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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哆啦A夢

再見哆啦A夢

作者:阿缺 金濤
我至今都記得這道題目:小明看一本故事書,第一天看了全書的1/9,第二天看了24頁,兩天看了的頁數與剩下頁數的比是1:4,這本書共有多少頁?
是啊,好多年了。小學畢業以後就沒見過吧。
當時,我們從全國各地被調過來,都不知道是要來幹什麼。但那是……是那段時間,我們只能聽從安排。這裡是全國範式指數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範式指數。這是以老范的姓來命名的,老范已經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義山上。
廚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對面,母親已經做好了飯,系著飽經煙熏火燎而顯得焦黑的圍裙,搓著手,看著我。我已經離開母親多年,此時有些哽咽。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對面,剛坐下就掏出煙,發了一圈。我皺皺眉,沒接。
只要有了哆啦A夢,
但現在,四五年攢下來的八萬塊錢又被大路悄悄輸掉了。
我心中湧起一股豪情,拍著胸口說:「沒關係,我給你畫!」
這個問題已經無須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氣,站在光環前。它閃爍著,光照在我臉上,越來越亮。電流的滋滋聲在房間里回想。我突然流下淚來,上前一步,跨進了光環里。
沒了哆啦A夢,我又恢復了閒蕩的狀態。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著我,在那個遙遠夏天的尾巴上游弋。
那個漫長的暑假結束后,開學不到兩個月,六年級的學生就從一百多個減少到三十多個,老師也跑了不少。於是,原本的三個班合併成了一個班,由三個老師來教。教政治的是一個姓丁的老頭兒,每天幹完農活來教室,給我們把課本念一遍,然後匆匆回去種菜;教語文的是個年輕人,經常因為打牌忘了來上課,或者正上課時有人叫他去茶館,他就放下課本跑了出去。
我乾脆在她家門口坐了下來,四周雨點如瀑,地上水流匯聚成河。我的頭越來越暈,就靠著牆,但一直到睡著,我都沒有等到唐露回來。
「不是的,是一個人。」她沒有回頭看我。我卻看到了她的側臉,熟悉的側臉。
現在,面對這些粗糲的面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張臉我都記得——我是在他們的笑聲、吼聲、罵聲和竊竊私語聲中長大的,但現在卻已叫不出名字,像是有一面被時光磨花的玻璃擋在了我們中間。我只能對每一個人笑笑點頭。
開學后,我把這本厚厚的練習冊拿出來,打算送給唐露。但剛一拿出來,就被張胖子一把搶了過去。他大聲說:「這麼厚的本子,你不會真做了寒假作業吧?」說完就準備打開看。
誰不是熬呢?我過得也很不好。
我追到唐露身邊時,她已經走出十來米遠了。唐露。我喊出這個久違的名字。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
我搖搖頭,「我本來跟我爸爸說過,非要拉他來看看,但他給了我一巴掌。我現在只告訴了你,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啊!」
我和唐露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天空暗如鍋底,破舊的屋子像是銹跡一樣。我看了看,也沒再多問。
四周起了風,吹起她淡淡的劉海。我們站在風中。那一個下午,天氣有些陰鬱,我和她都無處可去。
剛走到小路口,就發現那裡圍著四五個人,有議論,也有勸阻,看樣子像是這戶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覺得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了一下,記起來這是唐露的家。
你別在這裏,晦氣!剛剛手氣好贏了,現在你一來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說,你還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別人。
那時我已在城市裡生活多年,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我開始聽流行音樂,愛打籃球,想買一雙耐克鞋,暗戀隔壁班的長頭髮女孩。我厭惡記憶里貧窮閉塞的故鄉。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重新製造消失的儀器,但只有超晶體協穩器沒法兒複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見,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談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時間確實是可以更改的。她說著,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渾濁的淚水,從丘壑般的臉頰上滑下。離完成老范的夙願只差一步,這一步我卻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說:「別說樹枝,就算用泡沫盒、書包、皮球,流到這裏都會沉下去。我都試過的!怎麼樣?我說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們說,《哆啦A夢》已經有結局了。」唐露的視線掠過我的臉,投射到窗外的很遠處,「原來,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發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所以,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哆啦A夢……」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廁所,看到唐露走到楊瘸子身前,怯生生地說:「楊叔叔,我給我爸打一斤酒。」
那一天,憋了整個冬季的天空終於開始下雪,雪粒在黃昏時稀稀拉拉地飄下來。我跑得很快,冷風夾著雪,嗖嗖地灌進衣領。我卻絲毫不感覺冷,也不畏懼墳塋的陰森,直接跑到陳老師的屋子前。
「網上是這麼說的,大家都這麼說,就不會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頭。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臉上劃過了兩道淺淺的淚痕,「可是你跟我說過,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
這時我才知道,這個膽怯孤單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列。現在唯一成績比她好的男生,已經到廣東某個城市的某個地下黑屋子裡去穿線了。所以她現在是年級第一,被陳老師安排在第一排坐著,與我隔著大半間教室。
這時,火車站到了,司機停下車,轉頭對我們說:「到了,下去吧。」
想到這裏,我豁然轉身。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我正蹲在地上撿鐵件,扭頭一看,居然是老唐。他的臉上一片通紅,步子有點兒歪,走過來踢了踢鐵盒。
大家只能看動畫片,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誇張童稚的畫面並不能吸引他們。沒多久,大人們就陸陸續續起身走了。
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陳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五道算術題,讓我們上去寫答案,算不出來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個人沒有一個答對,她氣得嘴唇亂抖,竹板都打斷了一根。張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們在下面看得心驚膽戰,祈禱陳老師不要點到自己。
唐露……在被回憶的潮水洶湧吞沒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回來了。她說。來來來,先吃飯。
不是今晚。我說完,出門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裡打開電筒,只需沿著記憶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陳老師家裡。
這通道不長,只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走過去,發現盡頭是一道門,光就是從門縫裡滲出來的。我貼在門上聽了半天,裏面沒有動靜,於是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把門推開。橙黃色的光嘩啦啦涌了出來,將我淹沒。
陳老師點了點頭,「完全正確。你們看,這題目一點兒都不難,你們四個好意思嗎?!過來領——咦,胡舟,你讓開。」
這時,我家裡也買了一台VCD放映機,是用來給我爸看戲曲的。正是因為這個,我對哆啦A夢的愛好捲土重來。但我到處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幾張碟,而且上面字跡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認真地在每一張光碟上寫下了「哆啦A夢」。這些碟顯然不夠度過夏天,我問唐露:「你還想看《哆啦A夢》嗎?」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呢?」
母親接下來的絮叨我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突然變遠了。我匆忙把飯吃完,想去洗碗,母親攔住了我。
本來是在重慶當老師,但是當老師吧……他咧開嘴笑了笑,嘴唇被凍得蒼白,因此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苦澀……掙不到錢,所以年後應該不回去了。
她離開了,她的話卻像一層陰影般籠住了我。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縮著脖子回家,母親正在火爐邊烤火,問我,你把錢給老唐了?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邊把錢扒過去,一邊說,還這麼早,沒過中午呢。別掃興啊,才輸了幾百。你這種大城市裡的人,幾百還不是肉上一根毛?來,來,坐下來繼續打。
我渾身一寒。為什麼只有上半身?
「那我們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問。
溫熱的河水在那一瞬間吞噬了我。
路兩旁的楊樹靜默著,在黏稠的天氣里連樹葉都死氣沉沉地下垂著。拐過前面最後一段水泥路,上了橋,再下去就能到鎮上了。
陳老師一度對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經把我叫到辦公室,勸我好好學習,但當她知道我只對語文有興趣,對數學和自然課全然無感之後,非常驚異,「為什麼你會對語文感興趣呢?這是最沒有用處的學問啊!真正可以拿來改變世界的,是科學,是對量子領域的了解,是對空間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幾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麼出息?!」
那時,一個在小學教書的老師守在村口,攔著每一個帶著孩子上車的大人,說:「你自己去就去吧,別把孩子帶走了!孩子要讀書,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讀書,以後怎麼面對這個世界?」
唐露盯著這個怪模怪樣的鐵盒,點頭說:「是啊,而且這麼淺,你是怎麼撈出來這些東西的?」
我順著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這些小白點從黛藍的天幕中飄落,在我身邊打著旋兒。我有點兒著急,害怕時間太晚,唐露已經回家了。
但是在出去之前,我的眼角餘光一閃,發現有些物件很是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裡,我看到了幾根樹枝、破書包,還有褪了色的癟皮球。這些東西各色雜亂擺放著,但對我來說,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曾屬於我,且都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進那片神秘的水面后沉入水中消失了。
而唐露父親酗酒的毛病更嚴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有時候還無緣無故地打她。
我搖搖頭,準備丟筆放棄,這時,我聽到身旁傳來了輕輕的話語:「設整本書為x頁。」
「賣錢啊,廢鐵很貴的,那個老頭說一斤廢鐵一塊二呢。這個鐵蓋就值十幾塊錢了,比一麻袋書值錢。」
大路看了一眼這個女人,臉上露出煩躁的神色,你怎麼來了?沒看到我在忙嗎?找你爸去!
孩子們都興緻勃勃,只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夢》的VCD光碟被楊方偉退了,換成了一張張遊戲卡。我們站在滿屋子圍觀打遊戲的孩子們的身後,看了一會兒,默默轉身走開。
那你要去哪裡?
我當然記得。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淋雨回來,在唐露家門前等了很久,後來倚著門睡了過去。路過的人看到我,過來拍我的臉,卻發現怎麼都拍不醒我,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醫院。
接下來,我們一直沉默著。三輪車在冷風中呼嘯,許多枯樹從我們身旁掠退。四周逐漸由零星的房屋變成了街道,人越來越多,擺滿了貨物的店鋪排得看不到盡頭。
人們連忙涌過去。我卻邁不動步子,任這些幢幢人影從我身邊掠過,腦袋裡只是想著:原來,她一直是記得的。
河面?你說的是外面那片長了歪脖子樹的河面嗎?
最後一個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那時我家裡已經硝煙瀰漫。我父親跟隔壁程叔媳婦兒的事被發現,程叔來我家鬧了一次,母親痛恨欲絕。爭吵過後,兩個大人在屋子裡走動,卻形如未見。姨媽專門回鄉來勸,但是沒用,只能摸著我的頭嘆氣。
我默然,扒了一口飯。
陳老師繼續撥弄那些按鈕,一陣嗡嗡聲響了起來,越來越劇烈,但隨著陳老師按下最後一個按鈕,屋子裡的儀器一顫,又恢復了寂靜。她微弱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你知道時間是什麼嗎?
「我跟姨媽回山西,快開學了。你現在也是在上海讀書嗎?」話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她背著這樣多的行李,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去念書的樣子。
我說出了日期。
我轉頭看見一個女生,十五六歲的樣子,身形消瘦,卻背著一個鼓鼓的大包,手裡提著兩個布袋。我懷疑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當我在北京立穩腳跟的時候,唐露卻厭倦了這樣漫無目的的飄蕩,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了故鄉。對農村女孩來說,二十三歲已經是亟待結婚的年齡了,但村裡沒人敢上門——娶了唐露,還得捎上一個嗜酒的殘廢老唐。據說楊方偉曾經跟家裡商量過,認為經濟能力可以負擔得起,但楊家酒廠的突然倒閉,讓這件事無疾而終。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觸到幸福的機會,但這扇門在她還未抬起腳準備跨進時,就發出一聲無情的「咣當」,關閉了。
她看著我,枯瘦的臉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為衰老,還是因為哀戚。她抖動著乾癟的嘴唇,對我說,你也來了,你來參加唐露的葬禮。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卻過得最慘,現在埋進土裡,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這麼慘淡的一生,她可憐的結局,都是你造成的。
而哆啦A夢,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們這兩個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里,在一株株將要綻開的棉花間,也穿行在村莊縱橫複雜的小路上。大人們看見我倆,總會大聲調笑說:「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氣呼呼地昂頭走過去,而身後的唐露則紅臉低著頭,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唐露依舊笑了笑,「去打工。」
但她並沒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隱若現,似乎隨時會融化在漫天細雪的背景中。
最後,媒婆領著鄰村的大路來到了唐露家。唐露剛開始對他並沒有好感,但吃完飯後,唐露去看電視,大路走過來,看到唐露心煩意亂地拿著遙控器換台,最後換到了兒童頻道。大路問,你喜歡動畫片嗎?唐露點了點頭。大路又說,我也喜歡啊。唐露問,你喜歡什麼動畫片呢?大路撓著頭想了很久,最後說,哆……哆啦A夢。唐露這才抬起頭,看著這個矮且瘦的年輕人。他看起來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粗魯和暴躁。
我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個類似提手的東西,用力上拉。樹枝在我身下呻|吟著。我提出來的是一個正方形的鐵盒,邊角圓潤,四周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圓孔,透過圓孔可以看到裏面是一層層的片狀鑲嵌物。整體感覺像是一台電視機的機箱,只是更加密實。鐵盒側面插著一個渾圓的突起,其餘部位還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種介面。
經常有來他家買酒的人,看到我們一大群人老老實實坐在楊方偉家裡看電視,都會嘖嘖稱奇。有一次,一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過來買酒,看到我們,沖角落裡說道:「露露,去,給我打一斤酒。」
「《哆啦A夢》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沒注意到我們,一邊看一邊問,「這麼好看的動畫片,可別給看完了。」
在唐露的葬禮上,我見到了陳老師。
其他人也都不會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解題步驟。她的側臉被從窗子透進來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軟的線條,像是初春里掙出來的柳枝。很久以後,我學習繪畫時,總是習慣性地畫一個人的側臉,用簡單的線條,用明顯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這奇怪的習慣從何而來,原來是記憶埋下的種子,當我拿起畫筆時,它就開始萌發,在畫板上綻放出唐露的臉。
時間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在河裡掙扎著。而命運,命運又是多麼無力的東西,不過是河流里的一個小小旋渦,每一個旋渦互相交纏,每個人都是別人命運的推手。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讓所有的旋渦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這是時間的魅力,也是時間的殘酷。
她翻開扉頁,看到我寫給她的兩行字,然後仰頭看著夜空,過了很久,才說:「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夢嗎?」
楊方偉跟我同年級,但比我們都要高大一些,說起話來,有一種在村莊里少見的意氣飛揚。他讓我們在他家看動畫片,儼然已經是孩子頭了。大家紛紛點頭。
我連忙往右挪,read.99csw.com讓陳老師看到黑板。她掃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鏡,又看了看我,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你下去吧。」又指著另外三個人,「你們過來!」
我咬著他的手,死活不鬆口,嘴裏都感覺到一絲腥咸了。陳胖子痛得眼角迸淚,連忙把練習冊丟在我腦袋旁邊。我剛鬆開,他卻又把本子搶回去,同時狠狠一拳打在我頭上。
我也坐在中間,被電視里這隻神奇的機器貓吸引了。它從未來跋涉而至,陪伴在大雄身邊,兜里能掏出無窮無盡的寶貝,帶著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時空,最重要的是,它還能陪著大雄去接近美麗的靜香。我看得如痴如醉,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幾個大包都渾然不覺。
歌聲清脆歡快,穿過無邊雨幕,在這村莊的上空回蕩。我沒有轉身,不知道他們是唱給自己聽,還是唱給我聽。但這已不重要了,從這一刻起,命運已經轉向,時間之河上的旋渦被打亂、重組。這兩個小孩將踏上他們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靜香,將會慢慢成長。
「你臉怎麼這麼紅?」楊方偉納悶地看著我,然後對女生說,「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裡能一直看下去。」
男孩騎車遠去,很快消失在樹影里。我站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然後走向唐露家。我沒有進去,站在屋前馬路的對面,坐下來開始等。
「書這個玩意兒啊,最不值錢了。」老頭把麻袋裡的書倒出來,用腳踢進角落,「值錢的還得是鐵啊,你看,牆上寫得一清二楚。」
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在這間實驗室里,但陳老師不知去向。難道失敗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開陳老師的家門,走出去,一股只屬於夏天的沉悶灼|熱感頓時襲來。
就是小學畢業時候拍的合照,我記得跟課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兒了?
我覺得她有些眼熟,點了點頭,「應該可以吧。」
在很多人的回憶里,尤其是關於鄉村的回憶,童年都是充滿了樂趣的——他們無憂無慮,晃晃蕩盪地穿過盛夏沸騰的陽光,在湖邊釣蝦,門前打彈珠,在河裡游泳……他們一邊回憶,一邊微笑。但在我小時候,沒有一個孩子是真正享受這種生活的,童年緩慢得如一隻在烈日暴晒下的蝸牛,永遠到不了夏天的盡頭。他們都希望快快長大,逃離黏稠的童年,恰似如今他們希望逃離空乏的現狀。
在那些漫無目的遊盪的日子里,我把我在村子里發現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了唐露:楊方偉的父親之所以瘸,是因為賣假酒被人打的;還有村尾的趙老鬼,總是悄悄把別人系好的牛牽走,在田裡藏一夜,第二天再給人牽回去,以此換得一聲感謝和十塊錢。
她卻不再說話了,重新躺下,似乎剛才這簡單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著,吭哧吭哧地喘著氣。屋子裡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從窗外滲進來的風掠起了她花白雜亂的頭髮。
我在地上站穩,沖趙叔喊,幫我把年貨帶到家。然後轉身,走到破屋子前,風吹得屋頂的稻草上下翻動,除此之外,我沒聽到一點兒人聲,似乎屋裡比外面還荒涼。
什麼?我一時愣住了。
我們就這麼坐在屋檐下。
這是五道應用題,唐露做第四題,我做最後一題,她的左邊還站了一個流著鼻涕的劉鼻涕。
幸好唐露很快提著酒進來了。她把酒遞給老唐,老唐樂呵呵接過,轉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圍的人都挪了挪屁股,離她遠了一些。
十二點,人來齊了,三輪車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繞到了稻場邊。我看到滿地都是枯黃的細草,冬風凜冽,草在風中簌簌發抖。一座一座的墳頭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如碑石般整齊,大多數無人打理,草木亂生,一派蕭索。
唐露剛要驚叫,見我從水裡站了起來,驚呼聲又吞回去了,指著我說:「怎麼……你沒掉進去嗎?」
我們往回走,各自散開。夏季的田野並不全然黑暗,有星光在頭頂,有螢火在身畔。我走過大路,要途經一片空曠的大稻場。我四處遊盪那會兒,已經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這條路。但走著走著,感覺身後有人跟著——是那個小女孩。一隻螢火蟲很近地劃過她身側,我看到她的右邊臉頰有一瞬間被照亮,即使是這樣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很白皙,還有著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細看時,那隻螢火蟲已經飛遠了。
秘密?我有些詫異,隨即醒悟過來,跺了跺腳下的地板,你是說這裏面嗎?
我回到了那個夏天的陰沉上午!
我前面的是一個老人,顫巍巍的,她丟完錢轉身的時候,我才把她認了出來。
這種鬼故事,村裡還流傳著很多——一頭水牛在吃草,吃著吃著頭就不見了,血噴了十來米:解放前,有人掉進河裡,十多年後才回來,卻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樣貌……大人們就是拿這種故事來警告我們不要亂跑,但我向來不信,唐露也不信,卻還是有些害怕。
我笑了笑,「你記住我說的話就可以了,去吧!」
第二天,天色陰沉,太陽被遮在雲層後面,雨卻遲遲不下。我起床的時候,感覺有點兒頭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裡后吹了風。但即將租到《哆啦A夢》的喜悅充盈我全身,我對唐露說我要去賣廢鐵,然後租VCD碟,下午回來,讓她在家等我。
我想了想,腦子一熱,說:「因為我就是你的哆啦A夢啊!」
眾人起鬨:「楊老闆莫小氣,三毛錢抵不上你一斤酒里摻的水,換嘛!」
母親嘆了口氣,對我解釋道,露露是想用這筆錢來蓋房子的。
我跑下樓,把母親叫醒。她正在熟睡,醒來後過了好久都回不過神來,她怔怔地看著我。
這個人影正是陳老師,我心裏感到一陣僥倖,幸虧跑得及時。
楊瘸子每個星期天去鎮上送酒,也就順便換下一批VCD碟,因此每個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電影看,人來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楊方偉帶過去了,楊方偉在租碟店子里轉了半天,看到店裡有新貨,選了十張封面上印有圓頭圓腦機器貓的VCD。
我將手臂伸進水裡。在我的想象中,這塊神秘水域的下面,可能是一條有著一口密齒的大蛇,或者是布滿火焰的地獄,但手真正進入水面的一刻,卻什麼危險都沒有——甚至,水面沒有經過一天暴晒后的溫熱,觸之清涼。
母親接著說,我聽說他當時騎著我家的車,去廢品站賣廢鐵,喝多了,結果被一輛車給撞了。
走出稻場,踏上村口大路,半裡外家家戶戶燈火連綴。
因為我沒有家了,陳老師凄涼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麼關係嗎?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腳,在我右邊臉上輕輕一吻,然後閃電般縮回去。
光環隨之擴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懸浮著。陳老師點了點頭,眼裡閃光,說,看來計算沒有錯。她再次按下幾個按鈕,光環豎向轉動,與地面垂直,成了一個圓形門。
「不是你,是胡舟。」
我點了點頭,是啊,哪裡壓力都大。
「上海。你呢?」
一個女孩站起來,低著頭,接過了他手裡的酒瓶,走向楊家院子的酒窖。
「不用了,不用了。」姨媽看了我一眼,對她擺手說,「你留著吧,以後用得著。」
那一瞬間,我像是初領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了呼吸。
裏面的東西少得令人失望——沒有玩具,沒有記錄生活點滴的筆記本,沒有書信,只有幾本小學時的課本,還有一個造型奇特的物件。它頂部是渾圓金屬,下部是方形晶體,中間無縫接合。可能是我小時候撿的廢品吧……但我拿著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如何得來的了,便丟在一邊。我接著翻了翻,興味索然,剛要關箱,突然看到課本底下壓著幾張光碟,上面有已經褪色但依稀看得出的清秀字跡,寫著「哆啦A夢」。
唐露把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說:「他們是住在水裡的人,看我們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觀察我們。別大聲說話,嚇著他們了。」
晚上我陪著父親,一邊打哈欠,一邊看著無聊的春節晚會。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快到凌晨時,我把鞭炮拿出來,準備等午夜倒計時就去點燃。這是老家的習俗,以爆竹聲來宣告新舊年交替。
放了兩張碟之後,楊方偉站起來,對我們說:「都放了十集了還捨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來。」
我怕錯過電視,匆匆上完廁所就回到房間。孩子們都在看電視,老唐也坐在一旁,呲著滿口黑牙說:「這動畫片有什麼意思?聽人說,楊瘸子藏了幾部外國電影,自己一個人偷著看。哎,楊方偉,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兒嗎?找出來放,我老唐帶你們早點兒見到真正的女人,比這個動畫有意思多了!」
我說:「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結實,待會兒裏面的東西就掉出來了,我幫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絨服脫下來,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緊車杠,「嗯,這樣應該就可以了。還有,你去鎮上時,不要走橋上,從小路繞過去,聽到了嗎?」
木板下面不是泥土地,而是一個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階通向地洞的黑暗裡。
現在實驗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來,就是這個吧?
但他顯然不太信我這句話。他笑了笑,就沒說話了。
我正準備說話,她卻先開口了。她的臉在暗處模糊不定。她說,胡舟,是你嗎?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點兒。胡舟,你長大了。
那個炎熱的盛夏,我停止遊盪,每天吃過早飯,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楊方偉家裡。他也夠意思,碟放完了就讓他爸去鎮上帶新的回來。
「沒什麼。」她說。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悶,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樣。
她也停下了。
我看著童年記憶里的唐露,她也看著我,對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臉。
呸!不是我家裡!是那個姓陳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紀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給她買葯。趙叔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嘴裏和鼻孔里都冒出煙來。
在能夠看到《哆啦A夢》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無趣。
改變什麼?
平時唐露在鎮上開店,音像店、麵館、劣質服裝,什麼掙錢就做什麼,都做不長。大路隔三差五還過來要錢去打牌或喝酒。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省下錢來,想自己再蓋一間房,離開那幾個陰嘲冷諷的婆嫂。
「水很淺啊。」一陣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在水裡拖著鐵盒,一步步走上岸,「那麼淺,以前的東西是怎麼沉進去的?」
「是什麼?告訴我嘛!」
於是我騎著自行車,來到河邊,用麻袋把鐵件裝好,放在車的後座上。裝鐵盒的時候,我看到側面那個圓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這個凸起拔了下來。圓形凸起的下面,是一截五六厘米長的晶體方塊,半透明,此前這個方塊一直插在鐵盒裡,只露出金屬材質的圓形頭部。我觀察了一下,覺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裡,打算一會兒送給唐露。
太久了……但應該是小學關閉之後兩三年吧。
我沒有回答,急切地問,是不是有了這個,你就能把我送到從前?
「這裏肯定有一扇任意門,連接另一個時空。嗯嗯,一定是這樣!」
她停下來,看著我,臉上憔悴,眼中迷惑。
春節將近,家裡要辦年貨了,往常本是父親搭別人的機動三輪車去鎮上買,但他年紀已大,腿腳不好,爬上三輪車後車架時腳滑了幾下。我上前攔住了他,說,我去吧。
我猛然驚醒,瞪著黑暗喘息。這個噩夢太過熟悉,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過程,總是在午夜潛入腦中。這是故鄉給我的烙印,無法抹去。
我想起老唐跟父親在田裡打的那一架,他打輸了,一直懷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狹小,打不過我父親,現在自以為抓到了我的把柄。
燈光有點兒刺眼,母親的眼睛眯著。過了好久她才說,我不記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幹嗎?
我有些恍惚,又有點兒冷,不禁縮緊了衣領。
意外就是在橋上發生的。
「咦?」唐露滿臉疑惑,又撿起樹枝,但接下來幾次都如出一轍——樹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處水面時,便會立刻下沉。
吃飯時,父親一直沉默著,就著一筷子菜,扒幾口飯,然後抿一下酒。倒是母親一直在說話,絮絮叨叨著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大伯的兒子退伍後跟幾個混混一起在街上遊手好閒,搶別人脖子上的項鏈,被抓了;隔壁家老來得女,但孩子腦子有問題,五歲多了還坐在門前,沖路過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兒,結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給的茶錢少,當場就把桌子給掀了……
儘管我並非故意如此,也無須自責,但確實是我的行為,導致了唐露命運的急轉,間接將她推向了悲慘絕望的人生。
我當然是吃虧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壓在身下。他氣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按著我的胸口,然後把練習冊撿起來,說:「我還非要看看裏面是什——啊!你鬆開!」
「捎我一個吧,我也去市裡……沒趕上大巴。」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說,「既然什麼東西都能沉進去,那,可以從裏面拿出東西來嗎?」
她還說了一些什麼,但那些詞我都沒聽說過,只能低著頭。她見我不開竅,嘆了口氣,就把我轟走了。
「怎麼還不走?」陳老師埋頭批改作業,筆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個個勾和叉。
我離開了這間小屋。外面依然雨絲飄飛,一座座墳塋在冬雨中瑟瑟發抖。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這些荒涼的墓碑,來到一處新墓前。送葬的隊伍已經走了,一片空曠,安寂,只有絲絲雨聲。地上撒滿了白紙,被雨打濕,混進了泥里。
這個我倒是沒想過,我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小心!」唐露在河邊,面色緊張。
母親看到這場景,說,作孽啊,剛和好沒幾天,又吵起來了。這還是大年三十啊……
「嗯!」我搖搖頭,把剛才的問題甩出腦袋。
「你怎麼知道……」
這十多年我沒閑著,一直在計算閉環的落點,理論上,可以精確控制兩個節點的時間。陳老師問,你要去哪一天?
我突然從床上跳下來,在木箱子里翻找著,但裏面只有書和光碟,沒有那張照片。
我被這道閃電擊中了,渾身僵直。
兩個月沒怎麼說話,暑假形影相隨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許她也忘了吧。
男孩騎過來,把車靠在牆邊,沖女孩大聲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詫異,卻沒有理我,把雨衣脫下,從懷裡掏出一疊厚厚的光碟,遞給女孩。
我把她放在床上,拿來葯和熱水,喂她服下。她這才呼吸通順了些,喘了許久,說,我差一點兒就成功了……數據和原理我已經推導了無數遍,沒有任何問題,但就在我準備做實驗的時候,實驗室里幾樣關鍵儀器不見了。
旁邊有人搭腔,這次可不得了,聽說昨天大路把八萬塊錢全輸了!嘖嘖,玩得可大哩,輸到最後他眼睛都紅了。
於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學五年級結束的盛夏,我們都很矮小,步子跨得短,走過這片深夜的稻場要花十分鐘。我記起了剛才的動畫片片頭曲,便輕輕哼唱起來:「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星空亮起來,風大起來,我們小小的身體在風裡穿行。我心裏沒有一點兒害怕,連路過那個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時,也步履輕快。
「你等下。」我攔住了他。
我逐一翻看著這些紙條,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煙囪,滿身灰黑地離開了稻場。剛跑不遠,我九九藏書就遠遠看見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進墳塋與稻場之間,走進那間神秘的屋子。
我死命反抗,但依舊敵不過老唐,他如提小雞般揪著我的衣領,打算帶著我離開橋。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騎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鎮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蹬車,天氣悶熱得厲害,不一會兒我就滿身大汗了。但一股勁在我胸中鼓盪,儘管腿累得像灌了鉛,我卻越騎越快。
我點頭。
後來我的成績越來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楊方偉他們一起玩,上課丟紙條,下課後在學校後面的橘林偷橘子。陳老師也就把我歸在了他們一類,平常視而不見,鬧得凶了,就抓住我們,要麼罰站,要麼用藤條打。我們都對她恨得牙痒痒。
「你要是也像其他東西一樣,掉進去了出不來怎麼辦?」她憂慮地說,「那就沒人陪我玩了……」
在大年初辦葬禮,在村子里是大忌,大家基本上都不願意參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緣不好,葬禮冷冷清清的。
唐露的頭髮和臉都在塵土裡拖動。一滴血落下來,轉瞬被塵土遮住了。
每天過得都一樣,
在去拜墳的路上,母親告訴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勸,以前勸過,結果更慘。母親說,大路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過牢的。現在勸了,倒是也能攔住,但大伙兒不能守在他家一輩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是動畫片嗎?」
整個寒假,我都窩在家裡,認真地用彩筆畫畫。我幻想著一頭遠古的巨龍搶走了靜香,大雄在哆啦A夢的幫助下,穿梭時間,回到恐龍紀元,歷經千辛萬苦把靜香救了回來。
唐露笑了下,「怎麼可能?」
關於與唐露的久別重逢,我幻想過很多次,卻沒料到再相遇,會是在這樣煙霧繚繞、人聲嘈雜的鬼地方。
楊方偉一擺手,說:「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時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闆跟我說,這個動畫片有幾百集、幾千集呢,而且還一直在畫,永遠不會結束的。」
此後,唐露一直跟著沈阿姨,在廣東一帶打工。她們先是當縫紉工,但自動化普及之後,這一行迅速沒落,當時廣東約有幾十萬縫紉工無路可走。於是那年春節,沈阿姨給唐露辦了一張假身份證,把年齡增加了兩歲,能合法打工。春節過後,唐露沒有留在家裡,獨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後再去深圳,然後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陣子,我也剛剛畢業,進入那家動漫公司。
她轉眼珠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我一時有些興起,壓低聲音說:「也可能水下都是死人哦,就像王三傻說的一樣,誰在水面上,就把誰拉下去!」
「你告訴過別人嗎?」唐露昂著頭問我,斜陽下她的臉被染上了橘紅色澤。
我沉默了。那雙噩夢中的眼睛再次浮現,我往後縮了縮。
現實沒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嗎?但往事是用來回憶的,不是用來重複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當你真正進去,就未必了。你可要想好。
你還記得我?我把藥盒撿起來,放在床邊柜上。她掃了一眼,又繼續看著我,我怎麼會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最深的學生,而且,你是唯一一個發現了我秘密的人。
準備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我掠過她,在角落裡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邊,是一個清秀的小女孩。我終於看清了她,五官精緻、秀氣。她扎著辮子,嘴角有一絲揚起,不知道是在微笑還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後是一片楊樹林,葉子被風托起。她的發梢輕揚。
她清亮的眼睛中閃著光,這光讓我豪氣干雲。我拍了拍胸脯,說:「這些秘密算什麼,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沒告訴你呢!」
唐露看著我窘迫的臉,輕輕地一笑,說:「你到底是我的大雄,還是我的哆啦A夢呢?」
你去哪兒?母親在我身後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換上。
「沒有……吧?」
這時,一直沉寂的夜幕里突然傳來嘈雜聲,有人在呼喊。我聽了一下,立刻從屋裡竄出去,跑向河邊。
回憶把我推進了睡眠里,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故鄉的冬天特別陰冷,沒有暖氣,我縮在被子里不願意起來。但母親過來叫了幾次,我只能掙紮起床。
那陣子,還發生了一件讓我和唐露難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據說是在田裡幹活時,我爸爸聽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說他出軌的事情。於是我爸衝過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開。
我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拖著行李箱,縮著脖子,回到了這個偏遠的村莊。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著急促的鼓點。我的害怕並非來源於屋子外面的墳墓,事實上,我寧願死屍們全部從墳墓里爬出來,圍著這間屋子厲號,也不想陳老師突然推門而歸。我實在無法想象陳老師要是看到我偷偷跑進她家之後暴怒的樣子。
果然,在那間滿是金屬的房間里,我看到了陳老師。她的頭髮在燈光下猶如一蓬風中的蒿草。
老唐一下子火了,臉上更紅,踢了我一腳,「別說老胡不在這兒,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訓你!」他拉了我兩下,沒拉動,也不敢太過用力,就鬆手了,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好,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東西上交!」
那場大病其實早有預示——前一天我下河撈鐵件,已經著了涼,早上時便頭疼。但我卻沒有在意,騎車騎得大汗淋漓,然後冒雨回村,於是一場高燒將我擊倒。這是我得過的最嚴重的病,因為處理不及時,高燒引發腦水腫,一度呼吸衰弱,在醫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個月才有好轉。也正是因為這場病,遠在北方的姨媽千里迢迢趕過來,把父母罵得狗血淋頭,然後在我出院后,將我接走。我走的那一天,路過唐露家,她家依舊家門緊閉。
楊瘸子說:「你叫我換就換?租碟子一張三角錢,你給我?」
我把她帶到河邊。這條河是村子的命脈,聽說是長江的二級支流,灌溉用水都從河裡面抽取。它也流經稻場,繞著墳塋而過。關於靠近墳塋的這個河流段,有許多恐怖的傳說,隔壁王三傻曾經賭咒說夜裡他路過這裏時,聽到地下傳來嗡嗡嗡的聲響。「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還是棺材里有人翻身……」這個傻子一邊吸著鼻涕,一邊用陰森森的語氣說。
父親沒說什麼,進屋給我找了件棉衣。風大,車開的時候,要裹住腦袋和手。他叮囑我說。
我翻了一下,發現每個物件上都貼了紙,紙條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稀可見。
「怎麼不可能?!你想想,哆啦A夢的口袋不就是一扇任意門嗎?可以從裏面拿出任何東西。」我越說越覺得正確,鄭重點頭,「《哆啦A夢》里說的,還有假嗎?我想,水下面肯定住著一隻機器貓,知道我們要去買VCD,就把廢鐵送給我們了。嗯嗯,一定是這樣!」
唐露見我窘迫,臉上綻開笑容,說:「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夢在幫助我們。你不是說每一個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嗎?一定是我們的童年快結束了,所以這隻哆啦A夢來給我們最後的幫助。」
我頓時明白了——稻場的周圍,是一大片墳塋,村裡故去的人都埋在裏面。此時冷清的夜風吹過,在墳間穿梭,隱隱聽得到一縷縷呼嘯。墳塋的另一側,是一條流淌的河,水聲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河面上走動。
我問:「還是這個時候?」
唐露搖搖頭。
我把它揣在懷裡,匆匆跑出去。出門前,母親拉住我問,都晚上了,你還去哪裡?
我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團被歲月揉得發霉又褶皺的抹布。我厭惡這個女人,無數次想象過怎麼報復她,現在進門來送葯,也存了想看看她過得多麼慘的心。但看了一眼這樣的老態,看到歲月擅自將她摧毀,我只感到一種荒誕和無力。
新的一年終於姍姍來遲。
因為我們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們鑽研了十多年,才人為造出了一條時間閉環,老范親自做了第一例人體實驗。但他剛剛沉入河面一半,閉環就失穩關閉了,時間和空間的錯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個時空里。我記得當時,整個河面都被染紅了。
「看什麼看!」陳老師的呵斥打斷了我的走神,她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頭,「好好做題,做不到就下來領打。」
我似乎聽到女孩的聲音,但又懷疑聽錯了,因為這兩個字太輕,像羽毛落在水面泛起的波紋。風有點兒大,我轉過身,看到女孩已經低著頭轉到一條小路上。小路不遠處是一棟房子,我記得父親路過這家時,打招呼喊的是「老唐,老唐」——村裡出名的酒鬼和賭鬼。
我苦笑,很好嗎?我在北京遍體鱗傷,所以才回到故鄉。
「那它為什麼不直接送我們碟子呢?」
她了解事情經過後,先是把我扶起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只是有點兒頭暈,就搖了搖頭。然後她打了張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張胖子眼角又迸出淚來。張胖子下去后,她拿起練習冊,翻了幾下,看到扉頁上的話后嗤一聲笑起來,對我說:「小小年紀,就想這個?真是跟你爸一樣,臭不要臉!今天我不打你,但這個本子沒收了,免得你禍害同學。」
「太好啦!」女孩高興地接過來。
這個女孩獨自穿行,會感到害怕,所以才離我近一點,保持五六米的距離。
果然,我和母親剛擠進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著頭髮,身上還是那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只是好幾塊面料已經被撕開了,在冷風中抖動著。她一隻腳上歪歪斜斜地套著拖鞋,另一隻腳赤著,被凍得烏青,沾滿了塵土。
雨絲透進脖子,我突然一個激靈,轉身往家裡跑。我在裝著舊物的木箱子里一陣翻找,找到了那個底方頂圓的金屬和晶體無縫接合的物件。現在端詳起來,它更像是一個造型拙樸的U盤,但它的底部不是USB介面。
果然,陳老師已經站在教室門口了。
周圍全是背著行囊趕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幾步再回頭時,唐露瘦弱的身軀已經被淹沒在人潮里。我使勁兒昂著頭,但已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腳,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洶湧。
男孩停下來,扶著車,驚訝地看著我,「你是誰?」
到了,你們下車去買年貨吧,我買點兒葯。開車的趙叔叼著煙,吼道。十二點在這裏集合。
「這狠心老唐,遲早他媽遭報應!」楊瘸子把煙扔下,踩滅了,「跟你爸說,最後一次了啊!」
母親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火爐因長久沒人撥弄而變得暗紅,青色的煙霧升騰。好多年了,她說,不過這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出車禍,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時候淋雨生了場大病,你還記得嗎?
我不想理他,站起來,向外走。但這時屋門被推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來,徑自走到大路身旁,說,明天就要過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機器貓張開嘴,舌頭上坐著另一隻機器貓,它也張開嘴,裏面還有一隻機器貓……
耳邊呼嘯著冷風,沉默了幾分鐘,我問,對了,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這個表情又美麗又哀婉,讓我印象很深,此後每次看到雨中的花,我都會想起她邊流淚邊笑的臉。
歡笑就無限延長……
這番敘述漫長而絮叨,我在冷風中聽著,思緒時常抽離。天很快暗了下來,墳場里許多墳墓上都插了蠟燭,火光在冷風中飄搖成星星點點。這一年的最後時光,竟然如此寒冷荒涼。
讓我驚訝的是,陳老師說的果然沒錯——我馱著鐵件去賣,被老唐看到,他搶了鐵件和自行車去廢品站,因此出了車禍,失去一條腿,唐家從此沒有了經濟來源。唐露的整個人生就在那一天發生了轉折。她之所以沒有如約等我,恐怕也是因為老唐出車禍,她要趕去醫院吧。
她的神情有些獃滯,眼角垂淚,臉上紅腫,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周圍太吵,我聽不清,但從嘴型可以看出來她說的是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後來,我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這種眼神。
那時唐露在家裡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床上看她的冰冷眼神,跑去央求準備到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來嫌麻煩,但唐露跪在她家門口,凌晨時才離去。沈阿姨離鄉的那一天,都上車坐好了,看著路邊楊樹掠過,突然罵了一聲,然後叫司機停車,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來就走,臨出門時又扭頭朝老唐罵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別禍害孩子!
「嗯!」看得出來,唐露也很期待。
我哧溜爬到樹上,順著最靠近水面的枝幹,小心挪動身體。那根枝幹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壓得枝幹下墜,正好貼近水面。我深吸一口氣,準備把手伸進水裡。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
嫌次?他自顧自地點上,嘴裏和鼻孔都冒出煙霧。這位兄弟沒怎麼見過啊,哪家的外地親戚?
的確,自從小學畢業,我跟姨媽去了山西,從此確實沒有聯繫過。但他說的也不對,我回來過一次,村子畢竟這麼小,還是見過的,只是我跟他的關係有些尷尬,遠遠見到對方,都不會打招呼。現在,我們都縮在一輛頂著寒風前行的三輪車后架上,不說話尷尬,開了口卻不知如何往下接。
我渾身一顫。
「這些東西這麼新,一點銹都沒有,你說從河裡撈出來?騙鬼吧!」老唐噴出一口酒氣,「你老子偷人!你偷東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帶你去派出所!」
我一愣,「很久沒看了……怎麼了?」
於是,在寒假來臨前,我把之前辛苦攢下來的四塊錢拿出來,去買了彩筆和練習冊。練習冊選的不是五角錢一本的那種防近視的黃色本,而是三塊錢的那種,很厚,紙頁的邊緣還有淡雅的水墨畫。這種高檔貨,村裡小賣部沒有賣的,我頂著寒風,騎車到鎮上的文具店才買到。我的錢不夠,死活不走,求了老闆很久,最後他才賣給我。
「是啊,這是我為你畫的最新一集《哆啦A夢》,花了一個寒假呢!除了你,誰都不能看。」
我們通常會走很久,把黃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籠罩村莊,燈火沿著河亮起來,絲帶般纏繞在遠處的大地上。然後,她回她的家,我背著書包走向我的家。
那一瞬間,我腦中閃現出可怕的畫面——皮球、樹枝和泡沫板,這些絕不可能下沉的東西,都被這片水域吞噬了,再不復現。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會沉進去,再也見不著唐露了。我有一點兒懊悔,想扭頭去看唐露,但還未扭動脖子,就已經落進水裡,砸出一大片水花。
「天殺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橋邊欄杆,「你欺負我,我爸爸會打死你的!」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是認錯人了。但眼前這張側臉,以及垂到臉頰的頭髮,都絲毫不差地跟記憶深處的那張臉重合了。
媽,我的照片呢?
坐在前座的姨媽猛然回了下頭,看了一眼唐露,又轉了過去。
有光。黏稠。清冷。
哆啦A夢,哆啦A夢,哆啦A夢。
趙叔把車開到路邊,並不下車,喊了聲「葯來了」,然後抓起那幾盒葯扔在了屋門口,就準備開車離開。
照片……什麼照片?
接下來,又是沉默。車子上了跨江大橋,飛速行駛,我看到江面有一隻白色的鳥飛過。過了橋,就是市火車站,我和姨媽將在這裏坐上回山西的火車。
她睡得很淺,睜開眼睛,看到了我。
而這個傻子正透過煙霧窺視大路身旁的女人。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裡都冷冷清清的,連吃飯都是在碗櫥里找些剩飯菜熱一熱,就勉強對付了。
「胡舟、楊方偉、彭浩、劉鼻涕、張麻,你們五個上來,要是寫不出,我把你們手打斷!」陳老師直接指著最後排,想了想,然後說,「算了,張麻你回去,唐露上來。我讓你們看看,這題目是有人能做出來的。」
所以九-九-藏-書你給它們做了標記,是嗎?我的記憶開始清晰,我指著角落——時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還堆在那裡。
我對陳老師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拿著練習冊走出教室。我沮喪地走回座位,路過唐露身邊時,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但我只輕輕搖頭,錯身而過。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不到六點,天就開始暗下來。我從北京回來,奔波了一天,在飛機、火車、大巴和拖拉機上輾轉,已經很累了,於是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下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陳老師的桌子上,擺放著一艘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樣稚拙。我看了幾眼,覺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丟失在河面上的木船跟這個東西很像,連船篷的形狀和上面的刻痕都一模一樣。但仔細看又不對,因為眼前這艘木船的色澤很沉鬱,有些地方還腐朽了,像是已經擺放了七八年的樣子,而我的木船沉進水裡還不到兩個月。
記憶里的那個冬天,特別乾冷,畫到後來,我的手都裂開了。但我沒有停,把腦海里的那些畫面傾瀉到紙上,越畫越起勁兒,到最後彷彿不是我在畫,而是筆拖著我的手在遊走。平生第一次,我體會到了「創作」的樂趣。我記得最後畫到大雄面對三頭恐龍的血盆大口,卻緊緊把靜香擋在身後時,我的眼角都濕了;而畫到靜香得救后,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臉時,我也忍不住嘿嘿傻笑。
圍觀人群里也沒有人上前勸阻。我看到楊方偉站在一旁,抽著煙,臉上滿是漠然。我剛想上前一步,就被母親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她一直埋頭做題,沒有抬頭,我慢吞吞地從她身邊走過,也沉默。我回到教室的時候,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做題了。
撲通一聲,橋頭已經沒有她的身影。
陳老師抬起頭,眼睛眯了一下,「怎麼了?」
我這才發現,一直在我左邊看電視的,是一個女孩子。電視機已經關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看得到她的頭髮紮成細細的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
下葬的那一天,細雨蒙蒙,嗩吶聲混在雨幕中,格外蕭索。我走在十來個人的送葬隊伍里,緩慢地跟著前面的人,雨落在臉上,而臉已沒有知覺。
唐露點點頭,「我在等哆啦A夢。」
我一愣,唐露旁邊的劉鼻涕也愣住了,同時側過頭看向她。唐露拿著粉筆做題,一絲不苟,嘴唇輕不可察地顫動著,「別看我,老師會發現的。」
所以我們都不願意回家,背著書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著。我記得我們會說一些話,但時光久遠,大多已遺忘,也可能是那一陣子天氣寒冷,聲音一從嘴邊出來,就凍結在冰冷的空氣中,刷刷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樣。
我也從衝動中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在深夜打擾母親,便搖搖頭,回到了房間。窗外依然是鐵一樣堅硬的黑暗,風在鐵中間切割著,聲音凄厲。我準備合上箱子時,心裏一動,把破舊的語文書拿出來,卷了卷,有異物感,一翻開,裏面果然夾著一張照片。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讓露露不要跟你一起玩,這個死丫頭非要跑出去。別說那麼多了,跟我走!」
長夜漫漫。正好我帶回來的筆記本電腦有內置光碟機,於是我拿出電腦,接上電源,把這幾張VCD擦乾淨,插|進了光碟機中。
你現在的日子很好,捨得放棄嗎?
我把鐵蓋提出水面,它比在水裡重多了,足有十幾斤。樹枝搖搖晃晃,似乎隨時要斷。我心裏突然一動,一手夾著鐵蓋,一邊小心往回爬,爬到老樹的主幹上后,沖唐露喊:「你躲開些!」
「那不就得了,我從河裡撈出來的,就屬於我們啊,就跟釣魚一樣。別多想啦,看我的!」
斷掉的樹枝浮在水面,靜悄悄的,也沒有一點兒下沉的趨勢。
我的視線這才從女人的臉上收回來,訥訥地說,那就……那就再打一會兒吧。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著一個白色麻袋,表情獃滯。他的獨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觸目驚心。我們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著的錢丟進麻袋,然後離開。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也冒了出來:「我要一直看下去。」
我試著回味剛才這一剎那的感覺,但發現她的嘴唇太輕,有些冰涼,跟四周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樣。我摸著臉頰,那裡有些微的濕潤,但我分不清是因為她的唇,還是因為落雪輕吻。
陳老師接著說,他們看在老范的面子上,留下了這些儀器,還把我的名字劃掉了。在當時的中國,這種無疾而終的實驗多不勝數,沒人在意一個留在鄉村的寡婦。說到這裏,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反正我一直留在這裏,替老范繼續完成這個實驗。
這個地下室有二十幾平方米,牆壁連同地底都是由一種灰褐色的金屬鑄成,非常平滑。牆頂鑲滿了燈,光線令整個房間沒有死角。而這整間屋子都擺滿了方形儀器,紅、綠、黃這三種顏色的燈不斷閃爍,地上全是電線。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撐著,桌面上是一個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兩手張開那麼寬。玻璃罩里什麼都沒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間的空氣里,不時閃現著蚯蚓一樣的電火花,很暗,一閃即沒。
唐露突然說:「你還看《哆啦A夢》嗎?」
「還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頓了頓,她又補充說,「總有活兒做吧……」
陳老師剛要回答,突然咳嗽起來,她掏出手帕捂著嘴,手帕立刻被染紅。我連忙扶住她,然後背她離開實驗室。她輕得像是一片葉子。
陳老師看著我,眼睛渾濁如陳酒,良久,她搖了搖頭,說,時間並非不能更改。這條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閉環的。
我對唐露說:「你看,他們是誰?一直跟著我們呢。」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後,一場噩夢襲擊了我。
我才發現,老唐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他只剩下一條腿了,拄著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著嘴唇,眼神飄忽,始終沒有動。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頭問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嗎?
我們愁眉苦臉地從座位上起來,慢吞吞地走上講台。張麻則拍著心口,一臉慶幸,沖我們做鬼臉。
趕到河邊時,大家果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橋頭。我們小心圍過去,手電筒的光碟機開了濃重黑暗,照著唐露啜泣的模樣。她臉上傷痕與淚痕密布。我們都勸她不要想不開。
我趕緊拉著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一陣發毛。
頓了十幾秒,唐露又小聲說:「九分之一X加上24,然後等於X除以括弧1加4括過來,算出來X就行了。」
我試圖移動手臂,阻力很大,水裡的黏稠感遠勝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動手臂,手指碰到了一個硬物,像是鐵片。我抓住它,慢慢上拖,隨著手臂從水裡伸出來,我看到了手裡抓住的東西——是一個方形鐵蓋,上面有規律地擺布著一些孔洞,我感覺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唐露像受驚的兔子,眼圈頓時紅了,緊緊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後悔,便由她拉著袖子,慢慢走上河邊,穿過墳塋,回到稻場。夕陽垂在天邊,金色斜暉鋪滿整個村莊,尤其是河面上,一片片金鱗泛動著。
沒見過吧……她猶疑地搖頭。
春節前一天,我去茶館有些晚了,裏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過去。隨後陸陸續續來了三個年輕人,有兩個是認識的,另一個比較陌生。
唐露突然轉頭看向我,露出一笑,說,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夢在守護嗎?她的笑容迅速被淚水融化,成了一個凄婉的表情。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看到呢?
關於我們那些遙遠飄忽的對話,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們提到了哆啦A夢。她依然記得在上一個夏天看過的幾十集《哆啦A夢》,並且遺憾地說:「要是能繼續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臉蛋在冷風中發抖,說完,還嘆了口氣。
我一愣,疑心陳老師是不是年老昏了頭,搖著頭說,從小學畢業起,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
陳老師對唐露嚴加保護,導致沒人有可乘之機。除了唐露,我們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學無術,都遊手好閒,都是愚昧父輩的延續,都註定了要在這泥土翻飛的村莊里度過一輩子。
男孩的身影出現在雨中,他騎著車,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來,板凳倒在她身後,她都沒有察覺。
「看好了。」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面上。枯枝順水緩緩向下流,但快到我的面前這一塊兒水面時,水裡像是有什麼拉住它,迅速下沉,連「咚」的一聲都沒發出。
話音剛落,我和說話的人互看了一眼。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臉上染著微紅。她的五官太精緻,我不敢直視,於是低下了頭。
「我沒有!」我扶住鐵盒,爭辯道,「是我從河裡撈出來的!」
我用腳探著台階,一步一步往下走。我以為裏面會很暗,但完全進入地下之後,反而看到了通道盡頭的光。
沒關係,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複往事。我上前一步,看著神態老朽的陳老師,我是去改變。
他氣沖沖地扶起自行車,把鐵件裝在麻袋裡,系在車座下的鐵杆上,然後騎著車下橋,拐進了鎮上的街道。
幾點?母親說。
每天傍晚,附近的老老少少都來到楊方偉家的院子里,大聲喊著要看電影。楊瘸子開始沒理,但人們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想跟媳婦兒親熱都不成。沒辦法,他只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彩電和VCD搬出來,接好線,放一部電影。
我說:「不用了,我只是躲會兒雨。謝謝你。」
路過陳老師的家時,我問到她的來歷。母親搖了搖頭說,這個就不清楚了,但應該不是本地人,聽說很久以前有一支軍隊駐紮在這裏,後來撤走了,只有她一個人留下來了。因為懂得多,就成了小學老師。後來小學人不夠,學校解散了,她也沒走。
楊方偉皺著眉頭,沒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惡的表情,但老唐渾不在意,繼續滿口胡言。
我也被他的話吸引了——「永遠不會結束的」。這世上,鮮花常凋,紅顏易朽,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時間會將所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終結。但哆啦A夢不會,楊方偉說,它永遠不會結束,它會一直陪在大雄身邊。那一瞬間,我有點兒熱淚盈眶。
我們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頭。
打了半個多小時,我有些心煩,出了好幾把臭牌。大路撿了空子,連贏幾把,嘴都笑得都合不攏了。他的笑容讓我更加心煩——不是因為錢,也不是因為他笑的時候露出滿口的褐色牙齒,而是他的笑容里有明顯的嘲弄。
我們正要走出稻場,突然吱呀一聲,那間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的門打開了,一個面目陰沉的老女人走出來,看著我們。她臉上生滿了皺紋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歲,但那目光卻像是在寒冰中被凍住了幾千年一樣,只一眼便讓我遍體生寒。
唐露讓了幾步,我把鐵蓋扔下去,大聲說:「你看好它!我再去撈幾個出來!」
「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說的確實是個擔憂,我想了想,看到岸邊那棵歪脖子老樹,樹枝低垂,幾乎快貼著水面了,我一拍腦門,「我有辦法了。」
我跟唐露也一直沒有說過話,一間小小的教室里隔開了太遠的距離。我繼續跟我的小夥伴們玩耍,座位越來越靠後,直至倒數第一排。
因為,我聽到的是——快出來啊,唐家那個丫頭要跳河了!
「好久不見。」她卻沒有太驚訝,看著我笑了笑,「胡舟,你長高了。」
二八自行車牢固,我尚且有勁,沒想到問題出在了麻袋上——經過兩個小時的摩擦,鐵件把麻袋刺破了,嘩啦一聲,這七八件沉重的鐵塊全部掉了下來,在橋面上叮叮噹噹地碰響。
廢鐵已經收集齊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帶不走。於是把它們拖到樹下面,用樹枝蓋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車運到鎮上,賣給那老頭兒。
這種遊盪一直持續到村子西邊的楊方偉家買了VCD放映機為止。楊方偉的爸爸楊瘸子是開酒廠的,在白酒里兌了水賣給村裡人,掙了錢,就給兒子買了這個。而那時,村裡有電視機的都是少數,即使有,也是右上方有兩個旋鈕的那種老式電視機,加上信號不好,只能收到幾個地方台。但在楊方偉家裡,VCD配上大彩電,加上偶爾從鎮上租的電影碟,一下子成了村裡最時髦的家電。
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沒來由的窘迫,解釋道,我聽我媽說她過得不好,是真的嗎?
關於故鄉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小學畢業的那年夏天。那一年之後,小學因為沒有足夠的生源而停辦,我們成了最後一屆畢業生。拍畢業照的時候,誰都看得出來,儘管陳老師依舊面目陰沉,但眼圈泛紅。拍完之後,她長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
我搖搖頭,沒關係。我會再次長大的,不是嗎?
「您放這裏多久了啊?」
三輪車在崎嶇坎坷的鄉間路上行駛,路兩旁掠過枯瘦的小楊樹,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風中晃啊晃。冬日的村莊,全被一種「灰」籠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彷彿所有鮮活的顏彩,全都在這個蕭索的季節里褪色了。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聲說:「我爸爸……」
這張臉迅速跟記憶里那個意氣飛揚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楊方偉,好久不見了。
我滿心絕望,但手腳下意識地划動,居然很快站了起來。這塊水域靠近岸邊,並不深,才浸沒到我胸口。
我倆連忙各自轉回頭。劉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題目,小聲說:「我這道題是求麵粉和糖,沒有書啊……」
其餘科目都是由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教。她姓陳,獨居,據說就是她站在村口攔著上車的人。
「喏,這本書送給你。」我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練習冊從衣服里拿出來。我渾身都是煙囪里的灰,但沒讓練習冊沾染一點兒。
她掙扎著坐起來,沖我笑笑。
「哦。」唐露縮回頭,但過了一會兒,又搬了兩把板凳出來,遞給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邊,看著外面無窮無盡的雨幕。
陳老師卻不再說話,身子佝著,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間破屋。
唐露卻轉了轉眼珠,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我,說:「我猜這就是哆啦A夢的口袋,可以裝進無窮無盡的東西。說不定水面下,就有一隻機器貓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趙叔慢吞吞地從藥店里出來,把幾盒葯扔到車上,嘴裏罵罵咧咧。我低頭掃了一眼,都是些風濕葯或腸溶片,就問,趙叔,給你家老人用的?
我經常走著走著就遇到了在田裡幹活的父母,他們對我這種漫無目的、鬼氣森森的遊盪感到憂慮,呵斥我回家去找鄰居小孩玩兒。我答應了,卻走得更遠。
我把方程式列出來,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寫出了答案。這個過程中,劉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唐露,眼淚和鼻涕都快流下來了。唐露卻沒有理他,把粉筆放下,轉身對陳老師說:「老師,我做完了。」
大年三十,天氣特別乾冷,這艱難的一年終於在這一天走到了尾聲。中午吃完團年飯,母親把全家人的舊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後帶著我去墳頭拜祖宗。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著我,聞言點了點頭。
白熾燈的光掃開黑暗,照亮了牆角的一個木箱子,上面有些塵土。我想起睡前母親告訴我,她把我兒時的玩意兒都收在裏面了,於是我起了興緻,翻九*九*藏*書開箱蓋。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們這兩個漂流異鄉的人,可能在某個地方遇到過——地鐵、街道或者便利店裡。然而北京太過擁擠,充斥著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即使我們擦肩而過,也認不出彼此。
小學建在村口,附近幾個村子的學生都來上學,曾經非常熱鬧,一個年級一百多人,分三四個班。但在我進入六年級那一年,一股去廣東打工的風潮突然刮起來了。大人去車間,一天能掙一百二十塊錢,小孩悄悄在黑屋子裡穿線,每天也有三十塊。這比在土裡刨食要好多了。廣東的廠家甚至派了車,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帶著孩子上車去往遠方打工。村子就被這麼一車一車地拉空了。
「撈出來幹嗎啊?」
劉鼻涕僵了一下,兩條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摸出手機一看,才十二點。夜晚風大,窗子呼呼震響,我左右翻轉都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按開了燈。
我站在黑板前,對著這些文字苦思冥想,腦子裡一團糨糊。
自從那次黑板做題后,我和唐露就恢復到了暑假時的那種關係,似乎這半年的隔閡冰消雪融。每天放學后,她獨自走到一個路口,等我慢吞吞趕過去,與她匯合,然後一起走回去。
陳老師從激動中回過神來,抬頭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那個星期天,人們都來了,但是畫面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眾僧,而是色彩鮮艷的動畫。他們都抱怨起來,說:「老楊,你怎麼租的這個碟?動畫片不好看,換換換!」
我點了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這麼哭著、念叨著,我的目光卻只匯聚到她赤著的腳上。它在冷風中顯得很凄涼。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知道嗎?
因為我看到了一排排機器。我叫不出名的機器。
我於是明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
深圳壓力會很大吧……
這一拳讓我有些懵,陳胖子起身之後,我還站不起來。他拿著本子,洋洋得意地說:「媽的,敢跟我橫!我撕了你這破本子……」他說完,卻發現同學們的目光有些躲閃,連忙回頭。
「對了,你賣了廢鐵,找那老頭借一套雨衣,待會兒你回來時會下雨。千萬不要淋雨。」
「嘿嘿,這老唐,賒了我那麼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讓個小丫頭來打酒——回去告訴你爸爸,不給酒錢,我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沒錯!
唐露怎麼會嫁給這樣的人?我的語氣悶悶的。
我愈發迷糊。陳老師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畫了一圈,問道,你知道這間屋子是做什麼的嗎?
我偎在床頭,把電腦放在被子上,看著大雄和機器貓在久遠的畫面里蹦來蹦去。而靜香,這個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們的冒險。VCD容量小,一張碟只有五集,三十多分鐘。看完后,光碟機停止轉動,畫面滿是藍色,我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卻在清冷的空氣里清晰起來。
母親眉頭蹙起,似在仔細回憶,然後說,你是小學畢業那年離開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女孩猶豫了,在司機催促地按了幾下喇叭后,才點了點頭。我幫她把行李放在後車廂里,突然記起了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唐露?」
你知道……唐露過得怎麼樣嗎?
不過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聽人說你在北京,做……是做動畫片嗎?
女人一直低頭站著,垂下的頭髮在煙氣中顯得有些發白。她穿著紅色羽絨服,蓬鬆地裹住身體,衣服面料上有很多褶皺,隨著她身體的彎曲,這些褶皺像一張張細小的嘴巴一樣閉緊。我注意到,羽絨服的胸口處印著滑稽的「波可登」。
我回到茶館,機械地打牌。周圍的咒罵、碰牌和拍桌聲混在一起,這些嘈雜聲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遠的時候讓我一陣空虛,近的時候讓我耳膜欲裂。每個人都在噴吐煙霧,越來越濃。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這個烏煙瘴氣的屋子,在路邊彎著腰,發出一陣乾嘔。
這個午後過得很慢,時光像天氣一樣黏稠,但沒關係,我有足夠的耐心。我一直坐著,路過的人驚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著。後來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靈光一現,大喊道:「我知道了!」
父親連忙擺手說,幹得也不少,幹得也不少。
你來了。她甚至沒有轉身,正在按著那些複雜的按鈕,我知道你會來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現在她死了,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是她命運的推手。
他站住了,轉頭看著我。
我追了幾步,沒追上,滿心委屈地站在橋邊哭,一邊哭一邊罵。路過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哭了一會兒,累了,腦袋昏沉,於是轉身往回走。
姨媽多年未歸,後來的一個春節,她回鄉探親時把我帶上了。我住在父母家裡,卻格格不入。這裏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讓我感覺臟且陳舊。父母擔心太麻煩姨媽照顧我了,便向她提出把我接回來,姨媽以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為由拒絕了他們。當時我坐在旁邊,悄悄鬆了口氣。
我「噢」了一聲,大概明白了——陳老師說時間閉環的另一端是隨機的。我那次從河裡撈出鐵件,手伸進的地方,應該是兩三年以後的實驗室。過了兩三年,她才發現實驗室的儀器被我偷走了。
「明天可以早一點兒,要是太晚了,你們回去也不方便,」他轉過頭,朝我左邊說,「露露,你家有點兒遠,回去要小心點。」
唐露也和我合到一個班上了。
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這意味著長達六年的監獄生活終於結束了。我唯一需要擔憂的,是夏季漫長,蟬鳴聒噪,這三個月的暑假該怎麼度過。
村子離鎮上遠,辦年貨不易,通常都是一輛三輪車載好幾家人過去,每家收十塊錢路費。我搭的這輛三輪車,在村裡七拐八彎,接了四五個人上來,都蹲在車架上。
辦完年貨已經十一點半了。風大得有點兒邪門,我把包裹放在腳邊,縮起來,瞪著蒼灰色的天。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認清麻將上的圖案。我輸得更多了,不停地掏錢,大路贏錢贏得喜笑顏開。他肯定把我當一個傻子了吧。
我一下子顫抖起來,藥盒掉在地上。
夢中,我懸在一條河流之上,河面有一個旋渦,整個世界都被扭曲了,瘋狂地向旋渦涌過去。一切都被吞噬。我也緩緩下沉,不管怎麼掙扎,也無法阻止,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腿沉浸在旋渦里,被絞碎,接著是腰、腹、胸膛,最後輪到腦袋……
陳老師嚴格按照成績排座位,成績差的都坐到了後面。楊瘸子提著兩刀肉去陳老師家,希望她把楊方偉安排到前面坐,結果被陳老師轟了出來。第二天,她專門點楊方偉回答問題,楊方偉回答不出,於是她從鼻子里噴出一口氣,輕蔑地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拉不出屎來就別想占茅坑。」我們哄堂大笑,楊方偉在笑聲中臉紅如滴血。
「沒得,碟子是偉偉租的,他就愛看這個。」
我的喉嚨有些乾澀,不知是煙嗆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悶了許久的天空滾動著隱隱雷聲,沒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來。初時只有幾點,後來就成了瓢潑大雨,將我渾身淋濕。
第一次看到陳老師,我就心裏一寒——暑假里,她站在墳場上看著我的陰沉眼神讓我無比難忘。但這種害怕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夢,歡笑就無限延長……」熟悉的旋律在這間小小的、冷清的屋子裡響起時,我嚇了一跳,連忙調低音量。屏幕上的畫面很模糊,噪點密密麻麻,偶爾還出現因碟面磨損導致的藍色條紋。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想好了嗎?
因為一直藏在書中,這張照片躲過了歲月的洇染,沒怎麼泛黃,只有質地顯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種粗糲感。
在母親的述說里,我漸漸知曉了唐露後來的經歷。小學結束的那個夏天,老唐的一條腿斷了,為了治病,家裡的錢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讀完初一上學期后輟了學,早早地跟了一個裁縫師傅學做衣服。學了一年後,她就到隔壁縣城的一家服裝廠工作,一天十個小時,全坐在封閉的地下車間里,佝僂著腰,踩著縫紉機,在幽暗的光線里拼接一塊塊質量堪憂的布片。下班了後跟同齡的女孩們一起回到宿舍,擠著休息一夜。但那家廠很快因為雇傭童工被舉報,唐露被送回家。這件事上了報紙,也成了當地派出所的業績,但對唐露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無疑是雨中牆塌。
偶爾會突發奇想,
母親說,對,對,是那家,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對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頭經常一起玩,還記得嗎?
「嗯,」我鄭重地點了點頭,「肯定有!」
但結婚之後,大路的秉性才表現出來。唐露住進了大路家,跟幾個婆嫂一起,還不到一個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們都只是冷眼看著。大路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吵架時喜歡砸東西,傢具、電視、摩托……在一次次爭吵中、一次次破碎聲中,這個原本就拮据的家,更加貧寒。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過了這一天,實在不甘心整個寒假的心血就這麼被毀掉了。放學時,唐露照例慢吞吞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對她快速說了一句:「等我一會兒,等我回來!」然後轉身朝學校跑。我溜進辦公室,在陳老師的辦公桌上搜了搜,沒有練習冊,想了想,又往稻場跑過去。
平常我沒少被他欺負,通常都很怕他,但當時我眼睛都充血了,一把撲上去,扯住練習冊的書脊,另一手按住陳胖子的胸口。陳胖子畢竟壯碩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開了。我撞倒了一張課桌,但立刻爬起來,啊呀號叫著,又撲了過去。
「十多年了吧。」
這些巨大而精密的儀器讓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練習冊就放在桌子邊緣,連忙拿起來,塞進衣服里,然後準備出去。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找了一遍,沒發現那本練習冊,心裏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當我摸到床前時,腳下感覺有些不對勁——床頭前的一塊木板是鬆動的。我輕輕一扳,木板就翹起來了。
「讀書能掙錢嗎?」大人們反問。這讓老師無法回答。於是大人們把衣袖從老師手中抽出來,牽著孩子的手,上了車。孩子們低著頭,不敢看老師。
我的大腦短暫性地停止工作,等恢復過來時,只記得這三個感覺了。
父親在路邊接我,幫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學畢業,就被姨媽帶離家鄉,只回來過一次,那次也是行色匆匆。這麼多年,沉默一直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還是很高興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時,腰桿都挺直了許多。人們都驚奇地看著我,說,這是舟舟?變了好多!好些年沒回來了吧,聽說現在在北京坐辦公室,幹得少、掙得多,出息哩!
這時,女孩對男孩說:「謝謝你,哆啦A夢!」然後,他們抑不住高興,牽著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好多年沒停過電了……」我也有點兒納悶,但天越發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該找過來了。於是我咬著牙,把鐵盒提出來,這時,身下的樹枝發出最後的呻|吟,「嘩」的一聲斷了。我抓著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你是要去哪裡呀?」我打破沉默。
唐露便沒能把後面的話說完。她推開車門,我幫著把行李拿出來。姨媽給了司機六十塊錢,唐露隨後掏出一個布錢包,數出二十塊零錢,遞給姨媽。
我大概猜到了,心裏戚戚,只能點頭。
嗯,你曾經為了拿走練習冊,偷跑進來過。但你沒有跟別人提起,我也就沒多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陳老師似乎耗盡了精力,摸索著坐下來,然後繼續說,這個實驗耗費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卻一直沒有進展,所以那個時期結束后,實驗被叫停了。他們都想回家,畢竟做這個研究就像坐牢一樣。他們都走了,只有我留下來,央求他們不要銷毀實驗室。
「謝謝。」
走沒多久,我們來到一處河畔前。這裏非常隱秘,藏在兩座荒墳后,鮮少人至。河畔長著一棵歪脖子樹,都快平行於水面了。我扶著樹榦站穩,指著水面,對唐露說:「你看這水有什麼奇怪嗎?」
我反應過來,連忙在黑板上寫了假設,又小聲問:「然後呢?」
是什麼時候?
在我發愣的時候,唐露合上了練習冊,把它抱在胸口,轉身往回走。我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她。那個晚上的路尤其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們周圍都是飄舞的雪花。
女人勸不動他,也不願走,就站在旁邊。
這些話在房間里回蕩著。我張著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年近八旬的老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番話出自她之口。陳老師,我印象中永遠陰沉偏執的陳老師,在她生命的尾聲,開始思考時間和命運了嗎?
我們蹲得腿腳發麻,下車后活動了好久。楊方偉一邊抽煙一邊跺腳,幾大口就抽完一根。他碾碎煙頭準備走,我叫住了他。
唐露戰戰兢兢,看了半天,搖搖頭。
我迷迷糊糊地從講台走向教室後面,唐露已經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她的一縷髮絲垂下,貼著臉頰,側臉依然美麗,神情認真,似乎專註在課本上,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那個晚上,我始終沒有看清她的臉。
尤其是我。
她使勁點頭。
下了第一節課,我就跑到教室前面,但靠近她時又慢下來了。一種屬於那個年紀的特有羞澀蒙上心頭,明明沒有人注意我,我卻覺得自己處於所有異樣目光的中心。
院子里擠滿了人,自帶椅子、板凳,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人一擠就熱,蚊子又多,但人們硬是一直忍到電影播完才散開。
「我不會的!」唐露鄭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後又問,「不過你知道為什麼水面上的東西到這裏就下沉嗎?」
我環顧四周,這些電路和儀器確實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實驗。但我想不出,在這個落後偏僻的鄉村,有什麼可做實驗的?
父親把我帶回了家。記憶中的小平房已經消失了,一棟兩層小樓立在我面前,但已經不新了,畢竟在寒風中挺立了幾年,牆皮都有些剝落了。樓房前是一塊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倒映著此時暗淡的天空。這塊平地用來曬稻穀和棉花,夏天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還會把飯桌搬出來,在漸晚的暮色中吃晚飯。父親照例會喝上二兩黃酒。
唐露往回看了幾眼,疑惑地說:「停電了嗎?」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花錢,我爸的酒廠欠了一屁股債……他縮了縮肩膀,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聽你爸說,你一個月一萬多呢,頂我四五個月工資。你看,你是過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說對不對?
「前陣子我做了艘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順著水漂,我就在岸邊跟著它,看它最後是不是能飄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這裏時,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發現了這裏。」
「你今天跟陳胖子打架,就是因為這個嗎?」唐露接過練習冊,她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但洋溢著笑容。
而墳山與稻場的中間,那間屋子依然突兀地立著。它比我記憶中更破舊,原本由紅磚壘砌的牆已經變成了土黃色,屋頂瓦片遺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蓋住的。難以想象住在這樣的屋子裡,該如何度過這個寒冬。
我再也找不見她了。
雨絲如針,刺在每一寸露出的皮膚上。我邊跑邊裹緊衣服,一路來到陳老師家中,推開門,床上沒人。我有些發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開,再次進入那條深邃的通道。
唐露有些猶豫,說:「這些是誰的呢?萬一有主人,怎麼辦?我們不能偷東西啊。」
這樣的寒暄發生了四五次,可見我沉默的父親平時是怎麼跟鄉親們誇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見女友劈腿,隨後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辭退,生活崩https://read•99csw.com潰,回來之前退掉租房,並且刪了所有人的聯繫方式,不知是否還會保持這份驕傲。
果然,牆上貼了價格表:可樂罐一毛三個,書本一毛五一斤,廢鐵一塊二一斤……我看了一會兒,嘆口氣,捏著錢走了。
楊瘸子叼著煙,斜睨她一眼,說:「你爸爸給你錢沒有?」
畫完后,我在練習冊的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兩行字:
我扶著陳老師來到地下通道,進了實驗室。她把協穩器插好,熟練地啟動繁複的按鈕。中間桌子的玻璃箱里,電火花再次閃現,越來越密集,最終交織成環。
車子下了橋,在車流中緩慢行進,喇叭聲此起彼伏。破舊的火車站已然在望,門口擁擠著黑壓壓的一片人。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夢,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們的靜香,我們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受傷。」
我顧不得驚訝,匆匆趕到大路邊,看到一個男孩正騎著老式自行車,車座後面馱著一個麻袋,正向鎮上騎去。
動畫片?嘿,我媳婦兒以前還挺喜歡看動畫片呢。這個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煙叼在嘴邊,伸手摸牌,來來來,打牌。
我「哦」了一聲,準備低頭出去,陳老師叫住我,問:「你知道這艘船嗎?」這時上課鈴響了,我連忙搖頭說:「沒什麼,沒什麼。」
其中一個年輕人我看著眼熟,正思索著,他先開口了,胡舟?
我不死心,又問,你還有那本畫著哆啦A夢的練習冊嗎?
楊方偉的家境很優渥,是村裡第一個鋪上瓷磚地板的。我們坐在地磚上,涼絲絲的,在夏天特別舒服。
唐露執意要給,姨媽畢竟處事老到,拉著我的手就往售票廳走。我回頭望去,看到唐露背著碩大的包裹,手裡捏著錢,沒有追上來。但她眼眶有些紅,似乎是想說什麼。
我暗自思揣——如果能搞到《哆啦A夢》的整套VCD,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與靜香的奇妙冒險了。童年即將結束,接下來是混亂迷茫的青春期,在這最後的尾巴上,能以這樣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過,是我夢寐以求的。
男孩重新跨上車,走之前又盯著我看了幾眼,說:「你跟我爸爸長得好像,你是我家親戚嗎?」
「是啊。」我說。
辦完年貨,小年一過,村子里也漸漸熱鬧起來。茶館里擠滿了打工回鄉的年輕人,在狹窄的磚屋裡扎堆打牌。我閑得無聊,偶爾也過去打一陣兒,茶館里滿是髒話、汗臭和煙味,待久了有一種眩暈感。摸牌、出牌、遞錢和收錢,時間在這四個動作的重複中飛快溜走。
陳老師提著竹板,站在我身後,讓我背上生寒。我舉著粉筆停在黑板前,卻久久不能下筆,大腿開始發抖。
我從小就不合群。上樹下河,偷瓜釣蝦,這些我都不喜歡。別的男孩子在稻場上拿著竹竿喊打喊殺、互相追逐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遊盪在田野間,有時穿過金黃的油菜花,有時拂過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時涉過被風吹得麥濤滾滾的麥田。
你還記得我嗎?
於是我們四個沉默地走在河邊。夕陽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淡,在他們即將消失時,我和唐露走到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但是大山版《哆啦A夢》的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VCD,也需要一百二十塊錢。這筆天文數字,超過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學六年的教材和練習冊裝在一個麻袋裡,用自行車馱著它去了鎮上,賣給了收廢品的老頭,換回十來塊錢。當我捏著這薄薄的幾張紙時,感慨六年求學,換回這麼點兒錢,實在是替父母愧疚。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後,但直到過了她家,她還是跟著我。
什麼?我疑心聽錯了。時間閉環?
我點了點頭,然後問母親,對了,老唐的腿,是怎麼斷的?
這時,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身後響起,密集得沒有間隙。我轉過身,看到家家戶戶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我的運氣很好,看到陳老師門前那把掛著的黃銅大鎖,就知道陳老師回家后又出去了。我繞著她家轉了一圈,見大門鎖牢,窗子緊閉,只有煙囪是唯一的入口。於是我爬上屋頂,順著煙囪進了裡屋。裏面很暗,我不敢開燈,只能努力睜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對他們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你怎麼不回去呢?」我問她。
大路又打了幾下,然後要把唐露拉回家裡去,但拉了幾下,沒拉得她站起來,索性直接抓住羽絨服的衣領,把她拖回了屋子裡。
如果按照因果論,唐露的悲慘是我造成的,那我就應該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要當一個真正的哆啦A夢。
這是從童年開始便籠罩我的疑惑,但還未等我猜測,陳老師就接著說道,這一個實驗室。
「你在等什麼人嗎?」我問。
你剛才說時間可以改變,是已經完成了這個實驗嗎?
這個實驗室的背景,是軍方。陳老師一邊說,一邊撫摸著儀器的外殼。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說——儘管他們放棄了這個項目,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聯繫過我。我能告訴你的是,這個實驗的目的,是研究時間閉環。
這棉衣又破又舊,我拿在手裡都有點兒嫌棄,不願意裹住手。但三輪車一開,冷風就瞬間變成了刀子,劃過每一處裸|露的皮膚。我連忙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轉過身,背對風口,同時裹住了手。
他看了我一眼,哪裡壓力不大呢?
我兩手並用,把它提出水面。這時,空氣中傳來一聲隱約的「咔嚓」,隨後,遠處的人間燈火次第熄滅,村莊被籠進黑暗。
在去鎮上的一個多小時里,我坐在唐露的旁邊,彼此沉默著,車裡的氣氛有些尷尬。我扭頭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車窗倒映出她的臉。她低著頭,劉海的影子若有若無。
我們小心沿著河邊走。左側是一座座土墳,唐露顫巍巍地跟著我,同時小聲地對墓碑說著「對不起」。
那時我已經很久沒看動畫片了,對《哆啦A夢》的印象都已模糊,只能硬著頭皮問:「是誰告訴你是這個結局的?」
「嘿,小崽子,偷了這麼多東西!」
這時,陳老師在身後呵斥道:「說什麼?!」
楊方偉下意識地又點了一根煙,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過得不好。在朦朧的煙霧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過得很不好。
「你是怎麼發現的啊?」
不然還怎麼?趙叔頭都沒回,踩著生鏽的離合。這屋子裡晦氣得很,難道我還要進去?你都不知道,她一個人住在這墳邊,也不知在幹什麼。上次縣裡有個開煙廠的老闆來買這塊地,想給家裡修祖墳,開價十多萬啊,多少人眼紅!結果這姓陳的,怎麼都不賣,人家過來勸,連門都不讓人進——嘿,你跳下去幹嗎?!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媽一起,坐陳叔的拖拉機去鎮上,然後從鎮上搭大巴去市裡,再坐火車回山西。但我們到鎮上時,大巴已經開走了,我們在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攔到一輛順路回市裡的小汽車。司機要收一百,姨媽談了半天,才以五十塊的價格談妥。
我下意識地問:「做什麼工作呢?」
「試試不就知道了?」我脫掉上衣,準備游過去,但唐露把我攔住了。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劉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邊坐,高興得連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課看著唐露傻笑。陳老師揪了幾次他的耳朵,都沒用,只能皺著眉把他換走了。還有一向以欺負人為樂趣的張胖子,看到唐露和幾個女生在操場上踢格子后,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要求和她們一起玩,還讓唐露輔導他。唐露細聲細氣地告訴張胖子踢格子的要訣,他邊聽邊點頭,儼然好學生的模樣。陳老師看到后把他趕開,說:「怎麼不見你把這股認真的勁兒放在學習上?!」
我疑惑道,這就走了?
陳老師?
可是……我莫名地口乾舌燥,後退兩步,抵到了桌角,可我不是故意的……
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
我指著小木船,問:「陳老師,這艘船……」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條腿了,大路輕蔑地笑了笑,然後搖搖頭說,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幾床被褥,擦點兒牆上的灰嗎?你一天忙得完。我現在手氣好得不得了,是在給家裡掙錢呢。
陳胖子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反應這麼激烈,有些嚇到了,但同學們都看著,他不能把本子還給我。於是我們扭打成一團。
姨媽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女孩,說:「小姑娘,一共六十,三個人。我們四十,你出二十塊,可以嗎?」
這是我的母親,旁邊木訥寡言的是我的父親。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們,母親滿臉困惑,而父親則有些不習慣。
趙叔又噴一口煙,說,就是陳老師啊,我記得小學時她還教過你吧……
但是唐露沒有走,而是低下頭,聲音帶著些抽泣,「買不到酒,我爸爸會打我的。」
「1982年7月13日;凈重243g;來歷:未知」,這是皮球上貼紙的字跡,而幾根樹枝上分別被標記著1985年和1992年。每一個標籤上的時間都相差很多。
我逃離城市,回到故鄉,是在一個冬天。天空陰鬱得如同瀕死之魚的肚皮,慘兮兮地鋪在視野里。西風肅殺,吹得枯枝顫抖,幾隻麻雀在樹枝間撲騰,沒個著落處。
姓陳的?我心裏一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人家亮起了燈火。已經不早了,我隱約聽到母親在喊我的名字,於是抓緊時間如法炮製,又撈出幾個鐵件。它們各不相同,鐵蓋、鐵盒、圓柱支架之類的,加起來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這個速度,我再最後撈出一件,就可以湊到租全套《哆啦A夢》碟片的錢了。
她低著頭,好長時間都沒有抬起來。我看到一滴眼淚落下來,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十多分鐘后,電視里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負,誇張地哇哇亂叫時,她才忍不住抬起頭。她的臉頰尚有隱約的淚痕,卻被大雄倒霉的畫面逗得笑起來。
唐露聽得十分入神,這個村子以另外一張面孔出現在她眼中。她說:「原來你知道這麼多秘密啊。」
陳老師本已經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掙扎著坐了起來。是……是超晶體協穩器。她的聲音在顫抖。我找了這麼久,怎麼會在你手裡?
我著急起來,大聲喊:「我真的是從河裡撈出來的,不信,唐露可以作證!」
但是楊方偉的這個承諾並沒有兌現。很快,楊瘸子給他買了一台遊戲機,那可是最高級的玩意兒,連上電視,插一張卡,就能用手柄操縱比爾·雷澤在二維畫面里冒險。所有的男孩子都被吸引了,聚集在楊方偉家裡。楊方偉固定用一個手柄,另一個給其他人輪流玩,輪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陳老師點了點頭,時空閉環在空間上的兩個結點,就是這間實驗室,和外面那個直徑一點四二米的圓形河面。而在時間上的結點是隨機的。河面上經常漂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漂到河面結點時,就會落進這間實驗室。
我騎的是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直立起來比我都要高。我坐在座板上,腳夠不著車蹬,只能斜跨著騎。它的好處在於夠結實,一百多斤的鐵放上去都渾然無事,只是騎得更吃力而已。
之後有很多次,我回憶起這一幕時,都會懷疑是不是記憶欺騙了我。因為我之所見,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貧窮村莊的認知,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夢裡的場景侵蝕了記憶,讓我混淆。
她轉彎進了屋。
「去吧,」我揮揮手,「早點兒回來,唐露還等你呢。」
大人們都很不耐煩,推開老師。老師又緊緊攥住他們的衣袖,近乎固執地說:「別把孩子帶走,孩子是未來,要讀書。」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張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只發出嘶嘶的含混聲音。
這時,一身酒味的大路從屋子裡衝出來,對著唐露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太狠了,聲響像是干樹枝被折斷,聽得人心驚。唐露的鼻子登時冒出血來。這個矮瘦的男青年像是一頭髮狂的豹子,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嘴裏喊叫著,去你媽的,老子輸了點兒錢,你就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你爸爸是個死瘸子,你也是個他媽的掃把星!
因為這件事,我們都不想在家裡待了,憂愁地繼續遊盪。我們在午後太陽西斜的時候,沿著河邊行走,河面上也出現了兩個人影。
這時,司機探出頭來,不滿地說:「這可不行啊!三個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錢,六十!」
裏面空無一人,但我來不及慶幸,就被裡面的景象驚呆了。
陳老師讓我感到一陣詭異,四周閃爍的燈更讓我覺得陌生。我說,但時間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間接造成了她的悲劇,也沒有辦法了……
我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搖搖頭,沒什麼……唐露看了我一會兒,見我不再說話,便轉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風中有些輕微的佝僂。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裡烏煙瘴氣、空氣混濁,我有好幾次感到呼吸困難。又輸了一把后,我把錢往桌子上一推,說,今天就到這裏吧。
一個女孩從屋裡探出頭來,看見我,粉雕玉琢的臉上有些失望,然後沖我一笑,說:「要喝杯水嗎?」
什麼哆啦A夢?
獻給唐露——我的靜香
我做的其實是漫畫,剛想解釋,但覺得沒有必要,便點了點頭。
我恍然大悟,原來老唐後來並沒有把那些鐵件交給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樣去當廢品賣錢。聽到這個,我一點兒都不吃驚,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來的事情了。
唐露站了一會兒,見大路實在無動於衷,便轉身走了。她出茶館的同時,我站起來,對他們說,我去上個廁所。
我把葯撿起來,叫了一聲,見沒人應,就推開了那兩扇腐朽的木門。吱呀吱呀,令人牙酸。我走了進去。出乎意料的是,儘管屋裡很暗,擺設很少,但一桌一椅都乾淨整齊。最裡面是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老人,只露出頭,但依然看得出滿頭白髮,額角皺紋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我站起來,轉身踏進雨中。
我看到墓碑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是一個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著辮子,嘴角掛著微笑。聽說老唐找遍了家裡,沒有一張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學畢業照。他本來想把畢業照貼在墓碑上,但照片上還有其他人,這些人的家裡覺得晦氣,死活攔住了他。於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來,當作冥照貼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乾淨,唐露身旁還殘留有我的側臉。
剛要走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們是要去市裡嗎?」
這四個音節,如同咒語,一經念起,滿腦子都湧出了回憶。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個下午,才回到村子。路過唐露家時,看到她家家門緊閉,我過去敲了敲門,沒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約定,她應該會在這裏等我,等我帶回全套《哆啦A夢》的碟片。我沒有帶回來,但她應該在這裏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著。
旁邊有人接了話茬,說,大路,你這五塊錢一包的紅河還好意思發給人家?他可是大老闆,在北京工作,拍動畫片,掙大錢呢,一個月萬把塊!
留下來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在照片上仔細尋找。第一排坐著三位教師,居中的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年老女人,她那比面色更陰沉的目光,透過照片,穿越十數年光陰,落在我身上。
人家現在都結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就吵架,吵架還愛砸東西。電視機砸壞了好幾台,前幾天把摩托車給踹了,兩三千塊就這麼一腳給蹬沒了。母親唉聲嘆氣,一邊說,一邊低頭撥著煤火。
「這條河有主人嗎?」我頭也不回地反問。