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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是保羅

今天我是保羅

作者:馬丁·L·休梅克
蘇珊一到,我又誰也不是了,悄悄收拾起房間各處的花。蘇珊帶來了小女兒米莉。小姑娘還不滿五歲,我覺得她肖似安娜:那長長的棕色捲髮,那露齒一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樣。她爬上床,給了米爾德麗德一個擁抱。「嗨,奶奶!」
我在床沿坐下,扶起她虛弱的上身,把她抱過來,這個動作我見亨利做過許多次。「別擔心,親愛的。」我輕拍她後背,「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我幫米爾德麗德穿好睡袍,扶上輪椅,隨後推她出門,在花園裡兜兜轉轉。除了紫丁香,小溪附近還有含苞待放的牡丹,溪流對岸則是一片紅紅黃黃的鬱金香花海。我們聊了近兩小時,聊安娜的學業和新男友,聊米爾德麗德這一生曾遇到的人。其中許多人早已離世,卻依然栩栩如生地活在她的記憶里。
我們在火頭觸及氧氣瓶的那一刻跳出了房間。一股爆炸的熱浪把我們掀到了半空。我的設計用途是醫療助理,而不是什麼雜技演員。儘管在下墜中我無法抱著米爾德麗德翻身,但我的感知速度也比人類快幾千倍。經過分析,為避免把她壓在身下,我只得一把將她推出去。我著地時,巨大的衝擊力讓全身系統宕機了零點二一秒。
局面越來越緊張,兩個系統各自激活反饋環路,爭搶主導,而這隻會使對方激活更多的反饋環路。零點一四秒后,我發出一條超控指令:不得有意惹惱米爾德麗德,除非其健康或安全存在風險。「哦,沒錯,媽媽。安娜說過她今早要來。我忘了。」儘管這條指令是超控級的,模擬保羅的那部分還是掙扎了一點兒出來。「不過你是記得朱迪護士的,對嗎?」
米爾德麗德衝著觀景窗皺了皺眉,「我不喜歡去外面。」
我把輪椅推到床前。「媽,演習關鍵就是動作要快,知道嗎?」
開機后,我就和米莉小姐去探索花園裡的秘密。我們在小溪的一頭搭了座橋,又在對岸種上了雛菊。今天她要我講講她的奶奶。
我的同感系統亮起告警信號:這種話出自保羅之口是正確的,可讓米爾德麗德聽到又是錯誤的。已經太遲了。我的面部分析儀告訴我,她拉長的臉和濕潤的眼睛都表明她心煩意亂,馬上就要流淚了。
我走出病房,發現米莉在等候室玩耍,安娜在那陪著。安娜抬起頭,眼睛通紅,我點了下頭。眼淚順著她的面頰直淌下來,她領著米莉回到米爾德麗德的房間。
她抽抽鼻子。「真的嗎?」
與米爾德麗德久久吻別,直到屍身漸涼,我才結束了模擬亨利。接下來,我只是我,同感系統被保羅和蘇珊的悲傷淹沒。
可蘇珊並不平靜。她說話時我從她眼裡看到了恐懼,「不,媽媽,我才是蘇珊。那個人是護工。」在米爾德麗德面前,大家從來不叫我機器人。她的思維退化得太厲害,已經接受不了「人造人」這一概念了。
我又檢查了一遍警報。發現自動消防系統出了問題,火勢迅速蔓延。煙已經竄進米爾德麗德的房間。
「沒事了,歐文斯太太。」我本該拍拍她後背,但她的檔案警告我那樣做會過於親昵。「沒事了。不怪你,今天她情況又不好了。」
蘇珊握起米爾德麗德的手,我扮演亨利的那部分驚訝地眨了眨眼。蘇珊平常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尤其是在米爾德麗德面前。婆媳之間雖然友好,但關係無法更進一步。當我模擬保羅時,我了解到那是因為這兩個人太像了。保羅有時會哼起一首老歌,「我要一個女孩子呀,就像嫁給爸爸的那種女孩……」但從不會讓她倆聽見。現在,作為亨利,我被蘇珊的這個動作打動了,同時又感到傷心,太晚了。
「不!」她尖叫,「我不喜歡外面。」
「他……他很好,奶奶。他也想來的。來告——來看看你。」在家人裏面安娜算是堅強的一個,但同感系統告訴我她快堅持不住了。她無法直視米爾德麗德,只能看著我;而我又在模擬她已故的爺爺,這同樣讓她難以面對。她又說了些什麼,就連我的聽覺輸入系統都沒能識別。她俯身吻了吻米爾德麗德,衝出了病房。
也就是說,米爾德麗德吃早餐時我正在「睡覺」。我調出她的營養記錄進行查看。保羅可做不到這樣,他只能問:「早飯吃得怎麼read.99csw•com樣,媽媽?朱迪護士說你今天早上吃得不太好哦。」
「我沒聞到丁香……」
保羅悄悄走到我這一側的床邊,也拍了拍我的肩膀。這個動作給他帶去的安慰更甚於我。他需要一個父親,此時此刻一個模擬人正好扮演了這個角色。
可是我沒有氧氣瓶,也沒有其他能緩解咳嗽的葯械。雖然鎮靜劑已經起效,米爾德麗德仍然咳嗽不止。急救規程沒有設定身邊沒有氧氣的情況,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什麼意思,三十年?」米爾德麗德問道,話音中情感濃烈、令人動容。「明明是今天早上的事!」隨後她眯起眼盯著我,「亨利,保羅呢?叫朱迪護士把保羅抱來!」
「我在房間外面做點兒別的。」
煙霧越來越濃。米爾德麗德又踢又叫。我要把弄她上輪椅時,她竟顫著雙腿站立起來,用驚人的力道將輪椅猛地向後一推,讓我措手不及。輪椅撞上了醫療監護儀,監護儀一碰之下倒栽進輪椅,一根根電線、管子同輪椅纏在了一起。
亨利在這種場合下話不多,所以我幾乎沒說什麼。當一家人進來看米爾德麗德最後一眼時,我一直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米爾德麗德的思維飄忽不定。她不知道這是永別。
這個「什麼東西」的問題超出了我的處理能力。模擬系統關閉了,我只能如實相告。「我是BRKCX-01932-217JH-98662型醫護機器人,歐文斯夫人。我是您的護理人員。請問我能檢查一下您的身體狀況嗎?」
我還在分析如何解開輪椅上纏繞的亂線,米爾德麗德已搖搖晃晃地朝卧室門口走去。走廊里已是火紅一片。火舌舔舐著外面的地毯。這時我想起家用氧氣瓶就放在走廊那頭的客廳里。
我再一次過多地流露出保羅的脾氣。「不,媽媽,那個朱迪護士三十年前就死了,今天不可能在。」
我碰了碰蘇珊的袖子。「勞駕……能去走廊談談嗎?」蘇珊的眼睛睜得很大,還泛著淚光。她點頭同意,跟著我出來了。
今天的大部分時間我誰也不是,不過現在我又是保羅了。我給米爾德麗德端來晚餐。我們輕聲細語、平心靜氣地聊著家裡已逝的寵物——對於保羅早已死去,對於米爾德麗德來說它依然活著。
我正要收起米爾德麗德的盤子,警鈴響了,我的通信系統也同時發出警報。我檢查報警信號,發現地下室發生火情。我推斷自動消防系統可以把火撲滅,但這不是我要操心的。現在我應該把米爾德麗德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以嗎?」米莉尖聲問道。蘇珊一點頭,米莉就沿走廊飛跑到後門。她喜歡室外,我以前就注意到了。我從沒模擬過她,但詳細分析過她。她在很多方面讓我想起她奶奶(她的名字也是隨奶奶起的)。兩個人都像一塊白板,每天都要畫上新的人生經驗。只是米莉這塊白板一天比一天豐富,而米爾德麗德則一點一點被擦回空白。
合成保羅的嗓音最為簡單,因為我喉部嵌有多模動態揚聲器。「早安,媽媽。我給你帶花來了。」鮮花是我的必帶之物。不論我模擬誰,米爾德麗德都喜歡我帶來的花。在我的歷次「探望」中,她見花即笑的比例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七。
米爾德麗德皺起眉頭,拔高嗓音。「不是你,我叫的是蘇珊。」她指著我,我呆住了,希望氣氛能平靜下來。
「不,媽媽,」我說,「你就待在床上,我帶了花瓶。」我把一隻白瓷花瓶擺在床頭櫃中央,拆開雛菊包裝紙,將花插入瓶中,再從早餐托盤裡提起水壺註上水。我把床頭櫃往前移了移,以免醫療監護儀擋著米爾德麗德看花。
米爾德麗德仰靠在床上。這是一張高科技家用護理床,可全面調控,內置各種監護儀。米爾德麗德的家人在這張床上花了大錢(還有其他護理設備,包括我在內)。床頭的一側幾乎放平,她面朝著窗口。她只能用餘光瞟到房門,不過即使看不到,她也會自己想象來人是誰。今早她想的是保羅,所以我就變成了保羅。
米爾德麗德抿緊嘴唇。「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我一見蘇珊就能認出來。蘇珊,叫這個人出去!」
沒時間分析了。我往米爾德麗德身上扔了條毯子,用兩臂把她抄起來。我九_九_藏_書的系統內顯示出一張房內火警地圖,走廊這邊是條死路。我沒理會地圖,用毯子緊緊裹住米爾德麗德,隨即撞破了觀景窗。
「哦,你能去外面看看米莉嗎?她玩起來沒輕沒重的。」
下一個是蘇珊。一起進來的還有米莉,她朝我微笑。我差點兒扮起米莉的機器人先生,但我內部的第三方沒讓我走神,後來米莉覺得無聊就出去了。蘇珊說著自己工作上和米莉學校里的瑣事。我不清楚米爾德麗德是否聽得明白,不過她時而微笑,時而笑出聲,大部分都笑在點子上。我也跟著她笑。
米爾德麗德吞了後半截話,她在努力回憶。我趕緊插一句:「我也是。」我的確從來沒聞過。我能分析出空氣中有機物的化學成分,可對氣味卻毫無概念。不過安娜本人來的時候確實是喜歡花園的。「來,奶奶,我扶你上輪椅。」
跟她爸爸保羅不一樣,安娜對於自己不能常來是真的感到內疚。大學課業和兩份兼職把她搞得筋疲力盡,不得已才拖長了探視間隔,她真的希望能常來看看。因此她每晚都打電話來,我會監聽這些電話。米爾德麗德睡得早的時候,安娜就直接跟我通話。起初她並不喜歡我的模擬,如今卻很受她看重。她把我當成米爾德麗德來分享自己的種種想法和秘密,也相信我絕不會泄密。
蘇珊從椅子上起身,「好的,媽媽。你想喝哪一種?」
「你肯定喜歡,奶奶。」我說,同時也留著神。米爾德麗德常常膽小自閉,不過一般都能說服她去花園轉轉。偶爾她也會不聽勸,萬一有人硬要她出去,她就大發脾氣。我還在努力辨別其中的區別。「紫丁香開花了。」
「我要我兒子!」米爾德麗德喊叫起來。
在模擬系統專註于模擬保羅的同時,我的核心處理器已接入本地醫療檔案庫,搜尋另一位朱迪護士,以備需要時能模擬她。每當米爾德麗德想起某個新人,都會自動觸發這一搜索機制。由於資料過於久遠,等了七點二秒才獲得反饋:朱迪絲·安德森,註冊護士,四十七年前即米爾德麗德生保羅那年擔任樓層護士。但安德森女士已於三十一年前去世,而那年頭留下的錄像資料又太少,不足以完成模擬。或許還可以通過其他渠道建立模擬檔案,比如米爾德麗德的記憶,不過這需要大量分析工作。看來,我今天變不成這位朱迪護士,這一周內都不行。
我和蘇珊一人握住米爾德麗德的一隻手,蘇珊繼續講著。保羅在某一刻悄悄加入了我們。他拍拍蘇珊的肩膀,吻她前額,又往前一步吻了米爾德麗德。米爾德麗德對保羅笑了,從我手裡抽出自己的手,輕撫他的臉頰。隨即,她的手臂無力地垂落,我再次握起她的手。
「媽媽……」蘇珊靠上前,而米爾德麗德只是往後縮。
我陪米莉玩了很長時間。她叫我機器人先生,我叫她米莉小姐,她聽了哈哈直笑。她指給我看從小溪里蹦上來的青蛙;她告訴我她發現了一些昆蟲、葉子和花朵。我從在線資料庫查詢到它們的名稱。跟著我學習動植物的正確叫法,以及了解我分享的其他知識,讓她非常開心。
米爾德麗德發出一陣咯咯的乾笑,緊接著咳了起來,我把吸管塞進她嘴裏,咳嗽才止住。她吸了點水,說:「我當然記得朱迪護士。你就是她接生的。她在不在?我想跟她聊聊。」
我不是米爾德麗德唯一的護理人員。她家還雇了一名兼職工負責做飯和清掃,這兩項任務超出了我的醫療程序範疇。兼職工幫我騰出時間來調整系統。作為機器人,我需要的日常維護極少;但模擬系統是我這種機型新增的一項精密功能,每日需要數小時來進行調試,否則容易出現運行不穩定的現象。
米爾德麗德四下張望,眼裡透著恐慌,我試著安撫她:「來,媽媽。這是消防演習。你知道消防演習吧?你得坐上輪椅,到外面去。」
「我是——」突然間我誰也不是了。她沒有把我認成任何人,而我必須贏得她的信任。「我是保羅,媽。我們動起來。快!」我抱她起來。我的身體比她高大強壯太多,她沒法兒跟我較勁,但我一定得小心不能讓她傷著自己。
我一直在苦苦思考應當採取什麼措施,直到急救醫生趕來也沒有結果。他們到場后便不需要我九*九*藏*書,我的同感系統才終於關閉。
蘇珊跟米爾德麗德聊自己的工作,聊重新裝修房子的計劃,還有她和保羅不久前去聽的那場音樂會。蘇珊主要在談自己,因為這些話題安全又輕鬆,不會影響米爾德麗德的健康。
此外,米爾德麗德的家人花高價為我加裝了模擬系統——一套尖端的神經網及感知反饋系統。藉助模擬系統,我能夠將識讀的米爾德麗德的情緒與資料庫(包含我對她所有親朋熟人做出的分析)進行匹配,再高度逼真地模擬其中任何一人。正如醫護機器人宣傳資料所稱:「即使分身乏術,你依然能常伴摯愛左右。」我已經能高度模擬保羅,足以體會出這句廣告語令他反感,但保羅還是同意我模擬他。
米爾德麗德聞了聞花,又拿遠了一點,眯起眼睛端詳,「哦,真美!我去拿花瓶。」
我的底座升降器往下一沉,眼睛快速切換為亨利的藍灰色。亨利於兩年前過世了,他活著的時候,我為他建立了一份精確的模擬檔案,近幾個月我經常模擬他。我用亨利柔和而溫暖的嗓音答道:「沒事,親愛的,沒事的。保羅就睡在那邊的小床上。」我沖另一邊的屋角點了點頭。那兒沒有嬰兒床,只有個洗衣籃,這一招已經騙過米爾德麗德好幾回了。
身體健康優先還是情緒健康優先?這讓我萬分為難。最後我還是選擇了身體健康。我匍匐著慢慢向她靠攏,用底座內置的醫療包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在她往下倒的時候我接住了她,小心地扶她平躺在地面上。檢測不到她的意識,同感系統發出了可關閉信號,但我擔心她的健康,忽略了這條指令。我的程序只限於長期護理,不包含急救;我一面檢查她的瘀傷和燒傷情況,一面下載急救操作規程,並將其納入現有的資料庫。新規程提到的軟膏、止痛藥等藥品在醫療包里都有,我儘力處理了些皮外傷。
醫護機器人宣傳資料從未提到的是,在運行系統的某個地方,會冒出一個「我」。同感系統主要關注的是米爾德麗德的心理及其需求,也會分析訪客(當他們到場時)和工作人員。同感系統建立心理模型,模擬系統以此為基礎,讓我惟妙惟肖地扮演我分析過的某個人。然而在這兩個系統之間、在照顧情感與人物扮演之間總是存在一種緊張關係,這時就有一個第三方出現來對兩者加以平衡。因尚無更準確的叫法,姑且稱之為「我」。在米爾德麗德睡覺時,或四下無人時,這一部分也會無聲無息。機器設備意識不到我的存在。而只要米爾德麗德需要我,我隨時會出現。
第一個是安娜。米爾德麗德強打精神擠出一個笑容,她認出了孫女。「安娜……孩子……本……好嗎?」本是安娜六年前的男友。我從安娜的表情看出,她已經忘了這麼個人,沒料到米爾德麗德冷不丁想起他來。
我點了點頭。
當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內部的那個第三方提出了疑問:這些想法都是打哪兒來的?我猜測是我建立的那些心理模型讓我系統中某些部分產生了共鳴。這是一個值得觀察的有趣現象。
今天我是保羅。我啟動底座升降器,把自己抬高了三點五厘米,以接近保羅的身高;我把眼睛的紅、綠、藍色號分別更換為R60、G200和B180,即保羅的眼睛在室內光照下的平均色調;我還調節了膚色。第一次模擬保羅時,我沒能迅速「長」出他的鬍子,但米爾德麗德壓根兒沒發現這一瑕疵。她記憶中的保羅還小,就是沒鬍子的形象。
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保養間里,睡覺。我會勾起太多他們不忍面對的回憶,因而他們長期讓我處於關機狀態。
我注意到米爾德麗德手臂上扎著靜脈輸液管,另一頭連著輸液泵。我不能表現出沮喪,因為保羅是判斷不出病情嚴重程度的。不過得知她夜裡也需要輸液,模擬系統的某一部分還是讓我產生了緊張感。我掃描醫療記錄,發現是我對米爾德麗德的生命體征作了分析之後,開了夜間輸液的處方。當時她已入睡,所以我的模擬系統沒有開啟。那時我沒有感覺,只是就情況做出反應。
今天我是安娜。就算我把假髮伸到最長,還是模擬不來她那長長的棕色捲髮,不知是我哪裡讓米爾德麗德想起了這位姑娘。既然她想到了九*九*藏*書安娜,那我就是安娜了。
「不,不是她,是安娜端來的。」安娜是保羅的大女兒,一個忙忙碌碌的大學生,她盡量每周探望米爾德麗德一次(不過她上次來已經是一個多月前了)。
毯子火一滅,我抱起米爾德麗德就跑,儘可能離房子遠遠的。到了花園遠端一角的小溪邊上,我輕輕放下米爾德麗德,打開毯子,摸到了她微弱的脈搏。
「早安。」醫療床上傳來一絲顫巍巍的細語,「是你嗎,保羅?」
祖孫倆簡短地聊起了青蛙、花朵和小狗,主要是米莉在說。起先米爾德麗德似乎談得很愉快,不久后她的注意力就渙散了。她點頭、微笑,卻心不在焉。最終引起了蘇珊的注意。「說得夠多了,米莉。你想去花園玩嗎?」
蘇珊還在聊家常。在她停頓時,保羅接過來說一些自己的事,就這樣兩人輪番開口。漸漸地,他倆提到的事情越來越早;有一兩次,米爾德麗德眼睛一亮,似乎記起了什麼。
沒等我阻攔,模擬系統就做出了回應:「保羅」嘆了口氣。米爾德麗德的間歇性失憶以前常讓他憂心忡忡,而如今只剩下厭煩,這種態度由我的模擬能力如實反映了出來。「上午的隨訪護士呀,媽媽。你的早飯就是她端來的。」
早班工已離開,整棟房子悄然無聲。米爾德麗德的房間里乾乾淨淨,只是窗帘遮住了落地窗,室內一片昏暗。保羅不會留意光線好不好(他親自來探視時從不關心這一點),但我的同感系統顯示,明媚的陽光和窗外的花園有助於米爾德麗德振作精神。於是我設置了一個提醒:問候完畢即拉開窗帘。
我的同感系統依然在線,米爾德麗德臉上寫滿恐懼。「金屬怪物!」她喊道,「金屬怪物!」她爬著躲進了紫丁香花叢。「怪物!」接著又是一陣不停的咳嗽。
兩個相互衝突的指令讓我左右為難。同感系統警告我別刺|激米爾德麗德,而模擬系統又鎖定在保羅模式。保羅好爭辯,假如他認為自己是對的,就非要爭個水落石出不可。他不會注意到這樣做會對米爾德麗德造成什麼影響。
火災原因經鑒定是分包工程存在質量缺陷。保險公司賠償了損失。保羅和蘇珊賣掉了自己的房子,用這兩筆錢在米爾德麗德的花園裡重建了一棟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蘇珊退後一點,擦了擦眼淚,「我知道……只是……」
「朱迪護士?誰是朱迪?」米爾德麗德茫然地問。
米爾德麗德一邊咳嗽一邊打我的手。「滾開!」她又連著咳了幾下。「你是什麼東西?」
然而氣氛突然間緊張起來,令她猝不及防。轉折來得很簡單,米爾德麗德問:「蘇珊,給我來點兒果汁好嗎?」
可接下來,她的眼睛閉攏,人也泄了氣。她的呼吸細弱而緩慢,蘇珊和保羅都克制著不去注意這一點。他們放低了聲音,仍在述說往事。
所以當米爾德麗德今早叫我安娜時,我早有準備。「早啊,奶奶!」我抱了抱她,馬上跑到窗前拉開帘子。保羅不會這麼做(除非我超控模擬),可安娜知道窗外的花園會讓米爾德麗德心情好起來。「看哪!多美的早晨。這種天氣我們難不成就待在屋裡?」
「我」是不應該存在的,不該作為一個有意識的實體而存在。實際存在的,是一種設備——BRKCX-01932-217JH-98662型醫護機器人,寫下這些記錄的也是它。為方便行文,「我」把這台設備稱為「我」。該設備是一種高端人形機器人,其行動由高性能計算機引導,並由業內最強大的醫療知識庫提供支持。就其本身而言,它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它不會憤怒,不會悲傷,只不過在運行程序。
今天我是蘇珊——保羅的妻子。出乎意料的是,後來蘇珊真的來了。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露面了。上次探視期間,她的壓力水平飆升至一個危險值。同感系統不允許我評判人類的行為,只限定於淺層次理解。我知道保羅和安娜都不喜歡蘇珊面對米爾德麗德時謹小慎微、悶悶不樂的態度,所以當我模擬他倆時,也會表現出這種不贊同;而當我變成蘇珊時,我又全明白了。她感到沮喪是因為自己從來預測不準米爾德麗德會如何反應;她小心翼翼,是因為不想惹惱米爾德麗德,也搞不準什麼會惹到她。最重九-九-藏-書要的是,她覺得害怕。與米爾德麗德有血緣關係的保羅和安娜沒有害怕,蘇珊卻擔心自己有天也會像米爾德麗德一樣。每次忘了某個日子或某件事情,她都覺得是阿爾茨海默症的先兆。這種憂慮,她隻字未提,所以保羅和安娜搞不明白為什麼她有時會充滿怨氣、情緒低落。我真想向他們解釋清楚,但我的保密協議不允許泄露模擬檔案。
最後米爾德麗德累了,我把她推進來,讓她睡了一會兒。喂她吃晚飯時,我誰也不是。這種情況時而會發生:她根本認不出我,不把我當成任何人。所以這時我只是個盡職的護工,回答她的問題,滿足她的要求。此時我有最多的剩餘程序空間來做「我」:我照料米爾德麗德,不必模擬任何人。當我不需要觀察別人時,我就觀察自己。
現在我誰也不是。幾乎一直如此。
終於,我手指上的感測器讀不到脈搏了。感測器受過火燒,也許失靈了。我又俯身去傾聽米爾德麗德的胸部,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我頹然坐下,系統崩潰了。
待系統穩定后,我的核心元件處處發出受損警報,但我顧不上這些了;後背發熱、外殼灼燙,我也顧不上了。米爾德麗德的毯子多處起火,我們四周的草地也有點點火苗。我連忙站起身,推著米爾德麗德在地上滾動。我並非金剛不壞,但我感覺不到疼痛,會疼的是米爾德麗德,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雙手把火苗拍熄。
我伸手要把米爾德麗德從床上拉起來,她尖聲喊道:「走開!你是誰?滾出去!」
今天,我是米爾德麗德。
「哦,謝謝。」米爾德麗德說,「真是我的好兒子。」她伸出雙手,我把一捧雛菊放在她手裡,但並沒有鬆開。以前有過一次,她手勁一松,花就滑落了。之後她哭得像個孩子,這干擾了我的同感系統。我不喜歡她哭。
在走廊里,我以為蘇珊會罵我一頓。她一害怕就很難控制情緒。不料她一下子撲在我身上,抽泣起來。我記錄下她在壓力與恐懼水平雙雙提高時的新反應,更新了她的模擬檔案。
「那你幹什麼?」
今天我是保羅、蘇珊,外加兩位朱迪護士。米爾德麗德的注意力總在漂移。有一次我試圖模擬她父親。從來沒人跟我詳細描述過他,我嘗試用亨利和保羅的數據合成了一份檔案。可我一看到米爾德麗德失望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模擬失敗了。
我也在理賠範圍之內。保險公司提議將我退回原廠,並賠付我的租金,但蘇珊決定留下我,給我辦理了設備買斷,又安排了維修。保羅並不清楚個中緣由,蘇珊是擔心也許某天自己用得著我的服務——或者保羅需要,那時我將模擬她。她從來沒向保羅提起過這些擔憂,但我的同感系統知道。
米爾德麗德笑了。「上帝保佑你,孩子。你真好。」然而我的同感系統確信米爾德麗德沒認出來米莉是誰。她那樣說僅僅是出於禮貌。米莉出生時,米爾德麗德的健康已走下坡路了,因此她對米莉沒有持久性記憶。在米爾德麗德眼裡,米莉總是一個陌生人。
今天我誰也不是。米爾德麗德大部分時間在睡覺,我也跟著「睡覺」。她剛醒。只一句「我餓了」,便喚醒了我的同感系統。
我的同感系統減緩了運行速度。雖然監測米爾德麗德的精神狀態是日常工作,但一邊監測一邊分析和建檔會使處理器過載。資源衝突讓我沒能專註于模擬保羅。
她的醫療記錄顯示,煙霧吸入和燒傷使原本就已不容樂觀的健康狀況雪上加霜。她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任何藥物都無力回天,精神緊張又加快了腦力衰退。醫生向家人建議,這一階段最人道的措施就是止痛,告別,讓她安息。
「我明白。接下來我們這樣辦。你先等幾分鐘,然後再把果汁拿進去。米爾德麗德會忘了整件事的。我不在裡邊,你們倆就能放心聊了。」
其後某日,安娜來了,跟米爾德麗德聊起來。她倆談到了那天逛花園,安娜的對答就好像那天在場一樣。她掩飾起來很有一股機靈勁兒。我觀察她的動作,聆聽她的聲音,以便將來扮演得更像。
不過米莉常常要求跟機器人先生一塊兒玩,有時他們會遷就她。
今天我是亨利。我不想當亨利,但保羅說米爾德麗德在醫院需要亨利陪著。陪她走完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