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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耀

閃耀

作者:陳梓鈞
「我的夢想早就被你毀掉了。」祁風揚看著他。
「他進行的研究是什麼?」
聽到這裏,祁風揚腦袋裡嗡的一下,酒立刻醒了大半。
霍長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是啊,她離開后,唯一給我留下的就是這部電影的回憶了……她和裏面的女主角很像。祁老弟,彷彿一陣清風吹過你的手掌,你再怎麼握緊,她總是從指縫間溜走,奔向更高、更遙遠的天空。」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霍長浩。」祁風揚說,「我還以為你喜歡那種高級的夜總會呢,有路易十三和人頭馬,門口停滿了法拉利和蘭博基尼。」
十年前,北京東城看守所
當天晚上八點,灣流X981載著霍長浩從文昌起飛。此時這架飛機已經不屬於他了,但飛機的新主人同意暫且借給他使用。飛機以極速飛行,只花了不到一小時就抵達了北京。走下舷梯時,他還能明顯感覺到飛機機身所散發的熱量。
「什麼?」
「嗯,她和我說起過那段經歷。」祁風揚說,「雖然很孤獨,但她也因此得以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
「等等!星震儀有讀數了,超過最大範圍,震源深度二十公里。」一個工程師喊道,「先生,那些熱量可能來自冰層之下!」
「是什麼呢?」
「哎,就是這裏!」
(3)交收試驗與分系統聯試
「是的,那是霍長浩的主意——將家用LiFi終端指向天空來推進光帆。」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有一顆這樣的史無前例的大「炸彈」形成了。它的體積相當於好幾個地球,包含著數百年積累的電磁能。在上升過程中,它周圍的壓力慢慢減小,降低到臨界壓力以下后,它便處於隨時可能崩潰的狀態,好像是一個踮腳站立在高蹺之上的雜技演員,又像是一塊被推上了山頂的巨石。一天、兩天,它尚能維持不倒,但時間久了,一點點風吹草動之下,它終有撐不住的時刻。
「爆炸發生后,飛船四個主艙體中的三個——『曙光號』指揮艙、『團結號』節點艙、『星辰號』服務艙,均無響應,各路信號全無反饋,可以認定已經損毀。第四個主艙體『克洛諾斯號』登陸艙的信號大部分中斷,但低增益天線發出的自檢信號正常。在這個信號中,我們發現有一套宇航服的接續狀態是『使用中』,那是孫詩寧的宇航服……」
他唯有永不停步。
……
「沒錯。」孫詩寧笑了笑,說,「說的就是你呀,著名軌道專家祁風揚先生。」
「……」
「速度大概多大呢?」
「大概是火箭的局限性吧……有工質推進的話,所耗費的燃料將隨著載荷增加而迅速增長,就好像這座金字塔,無數奴隸堆砌數百萬塊的巨石,只為了把這一小塊塔尖送到最高點。」
「你……想說什麼?」
是的,她走下去了,勇敢無畏地走下去了。祁風揚的腦海中閃過一幀幀畫面:蔚藍的大海上,她駕著雪白的帆船劈波斬浪;陡峭的懸崖前,她拄著登山杖回首俯瞰腳下的群山;冰雪蒼茫的南極,她躺在冰原上,雙眸倒映著銀河的星光……最後一次是在埃及的沙漠里,她登上金字塔的頂端,身旁是一個穿著花襯衫的陌生男人。
「故障確認,關閉四號游機,導航轉移至箭載控制系統。」推進分系統主管說。
「沒那麼誇張,大概只相當於總功率的二十分之一。當然,這種規模的激光器還是很驚人的,所以我們會和霍長浩的LiFi企業進行合作。」祁風揚說,「話說回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在食堂後面爭吵,剛好有人在錄音!」
「真是個瘋子。」馬丁尼茲嘆了口氣,「調度,先把直播停了吧,估計待會兒就要鎖門做歸零了。」
起初,他以為最難的是多帆聚光減速時的指揮,但其實不然。與孫詩寧的交會對接才是最頭疼的——要等她起飛、加速和熄火之後,「北辰號」才能開始解算對接軌道。由於木星與地球的通信延遲,這一切都要祁風揚獨立完成,他必須要與星載電腦緊密配合,才能在那個電光石火般的瞬間捕獲到「克洛諾斯號」。
Galileo-1995:16億美元;Juno-2016:11億美元;Clipper-2027:19億美元;JUICE-2032:15億美元;Prometheus-2043:30億美元;Poseidon-2050:127億美元
頓時,無數話筒和攝像機伸向了馬丁尼茲,好像被磁石所吸引的磁針一般。
「因為一種執念吧……不是為了我們,也不是為了孫詩寧,他只是想把『北辰計劃』完整地實現出來,那是他丟了命也要實現的夙願。」
事故發生后八小時,北京
「也就是說……他還需要一點額外的速度?」霍長浩問。
「是我。您已經到海港了?」
「能源?」
「那團火焰是什麼?」祁風揚問。
他沒想到,那朵花只開放了不到兩年就凋謝了。
人類已知世界的疆域,到此為止。
突然,正在上升的火箭劇烈抖動起來,旋即翻滾,斷裂,炸成一團火球!
「抱歉。你能不能給學校請個假?就請三天,然後走到學校門口,有輛車在那裡等你……我有個急事想求你幫忙。」
「不可能。孫詩寧根本就沒打算回來。至於他自己……兩百天,八億公里,憑一個棺材般的密封艙去穿越冷酷的太空,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迹了。」霍長浩說,「不過,在那些偉大的航程中,又有哪個不是奇迹呢?」
「是的。按照常規,飛船組裝和發射需要半年左右;如果三班倒,拋棄一半的檢驗環節,整個北美太空發射聯盟全速運轉,至少需要兩個月,這已經是相當驚人了。所以,飛船的平均速度至少要提高四倍;如果再考慮到加速和減速的過程,飛船的發射速度還要更高,我剛才估算了一下,大概要達到每秒一百二十千米,八倍于第三宇宙速度!」馬丁尼茲無奈地攤開手,「我們從來沒有發射過這麼快的載人飛船。加上可靠性、成本和容錯性等等其他因素的話,這已經超出目前人類的宇航能力。所以,霍先生……」
「當然有關係。若她做你的擔保人,你完全可以取保候審,不用待在這個鬼地方。」
時間:2054年3月-10月(35+122地球日)
「孫詩寧?」
在實驗室的外牆上,祁風揚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拆」字。字用紅漆寫成,宛如滴血。在牆角還有好幾桶油漆,幾個工人正蹲在馬路對面抽煙。看到這些,祁風揚感到胸口有一股熱血衝上腦門。他快步衝到那堵牆前面,抓起刷子,閃電般地在「拆」前面寫了一個「不」字。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確實在十幾年前就和孫詩寧串通好了,聯手製造了一個大騙局。」祁風揚擺擺手,「但這確實是閃耀的騙局,不是嗎?」
「嗯,或許……」馬丁尼茲撓著頭。
祁風揚沒機會仔細感受失重。為了節約重量,密封艙被壓縮到只有棺材大小,裏面塞滿了維生物資。他只能躺在睡袋中,別說伸展手腳,連轉身都困難。當然,這是他自己設計的。他想起馬丁尼茲聽到這個方案時的表情……
事故發生后二十八小時,NASA埃姆斯研究中心
他望著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於在製造氫氧燃料的過程中突發爆炸,孫詩寧養殖的微藻死亡殆盡。事故后第一百一十四天,她耗盡了口糧。在飢餓中堅持了八天之後,她向地球發回了最後一條閃光電報……」
那是十幾年前的回憶了。在那個回憶中的夏日,在海灘邊,孫詩寧驚嘆著,肩頭落著鮮紅的鳳凰花花瓣,眼前是蔚藍的海。那時,他們剛剛畢業,一切的輝煌和苦難都還沒有開始,他們還與無數的少年男女一樣,對未來充滿單純的憧憬,所期待的生活美好而平凡。
這時,祁風揚才注意到他所在的地面。那並非岩石,也不是冰層,而是一種透明的果凍似的薄膜。它微微蠕動著,內部有極為複雜的葉脈般的管路,無數氣泡和光點在其中飛速流淌著。順著它們流淌的方向,祁風揚望向這個囊室的頂部——在那裡,一團藍色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燒著。兩支粗大的脈管在火焰下方輪番跳動,一支連著囊室,另一支直接通往室外,它們噴吐著氣流,讓那團火焰看起來彷彿跳動的心臟。
「先生,我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一個記者喊道。
「下一步就是救援行動了。」坐在前座的馬丁尼茲回過頭說,「一百天,八億公里。祁先生,下面我得告訴大家這個瘋狂的指標是可行的。對此您有什麼好主意嗎?」
「水瓶星座、雙子星座,開始對焦!」
緊急撥款申請書——概述(節選)
「大熊星座,開始對焦!」
「什麼?」
「哈哈,不是,當然不是!那都是些瑣碎的東西,不值一提。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大的快|感是什麼嗎?」
「哈,咋就成妄想了?你忘了嗎,『北辰計劃』就可以實現這樣的指標。」霍長浩笑了一下。
祁風揚跑出去,扇了霍長浩一個耳光,喊道:「喂!醒醒!咱們趕緊回去,出大事了!」
「休斯敦,這裡是『北辰』。」祁風揚說,「我的生命體征正常,有輕微頭疼,下肢有麻木感,但思維和反應都還算敏捷。飛船狀態正常,各分系統無故障,這真是個奇迹……等等,好像有些不對勁。」
「但這可以減少三百千克重量,從而將到達時間提前半個月。」祁風揚說,「反正我小時候窮慣了,對我而言,四十小時的火車站票是家常便飯。」
遼闊的中國南海上,陰霾密布,悶雷涌動,一場夏季雷暴正在天邊醞釀著,緩慢移向文昌發射場。
「霍先生,您不妨自己算算:現在木星與地球直線距離八億兩千萬公里,航行軌跡會更長,但我們可以取它為保守值估算。一百天,接近兩千五百小時,也差不多就是八千萬秒。如果我們現在立刻出發,八億除以八千萬,飛船的平均速度就是每秒十公里,初速大概和第三宇宙速度相當。現在的技術——比如Super-SLS——當然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
「是的,這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孤獨的童年孕育了她的才華,但也讓她產生了一種極端的衝動。」
「同學們好。」祁風揚說,「請坐。這節課是複習課,我們來回顧一下萬有引力定律,然後完成相關習題。」
「我可能趕不上。」馬丁尼茲說,「我得先去菲爾茨山莊找艾倫馬斯克,然後還有伯利茨、布朗他們,或許他們能幫忙搞到國會的特別撥款。萊姆斯那邊基本就不用指望了,這位先生連木星和金星都分不清楚……」
「好,那下面咱們等著看戲吧。」霍長浩坐進專車,說,「回公司,那邊視野最好!」
孫詩寧一直和地球保持著聯繫。由於非常規的通信方法,通信效率很低,傳回地球的照片幾乎都難以分辨。這些模糊的照片產生了兩派解讀的浪潮:一方堅持認為這些照片證明了外星生命的存在,另一方認為那只是未知的自然現象。
「北京,進入十五分鐘倒計時,啟動發射序列。」
「不是我了解你。祁老弟,你有飛行經驗,身體健康,反應敏捷,意志堅定。而且作為『北辰計劃』的副總設計師,你對於飛船的每個細節都了如指掌。」
祁風揚頓時急了,按住耳麥大聲說:「休斯敦,不要終止任務!一定還有辦法的。」
「那原來輔助帆的數目肯定是不夠的。」祁風揚說,「而且還要考慮孫詩寧的狀況,她必須從木衛二起飛,逃出木衛二的引力場,然後再和救援飛船對接。就『克洛諾斯號』剩餘的燃料看,孫詩寧只能加速到每秒五公里左右,疊加上木衛二的公轉速度,每秒八公里,救援飛船的速度必須降低到這個值。」
「正常。」
「境外的情況如何?」
「目前有獲得地外生命的照片嗎?」
在指揮大廳里,工程師們目瞪口呆地望著大屏幕。
「他能把孫詩寧帶回來嗎?」秘書問。
這是一個尋常的早晨。
「沒人知道嗎?這是考點啊!開普勒第三定律,已知軌道半長軸,求航行周期。地球距離太陽一點五億公里,周期一年。半長軸之比的三次方再開根號,可以算出來『波塞冬號』航行時間大概在十到十一年之間。」
「我知道,但是我……媽的,我真的有些動搖了。祁老弟,你能不能告訴我真相?」
「她?」
「啊,那是『長征九號』……」他說,「舉世無雙的大火箭,能把飛船送到火星、木星,甚至更遠的地方!」
「正常。」
這一天,那個白色圓頂建筑前突然豎起了一座鐵塔。塔是臨時焊成的,很粗糙,塔尖恰好位於激光器的發射頭前。屆時,激光引導的雷電將通過這個鐵塔被導入地下。
「凱瑟琳要寫書了,噢,她是『波塞冬號』原定的載員之一。」
飛船點火了!
與此同時,祁風揚、霍長浩與馬丁尼茲暫時離開艾姆斯研究中心,乘車向舊金山市區駛去。
傍晚時分,一輛警車把祁風揚帶回了647基地。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拿板擦擦掉了黑板上錯綜複雜的軌跡,開始抄寫講義上的習題。然而這些習題完全勾起不起他的興緻,讓他來求解它們,就好像用寶劍來削土豆皮。
「文昌收到。」孫珩回答,「發射序列啟動,人員已到位,系統準備完畢。各分系統檢查狀態。」
「簡直是在夢中啊……」祁風揚喃喃道,「這些巨草,就是你所說的地外生命嗎?」
「差不多。」
「什麼東西?」
「我早就習慣了。」
順著霍長浩指的方向,祁風揚看到一間破舊的酒吧。它的招牌上鑲嵌著一對馴鹿角,吧台前有幾盞蠟燭搖曳著,裏面飄出桐油和松香的氣味。
「喂,請問您是……」
「不瞞您說,我認識祁先生比您更早。」馬丁尼茲說,「我們在國際軌道設計大賽上交過手——是第幾屆我記不清了。他是個天才,霍先生,他設計的軌道簡直匪夷所思,居然用上了四顆大行星的引力彈弓,哪怕加上了各種苛刻的限制條件,仍然比第二名快了將近百分之二十。『波塞冬號』的任務,就是基於這個軌跡開始規劃的……」
「導航?」
參与單位:NASA/ESA/CNSA/RKA/JAXA等。合同與任務分解文檔詳見附件2-4;行政與法律文檔詳見附件5。
「你什麼意思?」
「請稍候……下行數據傳輸中……處理中……」
「那是肯定的。培養一個宇航員太難了,而我們的任務幾乎就是去送死。」
「詩寧,你的夢想是什麼?」
「是的。與這些智慧生物最初接觸的是『普羅米修斯』探針。因為他們還沒形成科學體系,人類被他們當成了神明崇拜,連那枚探針都被供奉在了神壇中,探針上面的銘文——比如JPL的徽標和製造者簽名——被當成了神諭解讀。」孫詩寧說,「他們希望能藉助神的力量離開這個瀕死的世界。我為他們找的新家,是木衛四,那裡受磁暴影響小一些,地下海洋也更深一些。但我不知道怎麼設計飛向那兒的軌道,所以……」
「詳細講講吧,關於『北辰計劃』,還有你後來的生活。」
霎時,整個地底世界被藍白色的火光照得透亮。一堵環形火牆形成了,高度足有數公里,呈圓形擴散開去。
祁風揚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苦澀在嘴裏慢慢化開,一切都開始圍繞他旋轉起來。
事故發生后三十小時,舊金山
「訴訟書里提到這個閥門已經過了使用年限。它是由哪個部門負責的?」
「姑且稱為一種呼吸作用吧。」孫詩寧說,「但與我們體內緩慢的氧化反應不同,這裏大部分的生命,無論是環脈門、星狀體、渦狀體還是別的什麼,都直接採用氫氧燃燒供能,非常劇烈,所以這裏生命演化的節奏比地球快上千倍,以至於僅用了三萬年就產生了智慧文明。你看那邊,他們在看著我們呢……」
這時,發射指揮大廳里響起一個聲音,聽到這個聲音,發射指揮大廳里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我也沒辦法了。」孫珩嘆了口氣,說,「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有一句忠告:你身上背負的不僅有理想,還有更多的責任。她很可能根本沒打算回來,如果那樣,請你務必按理智行事。」
在之後的幾百年中,這雙眼睛將見證著人類的崛起或是衰亡。
這時,祁風揚開始感到恐慌——在他的身下,三千噸的液氧煤油正蓄勢待發,八十七萬個零件正在緊鑼密鼓地運行,只要有一個故障,他就會被炸上西天,這還算是爽快的——如果故障發生在天上,那他要麼會被憋死,要麼會被凍死。想到這裏,他的額頭滲出汗來。他想擦掉汗珠,但手肘被安全帶固定著,夠不著。
「嗯,很好,這才像你的風格。」霍長浩說,「走,咱們先去說服CLIPPER公司的那些老頑固。」
「『北辰』,這裡是休斯敦,控制權已由『遠望十九*九*藏*書號』轉移至我處。請注意,當前的飛行計劃有重要變更。」
祁風揚慢慢晃著杯中的酒,一言不發。
磁暴對太空飛船的破壞是災難性的。首先被摧毀的是電子設備。具有四路冗餘的控制導航計算機全被燒毀,飛船徹底進入休克狀態;高增益天線被毀,與地球的通信由此中斷。但最致命的損傷來自VASIMR引擎。這個依靠射頻波加速工質的發動機從來沒考慮過在如此之強的電磁脈衝下工作。磁暴發生時,引擎中的電磁場嚴重畸變,等離子射流被壅塞,好像一個病人在被驚嚇后突發心肌梗塞一般,幾秒后就發生了大爆炸!爆炸將飛船推進段炸開了一個兩米多長的大缺口,整艘飛船空氣瞬間泄露殆盡,成了漂流在太空中的一口冰冷的棺材。
明天,他的生命就託付給這枚火箭了。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朝這裏看了最後一眼。一切都像極了他剛來的樣子:積滿灰塵的實驗台,空無一物的儲物架,裂了縫的真空測力管,堆在牆角的機箱殼。他又想了一下,再次確認自己真的沒有遺漏什麼東西了,於是關燈、關門,走進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什麼?」
「有,你很快都會看到的。」孫詩寧說。
去他媽的吧!他在心裏怒吼。
「請問NASA會發射後續飛船前往木衛二嗎?」
「嗯,我明白。」律師說,「如果真有人誣陷你,你覺得那會是誰呢?」
不知過了多久,祁風揚才從昏迷中醒來。
「今天要過一遍你的述辭。」律師說,「就從許麟琿院士的死開始吧。10月28日下午一點后,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
與此同時,各種警報燈在控制大廳中亮起,此起彼伏地閃爍著。兩秒后,有人喊道:「二號游姿發動機無反饋!」
預算估計:135億美元(1+337星/36次發射)。參考值如下: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在大學的操場上,他們在星空下漫步著、暢想著。在那裡,每晚都有無數的人在一圈圈地走著,你能聽到所有的人生、所有的話語落在星空中,就像世界上所有的雨落在所有的草地上。
「文昌,進入五分鐘倒計時。」
「我想可以的。」孫詩寧點點頭,走到囊室一側,將那張紙遞給了一個在外面等候的生物體。很快,周圍的智慧生物紛紛散去,沒入遠處的黑暗中。
「文昌,有效載荷已就緒,航天員已就緒。各分系統檢查完畢,請求發射。」孫珩說。
「嗯,Facebook上孫詩寧賬號的響應人數有八千萬;騰訊和百度方面,響應人數超過三億兩千萬;官媒稍微慢一點,但也進行了動員號召。目前,響應人數還在持續增加。」
「『北辰』收到,請講。」
「雷區高度是多少?」霍長浩問。
「三號塔接閃!」氣象總監喊道。
「對,她的新書是寫她與孫詩寧的幕後故事,書名叫《閃耀的騙局》。一聽這名字,你肯定就知道這是什麼貨色了。」
「我回來了。」霍長浩直截了當地說,「介紹一下,這就是祁風揚博士,著名軌道設計專家;祁老弟,這位是奧爾·馬丁尼茲,『波塞冬號』飛船的技術總監,現在負責籌劃我們即將開展的拯救任務。」
「……四十五秒,跟蹤正常,遙測信號正常。當前海拔:三千米。」
「主要為了『北辰計劃』的實施方案。我希望用多帆聚光技術實現木衛二兩百天往返、無人-載人兩步走。但許院士認為這個方案太激進,決定採用普通火箭發射單程的撞擊探測器。在那次爭吵中,我試圖阻止他在決議上簽字。」
「好,好,我也正有此意。」祁風揚說,「不過你要記住,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她,更不是為了你。我只是為了實現我的夙願。這就好像你把一塊肉拋給餓得奄奄一息的狼,當它吃飽后,發生什麼事情也由不得你了。」
「別再說什麼你的我的了。就算是妄想,那也是咱們的。」霍長浩說,「我知道你不待見我,但現在我希望你能把那些事暫且擱下。我要救孫詩寧,只能靠你;你要想實現夢想,只能靠我。」
在一家酒館前,霍長浩叫司機把車停了下來。
「這是無理的污衊,女士。」馬丁尼茲面不改色地回答道,「誠然,你點出了這裏的利害關係——我們希望派出飛船去營救孫詩寧,但國會認為這是無謂的浪費。為了杜絕這種污衊,下面,我可以稍微向大家透露一點兒細節。麻煩那邊把燈關一下。」
一個記者問道:「馬丁尼茲先生,據此可以判斷木衛二上存在生命嗎?」
「也已經就緒了。對此天空廣告分公司很有經驗。北京天氣晴朗,所以打算用飛艇來引導光線。」
這是最後一次發射演練,航天醫監人員正在對航天服與生命保障系統進行最後的檢測。
接著,咔嚓一聲,艙門打開了。
此時,距離事故發生僅僅過去了三十五天。
第二天中午,祁風揚從宿醉中醒來。
「好,太好了……」馬丁尼茲興奮地來回踱步,但很快又沮喪地停了下來,「可惜,這樣通信效率實在太低。孫詩寧手動操作磁盾,要好幾秒才能發完一個完整的『嘀嗒』,太慢了。」
「……『北辰』,若一切順利,請按二號備用方案進行變軌……」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出這個主意嗎?」霍長浩說,「是作秀?廣告?除掉以前的情敵?還是想找回我飛走的老婆?」
由於通信時滯,九十分鐘后,他才收到回復:
周圍的一切聲音突然遠去了,倒計時的口令好像在天邊,祁風揚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還有液壓動作器加壓的噝噝聲。
祁風揚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說:「你瘋了!」
「航控!」馬丁尼茲喊道,「把導航數據顯示切換到後台,那沒法兒切斷,我們看看他到底打算怎麼入軌。」
「航控!」姿控分系統主管吼道,「滾轉突變!」
「但這是最後的機會。發射窗口只有明天十九點二十分,要是延後,『北辰號』就會趕不上已經發射的光帆編隊,整個計劃就完全失敗了!」
祁風揚也沒有閑著。他通過了短暫卻高效的宇航員訓練,掌握了外太空各種突發|情況的處理辦法。
「但也是必須完成的任務。」霍長浩立刻回答。
為什麼這麼難呢?他欲哭無淚,為什麼所嚮往的一切、所珍視的一切,縱使自己拚命努力追逐,卻仍然一個個地離自己而去呢?雙目失明的母親、窮困潦倒的父親、背叛的霍長浩、犧牲的許院士,還有離他而去的孫詩寧……大概,只是因為自己太傻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初的一切,或是認真得可笑,或是執著得可愛,現在看來,不都被現實的困厄拆得七零八落嗎?
「他說可以登船了。」孫詩寧說,「來,咱們走吧。」
一個孕育了數百年的天文事件,「波塞冬號」竟然趕上了它爆發的那一秒,這可謂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各位,這就是我們所稱的『跡象』。」馬丁尼茲說,「想必大家都知道奧卡姆剃刀——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相比于地外生命,那是某種自然現象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騙取撥款一說完全是無稽之談。」
祁風揚滿心期待地望著台下,但依舊只看到一片趴在課桌上的腦袋。
「那還來得及。」霍長浩說,「對這個麻煩,我有一個主意。」
「因為……它的軌道不是……不是……」
「但是,你打算怎麼減速入軌?」馬丁尼茲說,「到達木星后,如果仍然保持著近百公里每秒的高速,你就會直接飛掠過去。」
「老兄,別著急。」他身旁的霍長浩說,「他一定想到了好辦法,只是沒時間跟咱們扯皮罷了。」
「為什麼?」
事故發生后第四十四天又十小時,文昌發射場TL-01發射工位
「祁先生,我來找你談的是大事。」探視間里,祁風揚的律師對他說,「檢方已經提起公訴了。你的勝算不大,知道嗎?」
此火為大開花落英于神聖的祖國
氣溫上升到了三十六度,密封艙已經成了蒸籠。遮光板的縫隙里透出白熾的光,彷彿外面是地獄的火海一般。祁風揚咬牙忍受著,默讀著秒數。整個減速過程將持續整整四小時,比從地球出發加速時的煎熬要漫長得多。那時候他的體力尚佳,但如今經過了一百多天航程的消耗,忍耐力已大不如前。待聚光減速完畢后,他已經瀕臨虛脫。
「國會的緊急撥款通過了。美聯儲向CLIPPER公司發放了一百億美元的貸款,加上各界人士的捐贈,我們的預算勉強達標,你的理想終於可以實現了。」
祁風揚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會的。」
「正常。」
「好,那我們就冒一次險吧。」孫珩嘆了口氣,「現在是到了該冒冒險的時候了……」
厚達十公里的冰層被炸開了。在祁風揚的面前,出現了一條通往太空的裂縫!
祁風揚懷疑自己幻聽了。但一秒后,敲門聲再一次響起,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一隻手在扳動艙門的保險鎖。
「記得,當然記得……」霍長浩又讓酒保拿來一杯酒,自斟自飲起來,「我是在埃及度假時遇到她的,那絕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就是當代的海蒂·拉瑪,美麗、智慧,有一種無可比擬的魅力。我被徹底迷住了。」
「嗯,其實也是有的,不過那是很模糊的夢想——我想去看,去體驗,去遙遠的未知的地方,讓我的人生充滿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當然,這個產品是被納入國家防雷標準的,可以有效引導兩千米高度下的雷擊。」
「只有一點兒……」霍長浩點上煙,然後又遞給祁風揚一根,後者擺擺手回絕了,「噢,這不是貶義。現在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四平八穩的宇航員,而應當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怕死的瘋子。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瘋子曾經答應過孫詩寧,要陪她去看世界盡頭的海。」
溫度繼續升高,環控系統開始工作。液氨在冷卻管路中急劇蒸發,霍爾散熱器正全力向太空拋射走多餘的熱量。光帆被繃緊了,祁風揚感到後背上有了壓力,加速度計的讀數已經達到0.05G。
各大監控組中,「托德」X射線望遠鏡是最倒霉的一個。在爆發中,X射線只維持了不到一秒,而那時望遠鏡正指向別的方向。此後,無論大家怎麼等待,指向木星的接收器都保持著零讀數。於是下班后大家紛紛沮喪地離開,覺得不會再有人找上來了。
工作結束后,祁風揚信步登上銅鼓嶺。向下俯瞰,發射場一覽無餘。

3、不拆

很快,祁風揚就看到了他說的景色:由於這裏的角度,夕陽恰好從馬路盡頭照過來,打在酒吧的門廊上。無數汽車的剪影向著夕陽駛去,好像撲火的飛蛾一般,依次消失在那白熾的熔爐中。很快,天空中的斑斕色彩也漸漸沉澱,就好像霍長浩手中晃著的雞尾酒,從燦爛的金紅慢慢化為沉鬱的藍紫色。
「喂!快看,那是什麼?!」
「在學校上課。怎麼了?」
數十道強光匯聚在「北辰號」的光帆上。隔著艙壁,祁風揚也能感到周圍的溫度在急劇升高。他聽到嘎吱的聲響,那是飛船艙體結構在受熱膨脹時發出的。
「當然是——造神!」霍長浩雙臂揮舞,好像在指揮一支看不見的樂隊,「神話、傳說、史詩、奧德賽……人們所以為的虛構故事,其實都是古人突破極限的歷史。今天我們眼前發生的,難道不是值得被後人傳誦的當代神話嗎?沒有魔法,沒有神靈,有的只是科學的計算和瘋子般的工程師!」
「家用LiFi?那不是只有幾千瓦的功率嗎?」
「就是被孫詩寧換下來的那個?」
這個時刻,便是八小時二十二分前。
真的是孫詩寧。她一如既往地託了托眼鏡,微笑著打量著祁風揚,短髮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屏幕上是木衛二,是由一艘光帆拍攝的紅外圖像。在短短几分鐘之內,眾人看到一道橫跨整個赤道的光圈正在掠過星球的表面,速度不少於每秒十公里,彷彿整顆星球在被緩緩浸入一隻看不見的熔爐一般。
實施方案:基於原CNSA「北辰計劃」。技術方案文檔詳見附件1。
「嗯……其實,不算太了解。我只知道您是她的父親。」
「古埃及人覺得金字塔就是建築的極限了。但有了冶金術,人類才能造出了埃菲爾鐵塔,這就是新方法的力量。」
「文昌,跟蹤正常,遙測信號正常。」
祁風揚望著孫詩寧,望著她眼中燃燒著的熱切的光,慢慢搖了搖頭。
「那也和你的妄想不一樣。」
「什麼?!」
「所以必須要找一個宇航員?」祁風揚精神一振,「有候選人了嗎?」
「三千米每秒。」祁風揚說,「怎麼樣,這些小精靈的火箭能飛到這麼快嗎?」
望著這景象,祁風揚正發獃出神。忽然,他看到山腳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向他走來。
「對。一面邊長兩百米的方形巨帆,石墨烯基底,面積重量四克每平方米。先用火箭將它送入三十千米每秒的地球逃逸軌道,然後用地面的激光陣列集中照射,由此可以產生2G左右的加速度。加速將持續四小時,加速航段長四十萬公里,大致相當於地月間距離。」
打住,打住,哪來這麼多的「想當年」!
「引導措施呢?」
「我可以告訴你,本世紀最快的單程木星任務是『普羅米修斯號』,全程耗時兩年;『波塞冬號』名義上只飛了十個月,但在那之前也經過了長達五年的預加速過程。就此來看,你的目標完全就是妄想。」
「一千公里。」導航工程師說,「先生,『北辰號』將從木星大氣層邊緣掠過!」
「我前年買它的時候花了九億美元。」霍長浩說,「現在市價只有八億,虧大本了,可為了她,我也只能忍痛把飛機賣了。」
「幫忙?你居然還有臉找我幫忙?」祁風揚大感詫異。
這時候,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就是把另外N艘帆船反射的陽光全部匯聚到一艘上,以獲得N倍的減速推力。」霍長浩插嘴道,「我記得這個過程好像還蠻複雜的,超過一萬公里的減速衝程需要極為精確的瞄準器,而且每艘帆船變軌的次序、走位都有講究。」

4、世界盡頭的海

「嗯,這就看祁老弟你的代碼了,但願它能奏效。」霍長浩轉頭說。
「不,是我追加的,為了驗證我的一個想法……我嘗試用靜電斥力把帆張開。比起傳統的桁架式光帆骨架,這可以把光帆重量降低到原來的十分之一。當天進行的是第三次驗證試驗,具體的內容在訴訟書附錄裏面有。」
「不,你不知道。」霍長浩說,「你肯定不知道,當時她拒絕了我。她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喜歡上另一個人了,他雖然家境貧寒,但有崇高的理想,將來一定是個能改變時代的天才。』祁老弟,你想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一直都是個被理想綁架的狂人。比起平安幸福的生活,這些理想真的那麼重要嗎?想到這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按鈕伸了過去。
我籍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小祁啊,有夢想不是錯,但只有夢想就不對了……」
都是夢,從此,這一切都只會是夢了。
「好,快進掩體,發射流程馬上就要開始了。」
「當然,兩者完全不一樣!火箭耗費大、效率低,是註定會被淘汰的夕陽技術。要想在太陽系內大規模快速航行,光帆編隊是一個很有希望的方向。」
馬丁尼茲吃了一驚,嘀咕著:「難道他想做AOT?」
「下午兩點左右。當時我臨時有事離開,許院士說他可以過來幫我照看現場。我剛出門兩分鐘,實驗室就發生了爆炸。」
「夠了。之後我就知道了。」
說話的是馬丁尼茲。他一夜沒睡,顯得很疲憊。
「這還真是很專業的動機。」律師說,「這兩個方案有什麼不同嗎?」
「可這是整整兩百天!兩百天的站票?」
「請問地外生命的跡象是什麼?」
在距離地球八億兩千萬公里的太空中,「北辰號」即將抵達目的地。
然而,正當他鼓起勇氣向女孩表白時,一個不平凡的事物出現了。海灣彼岸忽然傳來了一陣隆隆聲。地平線上升起了一條乳白色的煙跡,直上雲霄,宛如通往天國的道路。
「放心,我會回來的。」祁風揚緊緊抱住孫詩寧,說,「有朝一日,我們一定在世界盡頭的海邊再會。」
「請問孫詩寧為何只發回這麼少的信息?NASA是否在隱瞞真相?」
「為什麼會這樣?」祁風揚詫異地問。
霍長浩望著火箭鑽進雲層,又鑽出來。它怒吼著、咆哮著,速度急劇增加,彷彿一把金光閃爍的長劍撕裂了一層層壓抑的灰色帳幕。雲層被點燃了,千萬縷灰霾被火光燒灼得閃耀通透。火焰中被吹起的水花漫天灑落,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裹挾著嗆人的煙氣向霍長浩湧來,但他不肯走進掩體。他冒雨望著火箭的軌跡,望向它附近的空間。在那裡,五道引雷激光已經啟動。
此時,「北辰號」目標帆終於飛出了木星陰影。在它周圍,木衛二噴出的冰噴流已經膨脹,變得稀薄,最後變得完全不可見;爆炸產生的碎片也已落回星球表面,只有極少數達到了木衛二的逃逸速度,四散飛向宇宙深處。
祁風揚看到,冰穹上裂開了可怕的裂紋,彷彿無數道黑色閃電,迅速擴大,碎冰和岩石從裂縫中剝落,像暴雨一般傾瀉下來。
那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世界。
「那隻好寫個教程發過去了。」霍長浩嘿嘿一笑,「祁老弟,這個任務就交給和她心有靈犀的你了。」
「多帆聚焦?」
「北辰https://read•99csw.com計劃」正式啟動了。主導者包括NASA、CLIPPER、ESA和中國航天這樣的宇航機構,也包括谷歌、蘋果、索尼、戴姆勒和蔡斯公司這樣的科技巨頭。在各國的數百個超凈車間里,三百三十七隻薄如蟬翼的銀色巨帆被小心地編織完畢,總長足有五十余萬公里的牽引索被謹慎地纏繞成形;互聯網的特別專線上,龐大的數據流量如洪水般在各國研究組間交互,攜帶著最有智慧者的理念、最有魄力者的決斷與最有經驗者的規劃,匯總到那些地下機房裡的超級計算機中。航行計劃以驚人的效率被制定出來,救援方案被敲定,軌跡設計被優化,製造標準被固化,來自全世界的零件在總裝車間里被精密地嵌合,通過晝夜不息的測試后,最後被送往發射場。那彷彿是一場顏料的暴雨,起初這一滴、那一滴,看不出具體的形狀,但當達到某個臨界點后,所有的形狀都聯繫起來,所有的顏色都有了意義。一幅驚世畫作誕生了。
「沒事,你們繼續。」孫珩說,「找你也沒啥大事,就是想聊聊。」
「祁風揚怎麼樣?」
傍晚,「托德」望遠鏡的控制間里只剩下了最後一個人。
「文昌,載具已就緒。電氣脫插分離。」
「但很遺憾,想誣陷你的遠不止是他。」律師說,「祁先生,幾乎整個研究所的人都巴不得能誣陷你。檢方搜集證據時,幾乎所有你的下屬都在檢舉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很快,在紅外圖像上,那道火圈慢慢合攏,最後收縮到一個點上。剎那間,可見光圖像也起了變化:在匯聚點的位置上出現了一個黑斑,它迅速擴大,化為蛛網般的裂紋,向整顆星球蔓延,從中噴出了銀白色的蒸汽。由於尺度很大,蒸汽的運動很緩慢,彷彿一條銀白色的絲巾在看不見的天風之中輕輕飄舞著,慢慢被引力之手撫平,最終形成了一條橫跨數萬公里的冰雪噴泉。
在許久的黑暗后,一道溫暖的陽光透過舷窗照在祁風揚的臉上,把他從昏迷中喚醒。
可見光圖像一切正常。木衛二潔白的冰原一如既往。
只一點點微弱的擾動,迅速產生了雪崩般的效果。一道奪目的閃電從木星核中迸發出來——亞穩態的金屬氫突然潰滅,超過十的二十四次方焦耳的電磁能被瞬間釋放,大部分轉化為熱能,剩下的一小部分作為電磁脈衝發射出去。巨量的液氫被這道閃電汽化,變成一團不規則的高溫高壓的氣泡,足有好幾個地球大小。它在幾毫秒內急劇膨脹了數千千米,然後又在幾毫秒內向心坍縮、崩解、破碎,第二次釋放能量。電磁脈衝以光速向外擴散,零點三秒時擾亂了木星的磁層,又過了零點五秒,擊中了「波塞冬號」飛船。
是的,除他之外,沒有人能看到如此壯美的景象了。在他眼前出現了一道彩虹——橫跨百萬公里的彩虹。它一端連接著木衛二,另一端連接著木星,彷彿一條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橋,又像天堂的拱門。在這座拱門之下,「北辰號」莊嚴地航行著,銀白的巨帆在彩虹之下閃耀,美得令人窒息。
「為什麼?」
他想起了三個月前他離開學校時布置的習題:求解兩個星球間的霍曼轉移軌道。當時,他還以為生活會繼續平淡無奇下去,但是霍長浩的一通電話打破了這一切。隨後他實現了塵封的理想,飛越了太空,最後竟然來到了這裏,成為另一個文明的拯救之神……
「先生,我們要終止任務嗎?」
那是什麼呢?
「光帆?」
「我明白了。」祁風揚點了點頭,說,「霍長浩,你還記得剛才那條新聞嗎?」
詩寧,你還記得我們當年的夢想嗎?
又過了半小時,一隻生物回到囊室前,揮舞著泛著藍光的前翅。祁風揚猜測那是一種肢體語言。
(4)整星全狀態多學科耦合測試(電磁性能/質量特性/空間環境/地面環境/動力與能源)
喊罷,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眼淚不由自主地漫上了眼眶。在淚光中,星空顫抖著變形,化作無數閃爍的眼睛。在這晶瑩的目光里,他內心的波瀾漸漸平息了。他知道,無論命運如何困厄,都只是這顆灰塵般渺小的星球上發生的灰塵般瑣碎的事情。永恆的星辰將永遠注視著他,等待著,期待他的到來。
「因為木星的磁暴。」孫詩寧黯然道,「那場磁暴的強度是平常磁場的數萬倍,充沛的能量令這些巨草瘋狂繁殖,蔓延到全球,釋放出大量的氫氣,打破了兩種氣體的平衡。本來這裏的大氣圈只有一公里厚,氫氧可以充分混合,但現在,大氣圈的厚度已經增長到了二十公里,形成了分界鮮明的氫層和氧層。生物必須交替吸收兩種氣體才能維持燃燒。無論是對於海面的生物,還是冰穹上的生物,這都是滅頂之災!」
祁風揚看了看外面的生物,又看了看孫詩寧,彷彿明白了什麼。
……
「摩羯星座、南船星座,開始對焦!」
「噢,那我有個問題——互聯網產業僅僅用了三十年就成了世界的支柱,為什麼火箭被發明出來已有近百年,卻沒有什麼進步呢?」
「不會吧,像你這樣有才華的人,怎麼會沒有夢想?」
「這樣就說她倖存下來了?未免太草率了吧……」祁風揚詫異。
說罷,霍長浩指了指候機大廳里的大屏幕。屏幕上面正播送著頭條新聞,就在一行大字「SHINING ON EUROPA!」下面是一個女子的照片。她穿著宇航服,碩大的頭盔把她襯托得很渺小,彷彿是從盔甲里生長出來的一株纖弱的植物。
「是外協單位?」
「沒必要,比起外面,我倒覺得這裏還挺清靜的。」祁風揚說,「對了,今天下午我想申請回一趟基地,有些東西要取。」
「引雷激光。」霍長浩說,「文昌周圍有五個LiFi穹頂基站,都屬於我的公司。如果都在最大功率下運行,可以發射出兆瓦量級的激光,穿過雷雨雲,產生電離通道,就好像一個無形的避雷針一樣,把雲中的閃電引導到安全的地方。」
此時的木衛二,看起來彷彿一顆碩大的彗星。覆蓋星球的冰原崩裂為成千上萬塊碎片,每一個的尺寸都有數千米。在爆炸賦予的初速度下,它們向四面八方飛散開去。
「那是什麼?」霍長浩問。
「喂,孫將軍,我這邊已經搞定了!」在銅鼓嶺上,霍長浩冒著瓢潑大雨走下山路。
為什麼這麼難呢?他曾一次次地問自己,卻總是得不到答案。現在他明白了,與其他的夢不同,通往星辰的夢想之路絕不是他一個人能走下去的。它必須與他愛的孫詩寧一起,與他恨的霍長浩一起,還有與他所認識的、不認識的所有人一起,才能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全人類只有在那個夜晚一起點燃億萬盞守望之燈,才能匯聚起足夠的力量,將他的夢想送到星辰彼端……
牽頭單位:CLIPPER太空運輸與探索公司
「是高能粒子!」馬丁尼茲一拍腦袋,「木衛二運行在木星的范艾倫輻射帶內,有大量的高能粒子,磁盾主要的用途就是把這些粒子屏蔽在登陸艙外,就好像地球的磁場一樣,進入登陸艙附近的高能粒子將被磁場約束,環繞登陸艙旋轉,如同一個袖珍版的范艾倫輻射帶……」
「小祁啊,和她相處了這麼久,你應該了解她的一些情況吧?」
當圖片序列渲染完成後,留守工程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起立!」
「全球LiFi網路消耗的總功率。」霍長浩說。
「……這個消息的內容太過離奇,我們需要時間去核實準確性,但目前已經可以確認,它來自孫詩寧,來自從木衛二發回的『閃光電報』。」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她離家出走,繼續追尋她的夢。兩年之後我才得知她報名參加了『波塞冬』任務。」
「……抱歉了,祁總,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是那個亞軌道飛機嗎?」
「在許可範圍。」
霍長浩得意地笑了,但瞬間表情又轉為震驚,然後變得悵然。最後,他搖了搖頭,說:「媽的,要真是這樣,算你們狠。」

6、地球閃耀

在那閃耀的火光中,霍長浩看到祁風揚正跪地撫摸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字: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是的。」祁風揚點了點頭,「只要增強線圈中的電流,這個小『輻射帶』就會變形,高能粒子轟擊地表的冰層,發出熒光。『克洛諾斯號』屏蔽磁場的半徑是五千米左右,包含了足夠多的粒子,完全可以製造出這樣的閃光來。」
「祁老弟,怎麼在這個地方?」霍長浩氣喘吁吁地說,「找你找得好苦啊……」
「電氣?」
目標:(1)將受困於木衛二的宇航員帶回地球;(2)若救援失敗,則實施補給;(3)若補給失敗,則實施飛掠,採集宇航員所得的數據;(4)上述任務完成後,各輔助光帆將繼續飛行,實現各自科學探測目標。
「見鬼,這傢伙在搞什麼名堂?!」馬丁尼茲摔下耳機,氣急敗壞地罵道。
「這裡是『普羅米修斯』探針著陸點的正下方,距離木衛二表面十三千米。」孫詩寧說。
在文昌發射場西側七公里左右,有一座被稱為銅鼓嶺的小山包。山體一側可以俯瞰發射場,另一側則是文西縣城。在山頂上有一座白色圓頂建築物。每個晚上,可以看到有一道淡淡的紫色光束從那個圓頂射向天空;同樣的光束還有四道,分別從文昌市的其他方位射出,一直射入太空。在那裡,攜帶信息的激光被同步衛星反射,由此構成了聯通世界的LiFi網路中的重要一環。
祁風揚聽到「咔嚓」一聲。連接火箭與發射塔的「臍帶」被切斷了,電力切換到了箭載電源。從這時起,火箭與地球的唯一聯繫就只有底座支架了。
「有人舉報你利用職務之便損壞閥門謀害許院士。」律師說,「舉報人聲稱,你和許院士在事故發生前一天發生了激烈爭吵。」
「正常。」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一百零二天後,木星飛掠軌道,距離木衛二一千五百萬公里
即將進行的是「長征九號」的第二百零三次發射。此時火箭正在加註燃料,一縷縷霧氣從燃料接頭旁流瀉下來,隨風飄散,好像少女的秀髮,被朝陽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霍長浩沉默了片刻,然後問:「距離飛離地球的加速點還有多少時間?」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他監控組——比如「哈勃二號」和「高列夫」望遠鏡,都忙得熱火朝天。這種盛況從昨晚就開始了。那時候,各個監控組的電話突然響成一片,來自各大機構的調度指令如洪水般湧進了控制中心,要求調整太空望遠鏡的指向,目標只有一個——木星。
「我是霍長浩。你沒忘了我吧?」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的,大概只有九十五米每秒的樣子。但為了達到極速,『北辰號』沒有留下一點富裕燃料。這可是個大麻煩。」
「說得輕巧。」祁風揚搖搖頭,「航天器的軟體大都是寫在嵌入式系統上的,就算是少數能改動的軟體,也是基於VXWorks、SpaceOS之類的專業級操作系統。你以為飛船上會裝有Visual Studio嗎?孫詩寧雖然聰明,但總歸沒念完大學,她不懂……」
順著孫詩寧手指的方向,祁風揚震驚地看到了一群精靈般的生物:他們幾乎全透明,難以分辨形狀,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一對黑珍珠般的眼睛,以及腹腔中藍色的火光。數百隻這樣的生物聚集在這個囊室外,一動不動,似乎在虔誠地等候著什麼。
很快,巨響傳到了指控中心。在三千五百噸推力的衝擊下,大地在劇烈震顫著。
「喂?先生,這真是見鬼了!」

1、八億公裡外

「一個失職的父親……」孫珩說,「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離家而去,我本該擔起父親的重任。可是那正好趕上『長征九號』火箭攻關,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沒法兒照顧她,她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基本上是一個人在馬蘭基地家屬院里度過的。直到考上大學,她才第一次見到大城市的樣子。」
若從太空中俯瞰,此時此刻,北京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到了,現在的情況有點兒不妙啊。」
「現在你能重新撿起它。」霍長浩說,「我肯定不會再坑你。孫詩寧的遇險引起了大量關注,因此咱們能調動巨量的資源,比當年的647基地至少要大兩個數量級。這是創造歷史的大好機會。你難道想放棄嗎?」
「請傳輸觀測授權。」
此外,孫詩寧的作家身份也讓公眾對她的關注持續升溫,為此CLIPPER公司甚至派專人去運營孫詩寧的Facebook賬號,讓公眾得以直接了解她在木衛二的生活。孫詩寧也不負眾望,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好,甚至還打算用微藻養殖來延長自己的生存時間。
「是的,因為木星和地球間四十五分鐘的通信延遲,地面指揮是來不及的,而且變軌和對接的判斷決策太過複雜,A.I.無法勝任,必須要靠經驗豐富的駕駛員親自操縱。」
祁風揚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對接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嗎?」
祁風揚長嘆一聲,合上報告,把它塞進書包,然後在實驗室里轉了一圈,確定沒有東西被遺漏了,才慢慢地向外走去。
「嗯……差不多有十的十三次方瓦特。」祁風揚回答,「相當於人類全部電力輸出的百分之一,或者是……」
「北京,可以發射。」
但幾秒后,手機又響了,仍然是同樣的號碼。他想了一下,給學生布置了一道習題,然後走出教室,撥了回去。
「噢,對此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書、筆記本,還有『北辰計劃』的總體方案。」祁風揚說,「萬一真要在號子里待上十年,我總得有點兒事情干吧。」
「為什麼?」
他用顫抖的手打開遮光板。只見木星已近在咫尺。紅色圓輪已經變成遮天蔽日的幕布。斑斕狂野的風暴在其中奔涌著,紅色的、白色的、青色的,川流不息,彷彿從地獄的閘口傾瀉而下的流火之河。
「你說吧。」
「很不妙。雷暴鋒面突然改變了移動路線,照這樣下去,發射只能取消了。」
「立刻打開可見光通道!」
(1)製造/測試標準與規範固化
他望向手邊的一個紅色按鈕。那是緊急終止按鈕。只要按下它,發射就會終止,任務就會取消,自己就會回到以前平淡卻幸福的生活中。他並不怕死,但他突然發覺有太多東西讓他不能死。失明的母親需要他照顧,生病的父親需要他供養。還有老人抱孫子的願望呢?母親去看海的願望呢?
紙是淡黃色的,摸起來很奇怪,有種塑料袋似的質感。筆則是用某種黑色生物的甲殼製成,很像地球上的蟶子殼。這給他一種印象:儘管這裏的文明掌握了星際航行的知識,卻完全沒有發展過製造業,一切工具都是由生物自然演化而來的。祁風揚鄭重地在那張紙上畫下了兩個圓,分別代表木衛二和木衛四的軌道,然後在旁邊列出了動量守恆方程和角動量守恆方程。
「詩寧……你還願意嗎?」
「是關於詩寧嗎?」
「嗯,在647基地建設的過程中我們接受了霍長浩的投資,很多設備都是雙方共用的。當時達成了協定:在光帆實驗之外,他可以利用基地的設備和人員進行其他研究。」
在嘈雜的靜電干擾中,一陣焦急的話音在祁風揚耳畔響起,聽起來是那樣親切,他不禁熱淚盈眶。
與其他火箭不同,「長征九號」的尾焰非常明亮,呈黃白色,那是鋁基固體助推器燃燒的特徵。它在鉛灰色的海天之間冉冉升起,噴射出奪目的光焰,穿透暴雨,照亮原野,彷彿莫奈筆下日出瞬間的海港一般,海浪、山脈、雲層和村莊,都在那金光里變得輪廓分明起來。在光焰中,發射台附近的雨幕化作萬縷火流,傾瀉而下,滾滾白煙從導流槽中衝上天空,好像咆哮的火山。
「我喜歡它的名字,『白夜』。」霍長浩說,「每年總有一個時刻,天黑前的一剎那,舊金山的最後一縷陽光恰好照在這裏,讓它變得名副其實。」
「已經到最大了。」
「詩寧,我來了,來陪你看那世界盡頭的海了……」
「去看遠方世界的衝動。如果是在尋常環境中成長起來,她不會把這種衝動看得太重,但她卻和常人不同。她敏感、孤僻,內心除了這種衝動外別無他物。那就好像燭火,在陽光下很微弱的光芒,到黑暗中就會變得刺眼而壓倒一切。為了滿足這種衝動,她會不擇手段,哪怕犯下欺騙全人類的大錯。」孫珩嘆了口氣,說,「誠然,你們都是天才,但要知道天才只是一面,它的另一面是瘋子,是不計一切代價將理想貫徹到極致的人,這是很危險的。你完全沒必要為她犧牲生命。」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為什麼?」孫詩寧嘆了口氣,「我們不是約定過嗎,要一起去看那片世界盡頭的海?」
「不知道。」馬丁尼茲含糊地說,「或許有人在發電報吧……」
在這裏,他彷彿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驚嘆聲:
「差不多吧。」祁風揚說。
「其實這根本不重要……反正,我們創造的奇迹可是真實存在的。」祁風揚說,「你看這裏,這是我和孫詩寧表白的地方。那時候她告訴我,我們的時代其實並不像我們所見的那般平凡。我們所做的每一次選擇,壘下的每一塊磚瓦,都將改變後世銘記的歷史,甚至成為另一個種族的神話。這便是登天的魅力了:千百年後,群星間的子孫應該會談起我們吧,就像我們談起點燃最初的火炬的原始人一樣……」
這是木星的第一縷朝陽。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嘎吱一聲,門開了。祁風揚緩步走進read.99csw.com房間。只見那份方案報告正躺在桌上,封皮是藍色的,上面印著熟悉的徽標:三角帆與北斗七星。他拿起報告,隨手翻開一頁,看到那一章的標題是《正樣階段擬開展工作(2047年5月-2051年8月)》,下面寫著:
「我想說的是,總有人要做鋪路人,像你父親那樣做著平凡卻不可缺少的工作。他的夢想起初屬於自己,但終歸又不屬於自己。我們的使命是不同的。你追求的是億萬星辰的美,而我,則要為你鋪下通往星空的道路。」
抑或,是自己與戰友們的美好回憶?那也不算,何況回憶越是美好,現實的打擊便越顯得殘酷。如今,當年豪氣干雲的戰友們一個個地離開自己,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就好像綠葉無可避免地枯黃飄零一般,最後枝頭只剩下一片葉子,路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哈哈,祁老弟,難得你有自知之明。」
「先生!先生!」底下的記者又喧嚷起來,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
「……年終獎呢?房車補呢?就算祁瘋子能犧牲,也不能要大家一起陪葬啊!」
「明白。目前飛船狀態正常,軌道正常,已做好變軌準備……」他說,「說實在的,現在回去,我還真有點兒捨不得。你們絕對想不到我在這裏看到了什麼……」
發射后二百四十分鐘,北京南苑機場
「那壞消息呢?」
「開始了!要開始了!」
三年後,海南文昌航天發射中心
「怎麼樣?統計結果出來了嗎?」他問秘書。
祁風揚默默地盯著空杯子,嘆道:「或許,這才是她想要的歸宿吧……」
「雜七雜八,其中影響最大的是LiFi技術。當時基地有比較完善的激光實驗設備。」
「這裡是CLIPPER公司『波塞冬』任務組,請求觀測第X1892R6號目標。」電話對面是馬丁尼茲。
「休斯敦,這裡是『北辰』。」他說,「我還活著,飛船狀態正常……很抱歉,由於木衛二的突變,我未能完成救援任務。」
換句話說,這是一顆巨型「電磁脈衝炸彈」!
「了解,這是事實。但最後一項指控……完全是胡說八道。」
「沒錯。我說,談這個你不反感吧?」
「那你呢?後來你是怎麼過來的?」霍長浩問。
「沒辦法,除了你,我別無選擇。」霍長浩說,「你知道『波塞冬號』吧?」
「由於發射時引擎故障,飛船入軌初速度有微小偏差,若不修正將無法抵達加速控制點。因此在原定飛行計劃中加入如下修正措施:T+297分30秒,展開光帆至最大張度,帆軸矢量方位097-122-196,自旋5,散熱1.8。修正推進持續220秒。詳細變軌參數正在通過S2通道上傳。」
是自己的才華和夢想嗎?不,那是奪不走的。祁風揚想起了科羅廖夫,想到這位飽經坎坷的前輩在集中營里的歲月。只要沒有倒下,那麼夢想就不會磨滅。
事故發生后五十小時,艾姆斯研究中心
唉,想當年……
這時,霍長浩聽到了歌聲,一種縹緲空靈的歌聲。他跑到露台邊俯瞰,只見樓下馬路上已人山人海。在街角、在橋頭、在廣場,無數人們低聲歌唱著,舉起了手中的燈。激光筆、太陽燈,甚至是手電筒,匯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彷彿頭頂的星空在地面上的倒影……
「那又如何?」祁風揚說,「這種東西造假很容易。」
祁風揚盯著霍長浩,過了半晌,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你,你還真夠了解我的……」
「真是見鬼了!」他提高聲音說,難以抑制話音里的興奮,「『托德』X射線望遠鏡真的在木衛二發現了閃光,就在阿瓦隆平原!長短間隔大約二十秒,已經確認那是莫爾斯碼,正在翻譯中。祁先生,這是怎麼做到的?」
「休斯敦,我明白。無論如何,很感謝大家這一百多天的付出,創造了人類的奇迹。」祁風揚說,「其中,我最該感謝的就是霍長浩先生了。我曾對他說過,若他餵飽了一匹餓狼,那之後發生什麼就由不得他了……諸位,很抱歉。」
「交匯點高度呢?」
「祁老弟。」來人是霍長浩,「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後來呢?」他大著舌頭問,「後來她怎樣了?」
「真空模擬實驗室,但管理它的不是647基地的人員。」
「就是這裏。」祁風揚對警察說,「鑰匙是最大的那一把,勞駕了。」
「祁老弟,詩寧是愛你的,讓你們分道揚鑣的正是你們倆的天才。它放出的光芒就像豪豬的尖刺,讓你們沒法兒在一起擁抱……你們都是心裏有一攤血的人。這一點,你很清楚。」
導航已進入關鍵階段:在屏幕上,三百三十五條軌跡在木星附近匯聚到了一個點,旁邊標註著「加速控制點A」,代表著「北辰號」的十字星正向那裡緩緩移動著。在那之後,「北辰號」的軌跡陡然一轉,向木星飛去,擦過木星大氣邊緣后與木衛二交匯;而那三百三十五條軌跡如煙花般散開,在木星的引力下繞了半個圈,然後再次在木星另一側匯聚到一點,那是「加速控制點B」。在那裡,「北辰號」將趕上重新聚集的光帆編隊,在第二次聚光的加速下踏上返回地球的旅程。
「請您指教。」
忽然,霍長浩看到雲中青光一閃。
「你的目標簡直比登陸太陽還荒謬。」
「正常。」
「祁先生,我很好奇,你打算用什麼火箭把幾噸重的飛船加速到每秒一百二十公里?」
「是的。我的夢想就是這個——我想找到新方法,打破傳統火箭的局限性。其中有個方案叫『北辰計劃』,希望在十年內,用光帆把人類送上木衛二!」
「……哈哈,別信祁瘋子的那套,所謂情懷,就是專門來騙你們這些應屆生的……」
「不完全是,我的主攻方向是新概念航天器軌道設計,火箭屬於老概念了。」
「當然有可能。但請您記住,這不是一樁買賣。我們已經確認孫詩寧能堅持一百二十天,而當前恰好有能在一百二十天內趕往木衛二的飛行方案。即便沒有任何所謂『跡象』,即便傾家蕩產,救援也將如期展開。」馬丁尼茲說,「好了,如果大家的問題只有這種陰謀論,那記者會應該可以到此結束了……」
「這不,有大事要告訴你啊!」
那朵花生長的土壤,如今也被剝奪了。
「還不就那樣唄……」
「寫一個程序,讓電腦自動操作磁盾就好了。」霍長浩說。
「三千米左右。」對講機那邊的工程師答道,「但那也是最危險的高度。在那裡,閃電主要來自雲間放電,引雷激光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夠了。」祁風揚不客氣地打斷了霍長浩的話,「這沒什麼神奇的。剛才我在『克洛諾斯號』登陸艙模擬器里看到了用於生成磁盾的超導線圈,就想到了這個主意。孫詩寧是個機械白痴,肯定不會修理船載通信設備,但她知道磁盾的工作原理,也知道X射線,所以採用這個辦法通信的概率是最大的。」
想到這裏,他望了望身旁的孫詩寧,無言地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孫詩寧用磁盾製造了一個X射線熒光管?」
二十秒的燃燒后,「遠征四號」上面級耗盡了最後一滴燃料,將飛船加速到每秒三十千米。咔嚓,船艙晃動了一下,飛船與上面級分離。軌道最後修正完畢,「北辰號」進入無動力滑行狀態,好像一塊石頭,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向雙曲軌道的近地點墜落下去。
「當然。」馬丁尼茲說,「我需要證據——她能堅持一百天的有力證據。」
「但這次不同,祁老弟,她不僅詳細描述了孫詩寧介入『波塞冬』任務的經過,還找到了她的一篇未完成的小說,題目叫《世界盡頭的海》,其中所描寫的木衛二生命和你的敘述一模一樣。」霍長浩盯著祁風揚,嚴肅地說,「關鍵是,這篇小說是在她大三時寫的!」
「我在647基地光帆模擬實驗室,進行光帆的靜電平衡實驗。」
至於眼前的這一切,大概是最瘋狂的夢中之夢吧。
「原因是什麼?」
順著霍長浩所指的方向,秘書看到有一道綠色光束被點亮了。它劈開夜色,劈開雲層,劈開林立的高樓黑色的剪影,將人們所熟悉的城市夜景詭異地劈裂為兩部分。那是位於中華世紀壇的「北京之光」,它將引導北京的數百萬台家用LiFi終端進行發射。
「不用火箭。」祁風揚說,「用光帆。」
「當然不。但請你記住,我這樣做不是為她,更不是為你,而是單純地為了滿足我的夙願而已。」祁風揚僵硬地說,「我會儘力而為。」
於是乎,夢起、夢碎、夢醒、夢回……
「您的意思是,如果沒法兒確認她的狀態,拯救任務就根本沒必要開始啰?」祁風揚問。
「你們做過實驗嗎?」
一陣隆隆的轟鳴,火箭發射了。刺眼的橘黃色光焰騰空而起,扶搖直上,用熊熊烈火立起了一座通天的高塔。
忽然,通話器響了起來。
事故發生后第四十四天,海南文昌發射場
「今天是『波塞冬號』飛船抵達木星的日子。」祁風揚伸出雙手比畫著,「它是人類迄今製造的體積最大、航行最遠、速度最快的載人飛船,將在木衛二上著陸,探測這顆冰衛星的地下海洋。這是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航天任務。今天凌晨,『波塞冬號』飛船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好,問題來了:有人知道它從地球飛抵木星要多久時間嗎?」
「喂?請問是孫珩將軍嗎?」霍長浩撥通了手機。
「我們用多帆聚焦技術減速。」
「脫插已分離。載具獨立,導航自主,進入十分鐘倒計時。」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行莫爾斯碼,下面是翻譯的文字:
「那是三小時前的事了。」馬丁尼茲說,「由於通信中斷,我們無法與她取得聯繫。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已經喪命。畢竟單人操縱著陸的成功率是很低的……」
他望著孫詩寧的眼睛。那裡映照著夢魘般的慘象——火箭在爆炸,殘骸在墜落,人們尖叫、哭泣……但她的雙眸依然那麼堅定、沉靜,彷彿烈焰中的兩顆純凈的玉石。
「五小時二十分。」
再往下,就只有靠想象了。隨著深度增加,壓力繼續升高,液氫變得越來越緻密,氫原子的間距被擠壓得越來越小。理論表明,在「海平面」下三萬千米處,由於超高的壓力,氫分子間距將與電子云的直徑相當。此時,液氫會突然轉變成一種能導電的凝膠態物質,被稱為亞穩態金屬氫(MSMH)。這種物質存在於木星內核和星幔之間,厚度不均勻,可能在數千千米到一萬千米不等。由於緩慢自轉,其中的環形電流是木星磁場的主要來源。
倒計時一刻不停地跳動著,最後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這場值得載入史冊的航程,馬上就要拉開序幕了。
「不必了。別忘了通信延遲,那是四十五分鐘前的事情,該發生的早就已經發生了。」
在這久違的呼叫聲中,祁風揚迷迷糊糊地醒來。
(5)載具與發射場系統聯試(CZ-9E/CZ-5F,文昌發射場TL1/TL2工位)
「收到。」留守工程師有些困惑,「我看看……唔,這是木衛二。它不是X射線源,輻射強度比宇宙本底值高不了多少。您期待在那裡看到什麼呢?」
說罷,他看了看儀錶板。倒計時在跳動著,加速控制點B已經接近。他看到遠處出現了數十個光點,那是正在重新集結的光帆編隊。
馬丁尼茲放下電話,難以置信地望著祁風揚。
可他覺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被永遠漏在這裏了。
「是的,我們約定過,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責任。」祁風揚說,「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告訴我,你的童年是在大山深處的三線工廠度過的,母親離婚遠走,父親常年待在工廠里,你每天只能獨自望著夜空出神,用想象創造出無數神奇的世界,用對星空的幻想來彌補現實中的孤獨……但你知道嗎?你父親顧不上你是因為『長征九號』火箭的緣故。作為火箭的總指揮,他別無選擇。」
「因為大家想過的是安穩的日子,你卻拎著鞭子把大家往險道上趕……不,還不只是險道,可能大家認為那是……絕路。逼著大家追求這種目標,最後落得眾叛親離的下場,有什麼可奇怪的?」律師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說實話,祁先生,你才是最難理解的。這麼年輕就坐上了副總師的位子,再熬兩年就能當上總師,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了,可你卻非要往最危險的地方走。那個遙遠的星球,竟然能讓你拋棄安穩的生活,甚至拋棄你那個人人愛慕的未婚妻……說實話,祁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你。」
「還沒有。宇航員屬於空軍管轄,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希望能駕駛『北辰號』,但空軍不批准。」霍長浩直言。
祁風揚心裏一驚,霍長浩卻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由此一來,飛船就可以不必攜帶減速制動的燃料,每面帆的質量只有五十千克,輕得像一片羽毛。」祁風揚說,「在多帆聚光減速后,目標帆被木星捕獲,飛往木衛二,而其他的帆船將在木星引力下偏轉,繼續飛往其他目的地。」
「風揚,這位是霍長浩,知名科技投資人。」她介紹道。
當然,即便早已發現,工程師們也很難預測到這場事故。早在「波塞冬號」啟程之前,由於木星內核的某種噴發作用,一股凝膠態金屬氫正從木星內核被緩慢上拋。這是很壯麗的圖景——在暗無天日的木星核的表面上,一萬千米厚的凝膠金屬氫「海洋」在透明的液氫「海洋」之下緩緩涌動著,金屬氫中運行著電流,幽幽藍光照亮了一小片海面,也照亮了海面上落下的亘古不息的氦雨。「海面」上偶爾會濺起一個個碩大而柔軟的暗藍色液滴,緩緩上升,好像潛游的水母。那是亞穩態金屬氫的拋射物,宛如暴雨中池塘里濺起的水花,只不過每個「水花」都有亞洲那麼大……由於木星內部物質極為稠密,物質運動很緩慢,這個上拋-下落的過程或許已持續了上百年,和著名的「大紅斑」風暴一樣長壽。有可能早在「波塞冬號」的宇航員們剛出生的時候,甚至早在法國大革命的時候,災難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來得及,電波跑一趟來回得三個多小時呢。」霍長浩說,「晚上九點趕回來就行了。」
銅鼓嶺下的海灣里,突然升起了一顆小太陽。
超重帶來的黑霧漸漸散去,但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那是無垠的太空。
「不是圓錐曲線。」祁風揚抓起粉筆,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畫起來,「嗯,當然,大家之前做過的都是這樣的題——從半徑為a1的圓軌道變軌到半徑為a2的圓軌道,中間用一個橢圓軌道連接,所有軌道都是圓錐曲線。在航天中,這叫作『霍曼轉移軌道』,是瞬時推進力作用下的最節省能量的軌跡,也是僅有的能靠高中知識求解的軌跡……
「啊!」祁風揚大吃一驚,半晌才回答道,「當然沒有。呵呵,居然有幸接到首富的電話,這可真是驚喜啊……」
「好主意。但氫氣怎麼儲存和液化呢?」
「這是例行的實驗嗎?」
忽然,沒有任何加速度,祁風揚看到窗外的風景移動了。一千公裡外的木星大氣中,雲團突然開始加速流動。很快,木星紅色的圓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在身後;隨後,斑斕的木衛一也掠過窗外,轉瞬即逝,稀薄的硫黃氣、碎石和冰屑呼嘯著飛過。接著,陽光陡然轉了個角度,一片暗藍色的懸崖從下方升起,銀白色的霧氣自崖底蒸騰而上,籠罩了一切。周圍越來越暗、越來越窄,岩壁上間或掠過一縷閃光,好像正在一個深井中墜落。
霍長浩戴著墨鏡瀟洒地向祁風揚走來,說:「怎麼樣,這飛機不錯吧?」
「當然是木衛二。」
在木星的雲海之下,一場電磁暴正在醞釀著。
「啊,這真是太美了!」
在那時,「波塞冬號」飛船恰好飛抵木星軌道。
「那是什麼?」
說罷,祁風揚從背後拿出一束玫瑰,「詩寧,我喜歡你。你願意和我一起並肩攜手,去尋找那世界盡頭的海嗎?」
此刻,祁風揚面前的倒計時已經歸零。
起初,很緩慢,但它一路翻捲起烈火旋風,越來越多的氫、氧被捲入了火焰,因此推進速度越來越快。在烈焰炙烤下,底層的海洋沸騰了,一團團碩大的白色蒸汽雲翻滾而上,但它們只維持了片刻就被第二波的爆燃波撕碎。然後是第三波、第四波,直至整片海洋都化為高溫高壓的過熱蒸汽。震波到達了,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中,世界分崩離析,密封艙好像海嘯中的舢板一樣翻滾起來!
「有一台姿控發動機被打壞了。」一個工程師說,「必須把對側發動機關掉才能平衡。當然,這樣會損失推力,雖然很小,但肯定沒法兒精確進入原定的軌道了。」
「嗯,我對她說:『沒錯,他是天才——但天才是什麼?』祁老弟,你知道天才是什麼嗎?」霍長浩說,「你有沒有想過,讓你成為天才的東西,難道是什麼崇高的理想,抑或是偉大的抱負?都不是!成就天才的東西是絕境,是苦難,是扭曲到不得解脫的心靈……越是扭曲,就越想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證明自己;越是殘缺,就越想用閃光的衣裳遮蓋自己。你的心裏沒有愛,只有一攤為理想搏鬥流下的血,這攤血映出來,便成了世人眼中天才的鮮艷腮紅……」
傍晚時分,祁風揚終於把程序在「波塞冬號」模擬器上編譯通過,交給了上行通信組。通過NASA深空網路,這不到九百位元組的代碼以最強勁的功率發射,飛向八億公里之遙的木衛二。
但這還不夠。飛船備妥后,必須要有載具才能被發射到太空。全世界的運載火箭製造商都全力開啟了流水線,近百枚各種尺寸的火箭運往各地發射場。在短https://read.99csw.com短一周時間內,「長征」、「獵鷹」、SLS、「安加拉」和「阿里亞娜」等重型火箭被連續發射了十余次,而其他較小型號的發射更是數不勝數。三百三十七張光帆均被成功送入太空,除了有兩個因故障展開失敗外,全部集結成編隊,以十倍于第三宇宙速度的高速踏上了飛往木星的航程。
「當然不能。『電報』中的信息太少,不到二百位元組,現在做任何判斷都是不負責任的。那可能只是一種未知的自然現象……」
此時火箭已經就緒。「北辰號」已經與「遠征四號」上面級對接,一起連接在火箭頭部的支撐環框上。整流罩是全封閉的,看不到裏面,但祁風揚只要閉上眼睛,內部的結構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三個牽引光帆疊成圓柱狀捆在一起,一直戳到整流罩頂部;冷卻迴路盤根錯節地纏繞在飛船腰際,連接著液氦儲罐,成千上萬的霍爾散熱器排布其上,好像長滿藤壺的船殼;底部基座的一側是密封艙,另一側是對介面,連接很突兀,好像是後來臨時想起來補加上去的。沒有逃逸塔。沒有返回艙。那都是被他親自砍掉的死重。要是真的出事,祁風揚只能拿起身旁的嗎啡注射液,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兒。
這樣的墜落持續了約莫十分鐘。當越過了某個臨界點后,突然,真空的絕對寂靜消失了,外面傳來嗚嗚的風聲,周圍亮了起來,好像深潛者忽然浮上了海面一般。最後,他聽到一聲輕響,光繭消失,微弱的重力讓他知道自己被放在了某個星球的地面上。
「我要為人類鋪下通往星空的道路!」許多年前的他,如是說。
「但是,救援飛船的製造需要時間。」祁風揚說。
「我們在各國大城市的分公司都進行了動員,反應肯定沒國內那麼快,但應該也有數千萬人參與。就在幾分鐘前,美國總統還對此專門進行了電視講話。」
看來,那被永遠留下的是無可挽回的青春了……祁風揚想起了經費最緊張的時候,他不得不求助於體制外的資源,在全國各地奔走籌措投資。最終,他遇見了霍長浩,得到了兩億的資助——其中的一大半被用來建造位於地下的氣浮室。那裡安放了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氣浮台,台上數萬個小孔噴出六氟化硫氣體,將薄如蟬翼的光帆托舉漂浮起來,以模擬無重力時帆的受力狀態。無數個夜晚,面對著纏作一團的纜線,大家一同爭論思考;在光帆展開成功的時候,大家一同鼓掌歡呼。他記得,那一晚,他開了十幾瓶「王二小放牛」——也就是二鍋頭兌紅牛。觥籌交錯間,大家汪洋恣肆地暢想著航天的未來,而作為主角的光帆就在大家身後漂浮著,安靜而優雅,宛如一朵盛放的銀色蓮花……
在露台上,霍長浩把西裝一甩,像看焰火的小孩子一樣興奮地跳著喊著。
「……那時她精神已經相當不穩定,電文中,她聲稱將用生命最後的時間去探索『萊姆』冰噴泉中的異象。根據航天服的記錄,她真的去了。她帶上僅剩的最後一塊乾糧,拖著儀器,徒步穿越十幾公里的阿瓦隆平原,向『萊姆』冰噴泉的方向行進。兩天後,航天服和登陸艙的接續中斷。我們和她徹底失聯了……」
「完成了。」他把紙筆遞給孫詩寧,「在下面的這幾個時間點,按照這些參數組合進行發射就可以了。」
「說來話長。」祁風揚擺擺手說,「當務之急是給出救援飛船所需的有效載荷質量,這樣,我很快就可以解出所需光帆編隊的規模。」
「收到。十秒倒計時。九、八、七……」
「小祁,狀態怎麼樣?」
「但是否會有這種可能性——孫詩寧為了獲救,故意偽造出地外生命的跡象以誘使NASA派出救援飛船。畢竟花費數百億美元去救一個人,並不是划算的買賣。」記者提出質疑。
「很慚愧,我沒什麼特別的夢想啊。」
在前一天的爆發中,木星釋放出了極其強大的電波,幾乎覆蓋了所有電磁波譜。各個頻段的海量數據湧入計算機,其中蘊含的信息足夠全世界科學家研究幾十年。但最震撼的變化無疑在可見光波段——由於金屬氫潰滅釋放出的巨大能量加熱了木星的大氣,不均勻的熱對流在雲層中產生了一個旋渦,體積與著名的「大紅斑」相仿,但顏色偏白,因此被稱為「大白斑」。這兩個旋渦並排在木星表面運行著,彷彿巨人的一雙妖冶的眼睛。
「兩噸吧……這應該是下限了。」馬丁尼茲馬上回答。
「就好像……在夏日的山岡上,你與你最好的朋友一起看日出,心中充滿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或是獨自走在雨中的一條無盡的路上,並意識到你將永遠這樣孤獨地走下去……」
「雷電。」孫珩回答,「火箭本來就是個高大的引雷針。起飛前,發射場的避雷塔尚可起到一定保護作用,但火箭點火升空后,長達數百米的尾焰將成為電流的良好導體。一旦遭到雷擊,後果不堪設想。」
「老師好!」
「很好!你的直覺很敏銳!」祁風揚高興地朝他點了點頭,「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沒錯,票價四百萬美元,可以飛到一百公里高的太空轉一圈。」霍長浩說,「在亞利桑那的沙漠里,我們的飛機沿著一條閃亮的金屬導軌加速,火箭點燃后,我們就衝上雲霄,一起看著天空漸漸由蔚藍變成漆黑。當繁星浮現的時候,我拿出鑽戒對她說:『詩寧,你願意……』」
「這叫作心有靈犀。」霍長浩笑道,「你有所不知,祁先生和孫詩寧女士曾是一對戀人,他們——」
「當然。難道你不想和他們一起開拓那片未知的世界嗎?」
從這裏看去,那確實像一片草原:無數纖細的熒光觸鬚從冰的穹頂上如柳條般垂下,一直向下延伸,消失在深不可測的深淵中。但那其實是假象。由於缺乏參照物,無法判斷草的大小,事實上每一株「草」都有幾十公里長。祁風揚所在的位置就是一株「草」根部的囊室,它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大。在囊室上方能看見許多健壯的根須,它們深入冰穹的裂隙中,將這株巨草牢固地懸吊在穹頂之下。
基地里早已人去樓空,碎磚爛瓦遍地,鋼筋從剛被拆毀的樓房地基上扭曲著伸向天空,好像古戰場上零落的斷戈殘劍一般。幾個拆遷工人在實驗樓前,一邊喝酒一邊打撲克。殘羹剩飯被丟在建築垃圾之間,一群覓食的烏鴉在旁邊蹦跳著。
四十五分鐘后,休斯敦航天指控中心
在影影綽綽的圓形輪廓上,一個白色小亮點在閃爍著。
「……六、五、四……」
周圍一片死寂。
「文昌,遙測信號受擾,冗餘已投入,飛行正常。當前海拔:一千米。」
「當然不行……但就算那樣,他也會繼續做下去的。」
「見鬼。相機壞了嗎?」
「氣動輔助軌道轉移,又叫大氣剎車,是一種利用行星大氣層阻力實現變軌的方式……他將飛船翻轉掉頭,恐怕是想把太陽帆當作減速傘來使用。」馬丁尼茲說,「但氣動剎車是最難控制的變軌方式,如果攻角稍微偏小,他會從大氣上緣擦過去;如果稍微偏大,那他就會墜入木星,像流星一樣被燒毀。除非事先經過周密計算,否則他就是自尋死路!」
「是的,那真是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啊……」
「那條新聞的標題,SHINING ON EUROPA。」祁風揚說,「關於通信,我想到一個主意。」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太簡單了。他想,簡直如同自己的學生們在做習題。
「神明?」
這是祁風揚擔任物理老師的第八個年頭。一如既往,他沒有帶任何講義,也沒有做任何課件,看似有些木然地站在講台上,望著台下睡倒一片的學生,等待上課鈴聲把他們叫起來。
「2G加速度?那激光功率得有多少?」
「我理解。但我不是為她而冒險的,我是為了自己的夙願。」祁風揚慢慢說道。
「明白……休斯敦,可否詳細說明軌道修正的動力來源?我記得地面激光陣列已經沒有餘量了。」
通往艾姆斯中心的公路上已經被車塞得水泄不通。兩人不得不把車拋在桑尼維爾市區,徒步跑回E09大樓。
「是的。LiFi激光有極高的精度和准直度,功率可調,幾乎就是為此量身打造的。事實上,最初的LiFi技術就脫胎於此項目——不,可能更早,可以追溯到本世紀初霍金提出的『突破攝星計劃』。」祁風揚說,「現在全世界的LiFi基站有數十萬個,完全可以承擔起為光帆加速的任務。」
發射后二百九十分鐘,北京國貿幻視大廈頂層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有個辦法。」馬丁尼茲說,「『克洛諾斯號』上升段用的是氫氧發動機,而木衛二上最不缺的就是水。孫詩寧可以通過電解水製造氫氧燃料,灌滿燃料倉,這樣可以大幅度提高交匯速度……我保證,它至少能達到每秒二十公里。」
在朝陽中學的高三樓里,響起了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
「是的,但那不一樣!以前的那些,呵,怎麼說呢,玩兩天就膩味了……但我追孫詩寧可是整整追了一年。我去她的簽售會,投資由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在各種體面的餐會上和她套近乎。我帶她去航海、登山,開著越野車橫穿沙漠,那是她最喜歡的尋找靈感的方式。待時機成熟后,我才帶她來到了這裏,來到矽谷,對著CLIPPER公司的總裁說,讓我們坐一次『山貓』吧!」
「氣象?」
「……『北辰』,這裡是休斯敦。收到請回話……」
接著,如同崩裂的水壩一般,黑暗裂開了,一道光芒從裂縫中噴涌而出,放出奪目的藍白色光輝。它輝煌地傾瀉而下,飄灑而至,鋪天蓋地,彷彿億萬螢火蟲飛旋捲起的風暴,形成了一個閃光的繭。很快,他的密封艙就被這個光繭團團包裹了起來。
「正常!」
十年很快就過去了。那是熱血沸騰的十年,也是痛苦坎坷的十年,當初怎麼沒想到,這條通往夢想的道路是那麼艱難!
來自大熊座的聚光推力讓祁風揚深深陷進了椅背中。在那三十二隻光帆里,有七隻被冠上了北斗七星的名字,那是他十年前在647基地時親自命名的。
「霍先生,我們當然了解事情的嚴重性——這是專業上所稱的『零窗口』,只有一次機會,發射時機只有幾秒。作為發射總指揮,我必須按照規程做出負責任的決斷。」
「很遺憾,證據確鑿,你可能會以玩忽職守罪被判刑,這一點我很難幫你開脫。」
「真空泵閥門的疲勞斷裂。」祁風揚說,「光帆靜電平衡實驗是在TL-3E真空室中做的,為了保證能模擬太空的電磁環境,實驗腔中必須抽真空,閥門每平方米承壓相當於四頭大象的重量。每次實驗,我們都要進行抽氣,次數多了之後就發生了機械疲勞。」
「抱歉,老闆,我還以為這是您營銷引資的手段……」秘書說。
說罷,他切斷了通信。
他在觸屏上點了幾下,調出導航窗口,只見導航球的中央與代表速度方向的十字星有了偏離。這個偏離極其微小,只有千分之一,但足以令他在待會兒的多帆聚光減速的過程中偏離焦點。
「那他們現在該怎麼辦?」祁風揚趕緊追問。
「許院士是什麼時間來的?」
「范局長說沒問題。」
在此期間,霍長浩主要是在飛機上度過的。他在各地奔走,以孫詩寧丈夫的身份聯絡各家巨頭,籌措資金,也督促著他的集團將LiFi基站改造為可以驅動光帆的激光陣列。
祁風揚猛然醒悟,那就是孫詩寧所說的「界面」——氫氣層和氧氣層分界的表面。
忽然,他感到周圍的一切都亮了起來。一道光芒透過舷窗照進了艙里,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他向外看去,只見一團明亮的藍色火焰正順著巨草快速移動著。它從穹頂出發,向下方的黑暗空間燒去,彷彿導火線的火頭,又像一顆墜落的太陽,沿途的生物、建築和其他不知名的物體,都依次在光芒中現形。接著,彷彿撞上一堵牆似的,那團火球猛然炸開,光度驟增,然後沿著一個看不見的平面瀰漫鋪展,頓成燎原之勢!
「我還不太明白……」霍長浩說,「這個閃光能被望遠鏡看到,說明它的範圍相當大,覆蓋面積至少得有幾十平方千米吧?這又是怎麼做到的?」
「變軌方案被他重設了。『水瓶座』8星和『雙子座』9星被移動到編隊排頭,『南船座』被移動到排尾,共有八十二張光帆被重新設置了焦點和聚光次序……模擬結果顯示,重排后的編隊將把『北辰號』的速度降到五十千米每秒。」
藉著跳躍的藍色火光,祁風揚接過紙筆,開始演算。
在數百萬塊熒屏前,人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2)正檢星總裝和發射星總裝(目標帆:北辰;輔助帆: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嗒、嗒……」有人叩響了密封艙的艙門。
一片沉默,剛才抬起來的幾個腦袋又耷拉下去了。
在稀薄大氣的衝擊下,艙體開始振動,過載再次將祁風揚壓在座椅上,不過這次力道要大得多。加速度表的讀數飛快地攀升,很快,他的眼前泛起了黑霧,漸漸擴散,最後融成了一片化不開的黑暗虛空……
「休斯敦,我們有麻煩了。」他說,然後點了幾個按鈕,向地球傳輸了飛船的狀態參數,「請檢查飛船速度矢量,它與預設值似乎有偏差。」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如果救援任務如期開展,您覺得成功率有多大呢?」
「加起來超過四億人,規模基本上夠了。供電能保證嗎?」霍長浩信心大增。
灣流X981飛機優雅地掠過萬里無雲的藍天,降落在墨菲特機場的跑道上。
天路戛然而止,白色煙跡末端綻成四散的亂髮,無數碎片漫天飛舞,失控的助推器在天空亂竄,翻滾著、墜落著,尾煙在晚霞中劃出一圈圈悲涼的螺旋……
「『克洛諾斯號』上面有相應的裝置,稍加改動就可以運行。」馬丁尼茲說,「但那又需要一份更長、更複雜的教程了——考慮到孫詩寧對機械不熟悉,僅有文字教程恐怕還不夠。我們必須與她保持高效的通信。」
「嗯,霍長浩,你是個明白人……可你有什麼資格說我?難道你,你就和她白頭偕老了不成?」
「是的。」霍長浩說,「以你的聰明,早就猜到她是誰了吧?」
「各位,各位,請少安毋躁。」馬丁尼茲做了一個平息全場的手勢,「大家焦急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現在一切都還有待進一步研究,恕我無法回答。」
其中一個女記者非常犀利地大聲問道:「NASA與CLIPPER公司發布了消息,卻連一點兒細節都不肯透露。這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一場以外星生命要挾國會撥款的騙局!」
霍長浩嘆了口氣,拿起望遠鏡繼續追蹤。
「哎!你幹嗎!?」一個工人叫嚷著跑了過來。
「但這也不必扯上外星人——或許有其他機理能讓木衛二的地下海洋電解,純自然的機理,使得冰層下充滿氫氣和氧氣。『萊姆』冰噴泉就是導火索,而孫詩寧死前去那裡是為了點燃它。」霍長浩說,「而且,你打算怎麼解釋這些疑點呢?『北辰號』的光帆,為什麼在木衛二一進一出之後還能毫髮無損?爆炸產生的碎塊中,為什麼沒有任何一塊像你說的那樣飛向木衛四?祁老弟,面對現實吧,你不是大衛·鮑曼,木衛二上也沒有黑石碑。在木星陰影中的那十個小時,你的真實經歷到底是什麼?」
孫詩寧已經離開。他只能靜靜躺在艙中,等待著,等剛才那神秘的光繭將他送上軌道。
「怎麼,難道平時我沒有嗎?」
很遺憾,這個原理是在事故后才被證實的。
「好吧。既然有授權,您當然可以看任何想看的東西。」留守工程師聳聳肩,輸入了新的參數,在軌道上,「托德」太空望遠鏡緩緩調整姿態。半小時中,它對木衛二拍攝了數百張照片。
「你看到了嗎?」霍長浩感慨道,「宇宙不僅存在於頭頂,也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怎麼回事?」霍長浩問。
「沒錯,我們已經吵了一段時間了。」祁風揚承認。
轟隆隆……
「你要歇一會兒才能走路。」她小心地把祁風揚從密封艙中扶了起來,「雖然這裏重力很弱,但你躺了太久,身體需要慢慢適應。」
「什麼?」
「請看,這就是『克洛諾斯號』所著陸的阿瓦隆平原,一塊橢圓形的完整冰面,直徑五十公里,形成於三千年前的一次大規模液態水漫溢事件。木衛二是一顆很活躍的星球,在地下海洋的作用下,水像熔岩一樣不斷侵入冰殼,然後從冰裂隙和噴泉噴出,可以在很短時間內重塑地貌。著陸點以北約十公里就有一個冰噴泉『萊姆』,那是十年前『普羅米修斯』探針的撞擊點。從孫詩寧的視角上看,那應該是很壯觀的畫面——水汽從泉眼中噴出,一直拋射到五十公里高,然後自由下墜,好像帷幕一樣橫亘在冰原之上。」馬丁尼茲說,「九小時前,我們成功與她取得聯繫。我們首先確認了飛船的狀態,檢查了物資,指定了生存方案,確保她能存活一百二十天以上。然後我們就讓她進行原定的科學拍攝任務,冰噴泉是首要觀測對象,不料,她拍攝到了這樣的東西……」
「嗯,最大速度三點五馬赫,確實是最先進的商務機。」祁風揚回答。
「……發射時間:T加零分、零秒、幺四四毫秒。」
「……是的,我們六小時前才接到這個消息……」
事故發生后二十四小時,加州舊金山灣桑尼維爾市,NASA艾姆斯研究中心read.99csw.com
九十分鐘后,休斯敦回復:「『北辰』,請務必按照指令行事。有一個壞消息我們本沒打算告訴你。十天前,孫詩寧就失去了聯繫,她的航天服接續狀態也被斷開。各種跡象都表明她已經死了……」
祁風揚丟下刷子,衝天喊道:「人艱不拆啊!」
金屬氫只能在極大壓強下存在。但有趣的是,凝膠態的金屬氫具有亞穩態的特徵——也就是說,當金屬氫形成后,如果再緩慢降低外壓,即便降低到臨界壓強以下,金屬氫凝膠仍可以繼續保持原狀,但它處於不穩定的狀態,彷彿一隻放在馬鞍上的小球,稍加擾動,它就會從亞穩態跌落,轉變為普通的液態。在轉變時,它將從導體變為絕緣體,電導率將在極短時間內變化十幾個數量級,急劇壓縮磁通量,將儲存的電磁能向四面八方輻射出去。
「沒時間扯淡了。你在哪兒呢?」
「它必須要有人親自去實現。」
凌晨兩點,就在祁風揚準備就寢時,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哈哈,這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霍長浩內心狂喜,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半個地球都被動員起來,連美國總統都被他的想法鼓動了。
「我記得他算過。」霍長浩說,「在647基地的時候,他曾經用計算機集群研究過這種東西。」
沒關係,他想,如果風景足夠好,哪怕是兩百天的站票也沒關係。透過距離面孔不到半米的觀察窗,他看到了最熟悉的畫面——太陽正從地球黑色的圓輪一側升起,給大氣鍍上半圈橙紅色的光弧,好像閃光的戒環。這不是電影,是真切地呈現在眼前的風光;窗外就是冷酷的太空,只有一紙之隔。那就好像站在懸崖頂端俯瞰深淵一般,危險的美給他帶來一種興奮的戰慄。
「……『北辰』,祝賀你成功抵達目的地。現在整個世界都在為你歡呼,也在緊張地等待著接下來的操作——木星入軌。你即將在五小時後到達木星軌道加速控制點A,減速進入木星環繞軌道。請說明你目前的狀態。」
「請簡要說明一下爆炸的原因。」
祁風揚苦笑一下,現在的自己早該知足了——作為中學物理老師,月收入超過一萬元,加上周末的補課費,以及帶高三班、競賽班和集訓隊教練的津貼,每月有將近兩萬五千元的稅後收入。他現在不僅買了房子,還可以勻出錢給父親治病了。比起當年在647基地的苦日子,難道不該知足了嗎?
「然而,『波塞冬號』不採用這樣的軌道。它於2049年發射,首先加速逃離地球,然後繞太陽運行五圈,依次被火星和金星的引力彈弓加速;在第五圈結束的時候,也就是去年8月15號,它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與地球擦肩而過,這時宇航員才發射升空,與之對接……所以,他們在太空中的航程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是不是?」
「航天員?」
「天秤星座、蛇夫星座、室女星座,開始對焦!」
「請別提她,我的事和她沒有關係。」祁風揚回應道。
與此同時,加速控制點A
「那就增大激光功率!」
「哈哈,你說得對。我們都沒法兒抓住她,讓她從我們的手心飛走,還飛得那麼高、那麼遠……來,為了孫詩寧,幹了這一杯!」
「『北辰』,這裡是休斯敦……」
「聽起來不錯。後來怎麼沒實現呢?」馬丁尼茲繼續問。
話音剛落,只見「北京之光」緩緩運動起來,彷彿一曲交響樂的指揮棒,在夜空中掃過一條拖著熒光的軌跡。接著,第二道光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光線從普通的房頂和陽台射向夜空,朝著空中飛艇所指引的目標點照去。很快,霍長浩就無法分辨出單獨的光束。成千上萬條的光線纏繞為一片傾斜的光幕,彷彿是通往天空的大道一般。
那是什麼?祁風揚迷惑了。在他的知識範圍內,眼前的一切無法解釋。
但幸運的是,有人活了下來。
「那也挺懸乎。他能把那些參數記在腦子裡?」
「走?跟他們一起去木衛四嗎?」
「算了……我們還是繼續講題吧。」
「上課。」
在向舷窗外的太空看了最後一眼后,祁風揚深吸一口氣,拉上了遮光板。
見到大家的疲態,祁風揚又說:「唔,看來大家都覺得這很無聊。乾脆先來提提神吧……今天是9月20號,有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日子?」
講台下,大家不情願地翻開講義,哈欠聲在教室里蔓延。
他揉了揉眼睛,望向舷窗外。在那裡,一百零二天一成不變的漆黑太空終於有了變化。木星猩紅色的輪廓已清晰可辨。在它周圍有排在一條直線上的四個亮點,那是木星最大的四顆衛星。
「不可能!木衛二表面是真空,但這裡有可呼吸的大氣、有風、有光,還有……」祁風揚環顧四周,震驚得屏住了呼吸,「草原……」
與之一同到來的是霍長浩。他是坐著貨輪來的,船上運載著「北辰號」飛船。這是「北辰計劃」的最後一次發射了。霍長浩看到,發射場垂直總裝廠房裡的「長征九號」火箭已經組裝完畢,即將開始垂直轉運。狂風中,拉系火箭的纜繩在劇烈抖動著,彷彿一束束被命運之手彈撥的琴弦。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霍長浩,你不記得當初你是怎麼追求她的嗎?」
「我明白,但是……我到那兒,一個人……」
發射后二百四十五分鐘,待機軌道降交點,「北辰號」
「等等,這個軌道我能設計,但他們打算怎麼起飛?有發射工具嗎?」
說罷,祁風揚伸出手去,與霍長浩緊緊相握。
「你瘋了嗎?!」馬丁尼茲說,「你會被憋死的!」
「『北辰』,已經確認,這個速度差來自於離開地球時所做的軌道修正。家用LiFi激光照射的誤差被錯誤估計了,你離開地球時的速度偏大了百萬分之一,經過長時間飛行,現在這個微小的誤差已經放大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耳機里傳來令人沮喪的指令,「飛行計劃更改如下:放棄營救任務,採用第一套應急編隊預案,飛掠木衛二后直接飛往加速控制點B。一百九十二隻光帆將在B點與你再次交會,聚光將你送上返程軌道。」
「……三、二、一,點火!」
「等等,聽我說完。爆炸發生五小時后,我們再次收到『克洛諾斯號』的信號,發現在這五小時中它啟動過一次發動機,燃燒時間為七十五秒,燃料消耗了百分之五十三。陀螺儀數據表明,登陸艙目前正在進入LEU2木衛二環繞軌道。這是第三套緊急備降方案的軌道,著陸點是木衛二赤道附近的阿瓦隆平原。這顯然是人為的舉動吧?」
「後勤?」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祁風揚大吼。
這又是一個尋常的早晨。
木星大氣層厚一千千米,含有氫氣、氨氣、甲烷和水蒸氣,也有少量的硫化物。赤紅、褐色和青白的雲紋一刻不息地奔涌著,形成紊亂而斑斕的條帶;「大紅斑」旋渦在其中潛游著,彷彿混沌之海中的巨鯨,又像一頭蟄伏著的猛虎的眼睛。在它之下,是一片浩瀚無際的液氫的「海洋」。這片海洋是無界的,沒有波濤洶湧的海面,氫氣從氣態漸漸變厚、變重、變黏稠,最終變成液體。三十多年前,美國宇航局的「伽利略號」在這裏投下了一顆盾形探測器,深入到木星雲底一百五十千米的位置,在那裡,壓力達到十倍大氣壓,結果探測器被壓成了碎片。
八小時前。
「……通道太窄,照片傳輸耗時太久,故以文字說明。『萊姆』冰泉中發現藍色閃光球體,數目在十到一百個不等,光度很弱,肉眼難以觀測,但紅外波段光度很強,輻射溫度約2000K。光球被噴泉噴出后並不做自由拋體運動,而是在空中懸停,甚至逆流而下,鑽回冰噴泉泉眼內,似有自主運動能力。在紅外波段,可見回到泉眼后的光球經由液態水(汽)甬道繼續下潛,由於其高溫和冰層的透明度,直至地下數十米仍然勉強可見。光譜數據和星震儀數據正在傳輸中,我將繼續關注此現象……」
「沒什麼,很高興你能拋給我這塊肉,霍長浩先生。」
「我們……被當成神了?」

2、北辰計劃

「幸會,祁先生。」霍長浩咄咄逼人地和他握手,右手好像一把要碾碎核桃的特大號鋼鉗,「聽說你是造火箭的?」
霍長浩問:「現在她正在嘗試著陸嗎?」
「當然。怎麼了?」

8、白夜

「他們是這兒的智慧生命,曾經建立過輝煌的文明,甚至發生過工業革命——但現在已經瀕臨滅絕了。」孫詩寧說,「在這兒聚集的,已經是他們種群的全部了。」
聽到這裏,才有幾個學生抬起頭來。
剎那間,他眼前一黑,巨大的過載把他猛然按進了靠墊。高壓蒸汽推動著密封艙急劇加速,順著那道裂縫向太空衝去。
「今天凌晨,它在木星失事了。」
「激|情四射而已。」霍長浩回應。
「請說。」
馬丁尼茲則在艾姆斯中心日夜操勞。他希望將「北辰號」的質量壓縮到一噸以下,可惜沒能成功。在無數輪的減重優化之後,那艘長得像個棺材的密封艙也還是重達一點五噸。在其中,祁風揚將度過往返所需的漫長的兩百個晝夜。
「祝你好運。」霍長浩朝他豎起大拇指,「我和祁風揚就找個地方喝點兒酒,敘敘舊吧。」
光帆編隊已經肉眼可見。木星紅色的圓輪前,數百個小光點從太空中浮現出來,閃爍著微光,好像從黑暗中結晶析出的鑽石。
「霍長浩。」祁風揚嘆了口氣,「這個陷阱早就設下了……」
艾姆斯研究中心是NASA的大型研究機構,CLIPPER公司的幾個重要實驗室就設在這裏。其中最壯觀的是E-09大樓里的真空模擬艙。那是一個三十米高的巨型真空罐,用於飛行器全尺寸實驗。祁風揚看到裏面有「克洛諾斯號」登陸艙的正檢星,在它旁邊,一個大鬍子男人正焦急地來回踱步。
同一時刻,木星環繞軌道,加速控制點B
「我明白。」霍長浩說,「這正是我請祁風揚來的原因。」
在他周圍,是一片倒懸著的熒光草原。
與此同時,在「北辰號」飛船上,祁風揚正躺在狹小的密封艙里,聽著耳機里傳來的口令,心中感慨萬千。他的思緒飛回到十年前,回到在647基地度過的那一個個不眠之夜裡。他深知這條路的兇險,也曾無數次地想踏上這條路的將會是哪位勇士,但他沒想到,那勇士正是自己。
事故發生后二十八小時,加州莫哈維沙漠,金石太空飛行中心
「是的,但不僅僅如此。」孫詩寧說,「它們只是這個世界的生產者,屬於環脈門,通過電解水來製造氫氣和氧氣。這有點兒像地球上的光合作用,但最終的能量根源來自木星的磁場。木衛二在木星磁場中運行時,這些幾十公里長的巨草切割磁感線,產生電力,電解水產生氫氧,供給整個世界使用。」
四十五分鐘后,休斯敦航天指控中心
事故發生后第四十五天又十五小時,海南文昌發射場

7、剎車

「沒錯,但那是全世界四億多台LiFi終端的合力。祁風揚先生,今晚,整個地球將為你而閃耀。」
「這就是真相啊。」祁風揚說,「整個木衛二都爆炸了,全人類有目共睹,有什麼可懷疑的?」
「什麼?」
「好吧。」祁風揚苦笑一下,「既然你想聽苦情故事,我就講給你聽吧。」
「已經就位了,飛船艙門剛剛關閉。」
祁風揚長嘆一聲。
對著那張照片,霍長浩大聲宣布:「你要幫我造一艘飛船,在一百二十天內飛越八億公里,飛到木星,把孫詩寧救回來!」
此時正值中午,陽光很猛烈,灣流飛機的修長機身反射著耀眼的光,好像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商務機。也只有這樣高端的商務飛機,停在那些NASA驗證機之間才不顯得太過落伍。
「只有暴發戶才會喜歡那些垃圾。」霍長浩說,「我選擇這兒,主要是因為一部電影。這兒是電影里男女主角分別的地方,而我也曾在這裏,送走了一個終生難忘的人。」
他抓起手機,看到那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掛了它,繼續講課。

尾聲 此火為大

「我糊塗了,詩寧……」祁風揚說,「剛才我還在木星軌道上減速入軌,突然出現一道光,然後天旋地轉,我就被送到了這個地方……這是哪兒?」
半小時后,祁風揚長舒一口氣。
在發射後勤塔的棧橋上,狂風呼嘯,暴雨如注。鋼鐵桁架和纜線發出凄厲的嗚嗚聲。祁風揚穿著厚重的航天服,站定在龐大的火箭整流罩前。
來者是孫珩將軍,見到他,眾人都回身敬禮。
「讓神明為他們指引一條逃亡之路唄。」孫詩寧微微一笑。
在雲層中,火箭漸漸隱沒,只有眼力好的人才能從中分辨出那一點兒顫動的黃光。對於閃電而言,那數百米長的尾焰是絕佳的通道。
「授權已傳輸。請在確認后立刻將『托德』望遠鏡指向目標,時間區間為T+110825秒至125350秒,使用最大解析度。具體的濾波參數稍後會發給您。」
祁風揚苦笑一下,「真的嗎?那實在是太榮幸了。」
「孫詩寧!」
「而且非常巧,計劃中設計的發射時間正是今年3月,因為現在行星間的相對位置剛好能形成最有效的構型,使得航行時間取到極小值。」
「在那之前,你肯定還被其他女孩迷倒過。」
他們衝進真空模擬艙。昨天,這裏還空曠得能聽見腳步的回聲,如今卻擠滿了人。只見「克洛諾斯號」模擬艙前搭起了一個平台,來自世界各大媒體的記者熙熙攘攘地擠在台下,台上立起了一面大熒幕。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中,馬丁尼茲正在回答記者連珠炮般的疑問。
「不僅如此,從今天開始,我們倆也將迎來一個新時代呢。」
「哎呀,這不是首富嘛。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忽然,一道閃電順著激光劈了下來!
「姿控?」
「坦率地說,霍先生,這是個不可能的任務。」馬丁尼茲說。
「呵呵,就算我反感又能怎樣。」祁風揚說,「你說的那部電影,是《五年之約》吧?」
「可是,新聞里說它只用了一年……」一個學生提出疑問。
祁風揚的手停住了。他的動作定格了一秒鐘,通過直播,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彷彿某種壓迫他的重物突然消失了一般,他的表情鬆弛下來,長嘆一口氣,將原本伸向那紅色按鈕的手指順勢換成了勝利的手勢,說道:
啪的一下,全場陷入黑暗,只剩馬丁尼茲身後的大屏幕在發出藍光。
「我願意。」
他環顧四周,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輛車。他站起身來走了兩圈,才隱約聽到一點兒說話聲。他順著聲音走進酒吧,只見裏面坐滿了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電視里有一個人在激動地說著什麼。
「他當然有。」霍長浩點上一支煙,說,「他是中國航天『北辰計劃』的提出者,當時要的指標就是這個。對吧,祁老弟?」

5、零窗口

霍長浩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主要的威脅是什麼?大風,暴雨,還是雷電?」
這一次的電磁暴也是如此。那時,無論是人眼還是各種波段的儀器,都只能看到木星的雲層在一如既往地翻滾,卻看不見那紅褐色面紗之下的劇變。
「等孫詩寧回電后就能知道了。」祁風揚看了看表,說,「我們來得及回去嗎?」
「實事求是地說,這場任務,比我們所嘗試過的最大冒險還要危險百倍。」馬丁尼茲說,「但是,我想引述肯尼迪總統說的一段話——『我們要去月球,不是因為它容易,而是因為它極其艱難!』今天我們與全人類一起再次站到了歷史的關鍵點。當年的我們志在必得,今天的我們一如既往!」
「儘管如此,祁先生,我並不認為你能解決這個難題。」馬丁尼茲打開了自己的便攜電腦,「先來介紹一下情況吧。在今天中午一點——也就是你們的凌晨,我們失去了與『波塞冬號』的聯繫。我們首先調動了深空通信網路,但由於木星電磁暴的破壞,數百顆衛星受損,深空網路已經基本癱瘓。但幸運的是,在磁暴爆發時,有一顆衛星剛好處於火星背面,倖存下來,並起了通信中繼的作用,因此我們得以確認『波塞冬號』的狀態。
「真的?我聽小張說過,這個技術需要用到的激光功率相當於全國的電力總輸出,對嗎?」
「我知道。」祁風揚說,「時間緊,快說正事吧。」
對於木星而言,這樣的電磁暴很常見。這個宇宙巨怪有著太陽系中最強大、最動蕩的磁場,不斷輻射出電磁波。從射電波段看,木星是夜空中最亮的光源,不停閃爍著,好像黑夜裡的一盞接觸不良的電燈。這種無規律的輻射一直以來都困擾著天文學界。許多理論模型被不斷提出來,但還沒有一個能進行準確預報。
在向這個世界看了最後一眼之後,祁風揚緩緩合上了密封艙的艙門。
事故發生后三十八小時,舊金山
「……『北辰』,請理解並接受現實。畢竟這是一個太冒險的行動,你能平安抵達已屬萬幸。即便沒能成功救回孫詩寧,這次任務對於人類的價值也是巨大的,你仍然是人類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