭髮的清潔劑放在樓上的浴室里,卡斯伯特夫婦沒準兒會被吵醒的,她可不想冒這個險。
「不是。」他坦白地說。
安妮高興地雙手一拍,這種做作的行為是她跟黛安娜學來的。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完成的事情比在工廠里做過的任何工作都要重要——或者說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也不再把她看作機器了,不過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隨後他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很傻。她當然知道的,因為她根本就沒把自己當作機器!
可是同學們對待她的態度卻並沒有明顯改善。機器人想不通這是為什麼。難道她有哪件事做錯了嗎?
安妮從自己的大作上抬起頭,卻發現雲彩已經挪了位置。她趕緊開始在新的位置上畫雲彩,想辦法將剛剛已經描畫成形的雲彩蓋住。
「你是不是什麼問題都答得上來?」喬西打斷了她,她有點兒沮喪,這個一頭銅發的女孩從來都不會被惹惱。
「安妮!立刻把它給我!」馬瑞拉大聲吼道,她站在門口,手裡提著燈籠,「我已經告訴過你,這個家不再歡迎你了,這就意味著你絕對不可以碰我們的東西!」她目光銳利地盯著這個機器人,「尤其是已經被你弄壞的貴重物品。」
「來看看我的畫。」黛安娜有點兒害羞地提議道。
「可她是個這麼可愛的小傢伙。」他一邊輕聲答道,一邊看著安妮頭一次在這間屋子裡四處轉悠,一副著迷的樣子,伸出手碰碰這個摸摸那個:桌布上複雜精細的繡花圖案,植物上的葉子,或是搖椅上被磨亮的木頭。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種不同的材質。
到學校的時候,她似乎不太情願將懷錶交出來。這時她聽見黛安娜在喊她,於是很快地把懷錶遞給馬修,隨後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跟平時一樣熱情、一樣優雅。她轉過頭向馬修道別,他對她說下午三點來接她。
人形機器人看看門口,又回過頭來看看他,問道:「我可以出去嗎?」
他的好奇心最終還是佔了上風。從箱子上的印記可以看得出,這個箱子很重,要是沒有人幫忙,他一個人是沒法搬下車的。於是他跪下來,確認所有的搭扣都已經解開了,然後慢慢地掀起了箱蓋。
安妮非常細心地將這個零件拆下來,再移植到懷錶里,幾分鐘就弄好了。只有機器人才能夠達到這樣的精確程度。等到最後一個零件就位的時候,懷錶又開始走了。
「你有沒有想過要乘坐這樣一台機器飛上天空?」
老師從他的畫架後面探出了頭。「說『畫得好』並不恰當。她的畫更能表現她自己。」他停了一下,想著要如何解釋這句話,「看到你的畫作,我們會知道你——或是這裏的隨便哪個人——眼中的這片田野實際上是個什麼樣子,但是僅限於此。我們沒法從畫中了解到關於你的情況。」
「這原諒來原諒去的是怎麼一回事?」馬修一邊問著一邊走了進來。
黛安娜看到安妮的眼睛飛快地眨了幾秒鐘,又往畫上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然後伸手拿起顏料和畫筆,開始調色。
馬修露出了微笑,他沒有想到安妮的話語里既有技術性的評估,同時又具有人類的情感,這似乎很適合一個造成人形的機器人。他示意機器人跟著自己,他們兩人默默地朝著他的馬和馬車走去,馬修低頭看著地面,安妮則是除了地面到處都看。
「不,馬瑞拉。」安妮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看了看馬修,他正安靜地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著她倆的爭論。他對她溫和地一笑,像是在鼓勵她似的。
「我想不通你要如何驅動這台機車。」她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他的生活跟我在工廠里過的日子並沒有多大差別。」她伸出手,模仿著馬修剛才的動作,輕輕地撫摸著馬脖子。在穿過馬鬃毛的陽光下,黃銅指甲閃閃發亮。
畫完以後她抬起頭,看見橘紅色漸漸爬上了雲彩的下緣,一輪桃紅色的太陽橫跨在地平線上。太陽落山了。
喬西瞪了她一眼,又把臉轉到前面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參加課外的繪畫課時才又跟她講話。「我相信你畫畫也能畫得很完美的。」她小聲嘀咕道。
機器人舉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正是人類心臟所在的部位。「這裏。」她坦率地說,說完把腦袋歪向了一邊。
「那你今晚就能把它完成了。」
他也飛快地眨了眨眼,腦子裡一團亂麻,儘是些不著調的想法。
「這個發明真是太神奇了!」機器人驚訝地說。
他似乎看到她的眼睛一亮。「太滿意了,馬修。」她歪過腦袋,打量著他。
「遇到問題就答,這難道不是read.99csw•com正確的回應方式嗎?」機器人問道,她還是沒有弄明白。
哪一種情況更糟糕呢,是撒了謊卻被人相信,還是說實話卻遭到懷疑?到頭來決定性因素已經不再是飛艇,而是一心想要討好馬瑞拉的願望,安妮把自己認為馬瑞拉想聽的話告訴她——那些她顯然已經相信了的話。
安妮發現,沒有哪一本說明書能教她如何被學校里的同學所接納。於是她去問馬修怎樣才能交到一個知心好友,他卻只是告訴她「做你自己就好」。這話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客觀上她也只能做自己,沒有辦法做其他人。她又拿同樣的問題去問他妻子,可她卻很不客氣地回答說:「別想這些沒用的事情了!要是你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友誼自然就會找上門來。你要善良體貼,尤其要不嚼舌頭、保持禮貌!」
人形機器人試探著走到陽光下,站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它的外形竟然是個女人!他原本以為所有的人形機器人都是沒有性別特徵的。
她用那對敏銳的機器人眼睛在離飛艇很遠的田野里四處搜索,直到看見坐落在樹林邊上的綠山牆農舍才停下。看著這間屋子,她有了一種歸屬感,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試試看別把它們當作雲彩。」吉爾伯特打斷了她的思路,「你看見的是什麼形狀?」
接著,機器人的手猛地向上移去,又一個側影在飛艇的船頭逐漸成形。那個身影似乎在低頭望著農舍,頭上扎的辮子被風吹了起來,看到這裏,黛安娜大吃了一驚。
安妮腦子裡只想著雲彩的尺寸,然後自然而然地開始將它們和她記憶庫里的影像進行比較。「這些是動物!」她突然間脫口而出。看到機器人飛快地抬起眼睛望向天空,黛安娜笑了起來。毫無疑問,她還能看得見黛安娜畫雲彩時留下的痕迹。如果看得夠仔細,她甚至能看到有一片很像兔子的雲彩正在跳過地平線。「你怎麼知道要這麼畫?」她終於開口問道。
「姑娘,我可真是被你打敗了!當然不是。」馬瑞拉泄氣地答道,「這隻是一種說法而已——人類的說法。不過,我估摸著你是不可能明白的。」
結果他卻發現,一雙明亮的綠眼睛跟自己四目相對。
馬瑞拉理屈詞窮了。「你是對的。」她承認道,隨後一言不發地將懷錶遞給了他。
安妮一臉困惑地看著她。這又是在考她嗎?「木-幾-」
「我曾經跟許多台機器共事。」機器人小聲說道,她的目光仍然追隨著飛艇,目送它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線下,「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機器。」
「叫我馬修就好。」
她這話說得天真爛漫,一下子就觸動了他的心。馬修本來就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現在更是完全說不出話來。
「這倒不假。」馬瑞拉說道,「就這方面來說,你這姑娘可真不便宜。」她麻利地撣了撣自己的裙子,然後直視著機器人,後者也望著她。「可我們不想把你當成屬於我們的物品。」她繼續說道,同時伸手握住了馬修的手,「我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選擇做我們的孩子,從而成為這個家的一員。在你進入我們的生活之前,我們從未有過孩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孩子。」
「不,那倒未必。」老師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機器人,意識到她以前可能從來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這隻是意味著你還需要學習。」他溫和地笑了,「這就是學校存在的意義。」
他又一次被驚得目瞪口呆,「當然可以。如果你想見新主人的話,你就非下車不可。」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夜色漸濃,色彩不斷變換,她努力想要跟上這樣的變化,下筆越來越快,到最後已經不是人類能夠達到的速度了——然而還是沒有趕上。每一次抬頭,她都發現景色有變化,畫作不再準確。這會兒地平線上的樹木已經完全變成了黑影,籬笆牆在田野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她停下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剛才她不停地改換天空的顏色,而且速度快得連手和畫筆都看不清楚了。一層的顏料還沒來得及幹掉就覆上了另一層,結果現在橘紅色跟早先畫上的淺藍色混在了一起。她的天空現在變成了一種淡淡的紫色。這種顏色叫人心曠神怡,讓畫作帶上了幾分浪漫的氣息,然而安妮卻只看到自己畫得很不精確。
「你看見遠處的綠山牆農舍了嗎?」黛安娜從她的椅子上湊過來,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安妮點了點頭。「那裡不僅僅是你住的地方,還是你的家。想起家的時候,你會看到什麼?」
回家的路上,兩人又發現了彼此更多的特點。機器人一直說個不停,而且並沒有期待他也侃侃而談,這一點讓他很感激。
安妮在腦子裡飛快地考慮著種種可能性及其後果。如果她不承認自己故意弄壞了懷錶,馬瑞拉是不會相信她的,也不會准許她去搭乘那艘迷人至極的飛艇。而另一方面,如果她撒謊承認是自己弄壞的,馬瑞拉肯定會相信她,她也能去坐飛艇了。這把她給弄糊塗了:要是撒謊,她就能得到好處;如果說實話,她反而會受懲罰。
在去往學校的路上,馬修都讓機器人拿著自己的懷錶。安妮擺弄懷錶時,黃銅指甲將光線反射了出來,馬修這才注意到,跟自己心愛的懷錶比起來,她的構造可就先進多了。機械設備在19世紀取得了巨大的發展,如果說安妮代表了本世紀的最高點,真不知道下一個世紀又會出現些什麼。
「顏色全都不對。」
她用自己身體里的零件修好了這塊表!馬瑞拉知道這一舉動對安妮她來說多麼重大。「昨天你在擺弄機芯的時候並沒有把表弄壞,是不是?」她輕聲問道。
老婦人嘆了口氣,看著這個機器人。自打馬修把她買回家的那一天起,綠山牆農舍的安寧與秩序就被打亂了。
馬修將懷錶湊到燈籠跟前仔細打量著。看到表又在走了,他並不吃驚。他曾經看到過安妮專心致志為他製造擠奶機的樣子,所以早就有預感安妮會想辦法把懷錶修好。不過他沒想到會在機芯里看見一個閃閃發光的新零件,它跟懷錶其他部分的顏色都不一樣。當他看出這個零件的構造比懷錶的其他零件要精緻許多時,大為震驚,轉過頭看著安妮。
她窸窸窣窣地在毛氈包里翻來翻去,拿出一個小小的工具箱來,打開箱蓋,裏面裝著像珠寶一樣精緻的小工具。她從中選了一件,毫不猶豫地用它切斷了這個小機件跟她的主電路板之間的連線。
「哦,用不著謝我。」她答道,「這台機器比我在以前那個家裡每天都要操作的分揀機還要簡單一點兒。能夠搞清楚事物的工作原理真是一件開心的事,你不這麼認為嗎?」人形機器人沒等他回答就又說道,「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看見一台機器發揮出它的最佳性能,這多美好啊。」
「你不會相信事實的。」
她轉過臉來面對著他,眼睛炯炯有神。「這台機器能讓你飛上天空,這將是最最不可思議的經歷之一。想象一下在上面俯瞰世界。這會讓你油然而生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你不這麼認為嗎?」
馬修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別聽她的。」黛安娜說道,口氣有點兒尖銳,「喬西從來不為別人著想。」她看了看安妮的畫作,「你為什麼總是把顏色改來改去的?雖然這樣也不難看。」她趕緊又加了一句,「但是之前看起來就已經很完美了。」
「可是你們已經把我給買下來了呀。」安妮答道,注視著馬修那羞怯的笑容,她有點兒困惑。
不到一個星期,他倆在日常作息上就達成了默契。馬修驚奇地發現,十年來他頭一次覺得在鳥兒醒來之前就起床是一種享受。不過,開學才幾個星期,安妮就意識到自己並沒能給同學們留下好印象,他們總是毫不猶豫地指出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馬修摸著馬脖子的手停了下來。「嗯,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是這樣的。」
https://read•99csw•com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馬瑞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隨後問道:「你覺得會是機器人把它擺弄壞了嗎?她似乎對機械裝置的內部結構很感興趣,但不太懂規矩,不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她轉過臉看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我只是一個小女孩呀。」
火車嘎嚓嘎嚓地緩緩停了下來,站長掃了一眼那些車廂,確定一切都正常后才按下了胸前口袋上一個樣式華麗但卻稍嫌笨重的按鈕。按鈕嗡嗡地響了起來,接著發出一聲刺耳的哨音,提醒乘客們可以安全下車了。
她終於回到家了。
這下輪到馬修眨眼了。「他住在我的農場里,也在農場里工作。」
便攜機器人翻新版,盧米埃爾公司出品
昨夜有過一場暴風雨,路上溝渠縱橫,塞繆爾只能設法越過去,所以馬車顛簸得比平時厲害。不過,馬修向安妮瞟了一眼,看到她用保護的姿勢把懷錶攥在自己的小手裡。
「不用了,馬修。」她說道,「吉爾伯特·布萊思說他會陪我走到路轉角處,我也想看看上次下過雨以後新開的那些花兒。」
「如果到了那時我還是不覺得她好,咱們就把她退回去,要求全額退款。不許反對,馬修。這是我現在讓她留下的條件。」
他走到馬旁,輕輕撫摸著這匹騸馬的脖子,激得它抖了抖鬃毛,似乎又活了過來。「要操縱這輛馬車,並不需要蒸汽驅動的控制桿,我只要叫塞繆爾替我拉車就行了。」
「是的。」
馬修用眼角瞟著安妮,他覺得很吃驚,沒想到這麼一台精密複雜的機器居然會對一艘破舊的海船如此敬畏。儘管這艘船曾經風光過一陣子,但如今卻被捆在一隻樸素的帆布氣球底下,用他所見過的最笨重的蒸汽機進行驅動。這麼一來,船主就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資源,讓自己屹立在運輸業的最前沿。他認為這個想法很有創意,但是付諸實踐的話,在他看來不太安全,也不夠美觀。
「我見過。」馬修答道,依然像平日里一樣內向、害羞,「就是你。」
馬瑞拉又嘆了一口氣,「所以你覺得你給我的回答是我想聽的。你想要讓我高興……」她再次低下頭看著那塊修好的懷錶,「安妮,咱們做個交易吧。我原諒你撒了謊,你原諒我沒有相信你。」
「人通常都不喜歡自己不了解的東西。」馬瑞拉實事求是地對機器人說道。
她抬起頭,吃驚地眨了眨眼。「我的內置時鐘通常不到這個時候就會提醒我的。」
馬修笑了。這個機器人是在噘嘴嗎?「好了,我親愛的安妮,要是你做的這個機器真能管用,我以後再也用不著徒手去給奶牛擠奶,那麼從明天早上開始,我就有時間在你上學之前教你下棋了。」他微笑地看著她,「這個結果也令人滿意嗎?」
「親愛的,你長得這麼漂亮,根本就不需要才華了。」吉爾伯特·布萊思在她倆身後的某個地方冒出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其他的學生也在竊笑,可是黛安娜的眼神卻黯淡下來,她將目光轉回到自己的畫上。
「這我不能保證。」他答道,不知道妻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那些溝太煩人了,所以我得集中精力看路。」
「沒有,從來沒想過。」他答道,她這種像孩童一般的好奇心激起了他的興趣。
馬瑞拉嘆了一口氣。「那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說是你弄壞的?」
他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將他的工具整整齊齊地放回原位,然後把機器蓋了起來。
「安妮,我要你誠實地回答我,」馬瑞拉說道。「是不是你把馬修的懷錶擺弄壞的?」
安妮似乎也明白自己是被賦予了特別的優待。她小心翼翼地從馬修手裡接過懷錶,將它放在自己小巧玲瓏的手裡轉了個方向,看著那些首字母。懷錶的年份已久,金屬表面失去了光澤,字母幾乎要看不出來了。她彈開表蓋,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小的機器。在裝裱華美的黃銅指針后,她看見複雜精細的齒輪在轉動,儘管這塊表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褪了色,她還是覺得它很美。
她歪過腦袋,細細端詳著他,考慮著他的提議。「不用了,謝謝你。」她答道,「我在外面等就好。這裏的想象空間更大一些。」
「可惜機器人沒有想象力,是吧,吉爾伯特?」喬西一邊毫不客氣地指出這一點,一邊用手指繞著自己的頭髮。
馬瑞拉默默地盯著她看了很久,最後說道,「那好,安妮。卡斯伯特家的人向來言而有信,你可以去坐飛艇。」
安妮幾乎有點兒心不在焉地繼續說道:「我喜歡學習,也喜歡有事可忙。我還喜歡去探索事物的工作原理。監工對我說,這是我性格中的缺陷,還說要把我終止功能。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弄丟工作,我剛剛才給了他一個驚喜——我暫停了工廠里的主分揀機的工作,然後改善了它的工作性能,使它的速度提升了百分之六點三,可他卻不肯聽我解釋。」她的手停住不動了,馬兒用腦袋去頂她,想叫她繼續摸,「最後爸爸出面干預了此事。他對監工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採取終止功能這樣的懲罰。況且我還是可以派上一些用場的。不過,我並沒有聽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都不為公司工作了還能有什麼用?」
「從這裏開始,從此刻開始。」老師微笑著答道,「還有半個小時才會天黑。」
她拿出自己的毛氈包。自打來到綠山牆農舍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把包打開。包里裝著一組工具,其中有一些跟她用來為馬修製造擠奶機的工具很是相似,只是構造更加精細。
馬瑞拉說完就轉身走開了,可是她走了之後,安妮仍然注視著她剛才所站的地方,注視了很久。
「我來教你,安妮。」馬瑞拉聲明道,「要是你跟著馬修學的話,那以後到哪兒都會遲到的。」
被人疼愛。
「是的。」
機器人那種熱切懇求的語氣就連喬西聽了都覺得震驚。
「我只是運用了自己的想象力而已。」黛安娜答道,因為受到了注意而微微有點兒臉紅。
她就這麼默默地順從了,反倒嚇了馬瑞拉一跳。她低下頭,看見那隻懷錶躺在安妮那精緻的小手裡,蓋子依然開著,心裏不禁想,不知道這個機器人趁著她和馬修夜裡睡覺的時候還擺弄過其他哪些傳家寶?
那些最最尋常的東西好像最讓她著迷。一列罕見而又昂貴的蒸汽客車從他們身旁隆隆駛過,其中一節車廂里有個女孩為了保護自己白皙的皮膚打著一把蕾絲陽傘,和車上的皮革座椅相互襯托,增色不少。可即使是在這時,安妮也還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拴在馬修車上的那匹老馱馬。
安妮對公司有什麼用,馬修一清二楚,他的銀行存款已經見底了。不過,他對她被出售的原因並不感興趣,反倒是為她的純真無邪而著迷。
接著她看到了那個——她所需要的零件。
「我就快要完工了!」她抱怨道。
「那就讓她去念書。」
馬修微笑地看著她急急忙忙跑去跟黛安娜打招呼,心裏在想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她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多麼有人味兒。
這堂課是在戶外上的,艾凡利的田野綿延起伏,學生們將把這壯觀的景色記錄在畫布上。安妮看見綠山牆農舍的屋頂在地平線上的樹林後面若隱若現,於是就先把這個畫了下來。她下筆很準確,距離也測量得分毫不差。
他走到她面前,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這讓安妮和馬瑞拉都大吃了一驚。「你只要學著像咱們普通老百姓一樣看鍾就行了。」他說道,同時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因為激動而有點兒嘶啞。
馬瑞拉覺得她這就算是承認了,「這麼說你知道懷錶出了問題!」
機器人的手在那個人的形象旁邊停了下來,黛安娜在想,不知道這個機器人是否知道自己剛剛創作的這幅畫多麼動人——又是多麼樸實:廚房的燈光引領著夜歸的男人。
安妮正忙著畫樹的時候,老師依次九*九*藏*書走到每個學生的跟前,看看他們進展如何。學生們對於同一片景色會有不同的描畫,從中可以看出的性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人形機器人走去——然後徑直從她身旁走了過去。他在最後一刻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到底該怎樣跟一個人形機器人打招呼呢?
「不會啊。為什麼要困擾?」
「一幅畫能成為傑作,並不需要精確到一毫一厘。」老師插話道,他還在繼續畫畫,畫布的上方只能看到他的一頭金髮,「賦予畫作生命的,是你對這片景色的詮釋。」
接著她發現,太陽處在現在的位置上,使綠山牆完全沉入陰影里。這麼一來,肉眼幾乎看不到農舍了。於是她又煞費苦心地把它畫成了一個黑色的陰影。
安妮把她自己也畫進了畫里,她乘著一艘飛艇,在農舍燈光的指引下駛向家的方向,就像海上的船隻跟著燈塔的指引。
可是她錯了。
「可是,如果咱們沒法靠她賺錢,為什麼要花錢把她買回來?農場里缺人手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可是馬瑞拉並不相信。「馬修,安妮拿著懷錶的時候,你有沒有從頭到尾都看著她?」
安妮以前總是以為搭乘飛艇會給她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跟這世上一切其他的經歷都不一樣。
我該從哪兒開始呢?
自從早些時候安妮說的話給自己惹來麻煩以後,她就不敢再開口了,所以她只是伸出了手。
站長非常贊同她的觀點。他簡直沒法將目光從面前這個人形機器人身上挪開。她絕對是個奇迹。他又一次想,不知道她的新主人這會兒身在何處。
「住嘴吧,喬西。」吉爾伯特回答說,「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她只要知道怎麼看就行了。」
蒸汽機車噴著白煙駛進布萊特河這座小站時,站長悄悄地吹了聲口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黃銅懷錶,核對著工作日誌上的到站時間,同時踮起腳尖前後搖晃著身體。有人告訴他,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貨物要送來,所以他打算親自監督貨運車廂的卸貨情況。讓人激動的事情在愛德華王子島上可不常有,他很想知道箱子里裝的究竟是什麼;人家對他說,到貨后開箱時要小心些。
「我還沒有說完。」馬瑞拉嚴厲地說,「卡斯伯特家的人從不說謊。你剛剛承認你對我撒了謊。所以,你不再是卡斯伯特家的人了,永遠都不是。我要跟馬修認真地談一談。我想我們會把你退回去,把我們的錢拿回來。你並不是他們所承諾的那樣。」
「我不知道。」機器人答道,「我以前從來沒有畫過畫。」
黛安娜·巴里從畫布上抬起頭來,看見安妮剛剛開始勾勒雲彩的輪廓。這個黑髮美人掃了一眼安妮的畫作,立刻睜大了她的藍眼睛。「哦,安妮!要是我能有你畫得一半好就好了!」
喬西偷偷笑了,「看來安妮也有出錯的時候。」
「她沒有毛病——只是不太一樣罷了。」馬修沉默了一小會兒,「馬瑞拉,給她個機會吧。」
他倆不約而同又抬起頭看著那艘飛艇,好長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咱們得供她去念書,這樣她才能學會在社會上與人交往的基本知識。」
「那是誰乾的?」馬瑞拉問道。
「我也說不好為什麼我這麼覺得,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對綠山牆農舍有種歸屬感,但我總是覺得還有更多……」
「卡斯伯特先生,你和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的。」
「我不明白。」安妮說。
她小心地將這個小小的裝置放在面前的桌上,藉著壁爐的火光想把它看得更仔細一些。起初她以為自己的時間都白費了,可是當她把懷錶擺在它旁邊的時候,比較起兩者的構造,就能看出這兩樣東西很相似、大小也相仿,只是組裝完成以後不一樣罷了。
他從她的邏輯里找不出毛病,可是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她這話不對。
「咱們得把她退回去。」當他剛剛帶著機器人回家時,她對他說。
馬瑞拉看見他臉上的神情,問他怎麼了。他告訴她以後,她問道:「今天你有對懷錶做過什麼特別的事嗎?」
走近安妮身邊的時候,他不由得揚起了眉毛,畫作的質量令他大吃一驚。可是隨後卻皺起了眉。「嗯,從技術上來說,這畫是完美無缺的。」他說完便坐下自己畫起來。
她看著從自己身上移植到懷錶里的那個零件,端詳著自己的大作,覺得它完美無缺。跟其他的部件相比,這個新零件顯得十分醒目,因為它還沒有鏽蝕變色,比普通的黃銅在顏色上更像是玫瑰金,構造也更加精巧,不知道馬修會不會介意這些不一樣的地方。
機器人在自己的畫架前坐了下來,不願意讓老師發覺他誤解了自己的話。她回想起工廠里的監工誤解她以後所發生的事情,她可不想再一次被賣掉了。她看著自己的畫作。
安妮站起身來,走了過去,對著畫仔細看了很久。
「安妮,這不叫畫錯了,只是畫得不一樣。」她答道,「這是視角的問題。你靠近一點兒再看看。」
站長微微一笑。這姑娘真可愛。
嘀嗒聲停止了。
人形機器人用一隻手拿著個毛氈旅行包,這包顯然已經很舊了,可是她卻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裡,引得站長忍不住起了好奇心。他從來沒有想過機器人也會有行李。這個包一定是跟她一起裝在旅行箱里的。
「安妮確實對懷錶的複雜精細很是著迷。」他承認道,「不過……」
吉爾伯特從黛安娜的肩膀後面探出頭來,他平日里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這會兒卻來了興趣。「哪裡不對了?」他問道。
我是一台機器。
這一刻,她成了綠山牆的安妮。
「不咬舌頭會幫我交上朋友?」安妮一頭霧水地問道。
她的回答如此確定,把馬修嚇了一跳。「怎麼個明白法?」
他走到站台的這一端,在那兒站了片刻才轉過身來,卻看見機器人這會兒正一臉好奇地打量著他。馬修不知道這麼一台精密的機器會如何看待他,就外表來說,他一點兒也不起眼。他個頭很高,稀稀拉拉的頭髮垂到肩上,年輕時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現在卻已經有些花白。他的背有些駝,從這個姿態彷彿能看出他一點兒也不想在人群里引人注目的心態。不過,他終於還是朝人形機器人走了過去,害羞地對她微笑了一下表示歡迎,眼神也很和善。還沒等他想好如何跟她打招呼,機器人就站起來伸出了手。
「老師叫我們把這個景色畫下來。」她指了指前面,「可是景物的顏色卻一直在變。這幅畫作已經不準確了。」
馬瑞拉乾咳了一聲,可能比起出言反對,她更想以此來掩飾自己的震驚之情。她丈夫從來沒有反抗過她,也不曾這麼固執己見,他一定是真心喜歡這台機器。「機器人可以留下。」她最後宣布說,「不過僅限於試用的前提下。咱們有三個月的保用期,對吧?」
她向前走去,慢慢地把臉轉來轉去,彷彿想要把一切都銘記在心。可是,在認出傳送皮帶之後,她便徑直走了過去,一臉好奇,二話不說就用她那隻空著的手擺弄起傳送帶側面那些各種各樣的操縱桿和齒輪,只有在其中一個閥門裡冒出的蒸汽吹到她身上時才往後一縮,但卻並沒有收手。
「但是這個生物是服務於人類的?」她問道,腦袋向一側傾斜過去。
他眨巴眨巴眼睛,有點兒吃驚。「嗯,好吧,我也不曉得。」他這人頭腦很簡單,不過還是懷疑這個機器人是在表達不安全感,怕自己不被接受。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在這麼做嗎?「我來替你拿包吧……」
她仔細分析著他說的話,發現自己和自己的畫作都存在不足。「所以我失敗了。」
在箱子里坐起身來的是一個人形機器人。站長以前從未見過這種先進的機器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著手跟它溝通。
馬修無法理解的是,人們怎麼會覺得那樣的機器人在設計上要優於原型機,但是他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夠買得起面前坐在站台上的這台「問題」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